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尤氏侍候了午飯欲走時,賈母卻又叫住,說有件事要與他商議。尤氏只得轉身進來,賈母說了一回閒話,直待李嬤嬤去了,方向尤氏道:「前些時我與賴嬤嬤斗牌,說起他曾孫女兒擇嫁的事,我想著那女孩兒也是常見過的,倒沒有那縮手縮腳的小家子腔調兒,也還知進退,識大體,又知書認字,若論模樣兒端正,性情溫順,多少大家閨女也不及他。小小年紀,又更能當家主事,心裡最有計較的,因此那差不多的門第兒,他母親還不肯給,說是寧可留在府裡給自己多個臂膀。我想著薔哥兒年紀也不小了,一直想要與他尋一門好親,看了多少人家都不中,倒是這賴家的女孩兒也還年貌相當。雖說是奴才出身,兩家也有四五輩子的交情,且他老子現正做著州官兒,聞說開了春還要再升呢,總算不辱沒。一直想著要跟你們說,只因節下忙亂,便未及說起。我想薔小子沒父沒母,自小依附珍哥兒長大,他這婚姻大事自然也是你們替他作主。如今蓉哥兒媳婦都娶下兩房了,薔哥兒二十好幾,也早該成家了。我的意思,你家去時就說我的話,問問願不願意。咱們這頭自己說定了,再找保媒的去,料想他們那邊斷沒有不應的理。」尤氏陪笑道:「老太太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薔兒雖然自幼在府裡長大,如今也搬出去好幾年了。他叔叔每每也說要與他早日尋門親事,成了家,好當家主戶的,相看了這幾年,只沒合適的。既是老太太相中了,自然是好的,我這便回去同他說。」
回來寧府,丹墀前停了轎,銀蝶先放下貓兒來,那貓「咪嗚」一聲,早躥了進去。台磯上原有許多家人圍坐在那裡閒磕打牙,見尤氏回來,都忙迴避了出去,小廝垂手站立,裡邊早層層打起簾子來,偕鸞、佩鳳等眾姬妾率著家人媳婦迎了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臉上好不喜色!」尤氏也笑著,問明賈珍在家養肩未出,同幾個親系子侄叫了唱曲兒的在前邊凝曦軒裡喝酒取樂。遂命丫鬟請了來,將賈母欲為賴家女兒作媒,聘與賈薔為妻的話說了一遍。
賈珍笑道:「這虧老太太想得起來。說來倒也合適,賴尚榮也與我談得來,時常吃酒聽戲,他的口吻抱負不小,這官兒想來必還有得做呢,況且他家又富,說句自貶的話,雖是面子上不如,裡子未必不比咱們。彼此知根知底,總比外頭尋的強。況且又是老太太作主,難道駁回的不成?如此又了卻一宗心事,又投了老太太的好,豈有不願意的?你就該當即答應下來才是。」尤氏笑道:「這樣大事,我要自己作主,你又說我不與你商量了。況且也要聽聽薔哥兒自己的意思。」賈珍道:「他能有什麼主張?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既沒了父母,我就代他做了這個主。」不問皂白,當即命小丫鬟叫了賈薔來,當面告訴:「老太太作主,要替你聘下賴管家的孫女兒為妻。我想著你也二十好幾了,早說要替你留意一門親事,看了這些年,也未相準,這倒是老太太的心眼清,如今便請你璉二嬸子做個現成的媒人,再請薛姨太太做保山。你二人成了婚,願意還住在原來房子也可,願意搬進府裡來同住也可,都隨你的意。這兩日便著人與你收拾房子,打點家俱。眼看就是成家立戶的人了,再不可像從前那般慌頭慌腦,著三不著兩的了。」
賈薔聽了,如雷轟頂,三魂不見了兩魄,又不敢實情告訴,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了,低著頭退出,也不與賈蓉等辭行,逕自出府來,並不回去賈珍替自己置辦的那所大宅,卻轉過兩三條街,來在深巷裡桃杏掩映編花為籬的一處四合院落,大門虛掩著,左首一株大銀杏樹,約有合抱,高過屋簷,遮著一座如意雲紋圍護的福字青石照壁。推門進來,院中雜蒔花草,搭著葡萄架子,架下安著石几、春凳等物,十分清幽雅靜。小丫頭正在井邊搖轆轱打水,看見賈薔進來,不上來接著,反轉身往屋裡跑著嚷道:「好了好了,二爺來了。」
便見屋裡有個婆子忙忙的迎出來,拍手叫道:「二爺可算來了,姑娘昨晚上念叨二爺,一夜不曾安睡,早起便吐了幾口血,我們這裡正抓瞎呢。」賈薔驚道:「怎麼不請大夫去?」一行說,一行便踏步進來,果見齡官披著頭髮,穿著楊妃色燕子穿柳絲縐紗裌襖,蜜色地子圓綠荷葉落蜻蜓的縐紗褲子,伏在炕沿兒上喘一回又咳一回,聽見他進來,一邊回臉來看,欲說話又說不出來,兩行淚直逼出來,那種淒苦難言的形狀,格外可憐可疼。賈薔忙上前扶住,一邊與他揉背,一邊歎道:「只兩日不來,怎麼忽然病的這般重了?這若是有個好歹,可叫我怎麼處呢?」說著,也流下淚來。
齡官倚在賈薔身上,大嗽一回,仰面躺倒,又喘了半晌,方勻停了,問道:「你不是說今兒在府裡坐席麼?怎麼這會子來了?」賈薔哪敢說出賈珍提親之事來,只含糊應道:「不過是常來常往的那幾個人,究竟沒什麼可說的,又記掛著你,想著兩三日不來,也不知好些沒有,所以略應酬一回,抽空便出來了。」齡官點點頭,歎道:「多謝你想著。我這病,眼見是好不了了,只指望活著一天,能一天與你做伴,但得你看著我嚥了這口氣,隨你再怎麼樂去,我便都不問了。」賈薔聽了,觸動心事,那眼淚更是直流下來。齡官見他這樣,又覺不忍,推他道:「我剛好了些,你不說勸我,倒反裝腔作勢的來慪我,難道必定要我再哭上一場,吐盡了血,才肯罷休麼?」
賈薔這方收了淚,勉強笑道:「你隨便說句話,都這樣刺人的心,倒怪我裝腔作勢的。自打上回那大夫來瞧過,不是說比別的大夫都好,照方子煎藥,吃了也平服些,怎的又忽然加重起來?」齡官道:「怪不得大夫,是我昨晚無故做了一夢,醒了,再睡不著,因起來院中走了一個更次,才又重新睡下,早起便咳起來。」
賈薔跺足歎道:「二月天氣,日間雖暖些,夜裡卻還和冬月一樣的,怎的這樣不知保養?」因命婆子取百花膏來服。婆子說:「大夫叮囑,這個要在飯後細嚼,用生薑湯送下,噙化最好。小姐早起到現在未進飲食,吃這丸藥,只怕傷胃。」賈薔無奈,只得命他照上回的方子去抓藥,煎益氣補肺湯來,又命熬粥。待婆子去了,方細問齡官昨夜做了何夢。齡官道:「既然是夢,自然做不得準的,又說他做什麼。」反問他,「那年梨花樹下說的那些話,你可還記得麼?」賈薔道:「怎麼不記得?一百年還記得。你若忘了,我再說一遍與你聽。」齡官臉上泛起紅暈,歎道:「你記得便好,何必又說?你不聽人家說:大凡起誓,平白不要提起,提的遭數兒多了,反不靈。」
一時藥煎好了,賈薔親自伏侍齡官服下,婆子又端進雞豆粥來,齡官也只略吃幾口,便搖頭不吃了,只命賈薔坐在身邊,又低低的說了許多傷情話兒,力盡神微,漸漸睡熟了。反是賈薔守在一旁,心裡七上八下,乩踱不安。忽隔窗聽見丫鬟笑道:「寶姑娘來了。」忙迎出來,果見寶官同著玉官兩個走來,看見賈薔,忙止步笑道:「原來二爺在這裡,早知道我們就該明兒再來,免得擾你們生厭。」
賈薔笑道:「姑娘說那裡話?四個人熱熱鬧鬧的倒不好?只是他剛吃過藥,睡了,不如我們往那屋裡說話。」遂引著寶、玉兩個往廂房裡來,命丫鬟將枸杞葉子茶泡一壺來,再將月前拿來的各色蜜餞、細巧果仁多多的撮上幾碟子來,因道:「這是那日在薛大哥家吃酒,姨太太送的內制荔干,外頭買不到的。」寶官吃了幾個,果然香甜爽口,不禁讚了幾聲,笑道:「我母親前日托人捎信來,說我哥哥娶了嫂子,做了門小生意,如今家裡頗為過得,因此叫我回去,不叫再幹這勞什行子了。玉官在京城也沒別的親人,如今要隨我一同回去,彼此好做伴兒。我兩個今日因此來別齡官,或有什麼要帶的,或是捎句話兒,便替他帶回去。」賈薔忙道賀了,又問:「定下日子沒有?置酒替你兩個餞行,再則窮家富路,缺什麼,只管告訴齡官代你們備辦。」
寶官、玉官都忙連聲道謝,又道:「我們十幾個人,原從姑蘇一道來的,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剪了頭髮做姑子的做姑子,就只剩了我們三個還時常通些聲氣。齡官自不必說,多虧二爺安置他在這裡,又給他請醫療病;就是我兩個,若不是二爺,也不得認識廣和班的班主,投在他門裡謀生活。雖然也是唱戲,到底是自由身,不比葵官、茄官他們,被乾娘轉賣到班子裡,班主朝打夕罵,折磨得通不像個人樣兒了;文官是嫁了人,男家並沒什麼錢,倒惦記娶小老婆,偏又管不了大老婆,那文官這兩年裡也不知受了多少窩囊氣;艾官、豆官更是下落無聞,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呢;比起來,倒屬我兩個最是自在。這二年裡我二人也略攢了一點錢,儘夠路上使用的。多謝二爺費心想著,不夠時再來叨擾。」
賈薔聽見這話,早又兜起一腔心事來,卻不好即便說起,因強笑道:「廣和班老余敢待你們不好嗎?他們那班子,原是布政司仇都尉供的,後來仇都尉的兒子當了家,嫌他們老了,另買了些伶俐俊俏的,就把班子攆出來了,投奔一個行上的經紀,組了這個廣和班。戲雖不錯,卻沒出色的角兒,只要靠你兩個撐門面呢。如今你們走了,他們還不知怎麼打饑荒呢。」寶官、玉官都笑道:「二爺猜的不錯。」因見賈薔眉間隱隱有憂煩之色,遂問端底。賈薔原不知如何與齡官過話,見他二人問起,正中下懷,遂毫不相瞞,將賈珍之話盡行說了,歎道:「你們在府裡幾年,自然都知道,我雖是個爺,其實一無根基,二無實權,不過從小賴著老爺疼愛,蓉大哥提攜,所以比別人得臉些。如今老太太親口許媒,老爺又斬釘截鐵替我應允下來,難道我敢說不麼?便說了,老爺問我因何不願意,我難道敢拿實話答他,說我為戀著個「說到這裡,忙又打住。
寶官笑道:「二爺有什麼不好意思出口的?戲子二字,難道我們還聽得少嗎?二爺的意思,必是怕老爺責怪你戀著戲子,竟連祖宗門第也忘了,可是這樣?依我說這件事若擱在別人,倒也不難,只先瞞住兩頭,把那賴家小姐娶進來,過一二年,說明了原委,再接齡官進府不遲。你們大戶人家的公子,三妻四妾原不為過,想來他也不好過於反對的;如今最作難處,反在齡官身上,只怕他不肯做小,必定要一夫一妻的才罷,二爺從前原許過他非卿不娶,如今忽喇巴兒的說府裡另定了婚事,以他那性情,焉肯不惱的?若是氣傷了身子,鬧出事來,豈不辜負了二爺素日的一片心?」
賈薔只覺得這幾句話正碰在自己心坎兒上,又喜又悲,流下淚來,歎道:「你說的何嘗不是?我因此在這裡作難。說不是,不說也不是。這些年來,憑我怎麼對他,概因不能自己作主,他總放心不下,所以這病才一日重似一日,如今再讓他知道府裡替我訂了親,還不定鬧成什麼樣呢?若說是瞞著他,一則我心裡不忍,二則這樣大事,又怎麼瞞得住?」玉官聽了半晌,這時候方忽然問道:「二爺說來說去,只是想娶那賴小姐,可是這樣?」賈薔道:「我何嘗想娶,只是老爺已發了話,我難道不應嗎?」
玉官道:「二爺只說還是想娶這賴小姐呢,還是想娶齡官,只要二爺想得定了,我自有主意在此。」賈薔道:「這何必要問?我自然是想娶齡官,你看這兩年來我怎樣待他,便知道了。自打認識了他,何嘗再有過第二個人。」玉官笑道:「二爺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只是若不得二爺一句實話,倒不好亂出主意的。如今二爺既說得這樣篤定,我倒有個主意在這裡,兩位聽聽且是怎樣:我們原本都是從蘇州一道來的,如今我與寶官正要回去,二爺不如就與齡官一起,收拾些貴重衣物,隨我們一道去。把這房子賣了,再變賣些古董傢俱,儘夠在蘇州置些田產房屋,就坐地收租也可過日子的了,從此夫唱婦隨,和和悅悅的過一輩子,豈不遂了你二人之願?就只怕二爺捨不得家,吃不得苦。」
賈薔低頭尋思半晌,方道:「我早說過,這裡並不是我家,不過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除了老爺和蓉大哥這幾個人,也並沒什麼放不下的親人。若說吃苦,但能跟齡官一同到老,於願已足,又怕什麼苦呢?」玉官道:「既是這樣,我們便約定日子,到時神不知鬼不覺,一同遠走高飛的便是。」
彼此又商議一回,那邊齡官已經醒了,婆子過來通報,賈薔便請寶、玉兩位一同過去,玉官道:「他還不知道我們來過,如今剛起來,未必願意見人的。不如二爺先過去,等他洗漱梳妝好了,我們再過去。」賈薔笑道:「顯見你們是好姐妹,這樣知道他,又這樣體諒。你們既深知,自然該知道他既肯叫我過去,必是已經梳妝停當了,不然,便連我也不肯見的。」寶官、玉官也都笑了。賈薔又叮囑:「去蘇州的事還得從長計議,賣房子出脫古董不是一時半刻便能辦得妥當,且不急說與他知道,他原本心重,聽說要回鄉,又不知耽起多少心事。不如安排妥當再說不遲。」寶、玉兩個都忙道:「何勞二爺囑咐?我們深知道的。」遂一同過來。
齡官見了二人,自是歡喜,四人圍坐著說著舊事新聞,十分投機和洽。不覺已是飯時,婆子要往灶下升火,賈薔只道不恭,與了二兩銀子,令往館子裡叫一席來。
稍時,館子裡堂倌同著婆子走來,抬著兩個食盒,打開來,是一碗燜得爛爛的紅醬肘子,一碗清蒸鰣魚,一碗小雞燉鮮筍,一碗白汁排翅,並一大碗蓴菜鮑魚湯,另有許多下酒小菜,寶官喜道:「還沒回家,倒先嘗著鄉菜了。」賈薔吩咐在明間裡排下桌來,設椅安箸,請過眾人來,各自坐定,又開了一壇紹興女兒紅,卻是寧府裡帶出來的,用旋子燙熱了,斟在荷葉琺琅盅裡,且行酒令兒,賭戲目名做對子,說明對不上的罰一杯,對得極工時,出令的卻也要陪一杯為敬。
寶官便先出了個《掃花》,賈薔對了個《踏月》,又瞅著玉官笑道:「我出的這個題目,得罪姑娘了。就是《埋玉》。」玉官笑道:「這有何難?現成兒的,《拾金》。」賈薔點頭稱讚:「果然工整。」玉官道:「既然二爺說好,便請喝這一杯罷。」說著滿斟了一杯放在賈薔面前,賈薔仰脖喝了,又請玉官出題。
玉官道:「我便再回敬一個《叫畫》,請二爺對。」賈薔低頭想了一回,對不出來,只得認輸。齡官推他道:「這就不能了?你回他一個《偷詩》,不就得了?」寶官、玉官都齊聲喝采,又道:「這對得雖然工整,卻不能算二爺的。這杯罰酒省不得。」
賈薔只得笑著飲了,又出了一個《卸甲》。寶官對了《搜杯》,齡官以為不工,寶官笑道:「怎麼不工?我們尋常唱堂會,看見那些人家用的杯盞,金的玉的都不算稀罕,難得的反是那些龜甲鹿角的,我問過名號,又是什麼商,又有什麼甲的。如今二爺出了個甲字,我對杯怎麼不工?」賈薔笑道:「那個斝卻不同於這個甲,不如對個《搜山》倒好。」齡官笑道:「有理,這杯可躲不過了。」
寶官只得喝了一杯,又道:「即是這樣,我便以《搜杯》為題,請二爺對。」賈薔又對不出來,便又請齡官代勞。齡官歎道:「你也算行家了,怎麼幾個戲目名兒也對不上。」便隨口對了個《盜令》。
賈薔笑道:「對得果然巧妙。這是你們的功課,我原不是對手,不過多哄我喝兩杯酒罷了,還能醉死我不成?」遂又連喝了幾杯,倒把興致提起來,因向齡官道:「不信我當真就一個也對不上來。如今你也出個題目,且看我對得如何?」
齡官便出了個《驚夢》,眾人皆想不出,賈薔道:「夢是虛字,也得對一個虛字才妙,便是《離魂》吧。」寶官、玉官都讚道:「這對得極工,虧二爺想得出來。還是必定要齡官出的題目,二爺才肯對的?」賈薔笑道:「若是別個,再對不出,這曲兒原是他在家時常唱的,所以記得。」二官都道:「既這樣,齡官該喝一杯為敬。」齡官也不分辯,低頭抿了一口。
四人原在梨香院都相熟的,並不拘禮,飛觥斗盞,各自放量而飲。惟齡官不勝酒力,且也心思敏捷,應對如流,只略陪一二杯應景而已。喝到興濃時,寶官彈琵琶,玉官排箏,引宮刻羽,合唱了一曲《普天樂》:
「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時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難銷,可堪的紅顏易老?論人間絕色偏不少「
賈薔看著,心中大樂,只覺便是白香山的樊素在此,也不過如是,親自斟酒添菜,金樽屢勸,玉箸頻催,直飲到天街禁夜、漏滴銅壺方散。正是:
醉花醉月不成醉,情幻情真難為情。
且說近日因福建沿海一帶戰事頻仍,臨國屢屢犯境,海寇日見猖獗,當今不勝其煩,遂派兵震壓,各武將之後俱進京待命,凡習武之家逢二抽一,不能從軍者準擬折銀替從。又命將各公侯府中未嫁及笄女子俱圖形造冊,以備待選。賈政只得連夜備了一折,奏曰:「竊惟萬歲聖文神武,四海一家,雖昆蟲草木,無不仰沾聖化。不意海國蠻虜,藐弱殘生,荷沐萬歲覆載洪恩,不思報德,輒敢狂逆。天兵所指,如風偃草,正其自取殄亡之日。竊念奴才祖孫父子,世沐主恩,至深極重,迥異尋常。今日奴才母子所有身家,自頂至踵,皆蒙萬歲再造之賜,雖粉骨碎身,難報萬一。奴才接閱邸抄,知部議既將發兵,惟恨不能身親荷擔,為國驅馳,惟願捐銀三千兩,少供採買軍需之用,略申螻蟻微誠。」
王夫人聽說了,不覺後悔:「去年官媒來提親,就該選個門第根基差不離兒的將探丫頭許了,也不至有今日。也是他命苦,原也有幾戶年紀門戶都相當的,又嫌他是庶出;那不論的,家門又太寒薄些,我又不忍他嫁過去受苦。只說他年紀小,不急在一時,所以耽擱至今日。倘若這遭兒果然選中了,竟充發到海外去和藩,豈不是我誤了他?」賈政道:「萬里挑一,那裡就選中了,大可不必杞人憂天。」又命賈璉速封三千兩銀子來。
賈璉暗暗叫苦,也惟有東挪西當,少不得湊了來,賈政又找了賈珍來叮囑一番,也是這般擬奏。一時兩府裡俱虛了上來,賈政那裡知道。一日賈璉與林之孝對賬,林之孝便又提起從前所議發放家人丫鬟的話頭來,因說:「老爺回來也有些日子了,因前些時在年節下,怕提起這些事來掃上頭的興,就沒再提。如今二爺既告家道艱難,何不趁機稟明了,把年老有功德的家人放幾家出來,要他們多少報效幾百兩銀子,再該裁減的姑娘也裁減些,一年下來也可省不少銀子嚼用。不然,如今府裡生計有出無進,每日裡拆東牆補西牆的,也不是長事兒。或再有一兩件大事出來,只怕沒處兒臨急抱佛腳去。」
賈璉聽了有理,果然找時機稟與賈政,賈政原不理會這些家務瑣事,只說:「你與你媳婦酌量著裁辦,且擬個名單上來,再稟與太太知道。」賈璉因令鳳姐與王夫人計議,鳳姐道:「依我說竟別找那個釘子碰。去年我原說過一次,剛提了個頭兒,就惹出了太太一車子的話,又說從前府裡小姐如何尊貴體面,又說要省寧可從他省起,萬不可委屈了姑娘們,倒像我放著多少錢不使,只要省出丫頭的月例銀子來過日子扮儉省的一樣。因此自打那回以後,我再沒提過一次。」賈璉道:「原是老爺叫我同太太商議,橫豎又不是你說的,不過傳話兒罷了。」
鳳姐無奈,只得走來與王夫人商議,又說是老爺命賈璉所行。王夫人躊躇一回,歎道:「我也知道今非昔比,不料竟到這份兒上了。若說是裁放年老家人,倒是應該的:一則他們都是幾輩子的老人,年久功深,放了也是該的;二則那些人各個都是土財主,不愁銀子贖身;三則我知道廚房上、針線上的人原多,只是他們姐妹又並不使那些針線上人的活計,凡貼身東西,鞋腳、手帕、荷包、順袋,都是丫頭們另做,白放著那些人也是無用,正該裁了去;難的是各房丫頭,年紀小,正是學規矩的時候,就放出去也要另尋營生,不是積恩,反是做孽了;況且上次為攆了幾個丫頭出去,老太太心裡很不自在,這才幾天,又說要放丫頭的話,豈不自討沒趣?連我也不忍的。」鳳姐忙道:「太太說的何嘗不是?只是府裡的姑娘都大了,前番既有司棋做出那些事來,保不定別的丫頭沒有,便沒有生事,也保不定生心,倒是早些打發出去的為妙。若不夠用時,提拔幾個小丫頭上來也是一樣的。」
這話正觸了王夫人平素所忌,遂道:「既如此,你只看著去做就是了。只一條,老太太房裡的丫頭卻不可減,倒是我房裡先裁去兩個罷了。再者這二年寶玉也大了,眼瞅著便要成家娶親,我早說開了春便要他仍然挪出園外來住著,誰知道過年事情多,就忘了。趁這幾天日頭和暖,正該把這件事著緊辦起來。我邊上幾間房子已經打掃出來,或明兒或後兒,你挑個日子就挪他出來吧。家俱器皿不用一概搬出,揀幾件精緻不佔地方的搬出來就是了。他屋裡的丫頭最多,又更恃寵生事,積驕成貴的,去年雖整飭過一回,前一向他病中,聽說更又鬧得不像了,恰便趁此發放了,只留下襲人、麝月、秋紋幾個妥當大丫頭跟出來就是了。」
鳳姐得了主意,因傳了各房伏侍的頭兒來,商議著立了單子,每房或裁兩個,或裁三個,都有酌減。又親自與各房主子說知。餘人都還罷了,惟寶玉傷感不已,歎道:「去年剛走了三個,才幾天,又要趕人。早知道這樣,索性一次全攆出去的不好?省得隔幾日一送的挫磨人。」鳳姐笑道:「依你說,這些人早早晚晚守著你一輩子不去的才好?難道姑娘們大了,也都不許出門子麼?橫豎早也得走,晚也得走,從前還是你天天嚷著,說要把這裡的人全放出去,與父母自便,可是有這話的?如今果然要放了,你倒第一個攔在頭裡,可不是口不應心?」寶玉聽了,方回心轉意道:「既如此,他們能有幾個錢,若同老子娘要,難保他們老子娘不抱怨囉嗦,倒教他們受委屈。果真要放,就該身價銀子不要,白放了才是,也不枉相識一場,伏侍我這許多年。」說著親自去回王夫人。
怡紅院諸人原為離別在即,正各自抱頭痛哭,聽了這話,倒覺歡喜。他們父母知道,也都欣喜異常,便托了宋媽媽牽頭兒,帶了春燕的娘何婆子等人一同進來與賈母、王夫人磕頭。賈母起先並不知道緣故,及細問過,知道是寶玉的主意,反覺喜歡,笑道:「我就說這孩子心善,行出來的事硬是與別人兩樣。」眾人也都隨聲附和,說是「寶哥兒竟是個佛托生的,所以生來就與人不同。」賈母聽了,更加歡喜。
誰知二月十二正是林黛玉芳誕,他雖不喜鬧熱,然三年前寶釵及笄時鳳姐原為操辦過,如今少不得也依例照辦,大觀園裡早又設下筵席戲樂,諸姐妹各有禮物奉贈,不過是或書籍字畫,或針黹頑意,不必細表。正看戲時,忽然北靜王府來了四個女人,也說賀林姑娘千秋,又抬了一隻荷葉碧玉缸來,裡面養著兩尾北溟金魚,都有三尺來長,說是北靜王妃所贈。賈母命人接了,道謝。心中暗暗乩掇,照理賈府侄甥女生日,王府無須送禮,且又送得如此豐厚有餘。私下裡向王夫人、鳳姐說了,也都不解。
過了兩日,賈政下朝回來說:「今日遇見雨村,言語間向我問起外甥女在家諸事,又問許了人家沒有。我想他雖是外甥女的業師,如今妹夫早逝,他與林家早已沒了瓜葛,況且又是個女學生,這些年也沒聽見說起,如何忽然這樣關心起來?所以只含含糊糊的答了他。」
王夫人訝道:「如此說來,老太太果然猜得不錯。今兒老太太找了我跟鳳丫頭去,說起前年春天,宮裡有位老太妃病歿,咱們都去隨朝入祭,借住在一個官兒的家廟裡,就與北府裡眷屬隔壁。他家賃了西院,咱家賃了東院,北靜太妃原跟老太太提過,說要為王爺納位側妃,必要門第、模樣兒都過得去,還要才學好。說是王爺在家常說的,從前唐太宗時有個妃子徐惠,中宗有個上官婉兒,玄宗有位梅妃江采萍,還有德宗後宮的宋氏五姐妹,都是能詩擅賦的,就連宮女裡還有個韓翠蘋紅葉題詩,如今才女竟絕跡了不成?一個美人兒,縱有天仙般姿容,若不知詩書,也是無趣,好比花再好,沒有香味,也只好用來糊牆。所以發誓必要找個才女為妃子,娶進去,立時便請賞封誥,與王妃比肩的。算起來這話說了也有兩年多,想必為的是國孝在身,便拖了下來。如今三年孝滿,只怕要舊話重提,莫不是看上了林姑娘,要請賈雨村作媒?」
賈政想了想,拍掌道:「聽你說的,八成便是這樣。老太太怎麼說?」王夫人道:「老太太的心思也難說得很,看意思好像捨不得林姑娘出去。憑心講,北靜王有權有勢,年紀又輕,才貌又好,少妃雍容和氣,也不是那一味量窄好妒輕狂拔尖的,果真林丫頭能嫁作王妃,未必不是一門好親事。不如你得空兒勸勸老太太,辦完了林丫頭的事,還要給寶玉提親呢。」賈政應了,垂首閉目,獨自在窗下養了一回神,便往賈母房中來請安。
此時李宮裁、王熙鳳等都在賈母座前承奉,李紈又說些賈蘭的文章進展與賈母聽,說學裡塾長都誇他有才情,賈母聽了,十分喜歡。忽見賈政進來,李紈、鳳姐忙都迴避了。賈政請了安,稟明賈雨村之事,說是「只怕一兩天內就要登門求聘的,到時果然明白提出來,咱們卻是應與不應?若不應,倒不好拿話回他的。」
賈母聽了這話,正合著前日的光景,心下十分煩惱,低頭尋思一回,只得道:「我實話說與你吧,寶玉的婚事,我早已看好了一個人在這裡。為的是年紀還小,不便提起。如今林丫頭已是及笄之年,我原打算過了這幾天就要同你商量的,不料北府裡倒搶先一步,快在我頭裡。」
賈政聽了,便知賈母之意,是欲留黛玉長在府裡,與寶玉親上作親的,忙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不錯。只是自從薛大姑娘那年端陽落選,娘娘幾次透出話來,雖未說破,老太太未必不明白。如今又有北靜王府這件事,倒不如順水推舟,豈不兩全其美。」賈母不樂道:「娘娘既未說明,倒不好亂猜的。橫豎過兩天就是十六,椒房眷屬入宮探視的日子,我便與你太太往宮裡走一回,當面問准娘娘的意思就是了。」賈政不便再說,恭身退出。正是:
長恨鴛鴦難比翼,羨他蝴蝶又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