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一切都是有預感的吧?
那天本來天氣照例是陰陰的,黃昏的時候還下過一點雨,但是到了晚上,忽然晴了,天空中露出月亮來。
客人不是很多,但是樂隊好像很起勁,新DJ主持節目時聲音裡有種莫名的亢奮。舞小姐們沒有無故吵架,桑拿房裡沒有客人投訴,連秦小姐的化妝也比往常順眼些。
我選擇的歌是陳明真的《百萬個吻》:我想我們前生一定是情人不然我不會愛你這樣深如果一生緣分只能留個吻我想向你預定百萬個來生哦KISSKISSKISS只允許你一人你的眼神像一道閃電劃過我心門哦KISSKISSKISS我祈禱這一生所有的夢都經過你一夜成真歌詞柔媚,婉轉,唱著歌,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渴望經歷一次愛情。
我是一個感情的乞丐,如果可能,我願意托一隻缽沿街乞討,只求一點點愛。
忽然間本能地覺得有什麼地方異常,望著大廳裡的紅男綠女,角落裡一個穿黑衣的男人的身影吸引了我。
他是一個人,這在俱樂部裡很少見,坐在靠窗的檯子,面前只放著兩瓶黑方,幾碟贈果,半倚在沙發背上,雙臂交抱胸前,沉靜地望著我——雖然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整個身體姿態傳遞過來的那種氣息,一種專注的凝視。
我望著他,望著他,不能錯目地望著他,一首接一首歌地唱著,漸漸地,周圍的人都不存在了,我整個晚上的表演都只是為了他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為了我的歌還是為了我的人在久久地默坐,但是卻可以清楚地肯定,他是為了我,為了我。
他是誰?
鬼使神差地,在演唱結束前,我示意DJ再放一次《百萬個吻》:少女情懷總是詩我喜歡你樣子一絲絲的憂鬱和一絲絲的歡喜不求你能陪我一輩子只希望能擁有百萬個來生哦KISSKISSKISS我左等我右等等一顆心和發亮的青春驚動你靈魂哦KISSKISSKISS我祈禱這一生所有的夢都經過你一夜成真百萬個吻……
一絲絲的憂鬱,和一絲絲的歡喜,是誰?他是誰?
一個被我忽略好久但從沒有忘記片刻的名字湧上心頭,但是,會嗎?會是他嗎?彷彿心裡種了很多的豆子,經了水,發出芽來,鼓鼓地要冒頭出來,是不是他?是嗎?會是嗎?
謝幕時,我看到他買單,起身,出門。
忽然之間,身不由己,我抓起披肩追出去,一推開俱樂部的大門,即看到他。
他背對著我,站在月光下,那寬闊的微微發福的身影像座山一樣沉穩,好像已經在那裡矗立了千百年,只等待我到來後,才肯一回眸。
千百年的等待哦,也只為這一回眸。
我的眼中忽然蓄滿了淚,我已經知道,知道他是誰。雖然從未謀面,雖然一言未發,但是兩個相愛的人就像兩道交融的風,即使遠在天邊也可以感受彼此共同的呼吸,何況此刻近在咫尺?
他輕輕回頭,緩緩回頭,終於回頭。
我們的目光在月光下糾纏碰撞,他開口:「你好久沒有上網,在QQ上找不到你,我很擔心,忍不住要來看個究竟……雲,你比我想得更美,更好,你簡直令我自慚形穢,不敢見你了。」
「風?你是風?」彷彿一柄重錘在我身後猛地一擊,我失聲驚呼,衝上前猛地撲進他的懷中,淚水如決堤之洪般傾瀉出來,QQ上所有的對話閃電照亮夜空一般在腦海中歷歷再現——「風,告訴我什麼是愛。」
「愛是一個人在夜裡等待另一個人的呼吸,雖然隔著千里萬里,但是我知道你在電腦的另一方,於是,我便會夜夜等待。」
「你怕不怕空等?怕不怕失約?」
「不怕。守株待兔是人間至大的幸福,因為他有可等的目標。」
「即使我不來?」
「即使你不來,我仍然感激,因為你給了我希望,給了我等待的理由。」
「風,你是在愛我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不過,如果不是愛,我同樣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感情來形容這份等待。為了牛郎織女七夕會,天上出現了一道彩虹橋;為了讓你我相遇,世人發明了網絡和聊天室。這是天意。」
「風,我多麼想立刻見到你。」
「我和你一樣。」
「如果我們見面,你會做什麼?」
「吻你。即使眾目睽睽,即使道路阻塞,即使有成千上百輛車子在對我鳴笛,我仍會不顧一切,抱你,吻你,吻一千一萬次。」
「那麼,我們還等什麼呢?」
B
百合花園,百花樓,百花齊放。
我們在雪白的大床上翻滾,擁抱,親吻,變換著各種姿勢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交付給對方,彷彿想補上以往損失的二十年,那麼親近的身體,如何等到今天才熟悉,我要吻遍他身上每一寸肌膚,喚醒他所有沉睡的記憶,告訴他:這是我的嘴唇,你是我的身體,我們本來就該是一體,為何等到今天才相見?
不知陽光何時吻上窗紗。
我在風的懷裡醒來,懶懶地依偎,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沉睡的感情慢慢復甦,一顆心又變得柔軟濕潤,有種癢癢的感覺。
我對自己說:我又愛了。我愛他。我是愛上他了嗎?這真的是愛嗎?
我的雙臂抱著自己的肩,被那種若羞若喜的感覺包圍著,心神恍惚地飛出去,偷偷地微笑,渾身懶洋洋,如同被陽光擁照。
風醒了,親吻印上我的背,我佯睡,感受著他的唇在我的肌膚上一寸寸移動,在我耳邊輕輕低語:「我要吻遍你全身。」
耳朵癢起來,全身都癢起來,熱起來,我終於忍不住,猛地轉過身,緊緊地抱住他,呼應他,如同雲呼應風,山呼應雨,潮汐呼應月信,杜鵑呼應春天,在愛的伊甸園裡,與他千百次重複亞當和夏娃永不疲倦的遊戲……
如果世上只有一個男人,那就是他;如果世上只有一個女人,那便是我;如果世上只有一種愛情,那就是我和他!
世界那麼大,我只眷戀這兩米乘兩米的一張床。除此,哪裡也不想去。
但是夕顏在等我。本來很擔心一本正經的夕顏會為難大風起兮的,而她只是淡淡說「你好」,我反而暗暗嘀咕,不知道她的平靜是因為心不在焉,還是因為在傷痛之後開了竅,不再板起面孔做聖女。
越來越不懂得夕顏。
自從那次關於我母親的對話後,夕顏好像重新振作了,有一天她突然主動提起這件事,勸我:「無心,不要對你媽媽太刻薄了。孤兒寡母,你媽媽能掙下今天的江湖地位不容易,不使用一點兒本錢,怎麼玩得轉?」
「你的口氣怎麼像我?」我詫異,「夕顏,你不該說這種話的,你的台詞應該是: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要憑自己真本事吃飯,無愧天地,不負我心。這才是你嘛。」
「是嗎?我自己並不知道。」夕顏失笑,「我以為我從小到大第一志願是做個狐狸精。」
「狐狸精?你?」我指著她笑,「那你得先學會對男人撒嬌才行,這個,拜我為師差不多。不過嘛,你資質太差,連拋媚眼都不會,估計是出不了師啦。」
但是不管怎麼說,夕顏終於是有了一點笑容。
而且,她好像當真很想做一隻千嬌百媚的狐狸,纏著我細細地問一些取悅男人的小伎倆,諸如欲迎還拒三分真七分假忽嗔忽喜種種竅門,由衷地說:「真是一門學問。」
我反而苦笑。
原來,妓女時時渴望從良做淑女,聖女卻也以同樣的渴望在嚮往墮落,或者說,嚮往聲色誘惑。不過我知道夕顏只是好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真叫她賣身,打死也不會從。
夕顏這時候已經可以偶爾請假半日出院走走,不過右手仍然打著繃帶,要特別小心。
我們一起去吃早茶。
茶是最普通的菊花加糖,四碟葷四碟素加一隻蘿蔔牛腩煲,說是早茶,其實連午飯一併解決了。
蝦餃細薄透明的面皮裡隱隱透出紅嫩蝦球,是我的最愛,吃了一籠不夠,又讓風去多叫一籠。
我當著夕顏的面對風撒嬌調情,支使他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搭著肩膀給他一個香吻做獎勵。
夕顏饒有興趣地旁觀,嘖嘖稱奇:「原來這才叫愛情。」停一下,又說,「是要這樣細碎的關愛才是最真實的吧?」
我笑,指點她:「所謂愛,就是讓一個男人心甘情願替你做好多細碎的小事。不過真要頂天立地,赴湯蹈火,則最好還是女人自己來做。千萬別考驗男人的心。」
「是嗎?」夕顏蹙眉,居然當真思考起來。
我忍不住又笑。
席間風離座接了一個電話,夕顏覷我顏色,我平靜地說:「大概是他老婆,撒個謊,總得多聊幾句來遮圓了。」
夕顏微微吃驚,忍了又忍,到底露出不以為然來:「你真不在乎?」
「我從知道有他這麼個人那一刻起就知道他已婚,他騙的是他老婆,不是我,我為什麼要在乎?該他老婆緊張才對。」
「可是你們會有結果嗎?」
「過程難道不是最重要的?你和秦晉的結果已經出來了,你後悔愛過他嗎?」我點中夕顏死穴,「一生中遇到一個人,真心愛過,被愛過,已經很難得了。就算騙,都要找個人肯用心騙騙你才行。他千里迢迢自北京飛來梅州騙我,我很感激。」
「也對。」夕顏又糊塗了,癡癡地說,「如果秦晉肯騙我……」
「忘記秦晉。」我斬釘截鐵打斷她,「秦晉再好,也已經走了,那一章已經從你生命中翻過去,現在該打點精神從頭來過。」
夕顏卻仍然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秦小姐昨天來看我,阿容曠工跑掉了,說是去廣州找乾仔。」夕顏慢吞吞地說,「她真可以做到不顧後果,比我有膽量。」
我看著她。
她羞怯地笑,不自信地,猶猶豫豫地問,「也許,她那樣子才叫真愛?」
我覺得擔心,這次大病,好像把她整個的人生觀與愛情觀都動搖了,她如今就彷彿一個初生的嬰兒,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一切都模糊起來。
「夕顏,每個人有每個人做事的方式。你不要羨慕任何人,你就是你,是最完美的林夕顏。」
「可是……」夕顏蹙著眉,但最終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給了我一個虛浮浮的笑。
我忽然意識到夕顏的癥結在哪裡了。
任何事都有一個限度,過了界就叫激烈。剛極易折,情深不壽,極致的人總是容易受傷的。而夕顏卻總是很無辜又本能地把每件事做到了極致。
極致的善良變成了虛偽,極致的純潔導致了孤獨,極致的認真更使她身邊的男人覺得害怕,有壓力,避之惟恐不及。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太對,對過分了,她不明白負負才得正的道理,撞了牆,頭破血流,仍然不知道拐彎,更不肯回頭,寧可肝腦塗地。
但是這一次,她傷得太重了,甚至已經沒有力氣舔傷,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卻不知道錯在什麼地方。認真是錯嗎?還是純潔是錯?
我憐惜地看著夕顏在困惑中獨自掙扎,暗暗神傷。看著她,就好像看到一個受難的聖女,無處不在流血流淚,卻依然無助地張著手,努力地遮掩滿身遮也遮不住的傷口。
「夕顏,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不要老是懷疑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我苦勸,「何況,就算錯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天沒有塌下來地沒有陷下去,太陽還是天天升起來,出了院你又是完整健康一個完美的人。」
「可是阿容恨我。」夕顏深深苦惱,「她一聲不響地跑去了廣州,連工作也不要,後路也不留,她一直恨著我,認為是我出賣她們,逼走乾仔。」
「那是她自己糊塗。」我打斷她,不願看到她被困惑和內疚綁縛,「也許她並不糊塗,心裡比誰都明白,你又不是救世主,你連秦晉都保不住,又怎麼能保得了乾仔?不過人都是喜歡推罪於人的,她一肚子怨氣,總要找個出氣口,你自己送上門來自怨自艾,還不是中了她圈套?」
「可是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是像你媽媽那樣?還是你那樣?」
「是像你自己那樣!你想怎麼做,怎麼做就是對的,幹嘛問那麼多?還是那句話,錯了又如何?人一輩子誰不錯個十回八回,一輩子連錯事都沒做過一回,做人還有什麼意思?關鍵是要錯得及時,生生世世,男男女女,所謂愛情,不過是一場及時的錯誤罷了。最怕一生虛度,到老來,除了一大片正確的空白外什麼都沒有留下。人生苦短,再不錯,想錯都來不及了!」
「說得好!」大風起兮鼓掌,他打完電話回來了。
我斜睨他:「替所有多情男人說出心聲了,是不是?」
「替所有渴望犯錯的人說出理由了。」他笑,「雲,我真是讚賞你的聰明。在QQ上,沒見過你這個人的時候,光是看到你妙語如珠,已經讓我愛上你,就是因為你的這份無賴和灑脫。」
「無賴?灑脫?這是什麼形容詞?」我失笑,「這能算讚美?」
「那換一句:錦心繡口,字字珠璣。」
「都說如果一個女孩不漂亮,最好讚她聰明,你口口聲聲誇我口才好,那是覺得我相貌粗鄙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那我的歌呢?你偷偷跑去聽了一個晚上,還沒說我歌唱得怎麼樣呢?」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那還有……」
「行了行了。」夕顏招架不住,「你們兩個耍花槍,自己不嫌肉麻,旁邊的人可是牙都酸倒了。」
我笑倒在風的懷中,一半真為撒嬌,一半卻只是想逗夕顏開心,看到她終於談笑風生,只覺情人良友相伴身旁,佳餚清茶供奉桌前,人生樂境,至此為極!
多少多少年後,想起這一分這一刻,也是我生平最開心的時光。
如果這是錯,能夠盡情地錯上這麼一回,我死也不悔。
C
風在梅州停留了一個星期。七天七夜。上帝創造一個世界的時間。當然更足以改變一個女人的一生。
雖然以往有過那麼多的追求,狎暱,風波,和傷痕,但是我沒有戀愛,我沒有真正地戀愛過,哪怕一次。
是風把理想變成了現實。
夜以繼日,日以繼夜,我們做愛、擁抱、撫摸、親熱,宛如一對接吻魚,即使睡著了也不捨得鬆開彼此緊握的手,他看著我,感慨地說:「我已經結婚生子,以為自己一生已經定了,卻沒想到,要到今天才知道什麼是愛情。」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表白。
我不是詩人,在他面前,我變得口吃,拙於言辭,只像一個初戀的小女孩一樣,只會對著我的神膜拜祝禱,千百次重複一句話: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但是仍然要交談的,而且,面對面地交談和QQ上的遠遠不一樣,QQ上只有靈魂的碰撞,生活中卻要有因有果,所有的問題總該有一個答案。
比如他到底以一個什麼樣的借口來梅州,過後又該如何自圓其說,比如我今後的打算如何,又為什麼住在這樣一座豪華別墅裡。
而我給他的回答是:幫朋友看房子。
沒有人會信這樣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吧,但總要給彼此一個台階下。
到這時才有餘暇重新審視彼此,都不再是少男少女,都早已經滿身瘡痍,都各背著辛酸的歷史,都只是在夾縫中求生存。那苦難的愛情,誰又知該何去何從?
有時同他逛街,看到他在兒童區久久站立,若有所思,嘴角微微帶著一絲笑,渺茫悠遠,忽然間與我咫尺天涯。
我知道他在思念幼兒。
不是不存芥蒂的。我是赤條條一個人傾心相與,他卻是拉拉雜雜帶著一大家子人與我相處,像夕顏說的——會有什麼結果?
但是既然已經豁出去,就下定決心做個大方安分的情人,命裡七尺,難求一丈,我不會做任何逾分的要求。
「風,我不會要你離婚的,你放心,我永遠不會給你壓力,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多一天,更多一天,已經心足。」
「雲,我捨不得你。想像不出經歷過這樣的愛以後,再怎麼回到那分平淡的生活中去。」
「你會忘記我嗎?」
「永不。十二個永不。」
「那麼,與我享受這一天。愛我這一天,我會還給你一生一世。」
「可是我總是要回去的。」
「我跟你一起回去,在你家附近租一間小屋,守候你,等待你,只要你偶爾會來看我,我已心足。」
「雲,你這樣美麗年輕,我不能讓你為了我荒廢青春。」
「我願意。」
新娘在婚禮教堂上回答神父:我願意,我願意無論疾病、窮困、苦難,都與他相親相愛,互相扶持。
許願的新娘是幸福的,純潔的,也是神聖的。
情人的回答呢?
我願意。我願意不計名分、代價、結果,都對你衷情如一,誓死相隨。
情人該被詛咒嗎?
他擁抱我,再次低下頭,輾轉地吻我,吻干我的淚水。
我在何時落了淚?
是何時,我如同一朵哭泣的百合花,不堪觸碰,時時落淚。
愛情讓人如此柔軟,而我在淚水中盡情綻放。
窗台上時鐘滴滴答答
窗外面雨在下
我凝視著落滿塵埃的吉他
只是愛情這根弦鬆了
我是花瓶中哭泣的百合花
告別了泥土就是愛你的代價
你是我眼中最後一粒沙
我含淚也要輕輕地擦
我是花瓶中哭泣的百合花
被你輕吻後不經意地留下
你是我心頭最深的傷疤
讓我明白愛恨的落差
夜裡,我在「夜天使」演唱孫悅的新歌《哭泣的百合花》。淚水盈滿我的眼眶,愛著的女人,變得如此脆弱,碰哪兒哪疼,動不動就會流淚。
風,他會記住我的歌聲嗎?記住我的淚?!
正值雨季,就彷彿老天也在陪我哭泣。
即使不下雨的時候,空氣也濕潤纏綿,好像在說:我要哭了,我就要哭了。
雨隨時都會落下來。
淚隨時都會落下來。
一朵哭泣的百合花,離了泥土的好景不長的百合花。從它怒放在花瓶的那一天,已經預知了凋零的命運,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哭泣著盛開一回。
然而也終於要分別了。
送他去機場的路上,他一直一直地說:「要笑,知道嗎?我願意看到你笑。」
有雨,汽車的雨刷一下又一下地掃過來掃過去,宛如我搖擺無依的心。
我回過頭,看著他綻開我美麗的笑容。
我將頭倚在他肩上,輕輕唱著心碎的歌:
我是花瓶中哭泣的百合花
被你輕吻後不經意地留下
你是我心頭最深的傷疤
讓我明白愛恨的落差
時鐘走停了雨也下夠了,
勸自己別再哭了
一切都算了曲終人散了
對你說再見吧
如果歌永遠唱不完,如果路永遠走不盡,如果你我永遠不分開——世界該有多麼美麗。
然而歌未休,路已盡,相愛的你我,竟要分手。
那是真真正正的分手——兩隻相愛的手日日夜夜幾乎沒有捨得鬆開過,然而此時,畢竟要分開了。
彷彿用一柄鋒利的小刀在撬,我不捨得,不捨得鬆手,不捨得呀。
「風,風……」除了呼喚他的名字,我沒有力氣說完整第二個字。
他用力掰開我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轉身走進機艙。隨人群向更深遠處走去,走出我的視線。明明走在人群中,卻彷彿走在無人的曠野,大雪茫茫下,風匆匆地走著,不曾留下任何腳印。
我撲在玻璃隔牆上,努力地睜大眼睛看他走遠,忽然驚天動地地大喊起來:「風!風!風!我有句話要告訴你!」
所有的人都被驚動了,愕然地望著我。風狼狽地回頭,猶豫了一下,匆匆走回,站在門口問:「什麼話?」
我不顧一切,忽然猛地推開攔著我的小姐,衝進候機室,撲進風的懷中,俯在他肩上,輕輕說:「我忘記一句重要的話。」
猛低頭,我抓住他肩上的衣領向後褪去,用力向他肩頭咬下去。
風痛得整個人驀地抽緊,用力推開我,絲絲地抽冷氣:「你幹什麼?」
我整個人軟下來,綿綿地笑著:「我要你留下一道傷,我要你太太問你傷是怎麼來的,我要你絞盡腦汁想答案……我要你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記得我。」
兩個小姐上前來將我架出了候機室,我已經再也沒有一絲力氣,由著她們拖我出去,可是我的眼睛,我只剩下一雙眼睛還有最後的感情,牢牢地盯著大風起兮,慢慢地湧出淚水。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當小姐鬆開我,將我擲到長椅上,當我終於有力氣舉起手拭乾淚水,眼前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沒有了大風起兮,那碌碌往往的人群與我有何干係呢?世界在這一刻變成了莽莽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