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三年(1638年)正月27日,夜色如鐵,彷彿敲上去會有冰冷的金屬聲。整個盛京後宮都睡熟了,連守夜的更夫敲梆子的聲音聽上去都像是夢囈。
御花園有吱呀的開門聲,壓低了嗓子請安的諂媚,太監和宮女偷情慶功的蕩笑,以及來不及發出聲響的臨終驚吼。有兩對瞳孔幾乎是同時地放大了,看著眼前那個臉色如冰的男人,那偉岸的王爺,那個他們苦心巴結的靠山,那閻王的使者,那個一言不發血刃相見的殺手。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問他一聲為什麼,就已經化作了兩條枉死的冤魂,匆匆奔赴九泉,正應了他們曾經的誓言: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清寧宮照舊是清冷安寧到靜寂的。哲哲早早地睡了,天冷,覺卻長了,迎春守在外間炕上,警醒地聽著屋裡的聲音。大妃每晚三更必會起夜,這是上了三十以後就有的毛病,她自己也覺得窘,並且因為窘,便尤其不耐煩迎春答應得慢了。倘若大妃已經起了炕而迎春還不見進來,必然是要捱罵的。所以每晚睡下,迎春前半夜總是半醒著的,要等到侍候大妃起過夜了,才能夠真正睡得沉。日子久了,便也成了習慣。
永福宮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太醫和丫環各自安寢,莊妃通常晚上要看一會兒書才睡下,便是大腹便便也不曾改變。今晚她看的是《三十六記》,正讀到「借刀殺人」一則。很早就看過了的,如今再看一回,讓心裡踏實。看過了,踏實了,便睡了,並不曾多說多問過什麼。
麟趾宮門關得早,關門的時候伴夏發現釵兒不見了,猜也猜得到她的去向,暗暗歎了一聲,不敢聲張。貴妃問起的時候也替她遮瞞了過去,何必呢,張揚開來,大家都不得安心。臨睡前又悄悄起來,將門栓子拉開留得一縫,心裡說天保佑那蹄子快些回來,別只顧作死忘了時辰。
衍慶宮裡的淑妃這幾天身上不痛快,夜裡起了幾回換裹身布條子,肚子疼得躺不住,叫剪秋幫忙揉著,便歎了口氣:「疼得倒像是人家有身子的要生產似的,偏又沒懷上。後宮裡這一年來那麼多妃子有孕,連東西兩宮那些人也都喜氣洋洋的,偏我一點動靜沒有。」
剪秋早聽慣了主子的這些自怨自艾,也說慣了勸慰的套話,偏今夜不知怎的,想起新故事來,竊竊地笑道:「娘娘便沒有一男半女,也好歹是衍慶宮裡的正頭主子,那起東西宮的側妃又敢怎的?要說懷不上孩子,我倒想起十四爺來,聽說十四爺和他們府裡的好多丫環都有手腳,可是這些年來,就沒生出一點骨血來。非但那死了的睿親王妃抱怨,那些癡心妄想等著一舉得男或許便可扶正了的丫頭們也都懊悶著呢。」
巴特瑪還是第一次聽見這話,訝道:「十四王爺和自己府裡的丫環們很不妥當嗎?」
剪秋笑道:「娘娘沒聽說麼,整個盛京皇城,就屬睿親王府的丫環又多又漂亮,簡直環肥燕瘦,無所不有,十四爺就跟那些大戶人家收古董的一樣收著那許多美女兒,明著說是丫頭,其實都算是小老婆。閤府裡大小通吃,整個就是小後宮麼。」
巴特瑪笑道:「果然有些我自為王的味道。睿親王妃死了這許久,皇上幾次勸十四爺納福晉,十四爺只說國事當前,私事當後,卻原來背地裡這樣風流快活。」忽又問道,「這些個閒話,你卻是從哪裡聽說的?我在後宮裡就跟瞎子聾子一樣,萬事不知,你倒耳目通天的,哪裡來的這些笑話兒?」
剪秋臉上一紅,豈敢說出自己是從大太監陸連科處得知、陸連科又是從王公大臣處聽來,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是聽人家瞎說……」一語未了,忽然聽得門外大亂,又哭又叫,倒像有千軍萬馬一般,忙起身叫醒其他宮人,開院門問時,卻說是關睢宮出事了。
關睢宮裡一聲淒厲的慘叫之後,緊接著哭聲震天,足聲雜沓,整個後宮都被翻騰起來了。宸妃娘娘哭得死去活來,連皇上也赤著足滿地裡奔來奔去,紅著眼睛喊打喊殺,守衛們衝進來,所有的下人都被悉數捆綁,說要究查原因——八阿哥死了!是突然暴斃的!是中毒死的!是中了鶴頂紅的毒死的!
同時中毒的,還有八阿哥的奶娘!而毒液,來自奶娘的乳頭!
八阿哥是在吮吸奶娘乳汁的時候忽然痙攣而死的,奶娘被捆起來扔在房間一角等待發落,她哭著叫著表白著,然而聲音漸漸微弱,當人們發現她情況有異時,她已經死了,奶頭潰爛,口角流血。
起初宮人們還以為是畏罪自殺,但是太醫很快發現奶娘的死和八阿哥的死因一樣,是由於中毒,鶴頂紅的毒。這才想起要翻查奶媽全身上下,結果發現毒液就在她的奶兜上,隨著奶汁的洇濕而發作開來,毒死了吮奶的八阿哥,也毒死了奶娘自己。
奶娘死了,再沒有人知道那毒液是誰塗抹在奶兜上的;其實就是奶娘活著,她也想不通怎麼會平白地中了毒,且是鶴頂紅那樣罕見的劇毒。
「鶴頂紅!怎麼會有鶴頂紅!是誰下的毒?是誰毒死了我的八阿哥!」皇太極幾乎瘋狂了,揮舞著雙手,大喊大叫著,就是前線戰事最吃緊最危急時也不曾叫他這樣失色。
海蘭珠死死地抱著兒子,不肯讓任何人奪走他,她不相信兒子已經離開了自己,她不相信這麼小這麼可愛的兒子會死——死?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兒子才只有幾個月呀,他才剛剛會含糊不清地叫媽,還沒有學會說話呢。他得學說話,學寫字,學騎馬,學射箭,學習怎麼做個好皇上。他是未來的皇上呀,他是天子的兒子呀,他怎麼會死?
她抱著兒子,輕輕呼喚著他,搖晃著他,甚至不敢動作稍大一點,她想他是睡了,她怕驚了他,弄疼他。眼淚從她皎潔的臉上滾珠一樣跌落下來,她哽咽著,可是不哭。
她不哭,她為什麼要哭啊?兒子這麼可愛,這麼會逗她笑,她抱著親愛的兒子,怎麼會哭呢?
太醫跪著請求:「娘娘,八阿哥已經去了,您放下他,讓老臣為他清理一下吧。」
去了?去了是什麼意思?海蘭珠癡癡地抬起頭,恍惚地看著太醫,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發現自己忽然失聰了,起先還只是聽不懂太醫的話,漸漸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她有些知覺,發現素瑪在搖晃她,在哭,但是漸漸素瑪的臉她也看不清了,她看不到素瑪,看不到皇上,也看不清兒子,她只是抱著他,感覺著他——感覺著他的身子越來越冷,僵硬如鐵。
她忽然明白過來死是什麼了。死就是一團冰,一塊鐵,就是了無聲息,就像懷中的兒子。
海蘭珠終於放聲驚叫起來。那是多麼慘烈的不可置信的一聲驚叫呀,它是一個母親心碎的嘶喊,更是她對上蒼憤怒的聲討。
然後,海蘭珠就暈死了過去。
素瑪大哭著,宮人也都哭著,連皇太極都帶著哭腔,胡亂地下著命令:「救醒宸妃,救醒阿哥,快救醒他們啊!」
宸妃可以救醒,可是八阿哥再也救不醒了。
這小小的襁褓男孩,這個皇太極最鍾愛的兒子,這大清王朝未來的皇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暴死了,尚不足滿歲。
八阿的死,就這樣成了大清建朝後的後宮第一宗懸案。緊隨著他之後的,將是更多的殺戮,更深的心機,最辣的陰謀。
他並不是宮廷奪位的第一個犧牲品,也決不會是最後一個。
然而,他卻是他母親惟一的摯愛,是海蘭珠的命。
從哭出第一聲後,海蘭珠便再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只是無休無止地流著淚,對萬事萬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甚至沒有聽到,皇太極對著一眾宮人下的格殺令。
那是事發之後的第二天早晨,皇上廢了早朝,正於清寧宮與哲哲等商議為八阿哥造棺發送等事。侍衛來報:當早班的小太監一進御花園,就在門口發現了太監福子和丫環釵兒的屍體,他們雙雙死在花園門口,看情形,是有人從園門裡進來用刀捅死的,手法很乾淨。讓人想不通的是,福子自己看守園門,怎麼倒會放人進來殺死自己呢?釵兒又為什麼會和他死在一處?
皇太極不耐,揮手咆哮道:「兩個下人,死了也就死了,這些芝麻小事也來報告,還不快滾出去?!」
哲哲卻上了心,小太監和小丫環的死原無關緊要,但是死的時辰太蹊蹺,未免不簡單,況且他們一個是御花園的太監,一個是麟趾宮的丫環,能和八阿哥扯上什麼關聯呢?因阻道:「且慢出去,你說昨晚是福子值夜,他把守著後花園的門,怎麼倒會放個殺手進來?況且,三更半夜,釵兒跑到後花園去做什麼?貴妃,釵兒是你宮裡的人,你昨夜有派她去後花園麼?」
娜木鍾脹紅了臉,叫起來:「皇后這樣說,難不成是懷疑我毒死了八阿哥嗎?我的丫頭死了,我還不知道找誰要人呢,娘娘倒來問我?」
「你且別嚷。」哲哲喝道,「誰說你什麼了,你便大喊大叫。既然能在奶兜上塗毒,那麼這個下毒的人必然是後宮的人,而且是個女人。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衝著八阿哥去的,算準了奶兜上的毒液會在餵奶的時候洇開了,那麼就會隨著小阿哥吃奶也把毒汁吃進嘴裡去。這下毒的人斷不會是奶娘自己,她要下毒,用不著這麼費事,更不會把自己也毒死。所以這下毒的人還活著,就活在這後宮裡頭。其心如此險惡,若不清查出來,後面必然還有更大的禍患。」
然而皇太極暴怒至極,根本不想思考留情,只聽一句「下毒」,便喝道:「還查什麼?查出來,八阿哥能救得活嗎?凡有嫌疑人等,一概處死。」
眾人聽了,又驚又怕,都不敢出聲。太監立時通傳出去,讓侍衛進來抓人。反是哲哲不忍,勸道:「皇上三思,這斷不是關睢宮自己人做下的,道理明擺著,想要下毒,辦法兒多的是,何必費事往奶媽的奶兜上打主意?況且能接觸到奶媽衣物的人也多的是,洗衣房的人有機會,來關睢宮竄門子的妃子,連同跟隨妃子的丫環,也都有機會。尤其是丫頭子們,她們正是愛笑愛玩的年紀,不管進了誰的宮,自然是主子同主子喫茶,丫環找丫環說話,前院後殿的哪裡去不得?奶媽是下人,媽媽的屋子她們更該去得了,抽冷子做點手腳,機會多的是。皇上倒不要冤枉了好人。」
然而皇太極只是聽不進,冷哼道:「好人?他們好好地在關睢宮服侍,卻害死了八阿哥,就是失職,就是該死!」
一時侍衛來到,逕往關睢宮拿人。眾人聽到口諭,只驚得癱倒在地,屁滾尿流,一行躲一行哭一行求,口裡只嚷「皇上饒命」。
朵兒拚死力掙脫一個侍衛,衝出宮門,大聲喊著:「皇上,奴才有話稟告。」迎面見到皇上正帶了哲哲等往這邊行來,不管不顧,直衝過來。
陸連科忙擋在皇上面前,喝道:「放肆!還不拿下!」隨即兩個侍衛跟隨上來,抓住朵兒一齊跪倒,向皇太極謝罪。
朵兒大哭高叫道:「皇上冤枉啊,這明明是釵兒和福子吃對食兒,嫉恨奶娘,害死了八阿哥,現在害怕了,畏罪自殺,與旁人無干。我們可是清白的呀!」
「吃對食兒」一說於皇太極卻是頭一次聽說,登時愣住:「後宮中竟有這等不成體面之事?朕在前線餐風露宿,出生入死,就是保衛後宮的安寧。你們不知感恩,竟然做下這等醜事!穢亂後宮!死不足惜!」遂怒向哲哲道,「都是你管的好家!」
哲哲聞言也是驚疑不定,又見皇上大怒,不敢再勸。連娜木鍾也嚇得呆住,不敢說話。巴特瑪更不消說,舌頭從來都只用來吃飯。其餘的東西兩宮側妃更不肯多嘴,生怕惹火燒身。一時眾人都念起大玉兒,要是這會兒她在就好了,必然會想些法子出來平解,偏她又臨產不來。
偌大院殿又是皇上又是妃子又是太監丫環又是侍衛,卻不聞得半點聲息,只聽得皇太極鐵一樣的聲音宣佈:「八阿哥猝死,關睢宮上下難逃其咎;麟趾宮的丫環和太監私通,穢亂綱常,該死!旁人知情不報,該死!朕意已決,來人,立刻將兩宮服侍之人悉數捆綁,押入值房,明日午時於鵠場處死!」
一句話,葬送了關睢宮和麟趾宮上下十幾條人命。
就這樣,為了八阿哥,皇太極頒布了大清建朝後的第一道大赦令,也發起了第一次後宮奴婢大屠殺。
那一天,太監宮女們奔逃哭叫,披頭散髮,然而不論他們的哭求有多麼慘切,他們的掙扎有多麼瘋狂,最終還是一一被捉,捆在值房裡等待處死。
娜木鍾看到這般情形,哪裡還敢再鬧,然而別人猶可,獨伴夏也要一同陪綁,大為不忍。少不得軟了聲口,苦苦求皇后:「釵兒死在後花園裡,是我管教不嚴;可是伴夏為人皇后也是知道的,不聲不響,便如木頭一樣,她和這件事再不會有什麼干聯的。記得舊年皇后娘娘還誇讚過她的百花點心呢,好不好留她一條小命,閒時也可侍候皇后呀。」
哲哲搖頭歎道:「我也知道這件事裡冤枉了無辜,但是昨兒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許多年裡,你可曾看到過皇上發那般大怒沒有?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聽不進去了,說不定,還要把旁的人搭進去。不如大家都省些事兒,存些小心罷了,好歹停過這一陣子,再慢慢地尋訪不遲。橫豎這兇手總在這宮裡頭,殺幾個下人警告一下也好。今晚我且叫迎春帶幾個人過去服侍你,明天你再另挑服侍的好了。」
娜木鍾聽了,皇后這話裡分明還有疑己之意,不禁恨得咬牙,卻也不敢再說,惟有委委屈屈地應道:「迎春是娘娘的貼身丫頭,娘娘一會兒也離不得她的,便和我離不得伴夏那丫頭一樣。古話兒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怎麼敢使喚娘娘的丫頭?隨便找個什麼人過去支應一聲就是了。」
哲哲卻堅持道:「派別人去我不放心。這件事著實委屈了你,我叫迎春去服侍你,也是一番心意。」
迎春有感於貴妃待伴夏的主僕情重,也情願服侍的,遂上前跪下回道:「娘娘既命迎春服侍貴妃娘娘,求貴妃娘娘好歹給些薄面,容我代伴夏妹子盡點孝心。迎春雖不如伴夏妹子心靈手巧,總也服侍了娘娘這許多年,好歹規矩是知道的。」
娜木鍾不好再拒,只得帶了迎春出來。既至回了麟趾宮,見茶冷燈熄,庭空院靜,更是淒涼。想起伴夏種種好處,益發傷心。
迎春命小丫頭捅開爐子燒沸了茶,恭敬奉上,勸慰:「娘娘對一個丫環也肯這樣念情,便是迎春見了,也覺感恩。」
娜木鍾接了茶,見不是常喝的菊花,更覺刺心,歎道:「你哪裡知道她的好處……」一語未了,又嚥住了。
迎春覷著顏色,悄悄兒地獻計道:「娘娘果然捨不得伴夏,不如讓我出去,拿幾個錢買准了看守的校衛,放伴夏出來與娘娘磕幾個頭見上一面,也好知道娘娘的一片心意,便是死,也覺得心安了。」說到末一句,聲音不禁哽咽起來。
這幾句正撞在娜木鍾心坎上,立時便取了錢來交給迎春,命她悄悄地去打點。又叫小丫環準備兩樣吃食,直等天黑得透了,才好去值房探伴夏。
且說剪秋在宮裡聽到消息,說是釵兒與福子雙雙死在御花園,已經約摸猜到後宮穢聞即將曝露,只怕自己也要耽干係。又忽然見到無數侍衛衝進關睢宮拿人,忽然又衝出來,將麟趾宮諸人也綁了,更是大驚非小可。
連小丫環們也都驚悚,直向剪秋討主意,問道:「剪秋姐姐,關睢宮出了事,怎麼麟趾宮也要陪綁?我們衍慶宮會不會有事啊?難道八阿哥出事,皇上要殺了我們所有宮人陪葬嗎?」又有的說,「那釵兒和福子死得奇怪,怎麼會有宮女和太監死在一處的呢?又是什麼人進來殺的?御花園豈是隨便什麼人可以進進出出,既進來了,又不偷又不搶,只是殺了他們兩個,這明擺著是自己人幹的了。又什麼人同他們兩個有仇呢?難道是皇上自己派的兵?」
說得剪秋心亂如麻,罵道:「別滿嘴裡跑馬只管混說,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小心禍從口出,連我們也被綁了去。」
好容易等得淑妃巴特瑪回宮,剪秋急忙迎上去,扶到屋裡坐下,也不等喝口茶喘勻氣,便急著問她主子:「娘娘剛才在清寧宮,可知道到底出了什麼新聞?怎麼忽然有那些兵衝進來,把兩宮的奴僕都綁了去,我聽他們哭天搶地叫得好慘,頭皮直髮疹呢。」
巴特瑪歎道:「咱們衍慶宮沒事,已經千恩萬謝了,只管打聽什麼?」待不說,自己卻又忍不住,便將小丫頭們支出去,悄悄兒地把緣故告訴剪秋,又問:「那朵兒說是釵兒和福子吃對食兒,皇上氣得發抖,所以拿人。你可知道,什麼叫吃對食兒?如何吃法?」
剪秋唬了一跳,又驚又怕又傷又羞,驚的是朵兒這蹄子該死,如何竟能把這天大秘密說出,害死許多無辜;怕的是自己身上有屎,皇上果然把這「吃對食兒」追究下去,自己也不得乾淨;傷的是又有多少好姐妹就此陰陽永隔,做奴才的真正生命如草芥,任人踐踏;羞的是巴特瑪這樣相問,卻是如何回答是好。遂紅了臉,含含糊糊地答應:「我哪裡知道什麼是吃對食兒,又去哪裡聽這樣的話來?」
好在巴特瑪並不深問,擾攘這一天,跟著大驚小怪大呼小叫一場,也是倦了,遂命剪秋盛了稀飯來吃,早早歇息。
那剪秋心神不寧,哪裡坐得住,只侍娘娘睡了,便抽身出來,遮遮掩掩地在清寧宮門前踮腳張望。恰好那陸連科也正要尋她,正慌慌張張往外走呢。兩人見了,也不急說話,拉著手一溜小跑,來在高牆後面,見左右無人,這才交握著手,眼對眼兒看了一回,猛地抱在一起。
這一天裡,兩人都是驚心動魄疑神疑鬼,人雖不在一處,心卻想著同件事,好容易見著,竟像是隔了多少年,生死重逢似的,都是哽咽不已。剪秋哭道:「釵兒和福子死得奇怪,終究不知道和朵兒可有干係。現在朵兒也要死,那也罷了,偏又饒舌,害死許多人。倘若明天行刑時她再胡說八道,供出更多事情,連你我也都難逃一死。那麼今日之見,便是永訣了。」
陸連科安慰道:「你放心,朵兒的事,我早有佈置,定不叫她胡說。便是有事,我一個人扛了便是,死也不會牽連到你。」
不料剪秋聽了,怫然不喜,甩袖子道:「你這說的可是人話?我前兒怎麼同你說的,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總之已經當你是我的男人,與你生死都在一處,我剪秋生是陸家人,死是陸家鬼,你若死了,我豈會獨活?」
陸連科心情激盪,哭道:「我陸連科自小家貧,割了命根子做這半截子太監,再沒人拿我當個人。只有你剪秋,才真正當我是男人。你這麼漂亮,又這麼聰明,趕明兒出宮,什麼樣的人家找不到?我豈可害你一輩子?今兒有你這一句話,我已經死都瞑目了。」
剪秋也不再辯,只淡淡道:「你看我可是那言而無信的人?只等著瞧罷了。」
且不提這兩人盟山誓海,只說那兩宮十幾個太監丫環關在值房裡,自知必死,都啼哭不已。忽然見著迎春進來,都指望有一線活路,頓時哭天搶地起來,叩頭哀告,拖手拖腳,只求迎春姑娘救命。
迎春與這些人素日也有交好的,也有不和的,此時見這般慘狀,頓起了兔死狐悲之心,拭淚勸道:「各位姐姐妹妹,我們相識多年,今兒個各位先我而去,我這裡無法可想,只好磕幾個頭送過各位了,趕明兒必定多多地化紙錢超度各位,也算是姐妹們相好一場。」說罷果然跪下,連磕了三個頭起來。
那些人聽聞,自知無望,都放聲號啕起來,與迎春對著磕頭。惟伴夏一聲兒不響,臉上竟無懼色,亦無悲慼,只比往時更加呆了。
迎春過來拉住道:「隨我出來,貴妃娘娘來看你。」伴夏聽聞,這才抬起頭來,眼中泛起淚光,問道:「果然娘娘來看我了?」一語未了,哽咽難言。
一時出來,果然貴妃已經在外等候。伴夏意出望外,跪下磕頭行禮,哭道:「給娘娘請安,恕伴夏不能再服侍娘娘了。」
不等說完,娜木鍾早拉起來哭道:「我時常只是罵你,如今一旦分離,才知道你是我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左膀右臂一般。如今你要走,便如拿刀子剜我的肉一樣。伴夏好丫頭,你往日兢兢業業,我卻只是嫌你笨,待你不好,你怨不怨我?」
伴夏放聲大哭,說道:「娘娘待伴夏的好,比天還高比山還重,伴夏感激還來不及,豈敢抱怨。況且今天有娘娘來送伴夏一回,就是伴夏的天大福份了,伴夏死不足惜,只是娘娘身邊再也沒有了親信的人,宮裡是非多,伴君如伴虎,娘娘一定要自己小心哪。」
娜木鍾聽她口口聲聲都只是在替自己著想,半句不提求情的話,愈發感念。
伴夏又拉著迎春拜託道:「我們娘娘每天早晨要喝花粥,晚上要用花茶,用金銀花泡的水漱口,桑木汁兌的水梳頭,鳳仙花搗的胭脂染指甲,茉莉花蒸的米粉搽臉,有時心口疼或是食慾不振,總要做些新鮮花糕調解……」說到這裡,不禁哭道,「若是我們麟趾宮的姐妹有一位在,也還有個知道娘娘口味習慣的服侍身邊,我便走也放心了。只是皇上好狠的心,竟然滿宮姐妹一個不留,叫我們娘娘今後可怎麼辦啊。我這裡雖有許多弄花的方子,可恨我不會寫字,不能留下來,一時又說不了那麼多,只好撿重要的說給姐姐,求姐姐好歹記在心裡,早晚幫我們娘娘做一碗,也就是咱們姐妹一場的情份了。伴夏就是死了,陰靈兒也感謝姐姐的。」又口述烹製之方。
娜木鍾聽了,更似萬箭攢心,淚流不止,竟不顧體面,抱住伴夏號啕起來。
校衛看了害怕,跪下回道:「娘娘保重。已見過了,就讓伴夏姑娘進去吧。這是皇上欽點了要處死的人,若出了差錯,小的人頭不保。」
不及貴妃說話,迎春先就罵道:「糊塗東西!娘娘只是念伴夏追隨服侍多年,不忍分離,與她敘舊話別,又不是要劫獄,你怕的什麼?難道你這會兒項上人頭保住了,明天敢保還健在嗎?」
侍衛嚇得叩頭不迭,不敢再多話。反是伴夏主動勸道:「深更夜靜,這裡離宮裡又近,風又大,娘娘若是受了風,又或是因為伴夏明兒惹了口舌,伴夏是死也不安的了。還求娘娘早些回宮安歇吧。」
貴妃哪裡肯捨,顧不得侍衛與迎春百般勸說,又拉著哭了良久,直到侍衛來報說大太監陸公公來了,才不得不走開,尚一步三回頭,拭淚不止。
陸連科不意貴妃在此,忙跪下見了禮,直等貴妃走遠方敢起身,帶著幾個小太監進得值房來,向侍衛點一點頭,也塞了一錠銀子入手。
侍衛心領神會,低聲道:「陸公公,您做得乾淨點,別害了人命,讓兄弟耽干係。」自行出去,關上門。
陸連科遂過來,親手解下朵兒,笑道:「我和福子兄弟一場,他既去了,你又是他心愛的人,我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替兄弟照顧你。」
朵兒不明所以,求道:「公公救命!」
陸連科歎道:「你與福子那樣深情重義,他就這麼去了,就沒留一句話給你麼?」
朵兒搖頭,驚怔不定,卻也覺出不妥,只悄悄兒地向牆角蹭去。
陸連科裝模作樣地又歎了一聲,笑道:「這倒怪了,他與你那樣好,不給你留句體己話兒,倒托夢給我了。你猜他跟我說什麼?」
朵兒仍是搖頭。
陸連科道:「他托夢給我,對我說,他想你,要你去下邊陪他,仍然同你『吃對食兒』。」
朵兒大驚,這方知道這些人生怕明日鵠場行刑時自己供出更多姦情,今夜乃是殺人滅口而來。方要喊救命時,幾個小太監早上來死死按住,連連掌嘴,不許她出聲。
陸連科扳了她臉,逼近了冷笑道:「你好快的嘴,好利的舌頭,一句話就送了麟趾宮多少人命。我若救了你的命,只怕連我也被你害死!」說罷,一手抓住朵兒頭髮不使她的頭臉轉動,另一手便將個刀子伸進口裡,只一絞,已經將個舌頭斬下半截。
朵兒連哼一聲也不及,便暈死過去。眾人雖看見,也都恨朵兒供出「吃對食兒」一說牽連甚大,暗暗稱快。
次日午後,兩宮僕從被校衛們按在西華門外貝勒們閒了射鵠的空場上,以繩索一一勒死。朵兒口角流血,半死不活地被拉出來,可憐至死不曾再說過一個字。旁的人也都沒發現異狀。
那十幾條冤魂的哭聲在盛京皇宮的上方盤旋了幾十個夜晚,淒厲慘切,令人不忍卒聞,最終還是眾太監們湊在一起,捐了些錢請道士來打了個醮場,才算將紛擾平歇了。
惟一得了特赦令的人是素瑪。
她是海蘭珠打小兒陪伴的人,是她的心腹,就算全天下的人對不起海蘭珠,素瑪也不會做一半點背叛格格的事的。故而直到行刑之前,皇太極忽然想起了她,怕海蘭珠清醒了會找她,特意傳旨到值房命放了素瑪。
但是素瑪自己卻不能釋然,自事發便一直以淚洗命,自責不已,又在值房裡胡思亂想地過了一夜,次日見一同關押的人頃刻間全成了孤魂野鬼,獨獨自己還活著,反倒不相信起來,疑神疑鬼,幻視幻聽的,總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人,還說看到了小阿哥,還聽到小阿哥說話呢。
皇太極怕她的胡言亂語惹得宸妃傷心,只好讓人將她帶去綺蕾的禪房,暫與神座為伴。
從此之後,大清皇宮的御花園裡,除了一個冷心冷面的妃子外,又多了一個瘋瘋顛顛的丫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