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夫人因夜裡輾轉難安,竟得了一夢,看見賈元春懷中抱著個襁褓中嬰兒,滿面淚痕地向自己辭行,口裡說:「女兒一心要好,奈何福壽皆有定數,誰意竟遭此不虞之禍。如今我要往警幻仙子處銷號去了,從此幽明異路,與母親再無相見之日,故來拜別。還望母親珍重身體,勿以女兒為念,須以女兒為誡:休再一味攀高求全,從此退步抽身,看開一些,還可保的數年安居。若不然,則大禍就要臨頭了。倘若兒身還在時,還可設法為爹娘籌措轉圜,趨吉避凶,如今天倫永隔,再不能略盡孝心了。」說著,哭拜下去。
王夫人唬得心驚神動,忙欲拉住細問時,卻撲了一個空,方知是夢,心中墜墜難安。如今又聽賈母說也夢見元春,便更加不自在。及回來與賈政說了,賈政只勸道:「這是你日夜思念女兒之故,其實那裡會有什麼緣故呢?」王夫人素知賈政最厭這些虛妄之談,故也不肯再說。
次日起來,王夫人自去廟裡進香,賈政洗漱了冠戴入朝。誰知來至禮部廳上,頭一件議的便是平安州賊逆案。原來皇上一行因往鐵網山春圍,行經平安州界時,竟遇著山匪劫路,雖然賊逆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不消一時半刻已被官兵擊斃大半,其餘擒的擒,散的散,也都潰不成軍。然而官兵中卻也未免有死傷,更兼馬匹受驚,四散奔逃,元妃乘的那輛車竟然滾落下山,一縷芳魂縹渺,就此香消雲散。皇上撫屍哭了一回,當下也無心再行,遂留下親兵數十人料理後事,解木造棺,與元妃裝殮,自己竟引馬回韁,返駕還京來了,預計不過三兩日即可回宮。
眾人議了一回迎駕慰君諸事,又向賈政道擾。那賈政聽了消息,早已三魂轟去兩魄,那裡還知回應,出來宮門,三番四次不能上馬,只得命人打了轎子來,一路哭回府來。在門前下轎,即命家人撤燈除紅,掛起雲幡,自己也顧不得通傳,逕往賈母上房裡來,進了門,哭倒在地,跪陳元妃之事。賈母聽了,大驚痛呼:「我家完了!」向後倒仰過去。鳳姐、鴛鴦等人圍著叫喚,慌著拿藥油來擦,王夫人早哭得神昏智亂,厥過去幾回,玉釧、彩雲也都哭著勸撫。賈政自悔說得冒撞,驚動了母親,這時卻也都顧不上了,只伏地大哭而已。一時賈赦、賈珍、邢夫人、尤氏等也都聞訊走來,皆哭得聲咽喉嘶,淚如雨下。
登時間,寧榮二府從裡至外,通掛起素燈籠來,經幡紙繒,幕帷帳幔,裝飾得雪洞銀窟一般。未曾迎棺,且先安靈,因大觀園為省親而建,靈堂便設在大觀樓,當中供著宮中畫師為元妃傳的影,與尋常畫像不同,卻畫作宮中行樂圖一般,綾裱牙軸,裝點了許多花卉樓台,當中一人祥雲環護,正大華容,卻非鳳冠霞帔,只打扮作女史模樣,鳳目含情,玉容宛在,與元春真人一般大小,身後立著許多侍女,皆是宮妝艷服,珠瓔蔽面,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有執扇的,形容各異。賈母、王夫人等見了,不免又大哭起來。遂定含芳閣為坐息處,南邊三間小花廳專門預備宮中使用,大開正門給人客出入,園中諸人只走南角門,留西角門專備和尚、道士走動;又召清虛觀、鐵檻寺、水月庵、地藏庵等僧尼輪班誦經,安設插屏隔斷園中道路。
未得商議停當,便有王子騰處及保寧侯府上送吊銀來的,接著各公侯伯府,世交故舊,也有送水陸道場的,也有送三牲祭禮的,也有送酒的,也有送戲的,往來絡繹不絕。賈政、賈珍、賈璉、鳳姐、尤氏等只得止住悲聲,出來應酬管待,又要打發賈蓉、賈芷、賈藍、賈菱等人起身往平安州方向迎候元妃靈柩,往來報訊;又要計議發引問吊、停靈起壇諸多事務,打賞各府來人;又要請太醫為賈母、王夫人、黛玉等診治;又要叫裁縫、扎花的、金銀匠來裁衣裳、紮彩棚、打金銀器,管待酒飯;又要分派家人各司各職,某人管廚房,某人管孝帳,某人管器皿,某人管香油蠟燭,某人專管陪侍往來弔客,某人靈前遞香化紙,某人只在門前打雲板又因府裡前些日子打發了許多家人出去,一時人不湊手,遂將寧國府的撥了一半過來。那些人從前秦氏喪事上,原領教過鳳姐手段的,倒也不敢躲懶推脫遂都一一安排妥定,幸喜不曾有失。
一時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送祭銀來,賈政面南磕頭,接了,又將戴權請至內室奉茶,細問娘娘罹難詳情。戴權道:「連我竟也不能深知去年秋天平安州節度還上書說:該地民風淳樸,崇佛尚禮,本地鄉紳鹽商各自捐銀若干,興建佛寺及皇家行宮。皇上大喜,親筆題名泰安寺,又命將修建驛宮之商人姓名、出銀數目,俱繕單呈送,議敘加級,賞了許多冠戴,雖是虛職,也是五六品的頭銜。今年春圍時,皇上忽然想起這件事來,說折子上說這行宮修建得如何輝煌闊大,佛寺又怎樣有神跡,究竟不曾親去過一回,不如這便順路隨喜一番。便欲往驛宮停留數日,誰料竟鬧出這件事故來。如今那些賊眾已交大理寺逐個審訊,才知道原本都是些普通百姓,為的是稅重難負,逼得沒了活路,才落草做起這些勾當來。究竟這平安州節度也不是什麼尚佛好禮之人,不過為的是變弄名目,勒索銀錢罷了。他既吞了那些地霸買官的錢,又怕事情敗露,便又假立名目,要從百姓身上搾出錢來蓋塔遮羞,交不出銀子的便捉了來當苦力。那些人正當壯年,多半又是沒家沒業的光棍兒,被逼急了,焉有不反的。便糾集起來,竟自一呼百應,做了盜賊。從前也還規矩,誰知為首的一個前年又走了,剩下的不成氣候,便又窩裡反,不問皂白,逢車必劫,竟惹出這場大事來。如今這些匪眾已交大理寺審理,皇上額外開恩,只將幾個頭目梟首示眾,餘者或充發,或流放,大多仍遣回原籍務農去了。雖走了幾個起事的,如今皇上已發下海捕文書,四處剿拿,料想總歸拿得到。」
賈政聽了,不免稱誦一番「天鑒如臨,明洞萬里」等語,因送戴權出去,又將賈璉喚來,交與他上賜之銀,暫且開發緞帛綵繒、牲醴紙馬之用。
賈璉拿了這銀進來,先揀搭喪棚、放焰火、燈綵香花、金銀山等幾件大的開發了,其餘仍不知何出,因與賴二計議道:「酒席那筆,不拘那裡,你且先替我墊上,有了銀子再還你。」賴二笑道:「二爺說那裡話?我的難道不是爺賞的,何談借不借的。只是我究竟也沒多少,若只是百二十兩,少不得求親靠友還可挪湊些,如今兩府裡接連幾日的酒筵開費,沒有三百兩容易下不來,我便滿身的鐵,能打幾斤釘兒?」賈璉笑道:「你別哄我,這些年你賺的存的比哪個不多,細論起來,連我也未必比得了。別說一二百兩,便是一二千也難不倒你。如今且不論這些,你有多少借多少,能著這些銀子花去吧。實在湊不出,也只好席面上省些,眼下且顧不得臉面體統。」
鳳姐在裡頭聽見,忙命人叫進賈璉來道:「你這樣東借一筆西挪一樁的也不成話,銀子花了不少,面上不好看,還要落人褒貶,到時候老太太、太太說,那年蓉哥兒媳婦歿了,還有那許多排場呢,如今娘娘薨了,倒只管節省,豈有不惱的?不說沒錢,倒說咱們不會辦事,上頭不滿意,下面也看笑話,以後還想在兩府裡爭面子麼?」
賈璉焦燥道:「有錢誰不會做面子?這會子不是挪不出銀子來嗎?賬上本來就有限,統共那幾千兩銀子,前些日老爺捐資又一骨腦兒挪了去,如今竟再要一些兒也沒了。幸好買棺下葬這些不需自家出錢,不然只怕連口像樣的棺材也打不出,那才叫饑荒呢。擱在從前,還好向鴛鴦挪借些老太太的東西來救急,偏又被大太太知道了,不鹹不淡扔了那幾句話,如今鴛鴦見了我,正眼兒也不瞧,難道還會借當給我嗎?」
鳳姐道:「我說你沒才幹,難道必定只有老太太的東西才可當?甄家幾箱子東西運來,難道不是你收著?便拿幾樣去當,也沒人知道。」賈璉道:「只怕往後來要時,對出來倒難為情。」鳳姐冷笑道:「誰來要?誰對得出來?甄家兩位大姑娘如今躲著娘家尚來不及倘若信得過時,東西也不擱在咱家了;三姑娘被司家退了婚,如今正尋死覓活的鬧不清,倒好意思來要東西的不成?只有一位哥兒,聽說又跟咱們家寶玉是一個性子,除了調脂弄粉,在丫頭堆裡胡鬧,再沒一點正經主意的,況且又跟他老子娘一同在牢裡,未必放得出來,便出來時,也不難應付;除非他老子娘親自登門來要且別說甄家已經定了罪,再難翻身的了,就真有那一天,也未必好意思當面兒一件一件清對的,就少了幾件,也沒人知道。倒是咱們自己家保不定有人記著這筆賬,那也不用怕,到時候只要一筆一筆的回明瞭,知道是花在公家的事上,誰還會逼你賠出來的不成?」
賈璉被一語提醒了,大喜道:「這倒是個正經主意。就有什麼事,也只好到時候再理論。眼下且顧不得那些。就只怕在京中不便出手,若是惹出事來,倒是得不償失的。」鳳姐道:「誰叫你在京裡出手,不是成心點眼藥兒?我教你一個法兒: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興的,是京城裡有名的古董商,前些年為著一樁什麼事惹了官司,被判了個遞解回鄉,還是我保他出來,才得以無事。如今你只叫他進來,不拘什麼挑些去,拿到南邊,遠遠的出脫給那些深宅大院、富豪巨賈,再沒人知道的。何等爽利便宜?」賈璉聽了喜道:「原來你背著我做下這許多事,竟瞞得我一絲兒也不知道這且不去說他,你既與他有這項好處,他自然不好意思推諉我們的,我這就叫進他來商議。」說著拔腳要走。
鳳姐卻又叫住道:「我教了你這個法子,你拿什麼謝我?」賈璉道:「這又奇了,我就得了錢,也是為公家,卻為什麼謝你呢?回回我得了銀子,你都要抽頭兒去,禿子包網巾饒這一抿子也罷了。」鳳姐啐道:「就只你一心為公,難道我是替自己辦事的不成?你也白替我算算,這裡邊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的衣裳鞋襪,首飾器皿,難道都是不用錢的?你換了錢來,好歹分我一半,不然我就嚷出去,大家賺不成。」賈璉咬牙笑道:「人家說雁過拔毛,也就算是頂慳吝不過的了。到了你這裡,卻是茹毛飲血,直要放出一隻禿雁去的才是。」當下出去安排商議不提。
且說府裡起水陸道場,各寺庵裡僧尼道士輪班唸經,諸如《藥師》、《楞嚴》、《解冤》、《密多心經》晝夜不休,又因太醫診得娘娘斃命之時已有兩個多月身孕,豈料遇著這番冤孽,一屍兩命,那孩兒竟不得見天日,故而又另起一壇念《血盆經》、《往生咒》等。寶玉跪了一回,只聽得滿耳鐃鈸齊鳴,周圍佛號高宣,正覺頭昏腦脹,忽見人堆裡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尼姑向自己使眼色兒,指指自己,又指指門外,轉身出去時,又回頭兩三次,悄悄點手兒,分明是叫自己隨他出去,心下頗為詫異。左右看看無人留心,便悄悄出來,只見那尼姑正站在山子後一株大石榴樹下踮腳張望,顯見是在等自己。正走近了欲問時,卻見那邊又來了一個尼姑,兩個肩並肩的一同向自己施禮,問二爺好。寶玉聽見他二人聲若鶯啼,嬌柔婉轉,猛然記起來,歎道:「你們不是蕊官、藕官麼?剃了頭,幾乎不認得。」心中暗自歎息。
原來因水月庵、地藏庵的女尼、道姑們都來府裡誦經,蕊官、藕官便想藉機與芳官一敘,卻再找不見,少不得尋著他們師父智通探問究竟,偏智通又含含糊糊,一時說病了沒來,一時又說芳官原立誓不回大觀園的,叫他們不必再問。蕊官、藕官都是聰明女子,雖然看破塵網入了佛門,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忘,見那智通言辭暖昧,情色恍惚,水月庵一眾女尼又行止輕浮,唸經時眉梢眼角全是情意,不住向來客中少年子弟身上留連,又與賈珍、賈蓉一干人眉目傳情,不似佛門品格,不禁起了疑心,只苦於無法求證。因想著寶玉從前與芳官情厚,遂找他出來商議。
寶玉聽了緣故,踟躇道:「依你們說來,芳官不來必有緣故,只是你們既問不出來,我問時也未必肯說的,他們是出家人,難道能拷問的不成?」藕官歎道:「你從前何等機變,如今怎的這般呆頭呆腦起來?他們既說芳官在庵裡病了未來,你如今只派個心腹之人往庵裡探望一回,便知究竟,誰又叫你拷問什麼了。」寶玉低頭想了一回,道:「倒是這個人還可一用。」又問候了幾句藕官、蕊官在地藏庵修煉諸事,文官、艾官那些人去了那裡,彼此可有往來。兩人俱淡淡地道:「不過是捱苦認命罷了,又問那些做什麼。」略敘幾句,便散了。寶玉只得轉身回來,自去找人傳賈芸往書房相見。
此時族中子弟都在大觀樓前跪經,打磬焚紙,召喚甚是便利。那賈芸也正為有事要求寶玉,巴不得一見,聞訊立即來了。寶玉遂托以芳官之事。賈芸滿口應承,道:「二叔且忙自己的事,我這便往水月庵去,最多兩個時辰,就有回復的。」又約了仍在書房相見,即忙忙的去了。
寶玉只怕耽擱工夫久了,襲人惦記,使人到處找自己,便想著先回怡紅院打個轉兒。不料眾人再不想他這時候回來,都恰便有事故出去了。襲人自那日吃他一跌,又落了眾人一番褒貶,又氣又愧又心灰,便病倒了,此時正睡在床上,忽見他進來,只得掙扎著起來與他找衣裳。寶玉心下後悔不來,忙按住說還要去前邊跪經,不用更衣,不過是回來看看,吃杯茶就走的。襲人便又喚進兩個小丫頭來打發他吃了茶,命陪著往靈上來。也只送到嘉蔭堂前便回去了。寶玉進來,故意焚香奠紙,跪了一回,看看眾人都閉著眼聽經,或打瞌睡,方出來,仍舊往外書房等著。那賈芸猶未回來。
寶玉獨坐無聊,遂向案上抽了一本詞箋來看,因讀至元好問《臨江仙》一闕,見了「蓋世功名將底用?從前錯怨天公。浩歌一麴酒千鐘。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數句,若有所觸,低頭悶思。正欲和上一首,賈芸已回來了,忙細問究竟。賈芸歎道:「幸虧叔叔不曾親見,原來芳官自出家後,已經改了法名圓覺,先時那些姑子待他還好,不過支使做端茶遞水等事,後來因他不服管,便每每折挫起來,使他往灶房劈柴提水,合庵的衣裳都是他洗,動轍三兩頓不給飯吃。再後來,索性打罵起來,勒逼著要他順從,哪知芳官偌大氣性,竟用磁瓦毀了面孔,所以這次來府裡唸經,便不叫他進來,怕人見了要問。」寶玉大驚道:「芳官性子原本倔強,口齒又伶俐不讓人,觸怒師父也是有的,但也不至獲此重罪,況他從前那等抓乖愛俏,如何竟肯毀了容貌?莫不是水月庵另有隱情?」
賈芸笑道:「我聽說叔叔常往寧府裡去射鵠,難道那邊的事一絲也不知道麼?連我也早有耳聞,只未曾細打聽過。」寶玉臉上一紅,半晌方道:「早先去過幾次,自打去年秋天病了一回,這一向再沒去了,卻不知這件事與芳官有何關係?」賈芸歎道:「寧府裡聚賭,這些人誰不知道?都裝作睜眼的瞎子罷了。既有賭,便有酒,珍大叔賣弄廚子手藝,山珍海味、龍肝鳳膽通吃得厭了,如今又興起齋菜來。那水月庵諢名饅頭庵,做素齋是滿京城裡有名的,珍大叔因此命賈芹辦來孝敬,每逢初一十五,就弄齋席來宴客,又叫那些女尼、道姑妝扮了來侍酒,說是倣傚前唐遺風,學的什麼魚璇璣、楊太真,自己便是溫飛卿、唐明皇了。那芳官從前又學過唱,長得又好,那些人自然更不肯放過他,芳官破著臉同淨虛、智通大吵了幾次,竟索性毀了面目,免得他們再來羅皂。」
寶玉聽了,目瞪口呆,流下淚來,頓足歎道:「佛門淨地,竟然如此不堪,這還有王法嗎?實在可惡!可恨!」連說了百十個「可惡」,卻終究無法可想。賈芸也知道寶玉是個「燈草枴杖作不得主」的,他與賈芹同為賈府旁支,自賈芹管了鐵檻寺、水月庵兩處,每日騎馬坐轎,出入兩府,得意洋洋,族人多謂賈芸不及,因此久有不憤之心,如今既捏了這個滿理,焉肯輕易發放了。便又忖度一回,心生一計,笑道:「叔叔想是不便插手理這事的,這倒是我去與林大娘說知,請林大娘想個法子倒罷了。」寶玉奇道:「你原來與他家倒有交情。」
賈芸笑道:「有沒有交情,還要求寶叔一句話。」因悄悄向寶玉說了自己與紅玉兩相心許之事,又道,「自小紅放出來,我已經托媒去他家求聘,只未放定,說是要等鳳嬸娘發話,如今還求叔叔在鳳嬸娘跟前美言幾句,替侄兒做個保山,只要鳳嬸娘答應,這事便有十分了。」
寶玉聽了,又驚又喜,笑道:「你果然有眼力。我一向說小紅是個好的,竟被你看中了。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我自然幫你。」當下兩人說定了,散去。
賈芸出了園子,因想著鳳姐院落就在前邊,不如趁此去請安,一則得便相機下言,二則如今府中正是用人之際,或可尋些差使。想得定了,遂出西花門,往鳳姐處來。
進了院子,只見小丫頭豐兒正在大槐樹下石凳子上教巧姐兒穿珠花,看見賈芸進來,笑嘻嘻的道:「二爺做什麼來了?」賈芸因道:「給嬸子請安。不知可得閒兒麼?」豐兒笑道:「二奶奶幾時得閒過?方才老太太使琥珀姐姐請去說話了,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二爺若沒什麼事,等奶奶回來我說一聲兒罷;若有事,只好再來。」
賈芸只得道:「也沒什麼事,不過是請安,姐姐替我說一聲兒吧。」反身出來,正走在西花牆下,可巧一個人迎面過來,險不曾撞個滿懷。那賈芸忙站住了看時,卻是余信家的,只見他頭上齊鬢勒著老鴉青布,身上穿著簇新的白襖藍裙,手裡托著一笸籮折的金銀錠,正要往園裡去,當下心思電轉,便得了一個主意,忙笑道:「嬸子往那裡去?」余信家的便也立住了,笑道:「原來是芸二爺,唬我這一跳。這是往那裡去?丟了魂兒似的,滿臉作難。」
賈芸正要他這一問,好行那「借床伸腿兒」之計,當下故意歎道:「嬸子問得好。我這裡可不是正是為一件事好生為難。」因將寶玉所囑之事說了一遍,攤手道:「嬸子也知道,藕官、芳官這些人從小兒一處學戲,情分原比別人深厚,素來又天不怕地不怕,最好事鬥氣的,從前在府裡時,連趙姨奶奶也還打了呢。如今出去了,也還是一樣。方才藕官和蕊官因不服芳官在水月庵裡吃苦,去求寶二叔作主,寶叔又為芳官是太太親自攆出去的,不好再去求情,特特的叫了我進來,立逼著想法子救他。嬸子白替我想想,那水月庵是個姑子廟,如今淨虛同芹老四兩個現就是睜眼兒的金剛,哪還理閉眼兒的佛?仗著珍大叔撐腰,連菩薩禮法尚且不放在眼內,何況是我?且又不在我的差使裡。」又將水月庵之事從頭告訴,只不肯說出自己探庵告密之事。
那余信家的正為去了鐵檻寺、水月庵兩處的抽頭兒百般惱火從前府裡管各廟裡香供月例銀子的,原是余信,那些姑子逢臘月送花門兒,端陽送艾虎,在府裡得了賞,或是得了年例香例銀子,少不得先要孝敬了他,誰知自打賈芹管了鐵檻寺、水月庵之後,那些住持便再不如從前那般巴結,因此早已懷恨在心。今日既得了這個信兒,如何不喜,且素知王夫人最恨此等事,當下拍手道:「淨虛這老禿歪剌竟敢這樣膽大欺心!每日裡白米香油,只說是供奉佛祖,原來竟送進盤絲洞去了,這還了得!虧得是二爺告訴我,不然闔家都還只蒙在鼓裡呢。二爺放心,這事只管交給我,憑我說給太太,好叫他們知道天網恢恢,菩薩有眼。」
賈芸笑道:「既然嬸子肯擔待,自是最好。只是寶叔千叮嚀百囑咐的,生怕太太知道了要說,嬸子在太太面前,不要提我和寶叔的才好,不然太太問起來,寶叔豈不怪我?」余信家的大包大攬的道:「這個自然。葫蘆牽著扁豆籐,越扯越扯不清,我只揀利落的說了便是,再不瓜絡旁人的。」當下差使也不做,顛顛兒的來至王夫人上房,正值王夫人午睡醒來,正在洗臉。余信家的不便回話,且挽了袖子,親替王夫人遞手巾,系圍子,又伏侍著勻面刷鬢,遞上茶來。王夫人問:「你不去送紙,又做什麼來的?」
余信家的覷著眾丫頭都出去了,眼前只有彩雲、玉釧等幾個心腹,這方向王夫人耳邊悄悄說道:「真告訴不得太太,那芹哥兒愈大愈不像了,我聽說他如今又嫖又賭,前日領了例銀,跟腳兒就進了賭坊,不到天黑時候,一百兩銀子輸得淨光,還畫押打指模的倒欠了人家二三十兩。」
王夫人不信道:「那些人就肯借他?況且他領了月例銀子,原是給廟裡添香油,招呼尼姑、道士日常用度的。他不拿去,廟裡還有不造反的?」余信家的道:「他拿去?他不拿出來就好了。他如今管著水月庵、鐵檻寺兩頭,每月不但不肯填進一文錢去,還要他們孝敬幾百兩出來呢。」因將寧府裡聚宴,賈芹使水月庵女尼妝扮了,權充粉頭侑酒一節添油加醋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直氣得聲顫身乏,喝道:「這還了得?眼裡有天道王法嗎?我把這些事交給璉兒操辦,情指望他使我省些心,竟然就是這樣理家的?還不把璉兒兩口子給我叫來。」因一疊聲打發人去立時三刻叫賈璉、鳳姐來說話。
余信家的忙又勸道:「芹小子幹下的那些事,璉二爺只怕也不知道。太太細想,他既要賺這個巧宗兒,怎麼倒肯讓上頭知道,斷了他的財路呢?倒是東府裡珍大爺盡知的,卻也樂得用他招呼那各府的王孫公子,所以不肯多管。」王夫人愈發生氣,歎道:「作下禍事來,難道不是賈家的醜名?就這樣針不刺肉不知疼的。好個珍哥兒,現任著兩府的族長,頂著三品的冠戴,竟這般放縱子弟,胡作非為。」余信家的道:「從前珍大爺恨他賭錢養小子,原也著實教訓過幾回,及至後來珍大爺自己賭得更厲害,倒不說了,且又得他奉承席面,所以很肯器重,時常召他進府,縱得他比從前更壞十倍。」
一時賈璉先來了,余信家的深懼熙鳳威名,嚇得早指名往園裡送紙避出去了。鳳姐因在前頭看收祭禮,打發賴升家的分派燈油香燭等物,落後一步進來,覷見王夫人顏色鐵青,連彩雲、玉釧等也不比尋常,便不敢說笑,只恭敬請了安,立在一旁聽候吩咐。
王夫人並不看他二人,冷笑了兩聲道:「我竟是個聾子,瞎子,把偌大家業交給你兩個,情指望享幾日清福。你兩個倒好,成日家只管自己高樂去,竟比我還聾,還瞎,由得子弟們在眼皮子底下無所不為,只差沒把佛祖天尊也拉下台來,難道就一聲兒不聞?」
賈璉聽這話風不對,嚇得一聲兒不敢應,只向鳳姐悄使眼色。鳳姐只得上前笑道:「怨不得太太生氣,二爺這些時候被大老爺使派,連出了幾趟遠門,一月裡倒有大半月不在家的,難免有些手眼不到的地方。我們錯在那裡,求太太指點我們,以後也好留些小心。」
王夫人垂著頭,又沉思半晌,這方勻了勻氣,歎道:「若是別事,我斷不至如此生氣。無奈這件事非同小可,若不處理妥當,別說氣壞了老太太、老爺,愧對祖宗,就連天地也不恕的。」賈璉聽這話說得嚴重,益發驚動,忙跪下道:「請太太明示,侄子年輕,原不擅理家,若做錯了什麼,還請太太饒恕。」王夫人道:「我聽說周媳婦的四小子管尼僧月銀,原是你指派的,你可知道他在寺廟裡做的那些傷天害理的混賬事?」
賈璉再料不到是這件事,聞言更加詫異道:「是周嫂子再四求了侄兒,方許他管的,這事原向老爺稟報過的。這一向,他按月出銀,尋常不往府裡來,所以並不常見,太太既如此說,想必他有甚不妥處,待侄子去細查來。」王夫人看他確然不像知道底細,這才將余信家的所稟之事擇簡說了一遍。賈璉、熙鳳俱嚇了一跳。
原來各家廟裡月例供給皆有舊例的,然自那年省親之後,為二十四個小道士、小和尚無處安置,賈璉便作主暫遣去鐵檻寺住下,因賈芹之母百般求了鳳姐,遂撥與他照管,又因水月庵離鐵檻寺最近,便將水月庵每月支領例銀事也都交與賈芹,免得走動兩次之故。原想不過是領取支出,過個手兒的事,那裡想到他竟會又借此生出這些故事來。如今聽了王夫人訊問,那賈璉既驚且愧,唬的磕頭求罪道:「竟有這等事!侄兒委實不知。侄兒這便命人去廟裡將那芹小子帶來,查清了,必要重重打他幾十板子,再問他這貪贓枉法、玷辱佛門之事。」
王夫人又道:「芹小子固然該罰,便是水月庵、鐵檻寺兩處的住持知情不報,狼狽為奸,也該狠狠處治,或是捆了交給衙門,或是遣去他處,你盡快酌量著拿個主意出來。另則,凡參與侍酒的尼姑、道姑,這便命他們或還俗,或是他去,作速遣散了,落得眼前乾淨。」又問兩處住持名姓。
賈璉想了一想,道:「鐵檻寺的住持是色空,饅頭庵是淨虛。那做齋菜、侍酒的都是水月庵的尼姑,想來這事未必與色空有關了,多半是淨虛的首尾。等侄兒去查清了,再來回稟太太,一併辦理。」王夫人點頭道:「他們到底是出家人,若無過錯,也不可錯傷了無辜。你就去查來,想來他們既敢這般膽大妄為,做的壞事只怕還不單這一件,若有別的什麼事,也都查清了報我。」
鳳姐聽他二人計較,生怕立時深查下去,不免翻出他與鐵檻寺淨虛老尼勾結貪昧的許多醜事來,只望拖延幾日,好作周旋,忙上前道:「太太且消消氣,查歸查,只別急著處治。這幾日為娘娘發送唸經,正是用到這些人的時候,一時散了,卻去那裡找這許多人來。況且如此一來,少不得驚動眾人,若洩露出去的倒不好。如今家中大事小情足有百八十件,一時也還論不到這裡,處治得急了,未免掛一漏萬,反生別事,不如料理過喪事,打發親友去們了,再關上門來妥當處治,那時神不知鬼不覺,也不至叫親友議論,也不至被老太太風聞,豈不便宜?」
王夫人又想一想,只得道:「便是這樣。只是這些人在我眼前,總不令人心安。不如另安排他們去別處唸經,只別叫在客人面前招搖才好。」又喝命左右,「這件事不許透一絲風兒出去,若叫老太太知道半句,揭你們的皮。」賈璉、王熙鳳答應著退出。王夫人猶自忿忿不平,半百之人,新經大慟,又被此一激,至晚便頭疼體乏起來,懶進飲食。幸好鮑太醫是每日來的,便即診了脈,酌量著重新添減幾味藥,立了方子。是晚宣卷坐夜,便不能守,吃過藥早早睡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