——如果你曾遇見,遇見你那一生最好、最必需、最不可或缺的人或事,那你必會明白,她之遇見他。
水之妖妖
葉傾城
水蓮四五歲時,家裡還有傭人,下午去塘邊洗衣裳也帶著她。婆子們手不停嘴也不停,她就蹲在池邊撩水玩,低頭,看見水裡也有一個紅襖綠褲的小妮子,小小尖俏的下巴。她招手,小妮子也招手,她笑,小妮子也咯咯笑出聲。
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倒影,只伸手去握,「咕咚」一聲滾進水裡。水何其溫柔地包裹她,一種空空洞洞的快樂。快握到了,快觸到水孩子的指尖……頸後一緊,她已經被一把揪住,拖出水面。
從此母親禁她再到河邊。
沒幾年,父親猝逝,貪心的親戚欺負孤兒寡母,母親求告無門,家就這樣敗了。
暮色裡,家裡水缸空了,母親門前屋後喚老王,才喊了一聲,就想起來最後一個傭人也走了。這時,只見腳步歪斜,水蓮提著一桶水進來。母親低低喚一聲,「水蓮……」說不出話來。
那年她十三歲。
村中有塘,村口有井,村中女孩們總是一齊去挑水,一路喧嘩。水蓮卻覺得牛來飲馬來尿的不乾淨,寧願絕早起身,青衣布裙,爬過三千石階,上到山巔負水。山巔有澗,澗水甘甜,一路腳印微濕,不驚鳥雀。母親覺得辛苦,囑她不要去。水蓮卻愛日出之前的寧靜,露珠清涼如睡。
春來澗水漲綠,活活流動如少年血脈。
水蓮汲了水,忽地頑皮起來,甩脫繡鞋,一腳踩在水底春泥,泥沙馴順陷開,另一隻腳一踢一踢打水玩,閃出無數虹霓,有桃花和流水繞踝不去。
山霧大團襲來,裹住她如三春花事,日色也濕濕起來。霧,一陣濃一陣淡。
霧落時,澗旁多了一個男人。
男人白衣如銀,嘴唇似笑非笑,全是流動情意。
澗邊有樹,清香披他一身。
水蓮一驚,提在手裡的紅鞋一鬆。
男子蹲身下去,指尖一絆,中途攔載那只想要私奔的鞋。「你是山下村裡的姑娘吧?」
水蓮眼睛全在那只鞋上,分外清晰地,覺得了自己的赤足,濕漉漉地被涼水一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男人遞過鞋,水蓮慌慌就往腳上套,男人輕輕一擋,手背在水蓮腳底一觸,輕柔如水,「還是濕的呢。」
水蓮驚惶地一縮,身體裡卻有什麼暗暗流動,是睡在她年華里的地下河。
男人說,「我叫水。」笑容甘甜如泉,誘人一飲而盡。
那一夜水蓮怔怔醒來,只覺熱得不能自制,喉裡十分渴,是絲棉被的暖?抑或體溫?心微微動盪著。從沒這麼渴過,像久困沙漠的人,她跌跌撞撞撲到水缸前,咕咚咚喝了一大瓢水,眼前,驀地浮起男子的面容。
第二天水蓮照舊去負水,石階那麼長,一輩子都走不完。
有松鼠掠過,水蓮都嚇一跳,林中靜得只有草木香氣,水蓮卻心跳得,隨時想把桶一丟,跑回家去。
澗邊一如往日,沒有人跡,也沒有獸蹤。水蓮大舒一口氣,背上粘粘的都是汗。
水桶,沉甸甸打在水面上,轉瞬就滿了,她卻手軟腳軟,幾次拎不上來。忽然手底輕得一點重量也沒有,定下神,他便在那裡了。
水蓮一陣眩暈。
男子的面容,這麼熟悉,彷彿認識了好多年,是從小的玩伴?
水濺在水蓮的臉上手上,清涼溫柔,她安妥下心,問,「你是誰?」
男子笑了,笑容有水波的蕩漾,「我叫水。」不說姓氏,沒有來歷。而那些,原也不重要。「你呢?」
男人問了好幾遍,水蓮才看向遠處,輕輕說,「我叫水蓮。」
她仍然每天去挑水,回來的時辰卻越來越晚。
母親問她,她背過身惡聲惡氣,「路不好走嘛。」不自覺一低頭。
村中常有老嫗攔住她,詫異道,「這閨女怎地生得恁水色,可有婆家沒?」原不過尋常女兒,此刻卻冰肌玉膚,眸子如水,此刻水蓮紅了臉落荒而逃,更是三月的桃花汛。
沒人知道每一個清晨,她在澗邊的片刻歡欣。什麼都不做,單單只相對傻笑,已經覺得手心微麻,週身湧過滾燙的激流,這感覺奇幻而神秘。她常常羞怯起來,躲到一棵樹後,將樹身合手抱著,任水千喚萬呼,也不肯將臉轉過來。
偶爾水蓮轉頭向澗,身體傾下去,如同一隻小小的蟬,臉龐映著水影及水裡的雲影,頃刻間,有歡喜到欲自投於水的衝動。
那一天,水說,「我帶你見我家人吧。」
她窘極不語,水拉住她的手。原來幸福是一種輕輕飛起來的感覺,身體消失,重量不再是羈絆,這就是銷魂,她懶懶欲睡……
忽然聽見哭聲,是母親悲痛欲絕的聲音,「水蓮,水蓮回來……」那麼遠,穿過雲端,卻又近在耳畔。
她一驚,「我還沒有跟我家人說。」
他挽住她的手,「不要,他們會知道……」
她想這麼大件事,聘則為妻奔則妾,豈能不跟家人說清楚,「不,我得先問過我娘。」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卻滑不能留,她年輕執拗,到底抽出來。
一念醒轉,她發現自己正泡在水裡,浮浮沉沉,大量的水湧進喉嚨鼻腔,水下卻有暗潮將她輕輕托起,岸上的人群發出驚喜的哭叫,「水蓮,水蓮還活著。」
那一刻她明白了——
你不是人?
是,我不是人。我是水神,水為骨肉水為衣。偶爾來澗中小住,清晨被水花異樣的顫抖驚喜,我於是戀上人間的女子。那輕輕繞過你腳腕的水流,是我的手,柔若無骨。
水蓮,跟我走吧。
不,不,不,不——
是樵人經過,發現了水蓮的溺水。獲救之後,水蓮發了很久的燒,在高燒與清醒之間,她不斷地喚,「不,不,不——」不要對我說,我不要聽,我不要懂得,我只是害怕,怕那狂亂的、不能自已的銷魂。
原來死亡可以是狂喜。
病好後母親不再讓她去挑水,寧肯花小錢找村中人幫忙。
她卻處處看見他。
在水缸裡舀水淘米,他貼緊水之鏡,任她一瓢一瓢,殘忍地碎了他,又聚攏來,瘦削蒼白的臉,一滴稜角分明的水。
在河邊浣衣,他茫茫立在河底,一件件衣裳緩緩盪開,掠過他的鬢,他纖長指尖。他握住一角水紅胸衣,輕輕拉,是一種暗暗求懇。
他誘惑她而她偏偏不。
一棒槌擊向水面,他頓時碎成千點萬滴,水花撲她一臉,是他的唇纏綿吻過。
她畏懼他,至死。
有水處,便有他,哪怕是冬夜捧碗薑湯,每一口,都是喝下一個溫熱的他。他因之在她血液裡聲聲沸騰……猛一驚覺,原來面泛紅潮,如極歡。
水蓮只想:為什麼是我?
女大不中留,媒婆踏破水蓮家門檻,水蓮總不答應,忽然有一遠地朔州小康人家前來求親。母親不捨遠離,水蓮卻道,「我嫁。」
她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只要躲開他。
是挑的黃道吉日,卻無端端滿城陰霾,烏雲密佈。
瑣吶吹響,紫色閃電「唰」一聲劃破天空;鑼鼓方起,雷一連串地炸響;水蓮鳳冠紅帔踏出房門,頓時大雨傾盆,賓客知事在雨裡奔逃躲避。千條萬條雨繩裡,是千個萬個他,在閃爍,在跳躍,哭泣的臉,銀白的衣,微香誘惑的身體,他伸出手來,招引她……
她一個趔趄,跌倒在泥濘間,幾朵珠花跌了老遠。
水遇土成泥,她伏在最污髒的泥間,大叫,「放過我。求你放過我。我不要你,我一生都不需要水。我寧願飢渴至死,我也永遠不要水。」
驚雷陣陣,是天亦為之靜。
一剎時,雲散雨收,她怔忡抬頭,原來萬里朗明。而她週身都干了。彷彿從來沒有下過雨。
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才到朔州,所有人都灰頭土臉得不成樣子,唯有新婦仍然好水色,竟是一塵不染。卻沉靜,不多言,亦不貪吃喝。人問,只輕輕道,「我不饑。」「我不渴。」
——水蓮從此不再覺得渴。
也不再流汗。身體微濕的感覺,離她那麼遠。
不再洗澡。夏日如火,下地回來,男人都在井邊沖一個涼,微濺著水珠,身體游龍一般。女眷們也偷藏門後,抹兩把汗,只有她,從不需要。
甚至,也不再哭泣。良人順手打罵,她不反抗也不順求,眼神原來一片空白,比乾涸而徹底。
只是皮膚粗糙如鱗,泛著碎皮,頭髮糾結成一團,嘴唇常年綻著細碎的裂口。身體極其乾硬,歡愛變成酷刑與撕裂的痛。她知道良人在外形容她,「如枯樹。」
水蓮憎惡水,她不需求水,她惟願永遠,生命中沒有水的存在。
朔州地方三年苦旱,人與畜都掙扎求生,良人對水蓮更不好了,她卻懷了孕。
這小生命來得不是時候,她按著自己的肚子,越來越累贅,彎腰都很吃力,卻像多年前負水回家,沉重而滿足。
是女兒,水蓮情知留她不住。她但願,為孩子喂一次奶。
原來新生兒這般小,如一頭小貓,哇哇大哭,空空的嘴張得好大。她在尋找乳房,尋找食糧與水。
而水蓮,沒有奶。乳房靜如死海,沒有什麼正等待噴薄而出。
天是黯的,空氣乾燥微微帶嘶聲,她緩緩地褪衣穿衣,爆出無數細小火花。她心頭有絕望,清晰至近乎痛苦,喉間鹹澀,想是血。
小女兒的嘴在她乳上,飢渴地吮吸,渴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她真的已經記不起。
小嬰兒吮不到什麼,鬆開嘴,大哭起來。
如果血能夠哺育,她甘願割盡全身。
世界如此殘酷,她不渴也得不到滋潤;她不垢也永遠不能淨;她不汲取就無物可給;她不戀眷因此也不被戀眷。萬事萬物,有生有滅,卻全都與她無關。
水蓮顫抖地,將孩子貼緊自己,一雙魯莽的手卻突然把孩子一奪,「哪兒還養得活這個丫頭片子。」
不,不,不,不——
象多年前的拒絕一樣焦灼。卻沒有用。
水蓮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覺得痛,也忘了自己的乾涸,卻忽然間,濺下一滴淚,打在她灰黑的手背上。而她又一次,看見了他,水的容顏,水的身體,在淚水裡,如她一般奄奄待斃。
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從來不會渴,因他住在她心裡,是她不涸的水源,一滴淚可以盛下全世界的海……
突然間,驚雷閃電,三年不雨的朔州,大雨傾盆。
千百年後,故事仍然在風中傳頌:那被水神愛上的女子,如何在一個大雨之夜,投水而死,三天後,屍身浮起,嘴角微微含笑。
——如果你曾遇見,遇見你那一生最好、最必需、最不可或缺的人或事,那你必會明白,她之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