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夜復一夜,我夢到風回來。
——穿著黑色的風衣,微微含笑,可是眼中有絲迷惘。明明已經見老,臉上卻始終留有一絲稚氣,有種任性,然而每到紅時便成灰,所有的激情會在瞬間轉變成頹廢。
每相處多一天,對他便更多瞭解一分,他不是神,不是完人,甚至不能算一個好情人,但是,他是我的愛。在我最渴望愛的時候,我只遇到他,也只習慣了他的懷抱,與親吻。
他只是來了七天,可是好像整個梅州都佈滿了他的痕跡。
走在百花洲,我會想起和他手挽手逛在衣香裙影間挑選新裝的樣子,我穿一件問他,他說好看,再換一件問,還是說好看,我佯嗔:「怎麼老是說好呀?都沒個准主意的。」
「你穿什麼都好看嘛。」他壞壞地笑,忽然俯低了頭說,「什麼都不穿就更好看。」
走過郵電花園,看到老華僑的雕像,想起我們曾在這雕像下起誓相愛永生,他說:「就請老華僑做我們的見證人吧,我們說的一切,他都會聽見。」
「可他是石頭人。」
「那才好呀。那叫海枯石爛。」
走過電影院,我看著新貼出的海報,想起他告訴我北京最近又上映了哪些新的大片,並且繪聲繪色地給我演繹片子裡的精彩片斷。
那部片子,現在梅州也開映了,我去看過,挺不錯,但沒他說的那麼精彩。
大風起兮,永遠懂得如何化腐朽為神奇。
不僅僅是那部片子,也還有我,都經過他的點金棒獲得重生。
我對夕顏說:「真想不出自己怎麼熬過以往那二十年的。生命中沒有一個人可以愛,也沒人真正愛自己,竟然也厚著臉皮過了那麼多年,真佩服自己夠勇敢。」
夕顏不笑,猶猶豫豫地潑冷水:「可是風會愛你多久呢?他畢竟是別人的丈夫。」
「那又怎樣?丈夫也罷妻子也罷,都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就像我是他的情人,都是不同的人際關係中的一種,關鍵是他讓我開心,其餘的都不重要。二十年前連我都沒有,自然更無所謂他;二十年後就算都活著,難道我還會繼續癡戀?我想我不會。」
「可是我爸爸,卻愛了大小姐一輩子……」
「但是你羨慕他們那種愛情嗎?」我生怕夕顏又陷進她的迷茫漩渦裡,趕緊打斷她,「你爸爸愛了大小姐一輩子,你媽媽愛了你爸爸一輩子,可是他們幸福嗎?最重要的是相愛,兩個人,你愛我,我愛你,今天愛了,就今天快樂了再說,明天不愛了,就把他忘記,再愛下一個。最怕是一個人已經愛完了,另一個還在愛,自討苦吃。」
「愛情可以愛了又愛?」
「怎麼不可以?我跟你說過何教授的事兒,如果每個人都從一而終,難道我要去愛那個見異思遷的何教授一輩子?」
「那當然不是,可是……」
「沒有可是,秦晉已經走了,你該考慮忘記他的,忘不了也要忘。」我望著她,「春天已經過了,可是蝴蝶還不肯飛走,是春天的錯?還是花兒的錯?」
夕顏看著我,愣住了,半晌,輕輕歎:「是我的錯,可是,總算也有過那樣一個花朵盛開的春天,是不是?」
曾經花開,總好過四季寒冷,我和夕顏,都是別了春天的蝶,折了翼,爛在雨裡泥裡,做著春天的夢。
夕顏住院的這段日子,阿堅一直定期來探望,每次都帶一隻飯煲,裡面是他親手煲的湯。
他面對她的神情,就好像他認識她就是為了遷就她,照顧她,關心她,寵壞她的,當她為別人傷心流淚,他只願守在她身邊默默削一隻梨子已經心滿意足。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真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事。
欠了錢可以還,欠了情呢?
我有些希望林夕顏可以移情,舌燦蓮花,說盡好話:「其實阿堅不錯的啦,靚仔,又對你好。現在肯替女朋友煲湯的男人多麼難得。如果他不是追你,我都想把他泡到手。」
「那,比方你去商店買咖啡,你喜歡喝摩卡,可是斷貨,那麼曼特寧也是一樣呀,雖然味道不同點兒,但咖啡就是咖啡啦,說不定喝著喝著就習慣了。」
「幸福最重要的不是找一個人來愛,而是讓他愛你比你愛他更多一些,那樣的愛情,才有保障,夠輕鬆。」
夕顏只是聽不進。
「可是我一早表示喜歡的人不是他。」她煩惱,「我不想讓他再陷進去,怕將來有一天他會恨我,怨我。」
「秦晉也是這樣說。」
「什麼?」夕顏愣住。
我看著她的眼,也頗感慨:「秦晉走之前,我挽留他,說你愛他,他也是說,不想傷害了你。」
夕顏低下頭,又坐一會兒,便躺下來轉過身子,將被子拉起蓋住了頭。
我沒有再說話,我知道她在流淚。
所謂愛情,便是眼淚和虧欠。
夕顏的手傷漸漸痊癒,恢復得不錯,但是永遠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靈便。
愛錯一次,打下永生烙印。
我不明白,人人都在愛在錯在痛,為什麼獨獨夕顏痛得這樣徹底。
一直動員她搬來百合花園與我同住,但被婉拒。
我不悅:「嫌髒?」
軟硬兼施,只是無效。但是到了她出院前夕,一件意外的發生忽然使一切順理成章。
——源於阿容來自廣州的一個求救電話。
「救救我,Shelly,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除了你,我沒人可求,沒有人可以幫我,你一向有辦法,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比起八大胡同的小班姑娘來,我一向瞧不起那些上趕著主動追男人、對方一個眼神就可以讓她和身撲上解衣相向的現代豪放女,比如阿容。
小班的姑娘是抻面,與客人水乳交融前總得經過拍打,揉捏,發酵,抻拉種種過程,精雕細作如對待工藝品,細細長長掛起來先要亮一個相,然後才施施然放進清水裡打個滾兒,盛在青花瓷碗裡,砌上蔥花,澆上麻油,點上雞絲,必得色香味兒俱全了,才笑盈盈端至客人面前。
現代美眉如阿容之類卻是自備料包,自來熟兒,連紙碗都自家備好,一次性,撕開包裝用滾水一澆,即泡即食,用完即棄,所謂「方便面」,真正方便之至,廉價之極。
這樣的人,如果為愛所傷,也是活該。根本,愛情對於她們而言,從來都不是情,而是欲。
但是夕顏堅持要幫她。
我們在第二天趕到廣州,在一家小旅館裡,找到哭得淚人兒一般的阿容。
「我來廣州找乾仔……」阿容滿面淚痕,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哭訴著,「我找到了他,他開始對我很好的,包了這個房間給我住,帶我到處玩兒,還給我拍了……拍了好多照片。可是沒幾天,他就不理我了。我打傳呼給他,他也不回。我去他家找他,看見他跟別的女人在床上……我氣瘋了,抓起暖瓶就砸在他身上,他被燙得大喊大叫……我沒想到瓶子裡還有開水……我見闖了禍,就跑回旅館來。第二天他來找我,身上纏了好多紗布,說要我賠他五萬元醫藥費……」
「五萬?」我嗤笑,「見他大頭鬼,他小子想勒索!」
「他就是想勒索!」阿容哭得更響了,「他說我要一個禮拜後不給他送錢去,他就把照片公開,還要寄回新疆去,寄給我爸媽……」
「那些照片……」我有些猜到癥結。
「那些照片……」阿容羞得抬不起頭來:「是……是裸照。」
「裸照?」夕顏嚇了一跳。
阿容拉著夕顏大哭起來:「Shelly,你幫我,你一定要幫我!你人聰明,學問好,你幫幫我!幫幫我!我爸媽都是要臉面的人,他們不知道我在廣州幹這一行,親戚朋友們都不知道,我跟他們說我在廣州做文秘,那些照片要是寄回新疆去,我爸媽就沒臉做人了,Shelly,你幫幫我……」
「我幫你,我一定幫你。」夕顏拍著阿容的背,「我們趕到廣州來,就是想幫你。別哭,我們好好商量一下,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我看著夕顏,善良正直的夕顏,這一刻,她又成了神。
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神和妖的距離只有一步之差。
夕顏救下了阿容,卻毀了她自己。當她在行動上要像一個救世主那樣幫助別人的時候,她心底的聖潔的愛情殿堂,卻徹底地倒塌了。
阿容的悲劇讓她又一次遭遇了愛情理想的破滅,雖然這一次,她沒有像秦晉離開梅州時那樣大悲大慟,可是她冷靜哀寂的外表下,卻是更為深沉的破碎與放棄——放棄愛情,放棄理想,放棄繼續做一個聖女貞德的為人原則。
她在那天下午獨自去了秦晉的飯店,沒有進店,只在馬路對面癡癡地站了整個下午。
秦晉正在店裡忙碌著,老闆娘便是他的未來新娘,兩個人的舉止全看在夕顏的眼裡,並不見得有多親暱,但是自然,是那種安了心要相守過掉一輩子的自然——惟其如此,才更無可置疑。
當時,夕顏與秦晉之間的距離只是一街之隔,但是她的心,卻徹底地遠了,遠去了天邊。
B
第二天我們約見乾仔,夕顏的態度出奇地從容老辣。她以前也是從容,可是那是春風拂面一般的,溫和清淡,此刻卻是冷冽,如秋霜。
「我替阿容送錢來。」她淡淡地說,「數目不夠,緩幾日吧。」
「不夠是多少?」乾仔笑嘻嘻,衝我做一個飛吻,「Wenny美女也來了,我乾仔真是有面子。」然後挨著夕顏很近地坐下,「猶大,你在『夜天使』出賣了哥兒幾個,現在又跑出來扮耶穌,很過癮吧?」
我冷眼看著乾仔表演,不置一辭。
夕顏卻「吃」一聲冷笑:「猶大比撒旦可遜色太多,你要了人家的靈魂感情還逼人家拿錢來贖,這種無本生意我就做不來。」
「你當然做不來。一萬個人裡面也沒一個有我這麼瀟灑又聰明的。」乾仔得意地吹了聲口哨,更向夕顏俯近過去,聲音壓得低低的,很親熱曖昧地問,「Shelly,你是大學生,你說我們兩個誰聰明?」
「當然是你。」夕顏板著臉激將,「這裡是一千塊,你要不要,不要就不要,沒更多了。反正你發財的對象也不只阿容一個,放過她如何?」
「一千塊?」乾仔怪叫,「你當我乾仔是要飯的?我殺過的凱子娘,最少也要給這個數,你想一千塊打發我,是不是鬧失戀鬧得腦子不清楚了?」
「你嘴裡積點德吧。」我插嘴進來,好奇地問,「乾仔,你對每個馬子要價都是五萬?那不是發大發了?我還以為自己夠本錢,看來也要拜你為師呢。」
「Wenny是聰明人,咱們彼此彼此,男盜女娼,都別太謙虛啦。」乾仔流氣地笑,竟然滔滔不絕地賣弄起生意經來,「那些娘們兒裡,有錢的,愛面子的,有了老公的,得多要一點;早就不是雛兒了,拿名譽不當回事兒的,就未必吃這套,一兩萬可以掏,多了就沒生意啦;有時拍照時光線沒調好,人面目不清楚,也會砸事……」
「住口!」夕顏凜然變色,「夠了,你簡直不是人!如果不是阿容千求萬懇不讓我把事情張揚出去,我一定告你上法庭!」
「你敢?!」乾仔也變了臉,「少廢話,早點湊錢去!你信不信再唆我就把這疊照片寄回新疆?」
「你敢?!」夕顏聲音比他還冷還絕,「你信不信再作惡我就把這盤磁帶送上法庭?」她刷地拉開窗簾,變戲法兒一樣從窗台上拿起一台錄音機來,麻利地取出磁帶,命令乾仔:「把底片給我!」
乾仔臉色大變,想了想,恨恨地丟過一個紙包來,悻悻道:「磁帶給我。」
我檢查一下照片和底片,對他噴一口煙:「乖,現在你可以走了。」
乾仔接過夕顏拋去的磁帶,隨手扯出菲林來,扔在地上一頓亂踩,獰笑著:「哈哈,我還以為你有多聰明呢,也不過如此。你猜不猜得出我家裡一共有幾套照片?」
「我猜不出。」我笑,拉開手袋取出一台微型錄音機,又隨手掀開床單,底下還是一台錄音機,我看著他,逗弄地笑,「乾仔,那你猜不猜得出我在這房間裡到底放了多少台錄音機呢?還有,你又猜不猜得出我的攝像頭安在什麼地方?」
乾仔徹底被打敗了,狂叫起來:「你們騙我!你們合夥兒耍我!」
「滾!」夕顏拉開房門,像呵斥一條狗那樣毫不客氣地鄙視著他,「現在,你給我滾出去,記住,我們有人證有物證,誘姦加勒索,罪名不小,我隨時可以送你蹲監獄!」
這一仗贏得乾淨漂亮,阿容只差沒有給我們下跪,我自己也覺得意。可是夕顏臉上卻殊無喜色,反而像失落了什麼最寶貴的東西那樣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整個下午她都很沉默,直到臨睡前,才突然問了我一句話:「無心,難道世上人真像你姥姥說的那樣——無非嫖客與妓女?」
我忽然就愣住了。
夕顏沒有再去找秦晉,甚至也再沒有提起他一個字,這一回,她是真正決定把秦晉忘記了。
反而是我,在離開廣州前晚忍不住約了秦晉在酒吧見面,問他:「夕顏現在就在旅館裡,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回梅州,你還有沒有話要對她說?」
「有很多話,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格說了。」秦晉看著我,「Wenny,我下個月初舉行婚禮。」
「你……」我哽住,只覺心裡一撞,痛得噎出淚來,胃裡忽然翻江倒海地不舒服。
「我已經聯絡到泮坑神廟的那位老住持,他就快回梅州了,下月底你帶夕顏再去一次神廟吧,但不要事先讓她知道,盡量安排成巧合的樣子。」秦晉低下頭,「這是我為夕顏做的最後一件事,也是我惟一能為她做的了。」
「你……」話未出口,我猛地掩住口,直奔洗手間。
胃裡說不出的難受,卻只是吐不出,看著鏡子裡一張憔悴的臉,我有些擔心,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我可病不起,病了,誰替我繳醫藥費?
在回梅州的飛機上,我到底還是吐了,吐得很厲害很狼狽。四十多分鐘的航程,差不多有半個小時我都呆在洗手間裡,夕顏很焦急,跑進跑出地替我要飲料要紙巾要暈機藥。一下飛機,就押著我去了醫院。
一路上我猜了各種可能性,從最輕的暈機想到最可怕的胃癌,可是檢驗結果出來,卻是怎麼也想不到的一種——我懷孕了。
「懷孕?」夕顏有些發呆,「是那個人的?」
「是風。一定是風的孩子。」我一時有些不辨悲喜,「我有了風的孩子,我們愛的結晶。」
「你打算要這個孩子?」
「當然。這是風的孩子,風是他爸爸,我是他媽媽,不管他是男孩女孩,我都想好了,要給他取名叫風雲。」
「連名字都想好了?」夕顏抱住頭,「等一等,等一等,無心,你想想清楚,這個孩子生下來,你可就是未婚媽媽了。你是不是先跟風商量一下?」
我當晚給風發了一封很長的伊妹兒。
沒有在QQ上呼喚他。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本能地,我不想「當面」告訴他這個消息,而希望讓他見信後冷靜一下,冷靜地想清楚,然後我們再來對話。
夕顏很擔心:「他已經是一子之父,會接受這個孩子嗎?如果他不接受,你怎麼辦呢?」
「那我就把他生下來,自己養大他。我做媽媽,你做爸爸。」我取笑她,「你好像比我還緊張呢。有什麼大不了的,懷孕而已,又不是天塌下來了。」
C
為了我懷孕的緣故,夕顏到底還是搬進百合花園——怎麼能讓一個孕婦獨居?這理由勝過一切雄辯,打敗了她的潔癖和原則,乖乖進駐百花樓做保姆。
走進別墅客廳,看到雪白牆壁織錦沙發松木地板,她張大嘴巴:「如此開闊疏朗,不像高老闆的品位。」
「瞞不過你法眼,是我的設計。」
「難怪那麼多女人嚮往不勞而獲。」她搖頭,忽然看見莊子畫屏,又叫起來:「這個也是高生送的?如此討好女朋友,如果這是假意,我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了。」
「所以說物質和感情向來不可分。」我也頗困惑,「雖說有情飲水飽,可是真到以水果腹的時辰,逃難都來不及,哪裡還有餘暇談感情呢?」
「說得也是。」夕顏把自己重重地拋在長沙發上,微微抬起一隻手,將聲音放得綿軟,「阿雲,拿酒來。」
我笑:「光聲音嗲不夠味兒,還得配合腰肢微動,媚眼如絲。」
「真辛苦。」夕顏「撲」一下笑出來,重新坐端莊,「這種本事,也是天賦吧?」
「也有後天修煉得道的,不過成仙的少,多半還是要被罵小妖精。」
「所以女人還是非得自己爭氣才行……」
不待她說完,我早已打手勢止住:「停!這套演說收起來,在我的地盤上,你須遵我規矩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裡就是盤絲洞,我要訓練你如何成精。」
今時今日,我與夕顏終於可以有這份交情,嬉笑怒罵,百無禁忌。
終於知道朋友畢竟比敵人好。
一個女人有男人愛只能證明她是個女人,一個女人要有女人愛才真正可以感覺到,她是一個完整的人。
女人的另一半,說到底還是女人。
有一天我對她說:「知不知道以前我一直以你為對手。」
「知道。但是我卻一直當你是朋友。」她洞徹一切地笑,「一個人主動把別人當敵人,是因為她心底裡渴望用某種方式同這個人接近。因為害怕被拒絕而採取的一種絕望的攻勢,也是守勢。」
我被打敗了。
敗得心甘情願。
怎麼也沒想到,我在梅州的第一個真正的朋友,居然會是我一直視為敵手的林夕顏。
曾經以為我們兩個一個是南極一個是北極,但是現在才明白:兩個半球遇到一起才是完整,我和夕顏,互為對方的另一半。
夕顏的少女時代十分清寂,不像我,雖然也是母女兩個,但是沒有相依為命的意味,卻處處充滿著衝撞,稜稜角角,像錐在囊中,危機四伏。
夕顏不是的,她是那種乖巧的標準女兒,溫順,柔和,愛靜,按時上學放學,功課不是很好但也可以應付,業餘時間會幫媽媽做家務,小小年紀已經撐門立戶,頗有主張。淡泊的閨閣生活表面下,是堅忍的等待和剛烈的思索。如果說她的性格上有什麼缺點,那就是過於堅強和自律,而少了些少女應有的柔軟。
我和母親之間的關係,是像姐妹多過像母女的,而夕顏卻剛好相反,是媽媽不像媽媽像奶奶。她的母親——當年的丫鬟小紅是從舊社會一徑走過來的那種勞苦婦女,早早地退休,早早地老邁,早早地對人生灰了心,可是仍然在等,等女兒長大,等丈夫歸來——如果一直不回,就等女兒長大了去找他回來。
因為早熟,夕顏在學校裡與同學相處的情形就和在「夜天使」與舞女們相處沒有太大區別,被依賴甚至被利用但不被真正接受,她從來不是她們中的一員。
可是在內心深處,有一些很隱秘的地方,她又相當地幼稚、單純,遠不如同齡人世故。她的內心,仍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孤獨地坐在小板凳上看太陽下山,等父親回家,那麼無望而又無助地等待哦,雲飛雨逝,答案究竟在哪裡呢?
對夕顏瞭解越多,就越使我對她有一種深深的憐惜,說不出的親暱的痛。彷彿她是我一個失落多年的同胞姐妹,千山萬水地找回來了,不知道該如何補償她這些年來的孤苦和漂泊。
和我一樣,夕顏儘管善良到近乎完美的程度,但依然沒有朋友。
但現在有了我——天使和魔鬼是最佳拍檔,或者乾脆說,是孿生姐妹。
「原來天使和魔鬼都是一樣寂寞沒有朋友的,所以她們只好自己做朋友。」我嬉笑,「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注定要向魔低頭。」
姥姥閒時給我講過八大胡同裡老鴇整治雛妓的種種刑罰。
最有名的一種叫貓兒爪——將妓女綁起來,穿上肥衣大褲,袖腿褲腿紮緊,扔一隻貓進去,籐條只管往貓身上招呼,這叫打貓不打人。貓兒急了,上躥下跳,橫抓豎咬,是一種最殘酷難忍的貼身折磨,受到這種刑罰的人真是寧可立時三刻死了也不願再多捱一分一秒,三籐條下去,再倔強的窯姐兒也屈服——也有更烈性的,當場咬舌自盡,以躲酷刑。
窯子裡的姑娘們聽到「貓兒爪」三個字聞言色變,比死還害怕。不過好在多半也只是聽說不會真施行,有些姑娘一輩子別說挨罰,就是看罰也沒看過。因為施過一次貓刑後,姑娘的臉蛋雖然沒傷,身上可是已經慘不忍睹,姑娘的身子是老鴇的本錢,輕易也是不捨得下手的。我在枕畔講給夕顏聽,她駭笑:「老鴇也是真人扮的?」
笑得我流出眼淚來。
夕顏對舊時青樓故事十分感興趣,總是磨著我多講一些。
我於是細細地說給她——
「清吟小班的紅姑娘們都有自己的貼身女僕,相貌端莊,手腳利落,伶牙俐齒,負責姑娘房中的所有雜務,掃地擦桌子疊被鋪床,伺候姑娘吃飯梳妝,給客人端茶上乾果遞毛巾,在姑娘拖延著一時半會兒不肯見客的當兒陪客人說話,先要替姑娘造勢渲染氣氛;姑娘出局的時候,女僕要拿樂器化妝袋,還要在席間替姑娘喝酒;甚至有時候客人堅持要在妓院過夜,但是姑娘還是雛妓,房中不能留客的,就由女僕替她陪客人留夜……」
舊時老鴇調教紅姑娘,先要進行職業培訓,約等於今天的上大學,請了老師來教習琴棋書畫,每天的功課相當重,學不好一樣要留堂罰飯面壁思過。資質出眾的還要被挑出來單人施教,那就跟帶研究生差不多了,在普通的功課外再加上一兩項獨門絕學,務必讓客人魂縈夢繞方罷。
雛妓們諸如唱曲彈琴跳舞這些基本功出師了,才剛剛夠見客斟酒打茶圍的資格,只當見見世面,跟隨紅姑娘學習應酬,等於實習。住的仍是大屋通炕,不能有自己的房間接客。
邊學邊練著,一邊繼續培訓化妝打扮的技巧與待人接物的禮數,一邊正式鑽研如何以音容笑貌來媚客,最好就是讓他一見鍾情。學而時習之,每次出了局回來,老鴇都會叫過姑娘來詳細詢問她今天的表現及收入,並幫她總結心得。兩三個局子下來,那客人還不能專情的,妓女就要被嘲笑沒手段了。
到了這一步,最後才是學習床上功夫,那是非得要讓客人肯於一擲千金才能使出來的最後絕招……
夕顏聽得臉紅起來,每每感慨:「做紅姑娘真不比女強人容易。名妓如名花,也是一種天分。」
又說:「能做名妓,其實是一個女人最輝煌的成就吧?不是嗎——不僅需要天生麗質,還得有後天的種種心機,手段,加上天時地利人和,幾百年才能成就一顆明星,如蚌懷珠,都是沙礫與海浪的精華。」
「相比於名妓,普通的家庭主婦真是大海裡的一粒沙,生前未見任何光輝,死後更是瞬即被世人遺忘。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白來世上一趟。」
「如果能重新選擇命運,我寧可做名妓——」
「你可是『夜天使』裡惟一的真正天使!」我忍不住打斷她,「別告訴我你的理想也是做一個妓女。」
「當然是。為什麼不?」夕顏冷笑,「我越來越覺得你姥姥的話說得真好: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
「但是你不是,你爸爸不是,你媽媽不是,大小姐不是,秦晉和阿堅不是,我和風之間的關係,也不是!這些感情,無論愛與不愛,愛得深或者淺,至少都是很純真的,不是嫖客與妓女,不是買與賣。」
「可是誰知道呢?」夕顏的嘴角仍噙著鬼魂附體般的冷笑,「不是說愛情就是一個人欠了另一個人的債嗎?」
「夕顏,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嚮往我媽媽那樣的癡情嗎?」她挑釁地,「可是我早說過,我的偶像卻是你媽媽,是雲岫。」
「別跟我提我媽!」
「為什麼不?」她再次反問,「你跟我說過,你媽媽說她曾經很想做一個男人的好妻子,但是不成功,所以便要做天下人的情婦。我覺得她說得沒錯,做得也沒錯,至少,事實證明了,她是成功的,她是我的偶像!我從中學起就在報紙和電視上看過,感動過,崇拜過的偶像!」
我詫異地看著夕顏,這番腔調聽來好不熟悉,把黑與白顛倒來講,故作高深,自圓其說,是誰的慣常伎倆?
「夕顏,你變了。」
我一直望進夕顏的眼裡去,那裡有一隻小妖精在起舞——是我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