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襲人聽寶玉說了衛若蘭種種,心裡頗替湘雲歡喜,便欲找個空兒說給他放心。可巧次日一早,寶玉換衣裳出去了,湘雲走來借魚具,襲人便拉他至裡間坐下,沏了茶給他,細細將衛若蘭一事說知,抿著嘴兒笑嘻嘻向湘雲施了一禮,賀道:「那衛公子的家勢門第自然是沒說的了,如今聽說人物又美,武功文采都好,性情又溫和,據寶玉說,兩府裡這些爺們哥兒通算起來,沒一個比得上。且眼下做了先鋒,想來不日就要建功立業,封侯封將的。你只等著瞧吧,想必這頂鳳冠少不了的。」
湘雲滿面飛紅,啐道:「你們兩個晚上不睡覺,只管拿我嗑牙算什麼?難道私房話說盡了,嚼別人舌頭攆瞌睡的不成?」襲人笑道:「我倒一片好心為姑娘,成日家求神拜佛,只望姑娘許個好人家,郎才女貌,白頭偕老,也不枉了姑娘平素的拔尖好勝,就從前吃過一些苦,也都准折得過了。所以巴巴兒的打聽了新姑爺長長短短,報給姑娘知道。原來姑娘不領情,倒嗔著我多事。既這樣,以後再打聽了消息,不告訴姑娘便罷了。」湘雲羞得摟著襲人央告:「好姐姐,你如今脾氣越大了,好端端一句話便惱起來,又趕著我叫起姑娘來了。我怎麼不領情?難道這園子裡誰和我真好,誰和我假好,我會不知道嗎?」
說著,忽聽「哈」一聲笑道:「大喜大喜,我當兩個人關起門來說什麼呢,原來是紅娘給鶯鶯小姐報信來了。」兩人唬了一跳,都忙回頭看時,卻是寶琴約著邢岫煙走來,向湘雲笑道:「約了我們在蘆雪廣好等,你只說借魚桿,倒一去不回來。他們都等得不耐煩,我兩個因此來看看,當是被誰絆住腳,原來急著打聽未來夫婿,一心惦記著早過門兒,便忘了出門兒了。」羞得湘雲追著寶琴要打,那寶琴早躲在邢岫煙身後,頭上鳳嘴裡銜著的珍珠步搖隨聲亂顫,笑道:「好嫂子,救我。」
岫煙正攔住湘雲,勸他「別只管鬧,前邊還等著咱們呢。」聽了這話,羞道:「無端端的,怎麼又打趣起我來?」反同湘雲兩個一起回身來捉寶琴。襲人忙幫著寶琴拉住湘雲道:「如何兩個打一個,況且還是大欺小。琴姑娘是客,這屋子隔子又多,燈台又高,若碰傷了倒不好。」湘雲便在襲人身後笑道:「這屋裡只別人有嫂子的不成?橫豎我也有嫂子,只是嫂子不幫我,倒偏幫人家。」說著又向襲人叫了幾聲「好嫂子」。恨得襲人啐道:「我好心勸你,你不聽,倒拿我取笑兒。」便也來呵湘雲癢。小丫頭們聽見動靜,都忙進來,見他四個鬧成一團,又笑又勸。
襲人先住了手,又勸開湘雲、寶琴,岫煙見丫頭們進來,早避到一邊去,假裝看壁上字畫。翠縷、翠墨早又走來說:「姑娘們說了,因史姑娘不來,才使琴姑娘、邢姑娘來催請,怎的越發連兩位姑娘也都不見了?」眾人這方想起來此緣故,都不禁笑了,忙一起出來。
湘雲又強拉上襲人一道,翠縷拿著魚鉤魚線,翠墨提著桶,一同來至蘆雪廣時,只見寶釵、黛玉、探春等都已到了,各自把著桿子坐在窗前垂釣,波光凜凜,映入簾中,晃得頭面上簪光釵影,一片晶瑩,紫鵑同鶯兒兩個在窗下煽爐子煨茶,雪雁、文杏、待書、彩屏等都在水邊戲耍,或裝魚餌,或編花籃,或蹲在地上摳土猜字。亭基並山石上纏的古籐,濛濛茸茸垂在水面上,底下的水深碧紆緩,一片撥金戛玉之聲,清泠不歇。眾人見了湘雲等,都笑道:「再晚些來,這湖裡的魚盡釣完了。」
探春看見襲人,便問:「二哥哥做什麼兩三天不著家,這一大早晨又往那裡去了?」襲人道:「說是北靜王府有請,換了衣裳坐席去了。」探春道:「北靜府這一向走動得好不頻繁,隔三岔五的來人,又送東西又請吃酒,不知是什麼緣故?」忽然想起一事來,又問,「你不是請了假,說今兒要回家去替你哥哥的孩子洗三兒麼?怎麼這時候還沒走?」襲人笑道:「因麝月剛請了假,秋紋又病了,我再走,那些小丫頭還不淘翻了天。橫豎過些時候擺滿月酒,還要回去的。所以這次不去了。」
探春點頭道:「不枉太太器重你,說你懂事,顧大局。」一回頭見打發去請李紈的小丫頭回來了,便問:「請了大奶奶沒有?」丫鬟道:「大奶奶說蘭哥兒病了,所以留在屋裡照看,等下吃飯時老太太房裡見吧。教叮囑姑娘們,這裡寬曠,且水邊風大,略頑一會子就歇歇吧,喫茶水點心時記得關窗。」
說著,惜春也穿葦度橋曲曲折折地來了,湘雲道:「我去怡紅院借釣桿,所以遲了;你住得這樣近,怎麼來得反比我還遲?」惜春笑道:「你也問清楚了再抱怨,我早已到了,為的是林姐姐說茶葉味兒有些陳了,所以特地回家另外取來。剛走到廊下,正遇見兩隻仙鶴對著起舞,便站著看了一會。」湘雲道:「取個茶葉罷了,打發丫頭回去就是了,何必又巴巴兒的自個兒跑一趟?」惜春道:「卻又來,就是丫頭不知道分辨,所以才拿了舊年陳的來,就要他們再取一百回,也不過是這樣。」說著遞給彩屏一個紫竹雕雲鶴的茶筒。彩屏忙送與紫鵑煨上。
待斟時,偏又少一套茶杯,彩屏因又回房去取。眾人或收了魚桿,或交與丫鬟,且過來洗手用點心,丫頭們圍著伏侍。惟惜春獨自斟了一杯茶,坐在窗邊望著對岸蘆葦叢出神。原來自入畫被攆後,丫鬟們都知道這四姑娘年紀雖小,性情冷漠,竟是凜然不可親近。惜春也知道眾人心思,因此自斟自飲,亦不與丫鬟取笑閒話。襲人見他無人侍候,忙擰了手巾來與他擦手,惜春接了,也只隨便擦了兩下,並無一語道謝。
襲人又剝了一隻圓臍血橙送來,惜春這方笑道:「這會子並不想吃這個,你自己吃罷。」說著走出來,將簍中魚盡數傾入湖中。那魚在簍中困了這許久,一旦得了自由,反見遲疑,銜嘴吹沫,搖頭擺尾了好一陣子,方「潑喇」了幾聲,游得遠了。
眾人也都來放了生,仍舊歸座閒話。翠縷早數了一遍,笑道:「寶姑娘釣了一條獅子滾繡球,一條銀梭子魚,林姑娘一條錦鯉,一條青魚,我們姑娘是一條大金鯉魚,邢姑娘和三姑娘的簍子都空著,四姑娘最多,足的兩條鰍鯽,一條鯪魚。要說那些金魚、錦鯉放了也罷了,鯽魚同鯪魚該留著,交給廚房裡熬湯不好?」眾人聽了都笑道:「他去了那好一陣子,如何釣得反比我們多?必是你數錯了。」寶釵道:「必沒數錯,四妹妹原比咱們心靜,垂釣之道,考較的便是一個定字。只是雲兒來得晚,也還釣了一條青魚,三妹妹坐這好一會子,如何竟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倒也該罰。」
探春笑道:「我們自然認罰,倒不知那遲到不來的該不該罰?」湘雲早接口道:「知道你再不肯便宜受罰的,不過想拉扯上我墊背罷了。就罰我作詩,如何?」黛玉笑道:「你這會子詩興來了,倒推在他身上。既這樣,就罰你作首好的來,若不好時,便把你也放進這湖裡同魚做伴去。」說得眾人都笑了。
湘雲道:「不過是作詩,我雖無七步八叉之能,倒也不懼,只管命題限韻來。若作得不好時,再來閒話。」寶釵道:「也不難為你,便是七律一首,限一東的韻,探丫頭二東,邢丫頭便是三江。」黛玉道:「一東二冬也太近些,不如換一個。蕉丫頭行三,就派他三江的韻;邢姑娘便是四支。」
一時議定,彩屏早取了紙筆來侍候,湘雲等各自思索,寶釵自同黛玉閒話,忽一轉頭看見襲人在旁側耳出神,笑道:「傻丫頭,想什麼呢?」襲人笑道:「我聽見這水底下琮琮作響,又不像是水聲,倒像有人藏在水裡彈琴似的,所以在這裡細聽。」黛玉、寶釵都笑了,解釋道:「那是山子野的戲法兒,每在瀠流迂迴之處,便著人於石腳上包了銅皮,流水過來時便有奏鳴之聲,便和人家在樹梢簷下拴鈴鐺聽風是一樣的道理。」
說著,湘雲已經先吟得了,即索筆蘸墨,一時寫成,眾人看時,只見寫著:
蘆雪廣垂釣限一東韻
纏綿濡沫綺羅叢,何似江湖一夢中。
瑤水琪山同日月,煙蓑雨笠共西東。
菱歌紈扇分蘭槳,玉露清輝照畫艟。
縱擲千金無處買,半輪明月一竿風。
眾人看了,都拍案稱讚,笑道:「只說作不得好詩便把他放生,原來他倒巴不得要往湖裡去的。詩裡說得倒是鏗鏘豪邁,若果然要你千金散盡,擔風袖月,漁樵為生,看還這般說嘴不?」湘雲笑道:「我果然有菱歌紈扇為伴,蘭槳畫船遨遊,且遍歷瑤山琪水,自然便是神仙了,就散盡千金,又何足惜?況且原無千金可散,落得大方。」
黛玉笑道:「千金易散,只怕相伴同游之人倒不捨得散的。你這起句原化的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倒也改得巧妙,只怕口不應心。」眾人原不理論,聽他說了,少不得又重新看過,湘雲聽他打趣,便猜襲人說的那話,只怕他也知道了,自然是寶玉悄悄告訴的,羞得擰他道:「偏你又看得真,想得到。」又道,「別只說我,他兩個也都得了,且看蕉客的吧。」
果然探春同岫煙也都已吟罷謄清,便先看探春的,只見:
蘆雪廣垂釣限三江韻
撥雪尋春落暗香,蓮花漏盡滴迴廊。
魚書每向龍門寄,雁字常憑鳳宇翔。
流水有心歸大海,煙波無處望斜陽。
漁舟唱罷掛蓑去,卻看梧桐棲鳳凰。
寶釵讚道:「這用的是《淮南子》典故:鮪,大魚,長丈餘。仲春二月,從西河上,得過龍門,便為龍。自是越發豪邁了,只是不工些。況且這裡也沒什麼大海,煙波,漁舟,梧桐的,何必學雲丫頭一味神遊?」探春笑道:「我不說煙波大海,難道只就一沁芳溪大發豪情的不成?況且范仲淹生平未履湘楚,還不是寫了《岳陽樓記》,他又何嘗見過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萬千氣象?小杜《阿房宮賦》通篇都是夢話;連李青蓮尚有《夢遊天姥吟留別》,比起來,我已經是極之謙遜了,便不工些,也只好改日再眸而得之了。」
眾人都笑了,因又看邢岫煙的,只見:
蘆雪廣垂釣限四支韻
春低楊柳柳低眉,銀線金鉤玉半垂。
蘆管未能成曲調,杏花才可入新詞。
鶯聲掩映玻璃脆,月影輕搖鸚鵡癡。
待到明朝風雨定,落紅滿地掃胭脂。
不待眾人說話,湘雲先笑道:「這一篇倒是句句實情了,只是意境不夠開闊,未免失於閨閣氣。正如《吹劍錄》裡評的,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先生詞,則要山東大漢,唱大江東去。你看這滿篇的楊柳、杏花、玻璃脆、鸚鵡癡,可不像柳三變的口吻?」寶釵笑道:「沒見這樣兒的,不等別人評論,自己先就標榜作蘇東坡了。」眾人又說笑議論一回,遂相約著往王夫人房中來。
王夫人正與薛姨媽閒話,見他姐妹來,便住口不說了,且打發彩雲拿甜碗子與姑娘們吃。寶釵道:「聽媽媽說姨媽這幾天每每多夢,三更天還不能睡實,不知吃了藥好些沒?」王夫人笑道:「好多了,正想要問你,前兒那藥丸叫個什麼名兒?從前沒見過。記住了,以後也好叫菖哥兒、菱哥兒他們照樣制去。」
寶釵笑道:「不過是麝香安神丸。說是麝香,其實是龍腦,倒不知是什麼緣故。」探春道:「自然是因為這龍腦便是藥中之君,所以怕在藥名裡露了底,被人偷了方子,照樣兒配出來,才故意行此魚目混珠之計,掩人耳目。」黛玉笑道:「若如此,那製藥的也未免太小心過於,倒不如學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勾當,直叫個素香非麝丸也罷了。」眾人都不由笑了。
正說著,只見鳳姐紅著眼圈走來,猶自用絹子拭淚,眾人都忙接著。王夫人、薛姨媽因知道他從邢夫人那裡來,只當他又受了委屈,忙道:「你婆婆找你去這半天,卻為的什麼事?」鳳姐歎道:「孫家打發人來,說咱們二姑娘昨晚不小心崴了腳,從樓上跌下來,我婆婆因此叫我去商議。」眾人聽了,都唬的忙問:「可傷得重不重?」鳳姐歎道:「若不重,他們怎肯叫咱們知道?如今太太已經打發二爺趕著去了,想來到晚就該知道了。」
王夫人便拭淚道:「偏寶玉一早出去了,不然該叫他跟他哥哥一起看看去。怪道我這幾晚每每夢見一個女孩兒對著我哭,叫我媽,卻又看不清樣貌,因此天天在這裡犯疑,原來卻應在他身上。」鳳姐道:「可憐二妹妹從小死了娘,一直跟著老太太、太太過活,早把太太當作生身母親一般。這是太太記掛妹妹,心有所感,所以早在夢裡預見得到。」眾姐妹也都唏噓感傷,又坐了一會兒便各自辭出,都有些興致懶懶的,便沒再聚。
這裡王夫人便向薛姨媽歎道:「這些日子家裡總不得清靜,一時丟玉,一時撞牆,又是這個病那個病的鬧個不休,再沒一件事叫人省心。倒是前兒襲人來說,他哥哥生了個白胖孩兒,雖說與府裡無干,畢竟是件喜事,所以我多賞了他幾兩銀子,也是借點喜慶的意思。」
薛姨媽也道:「論起襲人那孩子的處事大方,伏侍周到,原也該賞。何止姐姐這裡,便我那邊也是一樣,媳婦是不消說,一月裡頭,少也有十幾場氣好生,香菱又眼看著不好了,只怕就在這一兩天便要出來。好在寶丫頭心細,一早預備妥當,不要我操心。有時替他想想,只覺得可憐,未出閣的姑娘,又是這麼個門第,說出去是皇商,別人看著以為不知怎樣千嬌百貴呢,只為家裡沒個得力的人,竟連這些事也忌諱不得,要他出面料理。我想著,便覺對他不住。」說著,不禁哭了。
王夫人忙勸道:「你有寶丫頭做膀臂,也就算有福氣。又體貼,又大方,行的事又可人疼,也知道寬仁體下,又不是我們大奶奶佛爺似的面慈耳軟,又不比鳳丫頭,雖然精明,到底刻薄太過。前些日子鳳兒病了,要不是寶丫頭幫著管理調停,只怕府裡連年也過不好。」薛姨媽道:「三姑娘也是好的「
未及說完,忽然吳新登家的走來,回說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自初春發病,昨晚忽然不好起來,如今清醒一回昏聵一回,醒時便叫著寶玉的名字,口口聲聲只要再看一眼,家裡人百般安撫,只看他咬牙切齒,睜眼不肯去,因此斗膽來求主子開恩,好歹請二爺走一趟,使老人家安心。王夫人聽了,益發煩惱,向薛姨媽道:「我說的如何?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向吳新登家的道:「你說給他們,寶玉接了北靜府的帖子,一早出門去了,若回來得早,我叫他過去給嬤嬤磕頭。」吳新登家的答應了,又請示發喪銀子,一併賞了,領了對牌出去。不提。
是晚寶玉回來,聽說了迎春之事,立時便要回賈母去,說:「這便請老太太打發車子去接來,就以養病為名,在家住上一年半載再作道理,好過在那邊受苦。」王夫人忙勸止住,道:「你又來胡說了,誰家女孩兒出了門子,有事沒事只管回娘家住著的?即便有病,也該在男家休養,巴巴兒的接來家中養著,倒像笑話人家請不起大夫一樣。況且驚動了老太太,更不好。倒是明兒帶著相熟太醫一道上門去診視探問,也還使得。」
說著,賈璉也回來了,因說:「不管怎麼問,二妹妹只說自己不小心,失腳從樓梯上摔下來的,依我看,總是孫紹祖那廝做的好事。只恨沒有證據,不好把他怎樣。大夫又說尋常扭傷,並無大礙,只開了一張跌打藥方。方纔已經回過大太太,說知道了,叫我酌量著辦。孩兒的意思,不如咱們這裡另請穩妥的太醫過去,重新替二妹妹看過,商議著立個方子,太太覺得是怎樣。」王夫人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既這樣,就是鮑太醫吧,橫豎他明兒也要來的,你就再辛苦一趟,帶他往孫府裡走一回,寶玉也跟你一道去。」賈璉、寶玉二人都答應了。
次日早起,寶玉穿戴停當,請安已畢,也不及吃早飯,只略用了一碗燕窩湯,便匆匆出來園門口花廳上,等著賈璉東院裡請安回來,好一道往孫家去。此時園中諸人也都知道寶玉今日要去看迎春,都命丫鬟送來禮物食品,略表心意而已。襲人都打作一包,出二門來交給茗煙拿著,又叮囑了許多話。
一時寶玉出來,外面早已備下一輛玄青緞帷子大車,遂與賈璉一同上來,後面鮑太醫又另坐了一輛車,李貴、茗煙等都騎馬跟隨。來至孫府,李貴等先行一步,早已通報進去,孫紹祖開了中門迎接,把著轅門不教下來,只命家人抬進門去。原來這車與轎本是分體的,轎在車上時,便是車廂,若拔開機關,則分開來轎是轎,車是車。於是來了五六個健壯家人,拔起屈戌,插進轎桿,一路抬進去,只見中路各府門、儀門、正殿及東、西配殿俱是黃琉璃瓦綠剪邊,歇山頂調大脊,倒也十分輝煌齊整。
一時停了轎,孫紹祖親自趕上來打起轎簾,寶玉與賈璉挽手下來,才知已經來到花園門口,只見面闊三間,皆是灰筒瓦歇山頂,廊柱上漆著彩畫人物故事,簷下一溜懸著十幾隻各色竹子骨的鳥籠子,養著些八哥、畫眉、百靈、紅脖、藍脖,正唧唧啾啾叫得十分熱鬧。進了門,腳下一條石子鋪的小路,兩邊俱有抄手遊廊,搭著葡萄架子,掩著一座青石太湖石疊的假山,山下碧水環繞,曲徑迴廊,雖然遠不及大觀園軒敞,卻也亭台樓閣俱在,花木魚鳥齊全,因一路順爬山廊上來,只見山坡下幾株桃杏柳樹,都有小孩胳膊粗細,掩映著一座灰筒瓦綠剪邊歇山重簷的院落,額上也寫著「紫菱洲」三個字。
原來前些時迎春出閣時,寶玉正在病中,未得送親,因此這孫府裡倒是第一次來,不免留心觀望。孫紹祖見寶玉只管打量,笑道:「久仰府上大觀園之名,只恨無緣游賞。日常聽奶奶時時提著做姑娘時住的院子,所以在花園裡另替他準備一處住所,也叫作紫菱洲。」寶玉心中明知真情必不如此,迎春獨居園中,蕭條冷落至斯,分明便是休妻,然而自打進門來,孫紹祖一團火似迎著,話又說得堂皇,竟令人無言以對。
及至進來房中,只見四壁蕭然,不過略有幾件傢俱擺設,兩三個婆子和近身丫鬟伏侍。繡桔見了賈璉和寶玉,不由的眼圈一紅,卻因孫紹祖在側,不敢怎樣,只羞羞怯怯的請了安。寶玉等先不及與迎春相見,都坐在廂房喝茶,讓鮑太醫入內與迎春把脈。廚房送上點心來,兩人那裡吃得下,賈璉便略挑了幾筷子鱔面,寶玉拈了塊酥,都默然無語。反是孫紹祖將雞松就面,呼嚕嚕吃了一大碗,又拿起一隻燒鵝腿來啃。
一時鮑太醫診了出來,因道「內淤未痊,又添外傷,更兼抑鬱傷肝,氣虛傷脾,脘中窄溢不舒,上焦清陽欲結,竟至痼疾。究竟跌損還是小事,只要療養得宜,不出兩月也就好了。倒是這氣鬱壅塞,內火攻心,倒是大症。務宜怡悅開懷,莫令郁痺綿延。」婆子早備下紙筆,即時開了方子。
寶玉看時,都是些鮮枇杷葉、杏仁、瓜蔞皮、郁金、茯苓之類,倒也相宜,唯其中有半夏一味,因與鮑太醫酌議道:「既說二姐姐內火攻心,如何又用此燥熱之藥,雖說五志熱蒸,痰聚阻氣,然去痰之藥甚多,不如換作貝母。」又向孫紹祖道:「太太聽說二姐姐扭傷腳,特地叫我帶了一些牛筋來,若用杜仲、田七一起燉了,每日早晚吃著,比藥還好。若說氣鬱,倒別無靈藥的,不過是減些勞神乏力之事,好使姐姐寬心罷了。」孫紹祖不好意思,訕笑道:「原來內兄竟知歧黃之術,可是家裡現成有國手,從前竟不知道,早知道時,也可省幾文醫藥錢。可見聰明人自是八面玲瓏的,倘若他日一時不濟,便開間藥房、坐堂問診,做那懸壺行醫的勾當,也不愁生活了。不比小弟,除卻兩膀子蠻力,竟身無長技,若不是皇恩浩蕩,賞了這個兵部指揮的頭銜,只好落得給人家看門護院罷了。」說著嘿笑了幾聲。賈璉聽他說得粗鄙,也不理他,因拉寶玉過這邊來看迎春因是至親,遂無避妨。
那迎春病在床上,黃白著一張臉,兩腮的肉盡陷下去,血色神氣全無,勉強倚著繡桔坐起,先問了賈母、邢、王二位太太安,又問園中諸姐妹。孫紹祖咳了兩聲,道:「我送太醫出去。」藉故走開。寶玉因取出眾人所贈之物奉上,也有字畫頑物,也有新鮮飲食,又有寶釵命鶯兒用新柳枝編的奇巧花籃,盛著些金桔、果脯並一瓶子露,說是喝了可以清熱散淤的。迎春一一看了,歎道:「多謝他們想著,也不知這一輩子還有再見的日子沒有?」一語未了,兩行淚直流下來。
寶玉也不禁垂淚,只得說些寬慰的話,又問些病情家務等事,因見旁邊書案上設著棋枰棋盒,心想孫紹祖何嘗有此雅興,倒不知迎春與誰對奕?遂道:「姐姐從前在園裡,弈棋從無對手,我幾次要拜姐姐為師,姐姐總是自謙不肯,莫不是如今收了徒弟?」迎春苦笑道:「這裡有什麼人會同我下棋?是我閒了,自己擺幾盤殘局來破悶兒罷了。」寶玉聽了,更覺心酸,強笑道:「如此,想必姐姐棋藝益發精進了。」一時,孫紹祖打發人來請吃飯,且迎春也恍惚思睡。賈璉遂同寶玉使個眼色,二人出來廳上,那裡有心思用飯,只得胡亂吃了幾口,告辭回府。
寶玉回來,先到上房回了王夫人話,又去與賈母請安,因王夫人叮囑不教說迎春之事,便只說去了衛府做客。賈母聽見他與衛若蘭投緣,更加喜歡,又向他道:「今兒你奶媽家來人,說李奶母昨夜子時嚥了氣。我想著他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論禮該去靈前盡個禮,也是惜恩念舊、敬重老人的意思。況且你張、王、趙三個奶嬤嬤也都要去,你不去,教他們看著寒心只別多耽擱,那地方人多氣味雜,行了禮就早些回來。」寶玉答應了出來。
婆子們送進園子來,襲人接著,見他悶悶的,問話也不答應,進房來,衣裳也不脫,便合身躺在榻上唉聲歎氣。推想並非因為李奶母之事,九成是為了迎春,便不敢細問,只投其所好,說些日間姑娘們蘆雪廣釣魚的事與他聽,又說探春、湘雲、岫煙作了好詩,眾姑娘都讚不絕口。果然說得寶玉喜歡了,忙問何詩。襲人笑道:「我那裡記得去?別說聽不懂,連學也學不來。」寶玉道:「雖然記不全,難道連一半句也不記得的?」
襲人趁機勸他:「你既想知道,不如去秋爽齋走走,一則姐妹們談談講講,散散心,二則他知道你今天去看二姑娘,豈有不惦記的,不如你早些說給他知道,也免他明兒來問,再則聽說蘭哥兒病了,你若有空閒,不如約三姑娘一同去稻香村走走。」說著,早向床頭取了衣裳來替換。
寶玉依言換了,臨出門時,忽又想起一事,因折回來問道:「昨天臨睡前,太太打發人來叫你,那半日才回來,為的什麼事?我因心裡有事,就忘了問。」襲人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我哥哥嫂子生孩子,太太賞了十兩銀子,叫給打幾樣金銀器。」寶玉道:「正是的,花大哥弄瓦之喜這樣大事,你就告幾天假回去照應一下也是應當的,如今碧痕他們也都大了,都會伏侍了,其實不用這麼天天守在屋裡。況且老太太叫我明兒去給李奶奶磕頭,一日不在家,不如你伏侍我出了門,便也回家吧,若不放心時,趕天黑前回來也是一樣的。想起倒也可歎,記得上次李奶奶來時,你說只怕是什麼辭路,原來竟是真的。可見人生人死,原有一定之數。如今我自去替他送葬,你自去與花大哥賀喜,一生一死,死而復生,方見得天地循環,萬物有生息。」說著連連感歎。襲人聽他又發了魔症,也不肯答應他,只催促著快走。
正是:
落李猶憐老奶母,開花再賀寧馨兒。
正囉嗦不了,只見待書和翠縷走來說:「香菱不好了,我們姑娘都趕著去送呢,叫過來看二爺回來沒有,問聲二爺去不去?」寶玉、襲人都唬了一跳,忙一同出園往薛姨媽院中來,未到跟前,已聽見裡邊哭聲,又夾著女人謾罵聲。欲知香菱究是怎樣,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