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煦,綠樹成蔭,湖水漣漪微蕩,有天鵝在湖上起舞,而孩子們在湖畔嬉笑鼓掌。
無顏和令正坐在公園的湖水邊,和孩子們一起欣賞天鵝的舞蹈。令正十分驚訝,道:「竟然有真的天鵝在公園裡飛,而且你看,這只天鵝彷彿在表演,它好像聽得懂孩子們的歡呼呢。」
無顏注目那天鵝良久,肯定地說:「她不只是一隻天鵝,她是一個少女的靈魂替身。」
「靈魂替身?」令正詫異,「你是在說笑還是講童話?」
「是真的。你不相信人有靈魂嗎?這只天鵝的身體裡寄居著一個少女的靈魂,她因為愛而生生不息,她是為了自己的愛人在跳舞。」她指給他看坐在湖對岸的男子,「那男人是她的愛人,她生前至愛著他,甚至願意為他而死,並在死後化為天鵝。我敢說,她以前一定是個舞蹈演員。」
令正笑道:「無顏,也許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小說家。」
「你不信?」
「我信。而且我還知道,不僅那只天鵝是少女的靈魂所化,那邊那對蝴蝶還是梁祝的化身呢。」
「你還是不信。」無顏輕歎,「但這是真的。那癡情的舞者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一次次重生,將生命和靈魂盡可能重複,只為了更盡情地愛他。令正,你永不會明白,以生命為代價的愛情是怎樣的。」
令正有些不安,說:「最近,你很喜歡討論生命與靈魂。」
「那是不能迴避的。」
「什麼?」
「有件事每個人一生中都至少會做一次。好在大多數也只需做一次。那就是……」無顏頓了一頓,輕輕吐出那兩個字,「死亡。」
令正的心裡覺得悚然,可是表面上強笑著,說:「廢話。」
無顏辯道:「可也是真理。」
令正投降道:「真理都是廢話。」但隔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廢話卻不一定都是真理。」很悻悻然的樣子。
無顏便笑了。
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平和,相處融洽,每一分鐘都比前一分鐘更加親密,就像要同時間賽跑似的,好像再不相愛就來不及了——然而事實也的確正是這樣。
明眼人的日子真是好,她通宵達旦地看電視,很多影片是她以前「聽」過的,故事並不陌生,現在終於可以把影像與聲音合拍,紫霞飛下萬丈紅塵時的表情多麼淒美絕艷,傷心的練霓裳一轉頭就變成了白髮魔女,張曼玉穿著二十幾套旗袍走過花樣年華,周潤發三進三出於和平飯店,如花憑著一枚胭脂扣在人間尋尋覓覓,十二少竟淪落成戲院裡的臨時演員……
這是無顏回到人間的第六天,也就是她可以留在人間的倒數第十九天。這一天她十九歲,大學剛入校。
她的長髮比先前略短,但仍是直的,因此不大容易看得出來——她真該慶幸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改變髮型——她的皮膚更加細膩光潔,臉上還帶著一點兒沒有褪盡的嬰兒肥,笑的時候一邊臉上有個淺淺的酒窩。
酒窩長大後慢慢平復了,對此,瑞秋曾經很遺憾,一直說很懷念有酒窩的無顏,因為看起來更加天真可愛。現在想真切點,那酒窩好像就是從認識令正後慢慢消失的,大概是因為開始戀愛的無顏真的長大了,或者就是因為飽受暗戀之苦的她漸漸很少笑。
令正用雙手枕著腦袋,讓自己倒在草地上,瞇起眼睛看著無顏微笑,說:「你今天氣色很好。」
無顏也在笑,然而這笑容裡有陰影。粗心的令正哦,他覺得她氣色很好,可是他沒有發覺這「好」並不真的因為「氣色」,而是因為年齡——無顏又年輕了一歲,她現在是個十九歲的少女,青春氣息逼人。
無顏有些擔心自己的身份即將揭穿,令正再粗心,分不清十九歲與二十五歲的區別,但是再過三天,等她回到十六歲,那就怎樣也瞞不住的了。那時候他會怎麼樣?會大喊大叫?驚惶失措?斥責她的欺騙與陰謀?拋棄她?找人作法滅了她?叫她魂飛魄散?
這是一場賭,而且是賭盤一開便不得離場。無顏到這時候已經有點兒後悔進場,可是來不及了,她只有出盡手中的砝碼,孤注一擲。
她看著那天鵝,眼中充滿了理解——她們都是重來的靈魂,為了愛。她又看看湖對岸的男子,那無疑是個英俊的男人,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最美,在天鵝的眼裡那男人無疑是天下無雙,而在無顏心中,卻只有惟一的令正。惟一的,令正!
回到鍾氏花園時,陳嫂告訴無顏:「今天瑞秋小姐來過電話,說老爺這兩天就回國了。」
「什麼?」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無顏一驚之下,幾乎氣急敗壞,「不是說他們要在瑞士至少待足兩個月嗎?」
「可是瑞秋小姐說,老爺身體不適,進了一次醫院,好在施救及時,已經脫離危險了。可是老爺不想再在瑞士待下去,打算這兩天就回家了。」陳嫂遲疑一下,終於說,「小姐,你的樣子……」
「我今天去了美容院。」無顏打斷她。真是,有眼睛的人都比令正細心,看來陳嫂已經察覺她的不尋常。她看看陳嫂還在樓梯口磨蹭著不肯離開,頓起疑竇,催問:「還有什麼事嗎?」
「今天,我家裡人也打了電話來,要我回去一趟,可是小姐你看,老爺就要回來了,我這個時候請假……」
原來是這樣,無顏鬆一口氣,連原因都不問,很痛快甚至很熱心地回答:「沒事,我在這兒呢,外公回來看見我會很驚喜的。你回家去吧,不著急。」
陳嫂喜出望外,連著說了三個「謝謝小姐」,樂顛顛兒地倒了茶來,接著拎出一隻大編織袋子,便要向無顏告辭。無顏皺眉道:「這袋子怎麼這麼難看?家裡沒有行李箱嗎?找一個眼前用不著的先用就是了。」
陳嫂眉開眼笑,忙說:「謝謝小姐,不過我這是保姆回鄉,又不是老爺出國,行李箱子太扎眼反倒不太平。」無顏便點了頭。
令正隨無顏上了樓,兩人對坐著慢慢地喝茶,一時都是無話。陳嫂走了,偌大的鍾氏花園裡便只留下他與無顏兩個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難免沒有一絲綺念。然而瑞秋回國在即,又叫他不禁分神。雖然他與無顏開始在與瑞秋分手之後,可是不知為什麼,在他心中,總覺得對瑞秋有點兒抱歉,覺得要對瑞秋表白過才好與無顏正式開始。這也就是他一直口口聲聲對無顏說「不要離開我」,卻自始至終不曾說過「我愛你」的緣故,也算是這男孩子心底的一點兒癡愚和執著吧。
無顏的心思就更加複雜,腦子裡幾乎有一萬個念頭在轉。半晌,慢慢理出頭緒來,眼下有兩件大事急需擔心:一是外公的身體,健康堪虞;二是自己還魂的真相即將被拆穿——瑞秋會陪外公一起回來,那時她將面對自己的好友兼情敵,情何以堪?而且外公知道自己已死,也許瑞秋也會知道,他們看到還魂的自己,將會如何大亂?不敢想像。
還有,要不要告訴令正真相?如何啟齒?直接對他說:其實,我不是人,是一隻還魂的鬼。真的就這樣說嗎?
「無顏,你聽到外公回來好像並不高興,是擔心外公的身體嗎?」令正打破沉默,「瑞秋會陪你外公一起回來,我想,我還是搬回自己的地方比較好,免得尷尬。」
無顏愣愣地看著令正,心如亂麻,不能回應。他說他要和她分開,他說他要離去,是嗎?也許……也許真應該和令正稍微分開一小會兒,只是一小會兒,讓她好好想想,想清楚,重新計劃。可是,她的時間不多了,不能想太久;但是也不能不想,因為如果有意外,本已有限的時間會因此變得更短促。瑞秋,難道連這點兒時間也不肯給她?
不行,得重新計劃,要找老鬼商量。對,老鬼二郎是她惟一夥伴。
老鬼,二郎。
但是這個晚上二郎給予無顏的不是支持,而是警告。
「你不應告訴他關於那天鵝的真相。」二郎說,「洩露天機的人將不得善終。」
「你看到了?」無顏驚訝,「那可是大白天。白天裡你也能到處走動?」
「可以走,但是不能有所作為。」二郎艷羨地看著無顏,「不能像你那樣,完全像是一個正常人。」
無顏苦笑。居然有人羨慕她,這不可笑嗎?
二郎接著說:「那女孩我以前也見過的。」
「女孩?你是說那天鵝的靈魂?對了,她是一個舞蹈演員嗎?」
「是的,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因為跳《天鵝湖》而成名。」二郎說,「那男子是她的音樂師,她暗戀他,並為了救他而死,死後化為天鵝。那天是她首次登台,表演曲目是《天鵝之死》。」
「天哪。」無顏屏息。真相竟然與她的猜想如此接近,她不知是高興還是感傷。為了所愛捐棄生命的人並不止她一個,而那只天鵝的動機,甚至比她更高尚,更無所欲求。她沉思良久。
二郎會錯了意,以為無顏因為自己的訓斥而在自省,不禁放緩語氣:「別太放在心上,以後留意就好。靈界有靈界的規矩,每個懷著不息心願重返人間的靈魂都是有使命的,不要驚動他們。」
「他們?像我這樣的靈魂很多嗎?」無顏訝異,「為什麼我並沒有見到許多?」
「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不過幽靈只因為有情而存在,除了『情』之外一無所有,無形、無相、無聲、無色。你和那只天鵝是比較幸運的一種,擁有血肉之軀,有形象,也有行動;但是大多數靈魂,就和我一樣,除非彼此有切身關係,否則,你看不到他們,他們也未必能看到你。有時候,我們在時空中彼此穿越也無法互相感知。」
「這樣孤獨?」無顏唏噓。不能有任何作為,也沒有一切象徵,卻偏偏有情。世人常問「情為何物」,卻原來,情根本空無一物。就好像老鬼,又或者她自己,她為了令正而死,又為了令正重生,然而這一次,她卻不能夠選擇在人間哪怕多留一天。無可奈何。
情之一字,如此無奈。
「無顏,你這樣年輕。」二郎讚美她,「你看起來像一朵清晨的玫瑰。」
「連你也看出來了?」無顏苦惱地說,「你現在看到的,令正也會看到,我該怎麼向他解釋?而且,我外公就要回來了,那時候,一定會穿幫的。」
「鍾自明要回來了?」二郎緊張起來,「在他回來之前,你必須想辦法讓我先進入鍾氏花園。不然,他回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
「你這樣怕他?」
「很怕。」老鬼承認。「鍾自明的法力比我高,而且他畢竟是個人。都說人人怕鬼,豈不知鬼更怕人。所以,你必須得想辦法讓令正離開幾個晚上,這樣才方便我們行動。」
「他已經決定離開了。他說瑞秋要回來,他還是搬回自己的地方會好些,說好明天一早就走。」無顏忽然想明白,「陳嫂今天向我請假回鄉下,是你做的手腳?」
「很簡單,她老家有些事情發生,她需要回去料理。別忘了我有很多鬼朋友。」老鬼很鬼地笑著,念口令一樣地說,「雖然有法力的人要比有法力的鬼高明,可是沒法力的人卻還是容易被有法力的鬼捉弄,邪風入侵,趁虛而入,那可是我們鬧鬼的看家本領。」接著精神一振,悠然神往,「等到明天花園裡就剩下你一個人,你就可以幫我做一些事把那些禁忌消除了,我就可以大大方方走進去,可以親眼目睹小翠生活過的地方——自從你跟我說求了那張『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卦簽後,這些日子,我已經快把上海周邊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去遍了,可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只有進入鍾家花園找找線索了。」
「我該怎麼做?」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有降妖符,鬼有鬼畫符,這座院子的牆上是寫過《金剛經》的,但是你可以另書一道生死符蓋在經上面,我等下就回一趟地獄,替你取黃泉的水來畫符澆園;除了澆黃泉水外,院子裡所有的樹上面還要掛上招魂幡,聚集陰氣;還有屋裡的傢俱擺設,也都要重新佈置,反八卦而為之,凡是他原先往裡旋的,你就往外旋,他原先是朝東放著的,你就朝西放;所有的法器,也都頭朝下腳朝上,面北背南……」老鬼滔滔不絕地說著,連比帶劃,口傳身教。
無顏默念口訣,一一記在心裡。她從前眼盲,所有功課都依靠瑞秋口述教她,訓練有素,記性甚好。如此惡補了大半夜,天微微亮時,總算記得八九不離十,只等天亮後令正離開院子,而自己還了肉身,便可以依計行事。
二郎想到自己即將進入鍾氏花園,也是激動不已,低低唱道:「暮雲金闕,風幡淡搖曳。但聽的鐘聲絕,早則是心兒熱……」
這兩句唱得一波三折,迴腸蕩氣,無顏聽得十分感傷。
東方微曦,無顏低著頭,一邊默誦法則,生怕等下給忘了,一邊六神無主地飄回庭院。
每天早晚陰陽更替的這兩個時辰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時候,身不由己,魂不守舍,就好像風箏斷了線似的搖曳無主,又好像風裡的落花瓣兒,飄不起,落不定。
正急不可待要回屋去歇歇神兒,熬過這一時半刻。猛抬頭,卻見屋子裡燈火通明,令正竟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廳等她,劈頭便問:「你去哪兒了?」
「你怎麼坐在這裡?」無顏一驚,幾乎魂魄飛散,要扶住桌角才能叫自己立定。
「剛才電話鈴一直響,我敲你的門,沒有人應,只好自己來接——是瑞秋打來的。」
「瑞秋?」無顏被這接二連三的意外給驚得呆了,且身子裡天人交戰,如萬箭穿心,不能思想,只是呆呆地重複著,「她這麼晚打電話來?」
「從瑞士打來的,她算不清時差。」令正慢慢地回答,好像比無顏還要難熬,連說話都覺得費勁,幾乎是一字一頓,「瑞秋說的,是不是真的?」
「瑞秋說什麼?」
「她說……」令正深吸一口氣,死死地盯著無顏,臉色慘白,「她說,你死了。」
「她說我死了。」無顏嗚咽一聲,除了重複令正的話,竟無力回答。她說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可不就是死了嗎?
「無顏,到底有什麼誤會?」令正催促,他看著面前這如花嬌艷如雪清冷的少女,終於也看出幾分可疑來,「這幾天裡,你好像一直在年輕下去,彷彿時間是倒著往回走的。而且,你這麼蒼白……」
「令正,我本來打算跟你說的,我會向你解釋的,可是我沒有機會,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無顏喃喃著,身子搖搖欲墜,她內心的掙扎越來越激烈,不管怎樣努力地約束,也不能使神智集中,她幾乎想乞求:「讓我休息吧,讓我睡一會兒,只一小會兒,我就要堅持不住了!」
令正看到了無顏的虛弱,本能地上前去扶,但一碰到無顏的身子就忍不住撒手,驚道:「你怎麼……這麼冰?」他連連後退,甚至碰倒了身後的立燈。
燈泡碎了,無顏的心也碎了。看到令正滿臉的驚異,她只覺得心灰意冷,生不如死。
他怕她!他怕鬼!是呀,誰能不怕呢?她如此辛苦地還魂人間,千尋萬覓,是為了愛他。可是,她卻只得到了怕。他怕她!怕,這是比恨更恐怖的事情。她不能支撐了,也不能思想,她只有招供,平淡地,不帶任何情感地,和盤托出。
「我是鬼。令正,我早就死了,那天撞車後送到醫院急救,醫生盡了力,但是沒能救活我,只幫我延長了幾天性命,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媽媽在我床前哭,是我要她對你隱瞞真相的。我不讓她告訴你我死了,我讓她說我是出國了,可是我其實是死了,你現在看到的,是我的鬼魂。」
「鬼?真的有鬼?」令正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剛才接到瑞秋的電話,當他說自己是接受無顏的邀請暫時住在鍾府的時候,瑞秋冷笑著說:「你是不是在說胡話?無顏早就死了。」那句話就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不,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是鐵達尼號撞上的冰峰,足以帶來滅頂之災。電話裡說不清楚,而且越洋長途的信號也不是太好,瑞秋只匆匆地說了句「即日回國見面再說」便匆匆掛了電話。
令正掛上電話呆呆地站了半晌,才想起來要去找無顏,可是找遍了整個屋子,連花園裡都去過了,卻到處都看不到無顏的影子。三更半夜,她會去哪裡呢?他只能坐在客廳裡呆等,越等越心焦,越等越禁不住心猿意馬、胡思亂想,卻怎麼想都想不明白,瑞秋說無顏死了,是自己聽岔了還是瑞秋搞錯了?這裡面有什麼誤會?
他想過成千上萬種可能,惟一沒有想過或者說雖然想過但不肯相信的,就是無顏真的死了。他見到的,是一隻鬼!他見了鬼!怎麼能相信呢?
但是現在,無顏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卻清楚楚地說:「我是鬼。」既然是鬼,又為什麼闖進人的世界裡來呢?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你回來做什麼?」
不,這不是自己要說的話、要問的問題,他不想指責她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問什麼。面對一隻鬼,他能說什麼,能做什麼呢?
無顏還是用那種平淡得無悲無喜的口吻講述著這一段陰陽奇緣,彷彿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是一隻還魂的鬼,我有二十五天的時間可以回來見你,一天等於一年。有個在陰間待了六十多年的老鬼教我,如果我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就可以留住記憶,重新回到人間,如果我可以拾回生前所有的腳印,並且帶走你的靈魂一起回地府,就可以和你一起輪迴、一起重生。所以,我來了……」
「所以,你是來殺死我的?」令正匪夷所思。不但有鬼,還有陰間,還有生死輪迴,原來,那些傳說都是真的?難怪無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自己討論生死與靈魂,原來她自己就是當事人,哦不,當事鬼。他忽然憤怒起來,這麼說,這幾天裡,他一直是在跟一隻鬼談戀愛!他竟愛上了一隻鬼而茫然不自知。他被騙了!他最珍貴最真誠的愛情,原來徹頭徹尾都是一個騙局。他傾心愛上的戀人,是個沒有生命的還魂鬼。他口口聲聲要求她再也不要離開他,可是,根本從她回到他身邊那一分鐘起,他們就在等待分離。她和他根本沒有將來,沒有一生一世,他們只有二十五天時間,然後,就要麼陰陽殊途,要麼同歸於盡。這算是什麼愛情?這根本是陷阱,是謀殺!
「你騙我!」令正終於咆哮起來,「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要欺騙我?為什麼要讓我愛上你?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徵求我的同意嗎?什麼孟婆湯?什麼奈何橋?你都說的是些什麼鬼話?人有人的世界,鬼有鬼的地方,你既然選擇了做鬼,為什麼又要闖進人的領域裡來?」
「我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要再見你一面……」無顏軟弱地回答,「令正,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待幾天,只是幾天而已,我只剩下最後的十九天,十九天後,我會回去的,我從沒想過要帶走你的靈魂,你相信我……」
「我不信!」令正大喝,「我不能相信你,從頭至尾,從地鐵站重逢的那一分鐘起,你就在騙我!我怎麼相信你?我一直在被你擺佈。一會兒北京,一會兒大學,你在找你的腳印,而我在做什麼?像一個傻子一樣被你弄得暈頭轉向,死期到了都還不知道!我真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令正……」
「不要叫我!」令正猛地摔開手,滿腔悲憤無以宣洩,只覺得胸膛要炸開來一般,指著無顏罵道:「你既然已經死了,如何又跑到人間來興風作浪?你死了,我一直很內疚,可是,不是我逼你去死,你為什麼要回來報復我?好!你要報仇是不是?有本事你就來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你!服從你!」
「我沒有……」無顏抓緊自己胸前的衣裳,身心俱裂,疼得面目扭曲。
她曾經死過兩次,一次是撞車的鍾無顏,另一次是地鐵站臥軌的蒼白少女,於是,她便嘗受了兩遭車碾之苦。此刻,那些碰撞碾軋的疼痛都重新襲來,她只覺整個身體支離破碎、千瘡百孔。她淒厲地叫道,「令正,你要真這麼恨我,真的覺得我是在欺騙你,對不起你,你就作法除了我好了。我教給你辦法,你點一隻蠟燭,圍著我繞三圈,然後把蠟燭扔在我身上,穿過我的身體,叫三遍我的名字,我就會魂飛魄散。你要恨我,你就這麼做……」
「別再跟我說這些鬼話!」令正大叫,「我不會這麼做的!但是,我也不想再見到你!我不要跟一隻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樣活著!」
令正摔門而去,無顏徒勞地跟隨著,她想喊住他,但終於沒有。
他說他要找回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樣活著。他說得很對,她有什麼理由再纏住他?他要找回自己的生活,也包括找回瑞秋嗎?
她和他之間,隔著的已經不止是一個瑞秋,更還有生與死。
她已經死了,是一個死人,怎麼再與活人爭?就是她生前的時候,也不是瑞秋的對手,況且死後?但是她和他本來還有十九天的相聚,瑞秋連最後的十九天都不給她?
她看著他離去,心如刀割,整個身體抽搐著,疼得呻吟起來。而且,她好渴、好渴,竟沒有力氣起身去倒一杯水,也流不出一滴淚,只是軟弱地跪倒在地上,再也支撐不住,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