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情重難如願,恩深未必酬。
石苔雖不語,悄逐春風綠。
話說賈璉因鳳姐私受錢銀,惹下官司,意欲休鳳姐以自保;及至聽鳳姐有方法保全自己,忙又換了一副面孔,拿過休書來欲撕。鳳姐卻按了他手道:「撕不得,還指望他做你護身符呢。」因扯了賈璉坐在身旁,不慌不忙的分解給他聽:「攛掇張華告狀的人是我,讓旺兒找人殺張華的也是我,張華如今並沒有死,便不算人命官司;那尤二姐更是自己小產,吞金子自盡的,關著你我什麼事?就是張金哥和守備的兒子,也是自己懸樑跳河,不是我推他下水,扯他上吊的,原算不得殺人;況且就是殺了人,那寫信給平安州節度使的人還是我。你上了堂,只管將事情全推在我身上,再把這休書拿出來,就說是你早已經休了我,不過是憐我無家可歸,暫借住在你家一時未去,便任事不與你相干。哪怕再有八十條人命,也只好砍我一顆腦袋,總不連累你璉二爺可好?」
賈璉這方明白過來,心下反覺不忍,低頭沉吟道:「若是這樣,只怕你難逃刑罰。」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也不用貓哭老鼠假慈悲的了。我與你夫妻一場,被你明裡暗裡不知咒了千聲萬聲,臨了兒救你一回,也算不枉了頭幾年的恩情。縱有千日不好,有這一日的好,你少不得還顧念著我些,看承這點恩情面上,好好看待巧姐兒,也就是記著我了。」
賈璉聽了,一時良心感發,流下淚來,歎道:「怪道人人都讚你是個巾幗裡的好漢,脂粉堆裡的英雄,果然比男人家更有計謀有膽識。你放心,巧姐兒也是我的女兒,我在一日,總不會看著他受委屈。就是你明天上了堂,我拼著傾家蕩產,也必打點得上下整齊,斷不教你受苦便是。」鳳姐聽了,心中又酸又痛,便也流下淚來。兩口子咕咕噥噥,直說至月落烏啼、東方破曉方才歇息,不過胡亂一覺,天已大亮。
方梳洗時,兩個快手已經提了枷鎖上門,出票拘拿。賈璉忙迎出門來陪笑道:「二位小哥請了,王熙鳳是一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的實為不雅。只要能保得不過堂出官,其餘判重判輕,悉從所命。」那差人將條鐵鏈子擱在窗沿上,作眉作臉的道:「二爺說得容易,咱們兄弟是奉了令牌來的,難道空手回去不成?老爺發了威,兄弟的屁股是要吃『竹筍湯』的。」賈璉道:「我這裡已預先做下一封書子給刑官,敢煩小哥代送,必不教二位受苦。」說著將封信與五兩銀子塞在差人手中,又說了許多好話,才送了二人出去。
鳳姐在裡間聽得人去了,方出來道:「這法子只可抵擋一時,過不了三天兩日,他們依舊還是要來出牌提人。不如你這就備些禮物往衙門裡走一趟,探准了官府的口氣,好過在這裡等死。」
賈璉領計而去,至晚回來,向鳳姐歎道:「審這案子的提刑官是張如圭,因是賈雨村的舊識,從前應酬時也見過一二面,最是個眼饞肚飽沒饜足的,凡他經手的案子,不將人搾乾了不肯鬆手。我說得唾沫都干了,他只咬定三千兩銀子不鬆口,說是少一個錢也不行。」
鳳姐此時已是拿定主意,便也淡然,反安慰賈璉道:「肯收銀子便好商量,只要不用我當庭出眾的丟臉,留點體面,便殺頭也只得認了。」賈璉道:「那倒還不至於死罪,三千兩銀子買條命,還少麼?」遂說明是遞解還鄉,雖然不過堂,卻也得收押在監,等上頭驗明正身,便使長解押送原籍看管。鳳姐聽了,也自黯然,半晌歎道:「遞解還鄉總比充發流配強,只是一樣坐牢,不在京裡收監,非要回金陵去坐,可不麻煩?也罷,俗話兒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落葉還要歸根呢,我不過是早回去幾年,說不定過個三五載,你同巧姐兒也終要回南邊去,到那時山高皇帝遠,打聽得鬆動了,再上下打點,幸許就沒事了。」
賈璉到此地步,也只有惟惟諾諾而已,恰好王夫人那邊送了銀子來,便都添在裡頭,加上鳳姐素日所積,盡用作打點之儀。邢夫人聽說了,不免又氣又恨又肉疼,說是「當日饅頭庵收銀子時,半個子兒也沒分與我們;如今買他的命,倒要大家勒緊腰帶拿出錢來。若說天理報應,憑他的德行,原不該落此好報。」囉嗦了半日,也無人去理他。
誰知文書詳至忠順府,見了僉押,笑道:「這是賈二捨兩口兒演就的圈套,以為將他婆娘出首,便可從輕發落,丟卒保車,打的好如意算盤!就算那尤二姐、張金哥之死都不與他相關,這國孝家孝間私蓄妾室,卻也是不赦之罪,況且王熙鳳是他結髮妻子,既敢拿他的書子去唆逼地方,自然是這樣的事他平日做得不少,便這件不與他相干,那審不出來的還不知有多少件。怎可就這樣輕易發放了?」便又奏了一本,彈奏賈璉「帷簿不修,停妻另娶」之罪。當今原是至孝之君,念那王熙鳳雖然逼傷人命,究系婦人,既已擇了押解之期,便不令重審,只命將賈璉交按察院從嚴重判。按察不敢怠慢,立命兩名快手拿賈璉到案。
那賈璉半世裡只有他欺人的,沒有人欺他的,如今上了堂,尚不及用刑,方見著些夾棍的影兒,聽了兩句堂威的聲兒,已是渾身酥麻,兩腿俱軟,少不得原原本本都招將出來,連那張如圭受賄三千兩的事也都供了。按察見他招得詳實,便也存個體面,不曾發籤子,只當堂批了充軍,立逼著起行,又將張如圭另具一本呈奏。
原來那張如圭便是從前賈雨村的同僚,舊年一同被參革職、後來又同時起復的,仕途上原不及雨村暢通,因此心中鬱鬱,既不能在官途取勝,便想著生財有道,孰料這次又撞在賈璉這宗案子上,竟將個六品官兒又輕輕丟了。正是:
求全責備終何必,算盡機關也枉然。
卻說那賈璉因當堂充發,倒比鳳姐還早一日離京,邢夫人關了門哭天搶地,也未去相送。可憐鳳姐毫不知情,猶道自己捨身救了賈璉下來,他念及此恩,必會格外看重,或者將來還可望有團圓之日。及至起解之時,卻不見賈璉蹤影,只賈芸、紅玉兩個捧些衣食酒水候在路邊相送,頓覺心寒意冷,頓足道:「一場夫妻,他竟然薄情至此!」口中恨罵不絕。
賈芸不敢說明真相,且是小輩,又不好勸的,只得怏怏的垂著頭,不住拿袖子擦眼睛。紅玉見鳳姐風鬟霧鬢,形容憔悴,穿著囚服布裙,釘了鈕鋯枷板,十分狼狽,心下大為不忍,哭著同那差人好言求告:「我們奶奶自小養尊處貴,吃不得苦,走不得路,如今雖時運不濟,保不定將來有翻身的時辰,你老人家好歹路上顧惜些兒,哪不是行善積德?」那些差役受了好處,自然滿口裡答應,既見日色將夕,昏鴉噪晚,便催促著上路。
方欲行時,忽然又聽後邊有人叫道:「奶奶慢走!」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垂髫孩兒扶著一個老嫗顛著腳匆匆走來,鳳姐定睛看得仔細,不禁心內暗叫一聲「慚愧」,那淚下亦發如雨,赧顏道:「姥姥怎的來了?」劉姥姥喘吁吁到了跟前,扯著鳳姐手哭道:「我的奶奶,再半歇兒便見不到了。老天不開眼,怎麼竟把這麼個行善積德的奶奶坐了罪,衙門敢情是不講王法的?」
紅玉惟恐劉姥姥言多生事,忙攔道:「姥姥別亂說話,仔細奶奶路上受苦。」劉姥姥唬的忙閉了嘴,見那差人又上來拉扯,忙將塊碎銀子塞在手裡,央道:「這位小哥,腳跟略慢點兒,容我跟奶奶多說兩句話兒。我們奶奶打小兒皮尊肉貴,衣服厚了嫌壓得脊樑背疼,茶水熱了怕燒著嘴唇皮,走步路非車即馬,那裡受得慣這些,求小哥雇輛車子再走可好?」那差人笑道:「我們倒也巴不得有車坐的,無奈這裡是京城,行動就有人來的。等會兒出了城,那時若有銀子再說僱車享福的話吧。」
劉姥姥忙的滿口說「有,有」,一邊解開大衣襟,掏出一個手巾包兒來,裡面也不知多少,便都塞在鳳姐袖子裡,囑道:「奶奶路上無人伏侍,千萬自己留心,投店僱車,別教腳跟兒受委屈。」又命那女孩子上來與鳳姐磕頭,說:「我有兩個孫男孫女,頭兩次帶給姑奶奶見的都是孫子板兒,回來說府上怎麼繁華怎麼熱鬧,孫女兒聽見了便哭鬧起來,也嚷著要看看畫兒裡的世界,我知道老壽星最喜歡女孩兒的,想必不會怪我,所以這次做膽帶了他上來,給老壽星做個頑意兒,誰知道老壽星竟沒了。」說著又哭起來,又細細告訴賈府裡的事,說「園子裡到處都是人,又是來弔孝的,又是看園子的,說是園子要賣了,從此不姓賈,姓柳了,太太忙得顧不上說話。我在老祖宗靈前磕了頭,又到處找奶奶,問了多少人,好容易問到鴛鴦姑娘,才知道消息追到這裡來,緊趕慢趕,差點錯了腳跟兒。」
鳳姐知道他去過大觀園,更加羞慚,又見那青兒生得眉清目秀,閃著眼睛只管朝自己看,問他名字年紀,正與巧姐兒同年,不禁辛酸起來,哭道:「我那女孩兒也不知今生還得見不得見了,姥姥看承我面上,好歹時常走動留心,若打聽得他受苦,千萬幫扶一把。我便是死了,陰靈兒也是感激的。」劉姥姥忙道:「奶奶說那裡的話,日頭多如樹葉兒哩,還有多少大福大貴要享。一時山高水低那是做人常有的事,奶奶別太看重眼前才好。巧哥兒的事更不消奶奶操心,我們一家老小三代五口,若不是奶奶,早已餓死了,若不圖報,還成個人麼?」
一行走一行說,不覺出得城來,長解向路邊飯棚討了碗漿水來,略略澆在封條上,潤得濕了,輕輕揭下來收妥,遂與鳳姐解了鈕鋯。賈芸打了賞,又對著差人千叮萬囑,道:「哥哥送了我們奶奶到站,千萬帶回奶奶的親筆書信一封,報個平安,那時必有重謝的。」差人笑道:「小哥這話在港,倒像送過千百次囚犯的。」紅玉又問劉姥姥:「姥姥是就回家去呢,還是再回府裡轉轉?」劉姥姥道:「已在老祖宗靈前磕過頭了,府裡這時候忙得沸反盈天,哪有閒情理會我們?況且已經這時辰了,再晚怕出不了城,倒好順路再送奶奶一程。」
鳳姐半日不語,聽了這話,忽然拉著劉姥姥道:「我把巧姐兒許給姥姥做孫媳婦兒,可好?記得那年你帶你孫子來我家,跟我們巧姐兒不是差不多年紀?巧姐的名字還是姥姥取的呢,可見有緣,不如我們便結個兒女親家,如何?」劉姥姥唬得道:「阿彌陀佛!這怎麼敢?不當家花拉的,我們是什麼樣人,就敢高攀奶奶了?巧姐兒將來就不嫁個狀元、探花,也自然是個誥命夫人,一個是金枝玉葉,一個是粗瓦破磚頭,那裡般配?家雀兒才往茅簷下住,鳳凰哪好落在柴垛子上的?」
鳳姐苦笑道:「姥姥你說夢話呢。我們家這一敗,是水缸漏了底兒,半滴不剩了。那裡還有重新出頭的日子呢?能得個貼心貼意的人收留他,不欺他是沒娘的孩兒,給口飽飯吃,我就死了,陰靈兒也安穩。」說著放了劉姥姥,一手拉了賈芸,一手拉著紅玉道:「你們回頭說給你叔叔,就說我做的主,把巧姐兒許給姥姥做孫媳婦兒,姥姥是男家,我是女家,你們兩個便是媒證,跟你叔叔說:他若念在從前一場夫妻的情分上,千萬別拂我的意。」賈芸、紅玉齊聲兒應了,又含淚向鳳姐、劉姥姥道喜。劉姥姥仍然滿口裡說「罪過,罪過」,搖頭舔嘴的不敢應承。
一時賈芸、小紅作辭回城,劉姥姥又足送了一里多地,又向頭上拔下一根鏨銀釵子來,遞與那差人道:「原是往榮府裡看親戚,身上沒帶多少銀兩,哥兒們別嫌棄,賣了打壺酒喝吧。」眼看著差人雇了大車來與鳳姐乘坐,復拉著鳳姐說了好一會話,這才揮淚去了。
那王熙鳳原在病中,哪禁得起這番顛沛驚惶,走了十來天,病勢日見沉重,遂將劉姥姥與的銀子拿了幾塊出來,央差人請個大夫來瞧瞧。那兩個差人豈肯替他奔波,反私下計較道:「這人眼看是治不好的了,又白花那些銀子錢做甚?不如我哥兒兩個公平分了,才是正事。」便百般敷衍,反越催促他日夜趲行,每到飯時,自己上酒樓,卻將些殘羹剩菜與鳳姐吃;睡時,自己投店,讓他睡馬棚。鳳姐自出娘胎來也未受過這等氣楚,又扎掙著走了半個月,未到金陵便躺倒了。
這日行徑一片楓樹林,時才半夏,葉猶全碧,林邊一座茶寮,棚下有個和尚在那裡磨鏡子。差人自去飲茶,教鳳姐在路邊等著。鳳姐正覺口渴,便也討了碗水來喝著,因見那和尚滿頭癩瘡,鶉衣百結,倒在磨鏡子,不覺奇怪,多看了兩眼。那和尚見他張望,便轉頭笑道:「借給你照一照吧。」鳳姐見他瘋言瘋語,便不理會。那僧復又笑道:「不過享了些虛名浮利,受了些頓挫磨折,便連老朋友也都忘了麼?」
鳳姐不解其意,身不由己,便果然向鏡中照了一照,只見裡邊有對男女手牽手的向自己點頭,卻又並不認得,心中暗道:「我生平並不曾見過這兩個人,如何倒向我招手?況這和尚又說是什麼老朋友,竟不知何解。」正思量時,又見兩個年輕女子連袂走來,身材窈窕,相貌妖嬈,那年長些的懷裡抱著個嬰兒,年少些的手裡掣了柄劍,寒光凜然,猛的省起:那不是尤二姐?拿劍的想是他小妹子,聞得舊年因人退婚不娶,自己抹脖子死了,怎麼倒在鏡子裡?莫非這鏡裡世界也可以來去自如的?只這樣一想,便把些邪魔招入骨髓,忽然身子一輕,不覺如夢如癡,悠悠蕩蕩,進了鏡子裡。
等那兩個差人飲飽了茶,看時,那王熙鳳已然面白如紙,兩手冰涼。那差人早知必有今日之事,也不等他斷氣,將兩塊破苫席來胡亂裹了,拖至青楓林下,尋個僻靜地方草草掩埋,逕拿了僉封去交差了事。可憐鳳姐一世聰明,臨了兒竟連個墳頭墓碑也無,這也是他命中如此,不消嗟呀。
且說大觀園逢七起壇,香燭日夜不夕,總算趕在月底托了從前籌畫造園的胡老明公山子野做筏,將園子賣了給理國公柳彪之孫、世襲一等子柳芳居住,約定只等賈母起靈,便可畫押易主。柳芳一時籌不齊偌大款項,只得先付一半,又請了馮紫英做保人,言明其餘的一年後結清。其間騰挪搬遷,告知親友,不免餞行道別,忙了許多日子。那寶玉百般不捨,終究無可奈何,每日略得閒便往園中各處遊逛,又常於瀟湘館留連,也只是徒惹傷悲而已。王夫人又將賣園所得除了帶去南邊的外,餘下的分作兩份,一份與了寶玉,一份與了賈蘭,又叮囑寶玉留在京城等著收那柳家餘下的房款。
寶玉、賈蘭都跪辭不受,說:「老爺、太太賣這園子,原是為了老太太的大事,我們做小輩的,不能替老爺、太太分憂已經是不孝了,如何還能拿這分家的錢,豈不愧死?」寶釵也說:「好女不穿嫁妝衣,好男不吃分家飯,這錢還是老爺、太太帶了去吧。除去發送安葬這筆大的之外,餘下的還要修緝房屋,置些傢俱奴婢,再則那邊幾十房親戚,就備些禮物走一遍也要許多花費,那裡還剩得下許多?便有,也該在祖墳邊多置幾畝墓田,依時祭掃,養膳終身,方是長久之計。」
王夫人歎道:「我的兒,你說的這些,我早已算計過,儘夠了。這是刨去田地花費餘下的,也只好讓他們叔侄略添些家什雜物,其實沒有多少。若要買屋置業,還須等那柳家餘下的款子。這也不是分家,原是權宜之際,你們不拿這錢,難道兩口兒睡到露天地裡不成?就是你大嫂子說是跟他嬸娘表姑娘一同過活,也不好一個大子兒不拿的光身去投奔;便是你兩個,雖然你娘巴不得你回去,我知道你未必便肯,吃穿用度,一針一線,哪不要用錢?也還要囑咐你們省著些花,將來等事情了了,仍要在南邊相見,那時興許還多出來呢。」李紈見王夫人說得懇切,便磕頭謝了接過,寶釵便也接了。
寶玉原不擅這些交際應酬之事,說到遷屋租房,更是無從下手,薛蝌、邢岫煙幾番派人來接,寶釵只遷延不肯。蔣玉菡、襲人聽說了賈府賣園子,便也派車來請,寶釵方自沉吟,襲人早流下淚來,勸道:「我知道奶奶的心思,覺得我們是奴才,身份低賤,原不配二爺和奶奶同住。只是那紫檀堡的房子原是他從前買下的,如今他在忠順府裡不得出來,那房子空著也是白空著,奶奶如今只管與二爺消消停停住著,並不同我們一處,好過街邊淺屋陋室的嘈擾;況且奶奶又是好清靜的,二爺又不喜與鄰里打交道,又容我略盡片心,便不枉了相識一場;奶奶從前待我何等好來,如今連這點情面也不給我?」說著便要跪下。
寶釵忙拉住了道:「你說到那裡去了?我原為你們住在忠順府裡,所以不肯搬,既然紫檀堡是獨門另戶,那有什麼不願意的?只是也該像外邊租房的規矩一樣,照數兒按月付租的才是。」襲人聽他願意搬,便歡天喜地的,及聽說要付租,原不肯收,無奈寶釵說:「若不收,便不敢佔住
的。」襲人只得應允,便動手幫著寶釵、麝月拾掇起來,先將行李搬過去。
到了七七發殯,府裡發出全副執事來,江邊早已備下兩隻船,一隻裝載賈母棺槨,另一隻賈政與王夫人自乘。京中習俗雖是趨吉避凶的,卻也有些敬重賈政為人特來送行的,也有與賈府沾親帶故礙於禮節來打個轉兒的,也有與寶玉交好不肯懼禍避行的,也有看見北靜、南安諸王府的路祭便也隨後趕來的,吊送往來,倒也熱鬧。正寒暄間,忽聞得噹噹的鋪兵鑼,遠遠喝道之聲,便見一對對的金瓜月斧,旗牌銘旌,八人顯轎抬著一位內相喝道而來,卻是大明宮掌宮太監戴權押送皇家祭禮來了。
賈政自覺臉上有光彩,便在當街裡設了香案,跪謝天恩,三拜九叩,方才重新起程。寶玉等一直眼望著船去得遠了,連影兒也盡沒在水中,又望著江灑了幾點淚,方才回來。
那李紈是早在賈環賣了賈蘭功名時便打定主意要搬出另住的,即便園子不賣時,也是不打算久住的了,如今自然更不消提。賈政方才放話要賣園子,他便已知會李嬸娘派車來將行李先送了去,只為給賈母守靈,才不好一時便去,直等賈母起靈,娘兒倆便與玉、釵兩個道別,即登車去了李嬸娘處,相依過活。此時正值春闈大比,那賈蘭看見一眾同窗都自孜孜矻矻的準備下場,心中益發難受。恰好這日賈菌抄了邸報來,知道又是徵兵時節,便走來與賈蘭謀劃說:「從前每逢征甲,咱們這樣人家總要納捐免丁,如今已經敗落至斯,哪還有那些閒銀子納捐。況且我們忝列武蔭之屬,又從小習練弓馬,若不到疆場上廝殺一番,建些功名,也枉為榮寧後代。不如便一同從軍去,倘或略建寸功,也好報效朝廷廊廟,重振祖宗家聲。」
賈蘭深以為然,暗想聖賢書中說「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如今看來,從前種種困窘磨折,焉知不正是他日飛黃騰達之兆?便向李紈說了投軍之事。李紈那裡捨得,無奈賈蘭再三堅持,至於哭了,說:「我知道母親一心指望我科舉取仕,無奈出了這樣的事,如今習文已然是不成的了,縱然再讀十年的書,也是無用;倒是從武出身這條路或者還有些指望,母親若不許我去拚搏一番,怎麼對得起天地祖宗?且也有負母親從小的一番教誨。」李紈思之再三,只得允了。後來賈蘭、賈菌兩個執馬揚鞭,出生入死,果然闖了一番功名回來,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且說寶玉和寶釵兩個送走賈政、王夫人,便坐了馬車出城,逕向東郊二十里外紫檀堡風馳電掣而來。此時桃花盛開,鶯聲初啼,沿途風光甚好。奈何二寶心中有事,都無心賞玩。行了半日,人漸稀疏,林漸茂密,露出兩邊垂柳樹夾著的一條黃泥路來。寶玉知道紫檀堡將至,遂出來坐在車轅上張望,果然行不多遠,便見那蔣玉菡踮著腳在路口遙等,見車過來,忙迎上來拱手,親自拉著馬來至門首。只見一帶清水瓦房,高高的虎皮牆擁著一座朱油大門,院門敞開著,露出裡面雲石照壁,書著一個大大的「福」字。
寶玉先下車,接著麝月扶出寶釵來,襲人忙迎上來見禮,寶釵忙扶住了。蔣玉菡偷看寶釵時,只見他身上穿著純素衣裳,頭上不多幾件銀飾,風姿安詳,舉止沉重,未見笑謔而和若春風,不施脂粉已艷壓群芳,心下暗暗稱讚,口稱「嫂嫂」,拱手見禮。寶釵羞得忙低了頭側身回禮,道了叨擾,且隨襲人回房洗漱更衣。麝月卻知道這便是那年寶玉為他捱了一頓打的蔣玉菡,不禁下死眼看了兩眼,只見他穿一件洋緞鑲金線的絳色縐綢襖兒,套一件湖水藍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半袖,腳上蹬著鑲邊的雙軟底薄靴,態度溫柔嫵媚,眼神流轉多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形容不出的*逸艷,比寶玉猶覺俊美秀麗,暗想襲人竟有此夫婿,也可謂奇緣了。心下歎了兩聲,隨寶釵進房去。
原來這院子分為前後兩進,庭前雜種著幾株紅碧桃花,搭著荼蘼架子,頭一進是一明兩暗三間青磚瓦房,當中是穿堂,豎著落地紫檀鑲牙的人物插屏,東邊是書房,西邊暗間堆著些箱籠炕櫃,院門邊另有一間角房是給看院子的老李頭夫婦兩個居住,後一進是東西兩間連著灶房。此時寶釵便往後進東間洗手,寶玉與蔣玉菡兩個便攜手來至前邊明間堂屋裡敘茶,只見堂上一色清漆桌椅,搭著繡金紅紗椅披,安著籐心緞暗龍紋的坐墊,壁上不多的幾件字畫,幾上釉裡紅膽瓶裡插著些翎毛、如意、時鮮花卉,倒也佈置得雅潔不俗。寶玉連聲讚歎,蔣玉菡笑道:「這房子也不是我置下的,原是北靜王惠贈。就連請你屈尊在此韜光暫住,也是王爺的主意。王爺私下裡曾同我說,兄有奇骨,如出世,必建奇功。但為人淡味薄俗,清襟養真,其志不可勉強。還教我囑咐你,但有所需,盡可同王爺講,不要外道了才是。」寶玉歎道:「王,玉之知己矣。奈何玉本拙石瓦礫之人,賦性既鈍,兼少見聞,況且性情疏懶,只怕有愧北王厚愛。」
又說了幾句話,蔣玉菡起身告失陪之罪,說是東郊有位鄉紳過壽,早早請了自己去助觴,又說「二爺若不嫌蝸居窄陋,便當作自己家中一樣,一概家什衾枕,隨意取用」,寶玉知道他是因寶釵在座不便相陪,遂不挽留。蔣玉菡又叮囑了襲人幾句,便告退了。
老李婆子幫著布上酒菜來,乃是百合蝦仁,桃花鱖魚,栗子蒸雞脯,杏仁豆腐羹,並一窩銀絲細面,花團錦簇,色艷香濃。襲人把盞勸箸,慇勤笑道:「都說『上馬餃子下馬面』,我手腳慢,忙了這一晌午,才擀了這一窩面。好在我知道你們飯量都不算很大,若不夠時,多吃些菜也是一樣的。」寶玉笑道:「你如今當了家,比先越發能幹了。」挑起那面看時,細如發,長如線,先就讚了一聲,又將玫瑰汁子澆面嘗了一口,更覺筋道有滋味,不禁讚道:「汁香面滑,又透著玫瑰花香,比從前柳嫂子做的還好。」又夾一隻百合蝦仁嚼了,更加讚不絕口。襲人抿嘴笑著,知道寶玉喜歡吃魚,先替他挑出刺來,送至盤中。
寶釵只略吃了幾個蝦仁,夾了兩筷子面,又用過半碗羹,便說飽了,要回房歇息。麝月忙跟進來伏侍,房中帳奩被褥俱全,一應都是新的。寶釵笑道:「我想是在江邊著了點風,這會子有些頭昏,只想早些歇著,並不用人伏侍。難得襲人親自下廚做了這許多菜,你不多吃些,豈不辜負他的心。」
麝月只得罷了。出來時,只見寶玉也不用人勸,風捲殘雲吃了好些,那酒也去了半壺,不禁笑道:「酒這樣東西,淺嘗就好,醉了倒傷身的。怎麼眼錯不見就喝了這許多?姐姐也不勸勸。」襲人笑道:「怎麼不勸,二爺說栗子、杏仁最好下酒,那裡勸得住?」便移過酒壺來,半真半假的笑道:「雖然你吃這許多是賞我臉,卻也再不許你喝了。留下這些也讓我們兩個潤潤口吧。」沏了一壺雨前來,裡頭放些珠蘭,請寶玉解酒。
寶玉醉意已然上來,便也要睡。麝月因問襲人道:「二爺的房在那裡?」襲人駭然道:「自然是二奶奶在那裡,二爺便在那裡,我並沒預著兩間房。」麝月抿嘴笑道:「我竟忘了同你說了,你不知道咱們二爺同二奶奶並不同房的麼?」遂在襲人耳邊將寶玉同寶釵婚後情形略說了兩句。襲人越發詫異,只得道:「東廂正房已經拾掇出來給了二奶奶,二爺若要另住,只好到我房裡去了。我在西廂雖留著一間房,其實並不來住,如今並沒多的空房,就有,也缺鋪少蓋的一時佈置不來。原說留給妹妹你的,如今只好擠一擠。」
麝月想一想道:「也只好這樣。我反正是跟奶奶睡的,倒不用再麻煩。」遂與襲人兩個扶著寶玉來至後進東間,揭起簾籠來,只見靠牆一張花梨六柱籐床,掛著垂珠藕色帳子,床上鋪著半舊的暗龍天青貢緞鑲邊寶藍素緞托裡的嘉文簟,被褥俱全,上邊擱著一個綠套青妝的緞枕,大紅枕頂,兩頭繡著纏枝花卉,有蝴蝶停在花上抖翅,卻都是怡紅院舊物,不禁眼淚撲簌簌落下,半晌無言。
襲人雖已嫁為人婦,卻仍不避嫌疑,親自拂床安枕,如舊伏侍寶玉脫去衣裳,又將他頸上那塊玉取下來,用手巾包著塞在枕下,又擰手巾來擦頭臉。那寶玉既醉且倦,頭方著枕,便睡熟了,任由襲人擺弄。麝月一旁袖手看著,並不言語,待見襲人眼酸酸的似有流淚之狀,方拉了他手出來,仍回前邊廳裡坐下,二人便淺斟慢酌,說些別後情形。襲人道:「二爺這般古怪,莫不是還念著林姑娘?」
麝月道:「可不是掛念?連大喜的日子裡頭,我還沒醒,他便先起來了,穿一身全素衣裳去了瀟湘館,也不知做什麼,累我一頓好找,急得頭頂心冒出火來。」襲人歎道:「可見世上的事盡不由人意的。我從前只道他兩個金玉姻緣,天生地設的一段好親事,又是娘娘親口賜婚,何等榮耀,誰想到結了親竟是這樣?早知道,倒不如娶了林姑娘,好歹還是兩相情願的。」麝月也道:「誰說不是呢?就比方姐姐,園裡園外上上下下誰不把你當姨娘看,如今做了蔣家新奶奶,二爺倒成了客,教人那裡想去?就是我今兒坐在這個地方,明兒也不知道還是在南,還是在北。」襲人抿嘴笑道:「太太早已同我透過話了,你的將來麼,自然是長長久久同二爺在一處,我正羨慕不來呢。」麝月搖頭道:「我也不是做假,你看二爺還是從前的二爺麼?正經八百的二奶奶娶進門,還只管當佛兒供著呢,那裡還有我站的地方兒?」說著眼圈兒紅將上來。
襲人本想取笑幾句,見他說得傷心,倒不好再說的,只得另找些話頭岔開。說了一回,蔣玉菡那邊事了,派車接了襲人同去。欲知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