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海蘭珠誕下皇八子,皇太極眷愛非常,大宴三日,並特頒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使萬民共賀,普天同慶。滿朝上下,俱已心知肚明,這位得天獨厚的小王子,將來必會立為儲君,繼承帝位無疑了。
但是海蘭珠自己,倒並不見多麼開心。
她這是第一次生產,已近三十「高齡」,從懷孕到生產所經過的,是一條極為漫長痛苦的辛酸路,但也習慣了。每每疼起來,都好像生命沒有盡頭的樣子,巴不得它趕緊結束——而一旦果真結束了,她卻又若有所失,身上心裡空落落的,這才知道當一個女人做著母親的時候,當那個將要稱她做母親的孩子還寄存在她體內的時候,這女人是多麼地充實有擔當。
她拒絕去看那個哇哇哭泣的孩子,因為他竟然這樣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她的身體,變成另一個獨立存在。
海蘭珠的性格裡原本是有著一些不講理的任性的,她擁有一件所喜愛的事物時,總是竭盡全力以一種最徹底的方式盡可能地完整擁有——當母親擁有孩子,是在孕育期裡最為包辦容納,密不透風的。那時候他是她一個人的,只有她可以感受他的心跳,舉手投足,他依仗著她的生命而生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因為她。
然而現在,他自由了,獨立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告別她的身體,以一種連她也不能預知的姿態與她對恃。這就是她的兒子麼?他會一天天長大,離開她,離得越來越遠。
她有一種異樣的揪心。在這個舉宮歡賀,萬民同慶的時刻,她的心裡充滿的,卻是一種深沉的近於絕望的無力感。她甚至從兒子的小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個字——悲劇。
她開始失眠,沒完沒了地做惡夢,醒著也會看到奇奇怪怪的人穿著奇奇怪怪的衣裳在奇奇怪怪地舞蹈。她哭泣,揮著手厲聲叫那些鬼魂走開,她趕走那些自稱是後宮主人的無主孤魂,求她們給她安寧。
但是她們漠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哭笑無度,揮灑自如,為著自己的悲歡而絮絮。她們穿著三秦五代唐宋元明的衣裳,釵環叮咚,足履飄然,穿行在她的周圍,穿行在她兒子的周圍,以舞蹈的姿態向她招手,命令她加入她們,與她們共舞。
她不願意。她不肯放棄身邊的情愛,不肯放棄這得之不易的宸妃恩寵,不肯離開關睢宮和她的皇上,她沒日沒夜地與她們討價還價,呼喝她們,乞求她們,讓她們走開,放過她。她說:這不是你們的地方,你們走,我就算佔了別人的地方,也只是佔了綺蕾的,不是你們的!
皇太極為了宸妃的不安而不安,看了太醫看巫醫,卻就是治不好海蘭珠的失眠症。還是素瑪提點了一句:格格夢中一直喊著綺蕾的名字,或許佛法無邊,可以給格格帶來好運的。
於是,不等滿月,海蘭珠便掙扎著起來,讓皇太極陪著、素瑪扶著,去禪房看了一次綺蕾。她說,只有綺蕾的琴聲,才可以為她帶來寧靜。
綺蕾在拜佛。
前朝的風雲變幻,後宮的爭寵邀封,都全不與她相關。
她已經是這紅塵之外了斷青春華艷的一個悟道者,是放棄了所有的名利財勢與恩怨情仇的檻外人。兒子死了,察哈爾降了,額哲娶了大妃的女兒,皇太極已經登基稱帝,海蘭珠接替自己的位置住進了東宮,並且終於順利地生下了皇八子,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和位置,她活在這世上的使命已完,再也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憂心縈懷了。
一生之中,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這樣自在,這樣了無牽掛。她再也不做噩夢了,她把那些糾纏都留在了關睢宮裡;她再也無所求無所怨了,她所有的祈求都有了結果。
然而,她眼中的精氣神兒卻也因此散了。
她依然美麗,可是已經沒了從前那不可直視的艷光,她依然俏如春梅,卻只是一株沒有香氣的梅花,沒有了以往那種凌霜的冷傲清華。
偶爾午夜夢迴,或許她會記起,某一年的某一天,曾經有一個男人,對她許下終生的諾言:私逃出宮,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然而她拒絕了,就像她拒絕大清建國皇帝的寵封一樣,她也拒絕了十四爺睿親王的愛惜,她是連自己心底最強烈的願望也要拒絕的,為了她的察哈爾。
而今,察哈爾已經成了一個虛空的名頭,屬於大清國的一部分,她終究是保全了它,還是徹底失去了它?難道她以往所做的一切,刺殺、入宮、失子,都只是為了幫助皇太極多征服一個部落?
那天,皇太極陪著海蘭珠來到御花園,在碾房之外遇到了她,他看著那昔日的愛妃,只覺恍如隔世。登基之後,他雖然無法給她任何封號,卻下諭免去了她的舂米苦役,許她另辟禪房獨自清修。然而她卻自願仍然住在碾房,不戀奢華,拒絕安逸,也拒絕他的恩寵與眷顧。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傾天下的榮光,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值得一哂,即便此刻,她看著他,眼中也全無敬懼崇仰之色,也許在她清心寡慾的情懷裡,只有高高在上的薩滿神位才是她惟一的皈依,惟一的想念吧?
皇太極覺得落寞,彷彿有滿腹的話要說,卻又覺得對著這樣的一個世外仙姝,不論說什麼都是多餘而且無謂的,他看著她,面前隔著一截短短的漢白玉拱橋,卻彷彿隔著天塹銀河。流淌在他們之間的,是濤濤的歲月,如花的流年,以及言述不清的恩怨和糾纏。他和她,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孩子,然而那個孩子不等出世便夭折了,於是也割斷了他們最後的聯繫。
現在,他又有了一個孩子,一個他視若珍寶的兒子,一個他心目中皇位的繼承人。而那孩子的母親,正承受著綺蕾曾經承受過的不安與驚夢。他是為了他新生子的母親來探訪她的,他們之間已經本來已經沒有了恩也沒有了怨,然而現在,他卻要向她乞恩來了。他如何面對她?如何啟齒說明來意?
三人之間,惟有海蘭珠是真正心無芥蒂的。她一派天真地招著手,氣喘吁吁卻是親親熱熱地拉住綺蕾的手說:「好妹妹,我好久沒來看你,你怨我不?前兒我叫素瑪送來的喜餅糖酒,你吃著可好?你若喜歡,我叫素瑪多送些來。」
綺蕾抬手拂去海蘭珠肩上的落花,平和地答:「多謝惦記,出家人不貪口福之欲,飲酒更是於我不宜。但我已經供在佛前,為娘娘祈福。娘娘喜得龍子,千祈保重金安,切勿大意。」
海蘭珠不好意思地指著自己的肚子低頭笑道:「整個人散沓沓的,很難看是不是?」
綺蕾輕輕搖頭,凝視著海蘭珠,語重心長地道:「做母親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卻也是最艱險的任務,望子成龍,一日不可輕心。」
皇太極聞言一驚,想起綺蕾當年懷子七月而終於小產之難,忽覺綺蕾似乎話外有音,不禁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
海蘭珠卻是全無心機,只拉著綺蕾絮絮地說著她的夢境與困擾。論年齡她其實大著綺蕾幾歲,而且已經做了母親;然而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綺蕾看她的眼神卻充滿祥和縱容,彷彿對著一個小孩。
皇太極倚著一棵桂花樹站著,看這兩個長相酷似而性情各異的麗人閒話家常,只覺所聞所見,彷彿天上人間最美的一幅靜畫。總是海蘭珠說三句,綺蕾難得答上一聲,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偏有一種言語形容不出的和諧靜美,讓人的心覺得安逸,勝敗與得失都變得微不足道,人生的至大享樂無非是對著滿樹桂花,一雙佳人。
驀然一陣清風拂過,驚動得桂花繽紛,落紅成陣,皇太極脫口道:「久未聞仙子佳音,可肯為朕撫琴一曲,以賀宸妃?」
綺蕾微微遲疑。皇太極已覺後悔,便是從前他與綺蕾朝夕相伴之時,再四央她彈琴也難得如願的,況且如今兩人已經仙凡殊途,自己對著一個出家人提此要求,未免失禮。
然而綺蕾只是微一錯愕,便婉然答:「這就為皇上取琴來,只恐拙劣之音,有辱聖聽。」說罷轉身回房,果然抱了琴出來,便置在桂花樹下,以水淨手,燃起沉香,十指輪撥如蝴蝶穿花,行雲流水地彈奏起來。
皇太極靜息聆聽,悠然神往,看著桂花樹下撫弦而歌的綺蕾,益發覺得她不像一個真人,不像一個真正活在這世上的血肉之軀,她的心太高太遠,她的眼睛又只對著自己的心,即使一個帝王的愛情也不能使她溫軟。他看著她手中的琴弦,那琴弦,曾經勒緊自己的頸項,將一段柔情從此斷絕,讓他和她永成陌路。不是他貶逐了她,而是她先拒絕了他,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軟弱而無力的。
他曾經深愛她,她曾經痛恨他,而如今兩個人沒恩也沒仇了,卻可以重新平平靜靜地坐下來,彈琴,聊天,做朋友——通過海蘭珠,皇太極在遠離了綺蕾之後,終於又在另一個極點起步,向她跨近了一步。這就是命運的撥弄麼?
皇太極長歎一聲,又看一看立在綺蕾身後的海蘭珠,她的眼睛那樣明亮,笑容那樣恬淨,她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最豐厚的禮物,是對於綺蕾的峻拒所給予的一種補償,她是代替綺蕾來陪伴自己、安慰自己的,她甚至替綺蕾終於為自己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兒子。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綺蕾,可再也不能失去海蘭珠了。
想著,忽見海蘭珠眼中淚光一閃,竟是傷心欲泣的模樣兒,不禁走近一步,握了她的手,輕聲道:「好端端的,怎麼傷起心來了?」
海蘭珠嚶嚶地道:「我看著綺蕾這樣子,忽然想起那年她教我彈《霓裳羽衣曲》的事來了。她說霓裳舞是楊貴妃脫了道服入宮後做的,這才隔了幾年,她自己倒穿起道服來了。」說著眼中滾下淚來。
皇太極一驚,愈發感慨造物弄人,世事無常,耳畔忽響起綺蕾那年唱的《水調》來:「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心中忽忽若有所思,卻不便說什麼,只道:「你身子弱,禁不得風,站這一回也該累了,回宮吧。」
海蘭珠也自神倦力竭,遂點頭允諾,素瑪傳了軟椅來,抬著回宮。那日以後,海蘭珠果然安心多了,不再莫名其妙地哭泣,也不再做那些含含糊糊的怪夢。
皇太極感念綺蕾之恩,明知她不重賞賜,只叫陸連科記著,每月按時送鮮花果品與綺蕾奉佛,並再次下旨另辟禪房,又親自選了兩個宮女過去侍候。
綺蕾固辭無效,只得擇日遷入,然而派去的宮女,卻終是拒絕,說是出家人豈可自視清高,奴役他人,倘使不能抗命必得接納她二人,也只可視為同道,寧可反過來照顧她們的。皇太極知不可強其志,也只得罷了。
轉眼立冬,算日子莊妃有孕已經七月,當年侍候過綺蕾的趙太醫住進了永福宮。他驚訝地發現,其實自己的侍奉根本是多餘的,因為這位莊妃娘娘的醫藥知識遠比一般老中醫還要豐富,幾乎每每自己開方治藥,她都要親自驗過藥方,酌為增減,而用藥之準,心思之細,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趙太醫悄悄將這一奇事告訴了傅胤祖,又道:「我診出莊妃的娘娘的脈象沉穩,身孕似乎不止七月,竟是臨盆之象呢。我曾出語試探,娘娘說是因為吃了補藥的緣故。她有時與我討論起醫理來,竟是滔滔不絕,思維綿密,針插不進的。」
傅胤祖聽了,點頭歎息,半晌,忽然說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話:「果然是她。」隨即再三叮囑趙太醫,這件事再勿向他人提起,否則難保不會言多有失,惹禍上身。趙太醫聽了,更加不明白,卻惟有唯唯諾諾,點頭答應。
這日,大玉兒閒坐無聊,往關睢宮來探宸妃,姐妹兩個坐著親親熱熱地說了一回話。因小阿哥醒了,海蘭珠便抱起來方便奶媽換尿布。
大玉兒羨慕道:「皇上心疼你,許阿哥同你住在一處,不像我,淑慧沒多大就被抱出宮去,我天天夢裡頭都聽見她哭,那陣子心裡真是淒惶。」
海蘭珠笑道:「皇上啊,倒不是心疼我,心疼阿哥倒是真的。就算我捨得把阿哥交給奶媽帶,皇上自己也不肯答應的。他說征戰半輩子,生了這些個阿哥,就數八阿哥長得最像他。」
奶媽子也在一旁附和著道:「說的怎麼不是?男人疼孩子,我看得多了。可是像皇上疼八阿哥這樣兒的,真就還沒見過呢。有一回半夜裡阿哥醒了,也不哭也不鬧,所以連我們也都不知道。皇上睡在夢裡不知怎麼倒給知道了,叫醒我們說:八阿哥該換尿布了。我起來一看,娘娘猜怎麼著?八阿哥眼睛骨碌碌轉著,瞅著人嘻嘻笑呢,打開尿布,果然尿個精濕。人家都說母子連心,卻原來這父子也通著骨頭連著筋兒呢,我們都說到底是皇上,疼起兒子來也和凡人不一樣,連夢裡都睜著一隻眼呢。」說得海蘭珠和大玉兒都笑起來。
大玉兒伸手道:「讓阿姨抱抱。」遂抱過來逗弄一回。小阿哥先還瞪著眼看人,忽然嘴巴一扁,彷彿針扎一般大哭起來,倒弄得海蘭珠不好意思,忙抱過來交還奶媽說:「大概哥兒餓了,你抱他下去餵奶吧。」又問大玉兒:「淑慧格格的感冒好些了沒有?我因為哥兒太小,也不敢去看看。」
大玉兒歎道:「別說是你,竟連我這個當娘的也不能去看,太醫說怕我著了病氣,過給腹中孩子。只得一天三遍地遣人去問候一聲兒罷了。」
海蘭珠道:「太醫也是好心,到底小心些總沒錯處。」恰時丫環進來報說東西側宮幾位妃子相攜來訪,海蘭珠忙命快請。
於是一路聽得釵環清脆,繡鞋踏地,五六個妃子並丫環嘻嘻哈哈地擁進來,頓時將關睢宮擠得水洩不通,都說來看看八阿哥,沾些喜氣。海蘭珠只得重新命奶媽將小阿哥抱出來拜見各位娘娘,眾人見小皇子生得虎頭虎腦,眉清目秀,雖是不足歲的襁褓嬰兒,可喜竟不懼人,因此無不喜愛,爭著說些吉慶讚美的吉利話兒。
說來也奇,那八阿哥眼神清明,笑容可掬,舞手紮腳地要人抱,惟獨一到大玉兒面前,便縮臉擠眼,做出要哭的樣子,嚇得奶媽趕緊抱開。
大玉兒坐不住,心想人家說新生的孩兒眼睛乾淨,嘴裡雖然說不出,其實心裡什麼都明白,難道竟是真的?自己的計劃便是多爾袞面前也不曾明言過的,這小小嬰兒倒未卜先知不成?遂佯推身子不適,告辭回宮。
一路上越想越氣。自己和姑姑、姐姐共事一君,鼎足三立,然而先自己入宮的姑姑做了中宮,後自己入宮的姐姐做了東宮,一個是現成兒的皇后娘娘,一個是未來的皇太后,自己呢?自己算什麼?皇太極竟為了一個初生的孩子頒出大清第一道大赦令,萬民同慶,這無異於頒了一道立儲遺旨,遍告天下,八阿哥將來必是大清皇位的繼承人,要坐主江山的。看那些妃子們簇擁著海蘭珠母子的諂媚樣子,分明也都看清楚了這一點。她們的眼裡,哪裡還有自己呢?海蘭珠的兒子登基為帝,自己的兒子怎麼辦?就像多爾袞對著皇太極那樣,把本來屬於自己的帝位拱手相讓,再為了一個奪位仇人浴血沙場,鞠躬盡瘁嗎?
想著,且不急回宮,逕往御花園來,意欲散散步調養胎息。太醫按時間掐算說她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她卻自知臨產日近,但為不使人起疑,又自恃身子壯,故意裝出一副身手敏捷的樣子,雖不必早請安,卻時常往各處走動。
昨日剛下過雪,園裡人跡罕至,梅花香得驚人。大玉兒暗暗歎息,心想今年比往年雪下得更早,也更冷,滿宮裡防感冒不敢出門兒,竟把梅花也誤了,真可謂因噎廢食。
一路循著梅花香氣行來,順腳兒走至西華門角,也是合該有事,行經值房,忽聽內裡傳出爭吵聲,大玉兒見是小太監的住處,料想不過是奴才們內訌,原不欲理睬,正要走開,卻聽到其中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頗為耳熟,竟像是娜木鐘房裡的釵兒,便站住了,掩在一棵老槐樹下,靜聽裡面吵些什麼。
這御花園後角西華門兩旁各有一排房屋,左膳右茶,御膳房供應滿宮裡兩頓正餐,排場大,活計多,可是有鍾有點兒;御茶房除了早點宵夜外,還要侍候娘娘們心血來潮的下午茶,甚至各房丫頭的體己小灶,又瑣碎又操心,且慢不得粗不得,一個招呼不周,不定碰著誰的霉頭,派個「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的罪名兒,就是一場好鬧。然而也有便利處——就是隔三差五可以偷個嘴兒,孝敬相好的丫頭宮人,且出入宮門也方便,故雖在二門外,難得親近天顏,卻比裡邊侍候的另有許多得益處。
那與釵兒吃對食兒的太監福子,便是這御茶房的跑腿兒,答應宮裡傳茶遞碗的,夜裡便睡在西華門掖角上的值房裡——這門除了採購太監出入,等閒不開,故並不另派侍衛看守,只是太監們輪班值夜——當日多爾袞為著綺蕾下重金收買了福子裡應外合,便是看中這一點方便。
那福子是個心靈嘴巧,八面玲瓏的角兒,年齡又輕,生得唇紅齒白,戲台上小生一般,又天生的會做低伏小,甜言蜜語,最會賣乖討好兒。為著他爭風吃醋的宮女原不在少數,那福子又是個多情的,對誰都不肯咬死口兒,又對誰都不肯撂開手兒,那日為著陸連科出面調停,當著釵兒面應承與朵兒斷了,心裡到底不捨得,遂藕斷絲連地,隔三差五送些花粉頭繩獻慇勤兒,一來二去,竟和關睢宮新請的奶娘又勾搭上了。釵兒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哪裡肯讓,也不顧光天化日,大白天地便冒死找到值房來與福子理論,說是「你既和我好,便不該再勾三搭四;便要勾三搭四,也不該再吃回頭草,況且吃著鍋裡望著盆裡,和朵兒那不要臉的賤人勾上了不算,還要和奶娘打通伙兒來欺瞞我一個,誰看了不笑話?如今我豁上性命不要,大家撕破臉來,好好地鬧上一鬧,不叫那賤人和奶娘兩個四腳朝天,見不出我釵兒的手段!」
莊妃愈聽愈驚,心道深宮後苑,竟然有這男盜女娼的勾當,成何體統?自己若破門叫出二人來教訓,卻又羞於啟齒,連自己也沒體統;待要走開,又覺不捨,且心中隱隱覺得,這裡藏著一個天大契機,將有助於自己完成絕世心願。
正自猶豫,可巧忍冬因見她久不回宮,不放心,出門來找,遠遠看見,大喜叫道:「娘娘,叫我好找,原來卻在這兒。大冷的天,站在這雪地裡,凍著可怎麼好?」
裡面人吃了一驚,頓時鴉雀無聲。莊妃也不說破,故意應道:「這梅花香得驚心動魄的,就忘了冷了。你不說我倒還不覺得,站這半晌,真凍得腿都木了。」說著轉了身做出要走的樣子,卻足下延俄,有意試探那不知死的奴才可懂得見風使舵。
果然未及行得兩步,門上吱啞一聲,福子共釵兒兩個搶步出來,也不顧雪水泥濘,一聲兒不響,只管跪下磕頭。忍冬倒嚇了一跳,驚問:「是怎麼了?」
福子忙再磕一個頭,道:「求娘娘可憐,若娘娘要奴才死,奴才再沒活路。」又向忍冬打千作揖地道,「求姑娘說情,千萬留我們一條狗命。」
忍冬約摸猜到,吃了一驚,啐道:「你們兩個作死!幸虧是我們娘娘,若是旁人,這就剝了你們的皮。」
莊妃卻和顏悅色,輕鬆地道:「這說的是哪裡的話?平白無故的,我要你們的皮做什麼?難不成宮裡沒狍子皮做衣裳麼?」
福子聽莊妃語氣中若有玩笑之意,不知何意,惟更加磕頭不迭。釵兒卻是凜然無懼色,直挺挺跪著,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顧的神氣。
莊妃看了,倒不禁暗暗點頭,心知需得再給點鼓勵方可收服,遂道:「這不是貴妃屋裡的釵兒麼?我和你主子情同姐妹,她的丫環便和我的丫環一樣,打落牙齒和血吞,只有替你維護的理兒,沒有讓你吃虧的理兒,你有什麼委屈,說出來,我替你做主便是。」
釵兒起先本著拚死無大礙的一股子猛勁兒,只想這回死定了,索性豁出去,及至見莊妃語氣緩和,存了僥倖之心,反倒軟服下來,流淚回道:「是伴夏姐姐說的,叫我到園子裡采梅花,要給娘娘做點心。所以我到園裡來,和福子遇上,白拌了兩句嘴,驚擾娘娘,求娘娘饒命。」
莊妃知不可強問,並不追究,只順著她話頭道:「貴妃又有新鮮主意,要吃梅花點心麼?」
釵兒叩頭道:「娘娘若喜歡,我便多採些梅花,叮囑廚房多做一碗出來,晚些送給娘娘。」
莊妃見釵兒如此知機乖巧,倒心中讚歎這丫環著實難得,遂點一點頭,笑道:「便是這樣,晚上你來時,我叫忍冬給你留門,不要驚動旁人,悄悄兒地送來便好。」說罷轉身離去,竟不再多話一句。
福子不知是福是禍,只看著釵兒發愣。忍冬也是不解,但她習慣了只要莊妃不說的便不聞不問,遂扶著莊妃走開。
莊妃面帶微笑,一尊佛般地平和慈愛,手撫在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上,隔著肚皮撫摸著自己的兒子,未來的大清皇帝。只有他,才可以繼承大清的無限江山,並且把這江山擴展得更大更遠,創萬代基業。她知道,他會做到的,一定會做到的!
隨著生產之期日近,大玉兒腹中所懷胎兒確定為男子,她的意志也越來越堅定,彷彿懷胎十月,肚子裡漸漸成長的不止是胎兒,同時還有仇恨和野心。
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對海蘭珠的兒子俯首稱臣,這是自己的志向,也是多爾袞的仇恨!與多爾袞翻雲覆雨之際發過的那句誓言一直響在耳邊,且愈來愈洪亮,愈來愈堅定:「你是皇上,我是皇后!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稱王稱後,坐擁天下。」
稱王稱後,坐擁天下。如何稱王?如何稱後?弒主謀反,奪朝篡位嗎?當今大清戰事連綿,國力尚虛,若要起內戰,非但沒有必勝把握,甚或可能被外敵趁虛而入,坐失江山。
那不是她大玉兒所為,不是一個巾幗天子女中豪傑的見識,她不是那種鼠目寸光只顧眼前的娘們,她要母儀天下,就得高瞻遠矚,雄才偉略,忍常人之不可忍,更要為常人之不可為。她不僅是自己要享一時榮光,更要讓未來的兒子享萬世江山。
兒子!這個兒子才是真正的天龍!他是自己向海蘭珠要回萬千寵愛的法寶,更是多爾袞向皇太極討還大清江山的憑藉,他是上天的旨意,是神的使命。無論把他視為多爾袞的骨肉也好,當成皇太極的血脈也好,他都有足夠的理由稱王稱帝,一統江山!他,才是真正的大清皇帝!
所有擋在兒子登基路上的障礙,她都要替兒子掃除;所有違逆自己坐擁天下意志的人和事,都是自己的敵人;而釵兒和福子,卻是自己射向敵人的兩支箭。
掌燈時分,釵兒果然悄悄地提了一隻食盒來到永福宮,忍冬已在等待,見她來,一聲兒不問,逕直領進來見莊妃。下人們早被支開去,連忍冬領進釵兒來見了禮,也以倒茶之名走開。
釵兒遂跪下來,打開食盒,獻上一盤梅花餃道:「娘娘不殺之恩,釵兒死不足報,若有驅遣,絕不敢違。」
莊妃暗暗驚心,好丫環,被我抓到這樣致死的把柄,不說求我饒命,倒來表忠心了,分明知道我這樣待她是另有所圖,跟我做生意來了。若留下她來,早晚是個禍害。等借她的手完了我的願,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她的口才是。打定主意,遂誠心誠意地拉起釵兒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也是個多情的,那會兒在園子裡,你們的話我已盡知了。我和你主子不一樣,最是個圖省事的,不肯輕易讓大家撕了面皮,傷了和氣。然而這件事既然讓我知道了,少不得就要設法平定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傳出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深宮內苑的,竟容奴才這般胡鬧,可還有規矩沒有?」
釵兒見莊妃義正辭嚴,又羞又怕,又不明所以,只得重新跪下,流淚道:「釵兒知錯了,求娘娘教給釵兒,只要逃過眼下這一劫,釵兒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您。」
莊妃歎氣道:「糊塗孩子,快起來,我若不幫你,又叫你來做什麼?這件事若不了,早晚鬧出來,還是逃不過一死。原本也不是大吵大鬧的事,除非一方走了,眼不見心為淨,才真正大家平安無事呢。我是斷捨不得你走的,可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叫關睢宮的出去,若是明白說出來,又不是幫你了。所以倒要想個妥當辦法,隨便捏個錯兒,讓人走了便是,於大家顏面上都好看。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宮裡的體面,不全是為了你,這個,你要明白,以後做人做事須得小心謹慎了。」
釵兒哪裡還有話可回,惟磕頭稱是而已,又道:「娘娘耽這大干係保全我,釵兒若還不知錯,還是個人嗎?娘娘大恩,釵兒粉身碎骨也難報答,娘娘若看我還有點可用之處,便搾骨吸髓也是願意的。」
莊妃笑道:「好丫頭,真個伶俐懂事會說話,難怪你主子疼你,肯用一根釵子換你。連我看到你,也忍不住想向你主子要了你來,天天跟我做伴呢。」
一根釵子換丫頭原是釵兒生平至得意之事,如今見莊妃也鄭重提起,不禁臉上浮起得意之色。莊妃察言觀色,知她再無防逆之心,遂取了一小包藥粉在手,叮囑道:「這包粉末,叫回奶散,是大戶人家媳婦給孩子斷奶時回奶用的,只要抹一點點在乳頭上,奶水就停了,最是乾淨爽利。」
釵兒猶自不解,欲接不接地。莊妃笑道:「糊塗丫頭,那奶媽若是沒了奶,關睢宮還留她做什麼呢?便連旁邊侍候的人,也會派個疏忽不周之罪。」
釵兒這方恍然大悟,趕緊接過來揣在懷中,淚流滿面地謝道:「娘娘這樣幫我救我,真叫釵兒無話可說,便是連下輩子搭上,也報不了恩的。」
莊妃又叮囑道:「這件事,連福子也不可以告訴,一個不妨,就是幾條人命。你趁洗衣晾衣的時候,找機會悄悄把藥粉抹在奶娘的貼身小衣上,不叫一個人知道。事成之後,你在福子的值房等我,記得提前遣走旁的人,我還有事要托付你。」說罷,故意沉吟半刻,方緩緩地道,「福子是十四爺心腹的人,到時候,記得聽著門,讓十四爺進來。」
釵兒一驚,自謂這樣隱密的事娘娘都不防我,自然當我是心腹知己了,難怪要幫我,原來也是一樣的人,要借我來替她搭橋鋪路,早風聞莊妃娘娘和睿親王爺有交情,原來竟是真的。想今後有了這個倚仗和把柄,自己和福子的事那就等於過了明路了,還有什麼可懼的?遂得意非常,再無一絲疑憚,只將藥粉收妥,磕頭謝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