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風失蹤了。
自從我給他發了關於我懷孕的信後,在網上就再也沒有見到他露面了。
我在QQ上狂呼他,在論壇上他的帖子後面留言,但是他始終不見回復。
雨季已經過了,連太陽都重新出來,他卻依然不肯出現。
夕顏說:「他是存心的。他沒打算要這個孩子,可是又說不出口,只好用沉默來暗示。無心,現在你要想清楚下一步到底怎麼做?」
「把他揪出來問清楚!雖然除了一個ID外我甚至連他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哪座大學任教,也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與電話,可是如果我在網上遍發通告找他,未必沒有人知道。他好歹是個專欄作者,有點兒名氣,不可能說消失就消失得這麼徹底!」
我狂躁起來,他來了,去了,消失了,一切原來真的只是一個夢?可是一夢醒來,我卻多了一個孩子。怎樣的一筆賬?
「問清楚後又怎麼樣呢?」夕顏逼視我,「讓他休妻娶你?付你分手費?還是撕破臉皮大鬧一通令他身敗名裂?」
我愣住。他若想表態早已經表態,失蹤,本身已是一種拒絕。已經被拒絕了,下一步我還打算怎麼做?
夕顏望著我,一如既往地冷靜,可是卻沒有了以往的溫和,而是一種單純的冷,冷得徹骨。
「無心,我知道離開廣州前你去找過秦晉,又怎麼樣呢?他就要結婚了,就算他明知道我就在廣州,也不肯出來見我一面,因為見了,也無話可說。你去找過他,談了那麼久,可是回來後沒有跟我提起一個字,為什麼?因為你也覺得無話可說。完了就是完了,再糾纏也是無用,只會把以往那一點美好回憶也一併抹煞塗污,不堪回首。但是我沒有後悔過愛上秦晉,只是以後已經決定不再愛了;你呢?你後悔和風相遇一場嗎?」
「不,當然不。」我惶惑,「我一生最開心的就是他來梅州的那幾天。」
「那還要怎麼樣呢?你早就跟我說過不打算向他要結果,那麼現在他已經決定失蹤,你還堅持要把他挖出來,把你們的故事公開,讓他躲你,怕你,直到憎你,恨你,有必要嗎?」
「我,我……」
夕顏今夜的口才出奇地好,完全不容我迴避,咄咄逼人地更近一步:「如果你依然愛他,請放手,不要逼他難堪;如果你不再愛他,何必糾纏?」
「可是……」
「如果他真打算離婚娶你,或者把你藏進金屋,你難道也真打算就這樣一輩子活在等待中,等一個男人把余閒的時間精力感情金錢施捨在你身上嗎?在梅州的那幾天,他是完整地屬於你的,所以你開心過,熱戀過,已經夠了;如果再有下文,故事便不再美好,你將學會抱怨,沉淪,自憐自艾,一副棄婦相,不等人家厭了你,自己先已經放棄了,那樣的結果幾乎已成定局,你還要明知故犯跳進去嗎?」
「那麼……」
「如果他站出來明明白白地說不要你了,低聲下氣求你不要再糾纏他,或者痛哭流涕地請你原諒,或者聲嘶力竭地恐嚇威脅,或者氣極敗壞地破口大罵,你想看到哪一種表演?」
「我……」
「我知道這種種表演你都不會選,但是你能期望一個有婦之夫做出別的表示來嗎?」
「別再說了,夕顏!」我捂上耳朵,「你說的都是金科玉律,都是真理,但是請不要再說了。」
我痛哭起來,夕顏冷眼旁觀,不再罵我也不再勸我。
在廣州,面對阿容的眼淚她尚且動容,伸出一隻手輕拍她胳膊;此刻面對我的痛哭,她竟然袖手一旁,連一張紙巾都不肯遞一下。
我哭著哭著氣惱起來,拿開手質問:「你為什麼不安慰我?」
「你要我怎麼安慰你?」夕顏似笑非笑。
「擁抱我啊,摟著我的胳膊說別哭了一切都會過去的,咱們可以從頭再來,失一次戀丟掉個把花心男人不是什麼天塌地陷的大事,能忘就盡快忘了吧……」
說到一半我發現中計,悻悻然:「夕顏,你聰明得讓人生厭。」
夕顏反而長歎:「可是受傷的總是最聰明的女子,這就叫作繭自縛吧?」
這以後我們再也沒有提過風的名字。
一個ID而已,一段起於風中逝於風中的記憶。
但是孩子,我仍然決定要把他(她)生下來。因為這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有他,是因為曾經有愛,我珍惜那段愛情,永不後悔自己一時歡愉換來終生煩惱。等孩子生下來,長大了,我會清楚地告訴他:我曾經很深地愛過一個人,那個人使我快樂,他就是你爸爸。
夕顏不大贊成我的決定,但知道勸說無效,也就免開尊口,只照著孕婦菜譜一樣樣買來當歸人參弄湯給我喝。
我取笑:「久病成良醫,喝多了阿堅的湯,你竟無師自通了。」
夕顏問:「什麼時候正式向俱樂部辭職?又什麼時候通知高生?」她突發奇想,「可否嫁禍?」
我忍不住呸她:「這種損招你也想得出來。」
「但是你再想想,是不是一個好辦法呢?反正前後時間上也差不多。」話一出口,她自己的臉先紅了。
我笑:「聖女扮妓女,畢竟不那麼容易吧?」隨即歎一口氣,「對孩子不大公平。」
夕顏肅然起敬:「如今你才真像拉斐爾筆下的西斯廷聖母。」
我上街去,狠一狠心,到底將吳先生留給我的提款卡一次性取空。
如果他當初的許諾只是一句空話,或者那時是真的此時已經不打算實踐諾言,我也只好做罷,好歹收著這一點錢傍身;但如果他真的問起,我該編個什麼樣的故事出來再敲他一筆呢?
另一面,夕顏開始找兼職找房子,隨時準備高生回來,我們兩個被掃地出門時可以立即搬走。
不是沒想過離開梅州,但是她要等泮坑神廟的老住持回來繼續追問林大志去世真相;而我,依然抱一線希望,想等大風起兮回心轉意,再次來梅州找我。
等啊,等,多少女人的一輩子就虛擲在了一個「等」字上?
B
夕顏重新回到「夜天使」上班,所有的人都震驚地發現:她變了。
變得輕浮,變得冷淡,遇到客人向她調情時不再是板著一張臉,而是配合地媚眼橫飛,妙趣橫生,用他們的話說是——整個兒一「雲無心第二」。
秦小姐向我打探:「是你言傳身教培訓出來的?名師出高徒,出手不凡,有人說昨天親眼看到有客人給她送戒指呢。」
我發愣:「我是勸過她,可是……」
可是,這分明不是我認識的林夕顏。以前我一直想把她帶壞,想讓她揭下聖女面具,像『夜天使』裡所有的女孩子一樣惟利是圖,得過且過。可是,她只邁出第一步,已經讓我如此痛心痛腑,不,我不要,我不要連她也變得這樣現實,庸俗,世故,自私!
她應該是純潔的,執著的,剛烈的,只要愛了就終生無悔,寧可失去一切也要維持理想的那種人,她是林夕顏,是我的另一半,是天下最完美的女子,我不要她變!
輪到我向她說教:「夕顏,物質並不是世上最重要的,一個人一生中能遇到另一個人,讓自己深切地愛上,愛得不顧一切,已經是一種幸福,不必太執著於結果,愛了,就該無悔!」
「可是我累了,無心,我替自己累,也替我母親累。如果說『賢妻良母』四個字,我媽媽就是最好的標本。她所有的言行都依足了這四個字來做,但是我父親依然拋棄她,就為了一瓶半個世紀前的雲南白藥,和一個渺茫的希望……無心,我不想再做我媽媽,從明天起,你安排客人給我,我要學習陪酒。」
「什麼?」我如被冰雪,整個人垮下來。夕顏她,竟然是來真的,她真的渴望墮落,做一個煙視媚行惟利是圖的物質女人。那麼,她的愛呢?
「夕顏,你變了。」我痛心疾首,「你失去了你自己。」
「我剛剛學會為自己而活。」夕顏面目猙獰,「我不要重複媽媽的路,不再奢望得不到的愛,我要享受今天。」
轉瞬間,她變成另外一個人,做出另外一種姿勢,宛如鬼上身。
那個改變她,令她迷失本性的妖精,是我。
我終於還是流下淚來:「夕顏,是不是為了我?是不是為了替我找錢才要做公關?不需要的,我自己會有辦法。用不著你幫忙。」
「我是為了我自己。你需要錢,我也同樣需要錢。」夕顏冷著臉,「別阻止我,我已經決定了,從現在開始,不再是以前的林夕顏!」
是的,她再不是以前的林夕顏。
我不知道究竟是秦晉的離開還是阿容的故事毀了她,但是我知道對於夕顏的墮落我難辭其咎,還記得秦晉剛離開時,夕顏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聲不響,是我講的我媽媽雲岫成功的真相讓她忽然清醒了也同時徹底地迷茫了,她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對自己以往二十多年的生活和原則完全起了懷疑,而她那樣一個激烈的人,是想到什麼就立刻要付諸行動的,物極必反,以往過分沉靜的她忽然變得比誰都活躍,都張揚,都主動——她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我喃喃,「倏與忽時相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
夕顏揚眉:「你在說你我好比倏忽二帝?」
「但我們相遇即為『渾沌』。」我悲哀地說,「在我心目中,『渾沌』就是一種處世的態度,不偏不激,不卑不亢,是你不要傾向我,我也不要傾向你,可是你我卻偏偏都要羨慕對方的生活。就像倏和忽,在渾沌的地盤相遇,議論說:人都有七竅,渾沌卻渾然一體,不如我們替它打通七竅吧。於是他們每天替渾沌開一竅,到了第七天上,渾沌就死了。」
夕顏變色,久久不語。
我又道:「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
夕顏凝眉:「這又是莊子哪一段?怎麼解釋?」
「天下人都知道追求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卻不懂得繼續探知維護自己所知的領域,知道什麼是不好,卻不知道什麼是好,所以才天下大亂。」
「無心,你到底想說什麼?」
「夕顏,你已經夠完美,為什麼要改變自己?要努力追求七竅玲瓏?我有種預感,這樣下去,會是悲劇。只會失去我們現在已有的。」
「我沒有選擇。」夕顏冷著臉說,「人,是沒得選擇的。」
我痛心夕顏的改變,但是我對於夕顏實在不具備說服力。
我本身就是最無可救藥的墮落天使。
夕顏本是救贖我的神,如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向妖投了降。
我們兩個在凌晨三時下班後結伴做夜遊神,一道陪客人出去宵夜,打情罵俏,妙語連珠,語不驚人死不休,賣弄口才與機智。
在我們的巧笑聲中,月亮與星星都變得俏皮起來,夜色滲在酒杯裡,艷若春光。
但是夕顏一直細心地不許我喝酒。
是這份善良讓我知道她的心底終究沒變,還是一個長著潔白翅膀的愛心天使。
C
這天風終於來信了。
內容和我們猜到的大同小異,只不過文字遠比我們的想像來得詩意而婉轉。
所謂詩人,就是可以將一封絕交信寫得如情書般蕩氣迴腸。
他說他永遠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時光,就好像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那般不真實而耀眼生輝。可是那樣的燃燒終於有成為灰燼的一天,而他已經是一個中年人,有妻有子,沒有多少熱情用來燃燒。
他說我們的內心其實都一樣寂寞空虛,渴望一個人來愛。而事實上,我們也的確認真而盡興地愛過一場,雖然只七天,但不妨將它看做七生七世。
在信的最後,那些華美的抒情之末,他輕描淡寫地綴了一句:他的能力,只能做一個孩子的爸爸。
前面都是鋪設,最後一句才是關鍵。
我對著屏幕久久無語,然後做了一件極其無理的事情——拎起一把椅子向電腦用力砸去。
錯當然不在電腦,甚至也不在網絡,但是我總得遷怒。
也只剩下這一點點任性可以揮霍。
反正也沒打算再上網。
夕顏不在家,約了客人吃下午茶。
她如今已是「夜天使」紅牌舞女,儘管姿色平平,但客人也並不都是草包,很知道分辨沙礫同珍珠。公關小姐們很快就被比下去了,不知在秦小姐耳邊抱怨了多少髒話。但是秦小姐樂得公關隊伍裡多出一個生力軍,只要夕顏仍然能在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替她解決諸如買雞蛋拼洋酒之類的小麻煩,便由得夕顏去。
除開睡覺和替我煲湯,現在夕顏很少在家。
我找不到人訴苦,只有將電腦砸了又砸,哪怕把世界都砸碎了也好,只要能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再也不值得為那個人流一滴眼淚。
再不相信愛情。
門鈴報火警一般響起來,一聲遞一聲,氣急敗壞。
這個下午合該多事。
我拎著七零八落的椅子腿去開門,看到門口立著一位華服盛妝的闊婦人——四十歲樣子,著裝雍容,但臉色極憔悴。
「我是吳太太。」她自我介紹,「吳先生有話請我轉告你。」
我驚訝,開門請她進來,親自去廚房弄茶——百花樓一直不肯僱傭人,因為不願意與人分享秘密。
走到廚房我發現自己手裡還拎著那只椅子腿,隨手擲向牆角,發出「啪」的一聲,把自己嚇了一跳。說不介意是假的,這一下午不論做什麼都失態。
一邊弄茶一邊猜測這吳太太的來意,打上門來興師問罪?按理不至於。吳先生在外面拈花惹草是出了名的,不見得只有我一個紅顏知己,況且我還真算不得是他的親密女友,至狎暱舉止不過是吻吻面頰道聲晚安再見。
如果是風的老婆找上門來羞辱我我可以理解,那種大學老師的太太一生中都沒什麼風浪可以經歷,難得丈夫出次軌已經當作大節目,不鬧才是怪事。但是吳太太,怎麼會有這分閒情逸致?
我對著廚房的鏡子調整好表情,然後端茶出去,彬彬有禮地詢問:「吳太太是從哪裡來?」
「大連。我昨天才回到梅州。」她板著臉,將茶匙在杯子裡一下一下地攪,似乎心事重重。
她不說,我便也不問。心仍沉浸在風的來信上。
他的能力,只能做一個孩子的爸爸。一個孩子的爸爸。
然後石破天驚地,我聽到吳太太說:「吳先生死了。」
什麼?我一震,打翻了杯子。什麼?我有沒有聽清楚?
我抬起頭,盯著吳太太的臉,等她再一次重複。
「吳先生死了,他上個月回國,去大連公幹,飛機墜海……」吳太太像一隻梟那樣冷冷地敘述,把一個人的生死說得如春去秋來那般平淡,或許是因為重複了太多次,或許是因為哀莫大於心死。「他好像早有預感,在回國第二天立下遺囑,還格外給我留了一封信,說曾經承諾過要照顧你,在你需要的時候付給生活費……」
我知道這不是原話,吳先生不會用「生活費」這樣的詞,但是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吳先生死了,死之前,曾經留下遺囑,仍然惦記著有一個女孩需要他照顧,那個人便是我——雲無心。
我的心,很痛,很痛。
即使不相信愛情,即使只把吳先生看做一個客人,我仍然被這消息深深地刺痛了。
畢竟,畢竟他曾經真正地關心過我。在泮坑,在湖上,他握著我的手,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現在我才知道,他給過我的那一點點愛有多真,多珍貴。即使那只是寒夜裡的一星火光,也是真實的火,真實的光,就算不能取暖,也可以照亮了。
然而,現在我連那樣一絲鏡花水月的光也看不到。四周無邊黑暗。
陳夫人的話響在空曠裡:「他交往過的女人,數也數不清。都是些除了幾分姿色外就一無是處的花瓶,分佈在全球各處,等著從他手中討生活費。如今他一死,我倒真是發愁,你們這些女人呀,個個都要我照顧,後半生倒是不怕寂寞,可以開個慈善院了。」
「陳夫人,如果你的意思是手頭緊,我不會……」
「不不不,你放心,他既然臨終遺言要我照顧你,他的意思我一定會照辦。總不能和死去的人過不去,是不是?」陳夫人臉上浮著笑,但我讀得出笑容後面的衰竭。
我有一點點驚訝,不是來討價還價,那麼她又是來做什麼的呢?
陳夫人像個影子一樣在屋子裡遊走,幹幹地笑著,每說一句話都像望空刺出一把劍。「不過我很好奇,想來看一看,那個被他臨死之際還念念不忘的女人是個什麼樣子?在分死人錢的時候,她是會哭還是會笑。」
我明白了。她一直在自相矛盾。如果真的吳先生留下許許多多需要照顧的「未亡人」,她又怎麼可能一一探望得過來?分明我是例外。
但是我已經不想佔這個上風了。她是陳先生的妻子,是他名正言順的原配,她有權憤怒。
「陳夫人,有件事,也許你沒興趣知道,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和陳先生,只是朋友。」
「騙誰呢?朋友?什麼樣的朋友?床上的朋友?」陳夫人連連冷笑,發出夜梟那樣的叫聲。
「你一定要這樣想嗎?」我厲聲打斷她,「陳夫人,我不是個黃花閨女,犯不著假扮純潔。如果我和陳先生上過床,我不怕告訴你,反正你已經答應付我生活費。我告訴你這件事,只是因為這是事實。你相不相信都好,我這樣說,是為了對陳先生公平。」
「是真的?」她遲疑起來,「那為什麼,他要這樣照顧你?」
「也許他想當慈善家吧。」我苦笑,「陳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他同情我,想幫助我脫離苦海。」
平生第一次,我說謊是為了別人,一個已死的好人,真正愛過我的人。
我把那些在三流雜誌上常見的苦大仇深的故事講給陳夫人聽,什麼我父母重病,弟妹年幼,故而要我失學賣唱以補給家用云云。
陳夫人很相信。或者說,她很願意相信。
我們共進下午茶,她哭了,一邊喝茶一邊流淚,跟我說了很多很多。她與陳先生的相識,訂婚,結婚,分居,養兒育女。
一個寂寞的,不甘心的女人。有盡世上的一切,除卻真愛。
她也需要傾訴。而我,是她最好的傾訴對象。因為我不是她丈夫的女人,卻接受了由她轉交的丈夫的錢。她在我面前有優越感,親切感。
多麼可笑,正室和紅顏知己,在男人的身後成了朋友。
也許,是因為我們都寂寞。
我當自己是在做善事,很認真地聆聽陳夫人訴了一下午的苦。
臨走,吳太太從袋中取出一張支票交給我,數目很大,如果稍微省儉一些的話,足夠我下半輩子用的了。
兼有禮物相贈——現在應該稱之為遺物了——是一疊因為年代久遠而發黃,甚至分不清是玉扣紙還是絲絹的《莊子》文稿,錄的是《山木》一段: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茂盛,伐木者止於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以終其天年夫!」夫子出於山,捨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鳴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鳴與不鳴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
直到這時候,我才終於有理由有機會放聲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嘔心瀝血。
別墅裡空無一人,而吳先生死了,我不應該好好哭一場來祭奠他嗎?
電話鈴尖銳地響起。我被迫提起話筒:「哪位?」
「Wenny,是我,Shelly出事了,你快來。」是秦小姐。
「Sheely?」我一愣,夕顏從來都是解決麻煩的專家,竟然製造麻煩?
「有客人輕薄她,她反抗,阿堅忽然上前打了客人一酒瓶子,現在客人已經送醫院,阿堅也被警察帶走了……」
我再聽不下去,抓起外套便往外衝。
Shelly?夕顏?曾幾何時,我在外面惹了麻煩,對方到俱樂部尋仇,Shelly以身擋刀,救下秦晉也救了我。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那一刀其實是替我挨的。因為如果不是她那一刀,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但是如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是她在惹事,而阿堅替她出頭傷人,要我來擺平……一報還一報嗎?
電光石火間,泮坑老道士的話春雷一樣響在耳邊:
「仇孽是因女人而起,也只有由女人解咒。這叫以毒攻毒,陰極陽生。」
「你命犯天煞,被無名詛咒纏身,除非有一個女人肯用她的血洗清你的罪孽,你也肯用你的血洗去她的戾氣,當你們血脈相通,心心相印,命運即可交融改變。但是改好改壞,還在一念之間。」
原來,原來那個女人是夕顏!我怎麼竟然一直沒有想到。她為我擋刀,我為她輸血,我們的血終於交融,心心相印,在冥冥中將命運互換,我洗盡鉛華,她卻錦衣上陣,我們本來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但是竟一錯再錯,不,夕顏,讓我們重新來過,再寫一次歷史……
D
阿堅在第二天早晨得以保釋。
我和秦小姐分頭求人,找了當地有頭有臉的闊商來具保,又在酒店擺席宴請被打的客人,希望他高抬貴手,不要進一步告阿堅。
但是阿堅仍然要被開除——「夜天使」不能僱用兇手做主管。
夕顏在當夜失蹤,化了艷妝說去給阿堅餞行,臨行還笑嘻嘻地說如果阿堅要她,她就隨他回北京。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臉上有一種清堅絕決的光,一種冷艷,好像在赴一個終生的約會。
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很久以後我想起夕顏,總覺得她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而只是一段故事。
神秘,憂傷,跌宕起伏,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會有很多戲劇性的情節發生。無論是她的身世還是她自己,都籠罩著一層哀艷的面紗,像個謎,解不開,也忘不掉。
我一直試圖弄清楚在阿堅離開梅州的前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沒有人能告訴我。
阿堅是自己走的,我問他見沒見過夕顏,他不肯正面回答我,卻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我配不上她。」
「我配不上她。」這是秦晉離開梅州時說過的一句話,如今阿堅再次提起。
我不懂,無論是夕顏主動愛上的人,還是曾經深深愛她的人,都說配不上她,那麼,到底什麼人可以配得上夕顏的愛情呢?
無法想像夕顏在得到那樣的答案後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妓女痛恨別人只把她看成妓女,但是聖女呢?當所有的人一定要把她成聖女看待時,她是不是也會惱羞成怒?
我只知道夕顏在事發的第二天早晨又去過一次泮坑,那個老和尚終於回來了,他告訴夕顏:林大志死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對不起我妻子和女兒,我愛她們。
我問老和尚:「這是真的?還是秦晉讓你這麼說的?秦晉告訴我他聯繫過你,是不是他請你這樣轉告夕顏的?」
老和尚說:「那麼,你認為呢?」
「如果林大志一直惦記著妻子女兒,為什麼不給家裡寄一封信,哪怕道聲平安也好啊。就算他是意外身亡,那麼既然有時間給你留口訊,就沒有給你留個家裡的地址電話嗎?他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大小姐?他根本就不再記得自己的妻子女兒,那些話,根本是秦晉編出來讓你騙夕顏的對不對?」
「什麼是對?什麼是不對?什麼是真?什麼是非真?」老和尚對著我作揖,「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施主,人生若浮雲,不要太固執了。」
我的口才雖好,卻不擅談禪,氣極敗壞,只有以不變應萬變,與他背起莊子來:「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之乎者也,直說得老和尚目瞪口呆方覺出一口氣。
回到百花樓時,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在張望,看到我,飛奔過來說:「是雲小姐嗎?有位林小姐讓我到這裡來,要我服侍你。」
我大喜,抓住小姑娘手問:「她還說過什麼沒有?她什麼時候找到你的?」
小姑娘嚇了一跳,退後幾步才敢回答我:「她預支了我半年工錢,讓我每天煲湯給你喝,就這些,再沒說別的。」
線索又斷了。再沒有人可以問。
夕顏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沒有留下一句話。
秋天來的時候,我搬進了夕顏替我租下的民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