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寶玉正欲向林紅玉打聽黛玉之事,卻聽見牢頭在門外大聲咳嗽,便知道有人來了,那茜雪、紅玉遂忙忙的出去,便見巡牢的進來,捱間走了一遍,點過名字,仍出去了。鳳姐隔著過道向寶玉苦笑道:「從前只有我點花名冊查人的,如今倒被人查,且更比那些媳婦下人不如,做了犯婦,今生不知有重見天光的日子沒有。」寶玉忙安慰了幾句,茗煙又將方纔茜雪帶來的蔬食擺出,先盛了一碗奉與寶玉,又隔著柵欄問鳳姐。鳳姐道:「先頭小紅來看我時,已經吃過了,餓時,還有百果糕。你們自己吃罷。」
茗煙早已餓得狠了,便自己盛了滿滿一碗,三兩口扒完了,欲再添時,卻見盆中所剩無幾,不禁踟躕。寶玉見狀,便知道他沒吃飽,忙道:「你都吃了罷,我這一碗還吃不了呢。」茗煙也知寶玉飯量窄小,料非虛言,笑道:「那我老實不客氣了。」遂將下剩的盡盛在碗中,就著剩菜一頓風捲殘雲吃了。寶玉心中有事,將新筍湯泡飯草草吃了半碗,也辨不出什麼滋味兒。
此後茜雪、紅玉兩個或午或晚,或隔一日,便來探望鳳姐、寶玉,裡邊又有牢頭照應,溫飽得宜,茶濃酒淡,也就將就得過,不復念狴犴之苦了。
且說賈政見寶玉搶馬私逃,羽林軍又不許追趕,心知事有意外。胡思亂想了一夜,到次日晌午,便有薛蝌使家人老蒼頭來報說榮寧二府被抄之事。
賈赦、賈政、賈珍等聽了,瞠目跌坐,兩淚長流,都急得發昏,只不敢擅離。賈政問:「來抄的官兒是誰?」知道是忠順府,頓足歎道:「偏生落在他手裡。」及聽說北靜王督辦,不禁垂頭思索。老蒼頭道:「聽我們太太說,雖是奉命抄封,倒不曾難為女眷,如今府上老太太帶著眾位姑娘暫在宗祠裡安身,外面自有我們太太和二爺幫著照應,我們大姑娘也留在祠堂,一則照顧老太太,二則也好內外通些消息。」
賈政等聽了,都稱謝不已,略為安心。命灶上辦些酒飯來與他吃了,復又帶來細問他:「你方才直說你家太太與二爺,怎麼不見提起你家薛大爺?」老蒼頭哭道:「我家大爺也被帶走了,說是從前常往府上來的那個賈雨村供賣出來的,說我們大爺在應天府打死了人,是姑老爺同舅老爺寫書給他,命他瞞情草辦,還拿了許多書信出來做證。又舉了什麼石呆子的扇子、平安州的佛寺,大大小小十幾宗故事來,我也記不真,也學不來,只見著這邊府上被抄,那邊我們大爺就被帶走了,如今我們二爺正亂著四處托門路使銀子疏通呢,還不知此刻審得怎樣。」
眾人聽他說得不明白,都又是煩惱又是納悶,惟賈赦聽了「石呆子的扇子、平安州的佛寺」二句,直驚得魂飛魄散,跌坐在椅中,半晌不能言語。賈政見他這般,忽想起那日戴權送祭銀時說的那些話來,方知這事竟與他有些首尾,然事已至此,抱怨無益,惟頓足歎道:「罷了,罷了,從前許多人勸我莫要同賈雨村親近,只不肯聽,如今到底養癰成患,怨得了誰?」只得打發老蒼頭回去,免不得說了許多叮嚀囑托千恩萬謝的話。
原來在平安州建泰安寺塔、皇家行宮,賣爵捐銀,正是賈赦的主意,連同平安州節度使立了名目,逼著地方官紳拿出許多錢來,連兵部指揮孫紹祖家也曾出過五千兩銀子,又請兵部大司馬賈雨村具折上奏,代一干人邀功求賞,原指望借此謀官求利的,誰承想皇上忽然起意巡幸平安州,惹出這場大是非來。及大理寺奉命查審時,那賈雨村因有奏折為證,難以脫辯,只得據實招供,又將事故全推在賈赦身上,以期自保。大理寺因奏請將賈赦、賈珍一干人提取到案。恰在此時,又有緝盜司呈上寶月瓶一隻,原為朝鮮國上貢之物、御賜與江南甄家的,問起究竟,卻是賈府奴才周瑞的小兒子賣與當鋪的,說是賈府璉二爺交與他姐夫冷子興往江南私賣,被他順手偷了來的。
「藏匿犯官財物」罪名非輕,按律理當查沒。忠順府遂趁機上疏云:平安州買官一案牽連甚廣,若明查時,眾官員必定彼此勾結,砌詞狡辯;那賈府故舊甚多,少不得四處鑽營求靠,托門路說情,雖可嚴令申飭,終不如簡行暗施來得便宜;甄家既能在查抄前將財物轉往賈家,賈家必也會設法轉移財物往他處,不如行一個「調虎離山」之計,先將賈府男丁一概支往孝慈縣守靈,再出其不意,下旨抄檢,則賈赦等縱有通天的手段,也難施展;況且寧榮二支原系一脈,榮國府既不乾淨,保不住寧國府沒有事故,若能抄出些實物來,便不怕那些人抵賴了。
皇上聽了,深以為然,問計於四王。那北靜王水溶聞旨大驚,深知忠順王與賈府不睦,必會藉機踐踏,忙自動請纓協抄,好不使賈府太過吃虧。果然抄檢之際,忠順王一味恃令逞強,耀武揚威,幸得北靜王審時度勢,屢屢勸諫,令衛兵不得與女眷為難,又將賈母等暫送往宗祠棲身,雖命人看守,卻不曾欺辱凌壓。凡賈府親戚,如薛寶琴、邢岫煙等,皆交與其父母帶走,並不同賈府之人一同拘押。
如今榮寧二府既抄,賈赦素與平安州節度使、賈雨村等的通信皆露了底,鐵證如山,不容分辯;寧國府又抄出許多賭具來,一番明察暗訪,順籐摸瓜,早又將寧國府賈珍每夜糾集朝中權貴子弟聚眾賭博、召尼侑酒之事查出,連宮中內相也有份參與。這「私設賭寮,官宦勾結」原是朝廷大忌,比窩贓更又嚴重;「逼尼為娼,玷污佛門」更是萬惡不赦之罪,該株連九族的。然礙於牽連甚廣,法不責眾,反使當今投鼠忌器起來——此時邊疆不穩,外患不絕,倘若此時重裁群臣,勢必朝中大亂,動搖殿堂基本;且念在元妃慘死,委實不忍降罪他父母胞兄,只硃筆批出,將賈雨村問了流放之刑,又因雨村之職乃系王子騰累本保奏,便也連降三品,遠遠的派了個州府之職,擇日上任。至於榮寧一族,因其子孫悉在孝慈縣守制未歸,便暫緩治罪;又翻閱奏章,因見賈府閨秀探春、惜春俱在備選之列,遂詔北靜王、忠順王入內共議,又問及平番之策。
原來朝廷關於平番向有「主戰」與「議和」兩派,北靜王自是主戰派之首,議和派則以忠順府馬首是瞻,相持之間,似是北靜王略佔上風,然日前兵馬大元帥衛廷谷飛書來報,大軍初到廣西時,與匪寇正面為敵,兩軍對壘,其子衛若蘭為先鋒,起初小勝一役,然欲聯兵圍剿時,才知對方半是盜賊,半是倭寇,內外勾結,兵力雖然強一倍,而兩廣總督又按兵觀望,馳援未及,遂致大敗,連衛若蘭也於戰中失散,至今生死未明。皇上聞訊甚為焦慮,以為當今之際,應以重兵剿匪為先,不願分散兵力攘外,因此如今重審卷宗,意欲和親,緩解內外夾擊之勢。忠順王原在抄檢時見了探春一面,此時見皇上問及賈府兩女,便知皇上有開脫之意,便順水推舟,盛讚探春儀容不俗,臨危不懼,堪負議和重任。皇上聞言大喜,即詔賈探春進見。
那北靜王原是極力反對和番的,以為國家社稷竟要賴一弱質女流為保障,委實難堪;卻因此議利於賈府,不便阻攔。況且前番抄檢之際,園中有許多僧道尼姑設壇唸經,因其並非賈府之人,便都令其自去,其間有一帶髮修行的女尼,穿著簇新的僧袍,神情冷漠,隨眾離去,北靜王因那女尼舉止氣度與眾不同,未免多看了兩眼,正欲問時,忽聞瀟湘館一片哭聲,又聞報賈府姑表小姐林黛玉病重身亡,當下心煩意亂,悵歎不已,又有攏翠庵女尼妙玉走來,請准往瀟湘館為林黛玉超度。水溶見那妙玉生得仙姿玉骨,超塵脫俗,春雲作態,秋水為神,只當帶髮修行的尼姑在賈府原本尋常,不以為奇。及後來看名冊時,才知道賈惜春走失,這是抄檢官大失職處,倘若皇上察知,必有重罰,如今忠順王極薦賈探春上殿,卻不提惜春半句,自然也是為此。北靜王心中有鬼,便也惟有隨聲附和,倒由得忠順府輕易贏了一局。
那忠順王與北靜王嫌隙多年,此番輕易取利,十分得意,親自往賈府宗祠傳旨,又將探春帶回忠順府住了一晚,令夫人小心管待,著意打扮了好明日一同上朝。這原是王公間朝三暮四翻雲覆雨的慣術,也不必細表。
如今只說賈政等在孝慈接了聖旨,聞知探春已被皇后認為義女,賜名「杏元公主」,擇於本月中旬出使真真國,都大哭不止,連李紈等也都拭淚,惟有趙姨娘洋洋自得,逢人便說:「剛去了一個皇妃,又出了一個王妃,可見咱們家硬是有這樣運氣。這一家子的命可都是我女兒救下來的。」
賈環又道:「三姐姐如今做了公主,我豈不就是王子了?」賈蘭道:「你不聽內相說皇后已認了義女,從此不是咱家的人了,雖然父母可得前去送行,卻不許相認,連老爺、太太尚且如此,何況咱們?」賈赦、賈珍等都是老於官場的,聞了此訊,便知內廷必有恩寬,倒覺歡喜,私下說:「這回或可脫卻死罪了。」賈璉道:「難怪我們那位一直說這些姑娘裡頭,數三姑娘是個有心計有造化的,比男人都強,果然今日有這番奇遇。」忙著打點賈政、王夫人、趙姨娘等起程。
一路趲行,幸得趕在三月十八到了京城,先往祠堂裡與賈母等相見,彼此不免抱頭痛哭,又各自詢問別後情形。賈政、王夫人聽說了寶玉、鳳姐兩個另外在獄神廟監禁,不禁愁心百結,又聽說黛玉早在抄檢前已嚥了氣,惜春又趁亂易裝出走,都不禁垂淚歎道:「倒是他兩個走得乾淨。」又問詳情。
賈母哭道:「竟連我也沒料到有那般快。那日晚間他還好好兒的來請安,看著神色倒比前些日子好些,我只說但願趕緊大好了吧,誰知沒半刻功夫就見雪雁那丫頭飛跑的來說不好了,我正要同這些人去看他,就見許多官兵衝進來,捧著皇旨立逼著叫走,可憐林丫頭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去,臨了兒我竟沒能見上一面,也沒人送一送他。」說著又大哭起來。
尤氏、寶釵、鴛鴦等忙上前苦勸,又說了鳳姐謊稱黛玉已嫁北靜王、暫且瞞著寶玉之事,連紫鵑、雪雁等幾個黛玉貼身伏侍的人,北靜王也都作主開恩放了,雪雁自扶黛玉之靈回蘇州去,一路車船俱是北靜王遣人照管,紫鵑的娘老子都在南邊老宅,便也隨船去了,說好葬了黛玉再各自回家去。
王夫人點頭道:「這倒也是個省心的法子,林姑娘的庚帖是已經過了府的,就是北靜王幫著料理也不算逾禮,將來寶玉要是問起,也只說林姑娘嫁過北府去就是了,不然又不知要鬧出什麼事來呢。」謝了尤氏辛苦,又拉著寶釵手哭道:「你還沒進門兒,我家便出了這樣大事,難得你竟不肯在這時候拋下這些人離去,可叫我怎麼謝你?」寶釵勸道:「姨媽怎麼竟說這樣話?聖人語錄裡尚有說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原強求不來。山還有起伏高低呢,何況人的運氣?又說是十年一大運,一年一小運,『日月運行,一寒一暑』,眼前不過是一時的不順氣,只不必看得太重,順天知命,隨遇而安,反倒容易過去的。」
賈政、王夫人聽了這番議論,都不禁點首,賈母也道:「這些日子,虧了有他在我身邊,時常勸說,安我的心,又幫著調排料理,安置這許多人,若說我家無福,不該有這樣的好媳婦。」說著又哭。賈政、王夫人反止了淚勸慰不已。
接著眾僕婦丫頭上前跪見,王夫人因不見襲人,悄向寶釵問起,才知道抄檢時,北靜王因見他病得沉重,許他出府休養,因令他哥哥花自芳來領了去了。
稍歇辦上飯來,因值寒食,只是些青團紅藕,王夫人頗覺難以下嚥,然賈母卻吃得津津有味,絲毫不見為難。賈政見了,暗暗敬服,又見眾人在祠中按男女分了前後進住著,雖是簡陋,卻井井有條,秩序儼然,不失大家風範,更欽佩母親的膽識胸襟,心中暗想:我家世代蒙恩,出將入相,臨到大難來時,這些鬚眉之輩竟不如女人把持得住,也就難怪家道式微了。
此時京中諸人多半已知曉賈政等回京送女消息,或念舊情體諒他難中諸物不齊的,或慮他家仍有起復之日屆時未免銜恨的,雖不便親來慰問,卻多都打發家人送些衣裳油米,或是銀兩,或是器皿,各盡情分而已。賈政此時也不必客套,一一收下,都交與寶釵量物而用。王夫人又悄向寶釵道:「咱們回京送親這樣大事,朝廷早已傳得遍了。這些遠親故舊尚且還要稍作應酬,怎麼孫家同咱們是至親,竟然一絲動靜不見?他們姐妹在園中住了那些年,如今探丫頭即將遠嫁,難道迎丫頭就沒有幾句話囑咐妹子的?」
寶釵情知瞞不過,不禁垂淚歎道:「咱們家出事沒幾日,孫家便有人來報喪,說二姑娘病歿了,也只說了一聲,連多句話也沒撂下。我想著這件事便告訴老太太,既出不去,也是徒然傷心;太太們都在孝慈,橫豎也是過不來,鳳嫂子又是那樣,這裡邊惟有平兒倒還是那府裡的半個主子,所以同尤大嫂子商議著,不如叫我兄弟薛蝌陪著平兒走一趟,略盡點禮。再四求了看守,好在平兒是個丫頭,倒沒太阻攔。聽說那孫家姑爺淡淡的,靈堂也佈置得馬虎,靈前只有府裡陪過去的兩個丫頭守著,好不冷清。別的事,太太只悄悄問平兒就知道了。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老太太,也還請太太裁度。」
王夫人點頭歎道:「人已死得透了,說了也是白傷心。倒不如先瞞著的好。」又叫出平兒來問他。平兒哭道:「那日我去到孫家,孫姑爺愛搭不理,連茶也沒款待一杯。還是繡桔悄悄引我到廂房坐著,私下裡告訴我,二姑娘原病得沉重,聽說咱們家出了這樣的事,哭得了不得,收拾了幾樣衣食要回府裡來看老太太,孫姑爺非但不許,反向著姑娘大吼大叫,說大老爺騙了他錢,又帶累他受審,『吹噓自家認識什麼兵部大司馬,誑我拿出五千兩銀子來京候缺,候了半年,一職半銜的影兒也沒見,倒把你准折現銀塞了來,你也不照鏡子看看,值五千兩銀子不值?如今你家老少上下都成了死囚犯,銀子自然是討不回的,還要累我吃官司,正是我不知哪世裡投錯了胎,娶進你這個敗家精來,倒賠澆裹不算,現在又想搗騰我的傢俬往娘家搬。若不是念在一場夫妻,就把你送到官府裡,告你一個拐帶私逃,叫你進牢裡同你兄弟做伴兒去。』另有許多難聽的話,也告訴不得太太,說著竟反鎖了門,把伏侍二姑娘的丫頭也都帶了去,故意使著做這做那,不許他們回去看顧姑娘。如此過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打開門來,就見二姑娘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死了。」說著又哭起來。
王夫人也拭淚不已,歎道:「他從小在我眼前長大,就跟我的親生女兒一樣,如今一伸腿去了,可憐我竟不能送他一送。」還欲問時,恰好尤氏走來商議晚間安歇之處,只得且把這事放下。原來這祠裡地方雖大,卻也被上中下三等女眷擠得滿滿當當,竟難以再辟出一間臥室來與賈政歇息。王夫人想想也覺為難,遂去問賈政。賈政道:「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時候那裡還顧得上這些,不拘哪個管家爺們兒的房裡擠一擠就是了。」
尤氏聽見,忙又回道:「那倒不必,若是老爺肯屈就,下房裡騰出一間來倒還容易。讓他們兩屋拼一屋就是了。」說著自去與管家娘子們安排。一宿無話。
次日正值清明,有些微微的落雨,淅瀝斷續,時有時無,賈府眾人侵晨即起,在榮寧二公牌位前拈香拜祝,焚了紙錢,賈政跪祝道:「祖宗打下這番家業來,兒子不能克紹箕裘,振作家聲,反令祖宗蒙羞,寧不愧殺。如今長女元春、次女迎春先後身亡,三女探春又被點為御女,即將遠嫁,此去路途遙遠,風波險惡,況且那真真國蠻夷未化之地,風俗起居皆不與中土相同,探女孑孓獨往,如何應付?另有寧府小女惜春日前走失,如今下落全無,尚求賴祖宗先靈庇佑,保他兩個一生無恙,家人終有團圓之日。」王夫人又特地另化了一份紙,奠祭迎春,只不敢說明了,怕驚動賈母。
祝罷,北靜王送的轎子已經來了,正是接賈母、賈政、王夫人、趙姨娘一行與探春送行的。來至江邊,只見碼頭邊一早設下屏幕綵棚,御座前鋪著紅氈,嫁妝船隊妝金堆花,停在江邊,絃管細樂裊裊傳來。內相引賈母等來至棚下坐定,鄔將軍搶上來相見,賈政少不得執著手百般囑托。
未幾,禮炮三響,皇上龍輦已至,群臣叩拜,山呼萬歲,遂升御座,祭祖先,諸王進表稱賀,宴樂大作。只見那賈探春蟬鬢花鈿,眉黛額黃,朱唇皓齒,月容星目,頭上戴著九龍四鳳的珠寶翡翠冠兒,上有翠蓋,下垂珠絡;身上穿著織金繡鳳的深青色翟衣,真紅飛魚錦裙,領口、袖端、衣襟、底擺俱織著金色雲龍紋,頸下腕上金碧輝煌的戴著十數件珠翠首飾,連鞋面上也左右各綴著五顆大珍珠。真個是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神追文姬,色若王嬙,丰姿絕艷,妙麗無雙,娉娉婷婷來至御座前跪倒,口呼「父皇」,自稱「孩兒」,叩行宮廷大禮。當今與皇后均離座起身,執手叮嚀,殷殷垂囑。
此時細雨方歇,日晷薄辰,雲隙裡透出一線日光來,恰便照在探春面上,益發如朝霞映雪,明月煥珠,艷射不能正視。賈母、王夫人等夾在百官中,遠遠的陪座末席,直哭得氣咽淚干,情知今朝別後,永無相見之日,都覺五內摧傷,泣不可仰,只苦於不好出聲的。倒是那趙姨娘看見探春鳳冠霞帔,褂裙寶履,渾身珠圍翠繞,打扮得天女一般,連待書、翠墨兩個也都蜀錦雲羅,花釵玉帶,打扮作宮女模樣跟在後面,當真千嬌百貴。那趙姨娘雖然也覺不捨,心中著實得意。探春也不住向人群中暗暗尋找賈母等所在,還是待書先看見了,附在耳邊悄悄告訴,也惟有淚盈雙睫,遙遙注目而已。
領宴畢,吉時已至,杏元公主拜別聖上,棄岸登舟,揚帆起行。群臣跪請皇上迴鑾,賈母、賈政、王夫人等這才放開聲音,望著江水大哭起來,趙姨娘一行哭一行數落著:「我十月懷胎生了你,捧鳳凰一樣的捧至這麼大,重話也不曾說過你一句,更沒得你一天孝敬,如今眼看你做了公主、王妃,只道能替我賺個誥命,替你兄弟掙副冠帶,哪承想就這樣一聲不哈的去了,通連句話也沒留下來,可不是沒良心?你既認了皇上作父,皇后當娘,有了這樣天大的靠山,又是國家得力的時候,何不替我們說兩句好話,撒個嬌兒,難道皇上不聽麼?」賈政聽了,斥道:「滿口裡胡說的什麼,國家大事,你那裡曉得。還不閉了嘴走遠點呢。」趙姨娘這方不響了。
群臣既散,江邊擁圍的百姓便也任意指點議論起來,有說公主儀仗好不威風堂皇的,有說賈家真正會養女兒、剛死了一個皇妃又出了一個公主的,也有的說以臣子之女冒充公主已經是假,偏他又姓賈,倒嫁去真真國做王妃,這真真假假,真叫作難纏的。賈政也懶怠去聽,連同王夫人、趙姨娘別了賈母,仍舊回孝慈去。王夫人還想往獄神廟去看寶玉,反是賈政勸住了,道:「如今多事之秋,躲著遠著還恐生事呢,倒自己送上門去,回頭又不知生出什麼事來,反替他添罪。」王夫人只得罷了。
一行回至孝慈,賈珍、賈璉帶領族人迎見,賈政先往元妃靈前拈香告訴了,復進來見賈赦。因見賈赦如今六神無主,舉止失措,不過數日未見,竟似老了幾年,連兩鬢的頭髮也都白了起來,便不肯直說迎春之事,只略述幾句送親情形,又悄悄叫來賈璉,方細細告訴了。賈璉嚇了一跳,也不禁垂淚,又走去與母親商議。邢夫人便作主說且不告訴賈赦,等將來事情過了再說。倒是李紈等聽說了,都覺傷心流淚,在元妃靈前化紙時,便也替迎春澆祭一回,又悄悄囑咐僧道另做了一番道場,超薦亡靈,只瞞住賈赦一人。不提。
如今且說薛蟠上了堂,果然便是為搶香菱打死馮淵一事。原來當年賈雨村將門子尋釁充發,因前些年遇著大赦,門子還了自由身,輾轉來了京城,便又托親靠友做了老本行,心下直將雨村恨個賊死,只為懼他權勢,不能如願。偏又遇著雨村降職,賈家犯事,皇上又令人明察暗訪雨村所有經手官司,往來官員。那門子得了這個機會,如何不報仇,便將從前雨村在應天府所為添油加醋舉報了上去。府衙不敢怠慢,密奏一折奉上。不幾日皇命下來,便著本府提案重審。
起初府衙為著馮淵、香菱俱已告歿,恐無憑證,且又受了薛家錢財,未必不願意草草了事。奈何那門子原是深知道此案底細的,偏又供出馮淵家人,並當時打死人時出過力的薛家惡奴、以及在當堂串供偽證的乩仙道士,難為他記得清楚,便都一一報上名字。府衙不敢包庇,只得派出快手一一拘了來,逐個刑審夾押。那些人又不是什麼梁山英雄,拜把兄弟,都只是隨風倒窩裡橫的軟蛋膿包罷了,不消幾十大鴛鴦板子、十幾道夾棍、幾百個槓子,便都屁滾尿流哭爹喊娘的供了出來,猶恐供得不夠細緻明白,恨不得將自家骨髓腦漿都倒騰出來讓眾人看見,更何況這人命關天的大案,哪有審個不清的。況且又有從賈府抄出、賈雨村寫與賈政敘述結案始末的書信做證,遂又加了結黨舞弊,徇私枉法之罪,不但薛家從戶部除名,亦連王子騰也牽連在內。恨得薛姨媽直罵:「該死的賈雨村,若說當年開脫我兒,原該承他的情,誰又教他寫這兩封信來討好,如今連哥哥、姐夫俱連累在內,真正害人害己,倒不如當年不幫忙倒好,還少生這許多年的閒氣。」
只過了兩堂,薛蟠之案已經落審終結,當堂問了「倚勢漁色,致死人命,賄賂縣衙」之罪,流放寧古塔為奴,發下簽子來,打了八十板子,只看在乃祖份上,不褪中衣,些許留個薄面。那薛蟠呼爹喊娘,哭得好不淒慘,堂尊哪肯理會?遂一五一十打過了,拖將出來,點了兩名長解,押送起行。可憐薛蝌還只當可救,到處找人打點呢,只白花了許多冤枉錢,那裡救得出?
到了起解這日,薛姨媽、薛蝌、寶釵等一早得了消息,都在驛道旁守候,見了薛蟠,不免抱頭痛哭,無奈枷板隔身。薛蝌又將長解拉到一旁說話,款待酒飯。那長解道:「我們向得府上好處,怎麼忍心眼見薛大爺受苦?只是這裡尚在京城,不敢權情。二爺放心,只要出了城,便給大爺揭去花押,鬆了枷板鐐鋯,咱們瞞上不瞞下,只當遊山玩水,消消停停的送到,包管便如侍候親哥哥一般。」
薛姨媽看薛蟠面帶青傷,形容憔悴,幾乎認不出來,略問了兩句過堂刑訊事,早又哭出聲來。又令寶蟾上來相見。薛蟠見了寶蟾,卻覺慚愧,因問:「你家奶奶可好?」寶蟾撇嘴道:「還問奶奶呢。自從他上次回娘家去,通連個信兒也不曾送回來過。因爺出了事,咱們又搬了家,太太打發人特特的去告訴奶奶知道。聽那去的人回來說,奶奶聽了,一聲兒不言語,連茶水也沒留那送信的人喝一口,便又教回來了。」薛蟠聽了,半晌不言語。
一時小二排上酒飯來,薛姨媽那裡看得上,早令寶蟾取了自家備下的酒飯,山珍海味擺了一桌子,給薛蟠享用。薛蟠吃了幾口,那裡嚥得下。也是為這幾日在牢裡,雖然過堂辛苦,胃口倒是不虧的。明知此去未必再有回歸之日,欲囑咐幾句,竟無話可說,思來想去,只得向薛蝌歎道:
「我雖是做哥哥的,自小連半分兒也不如妹子,也不如你,癡長這二十幾年,竟沒置過半分家業,不過是淘氣生事,惹媽媽氣惱罷了。如今我去了,媽媽倒可從此省些閒氣,便是媳婦兒去了,也只教他去罷了。他就是在家,也終究是個守不住的,倒是去了的省心。就是寶蟾,若是願意守,便好好的幫襯著媽媽過日子;若不願意守,也求媽媽尋個好人家打發他去罷,只當我死了,竟不必再望我回來。沒的耽誤人家女兒做什麼?」
薛姨媽、寶釵等一世都不曾聽他說過這樣明白話,不等說完,俱已哭倒。那寶蟾便哭道:「爺說那裡的話?寶蟾是那朝三暮四心軟意軟的人不?既然跟了爺,就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除非是爺休了我,再沒二心的。我只恨不得跟了爺去,早晚陪伴,一日三餐,也有個伏侍的人,偏又不許家口隨著。更恨不曾為爺生下一男半女,給薛家傳個後代,繼了香火,也不枉侍候爺一場。」薛蟠聽了,不免又垂下幾滴淚來。
不想差役隔席聽見這些話,便又想了個弄錢的主意,遂在薛蝌耳邊悄悄說了。薛蝌意出望外,忙又走來向薛姨媽耳邊說了,薛姨媽一時未能聽得明白,又悄悄問了幾句,方才恍然,低頭想了一想,便又拉寶蟾一旁說話。寶釵雖未聽見,也大約猜到,倒羞得面紅耳赤,只佯作與哥哥說話,轉頭背身而坐。寶蟾起初不願意,只說路途遙遠,恐生意外;又說薛蟠既是流刑重犯,卻行此枉法之事,捉住了豈不同罪?薛姨媽再三勸說,又許以好處,說是「你家奶奶決計是守不住的。若你果然有了孩子,即便蟠兒回不來,我也替他作主扶了你為正,將來這一份家資儘是你的。又或是你有什麼別的心思,只要薛家的孩子留下來,余的你願意拿走的也全都歸你,決不違言。」
寶蟾又扭捏了半日,到底允了。薛蝌重重的酬謝兩個長解,又細細的計議了何時給薛蟠解枷易服,何地租店容薛蟠與寶蟾兩個小住,若有信兒時便僱車子打發寶蟾回來,若沒信兒便耽擱數日再往前去,另外投店求宿,果然十分無法時也只得罷了。議得定了,遂出門去雇了一輛車子給寶蟾乘坐,先給了一半車錢,答應等原車送寶蟾回來後再給另一半。又送了寶釵先回去替寶蟾收拾包裹,命家人騎馬追來,又約了相會之地,揮淚而別。
自此,一行人每走三五百里,便停留數日,尋下處與薛蟠、寶蟾方便,兩個解差便住在隔壁,一應住宿、飲食都是薛蟠開銷,又因看著二人快活,心中難免不忿,便又攛掇薛蟠替他兩個出錢叫了妓姐兒來,殺雞打酒,直把洪峒縣當作快活鄉,樂不思蜀的起來。
是日薛蟠與寶蟾兩個繾綣一回,雨散雲收,解差過來拍門催促起行。寶蟾計算離家已有月餘,且飲食住宿俱各不慣,便不肯再向前走,只要回去。薛蟠這些日子每天拿錢出來與解差打酒召妓,囊中漸空,雖百般不捨,也只好答應。於是客棧裡置了一席,與寶蟾兩個抱頸痛哭,灑淚而別。復又向前走了數日,這晚夜宿孤村,方朦朧闔眼,忽見一個瘋跛道人飄飄走來,嘻笑道:「昔日馮淵慘死,早於警幻座前將你告下,為你命中該有一子,故不即便索拿。遷延至今,方來取你歸案。還不快跟我走呢。」
薛蟠自是不肯,掙道:「我又不認得你,做什麼要同你走?」那人笑道:「你雖不認得我,我卻一早識得你。好與你說得明白:我乃渺渺真人,與汝妾英蓮之父甄士隱是摯友,日前度了你契弟柳湘蓮的便是我。還不跟我走麼?」薛蟠聽了,雖不知「英蓮」為何物,只聽見「柳湘蓮」三字便喜,遂不懼怕,反迎上前道:「原來柳二弟也在你處。快領我去見他。」逕隨道長去了。
次日兩個解差尋不見人,只當他耐不得苦,偷自跑了,欲回京報捕時,又恐上頭知道了責罰,遂胡亂擬了一個途中病死的名兒,回去含糊交差了事。薛姨媽、寶釵得了信兒,自是大哭起來,終究無可奈何。
幸喜寶蟾自回來薛家,腹中漸隆,於九月上果然得了一子,承薛蝌、邢岫煙相幫撫養長大,雖非棟樑經國之才,卻也不似他老子混賬,倒還肯用心學習,做些小本生意,量入為出,日子也頗過得,這都是後話了。正是:
蝶飛展翅方一夏,夢醒回頭已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