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大清後宮) 正文 第9章 當爭寵不是後宮的主題
    又到深秋。

    秋與窗戶總是緊捱著的,那纏綿的雨絲,飄飛的落葉,都像一幅撲面而來的畫,固執地以窗戶為畫框,鮮明地逼顯在面前,令人無從迴避,從而清楚地意識到,秋天來了。

    女人們在秋天會覺得懨懨地沒有興致,男人在秋天卻會摩拳擦掌地覺得渾身的勁兒沒處使。

    滿洲的額真將領們是從不肯在秋天蝸居屋內的,這個時候風吹草低,正是圍獵的好時候。如果不上戰場嘶殺,就一定要去獵場逐鹿,不然,可就不是真正的巴圖魯了。

    九九重陽,明崇禎帝這一天將會駕幸御花園的萬壽山,宮眷宦官穿著菊花補服隨同登高,飲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賀重陽;而滿洲大汗皇太極,則要在這一天率領諸貝勒及八旗好漢遠行葉赫圍場,塞外打馬,登高圍鹿,直到過了冬至祭天大禮方回。

    皇太極告訴綺蕾:「好好等我回來,我要親手殺隻老虎剝了皮來給咱們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來,新宮也該建好了,我連名兒也想好了,就叫『關睢宮』。『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來,就賜你住進去。」

    一句話倒有三個「等我回來」。這樣的婆婆媽媽依依不捨,對於皇太極同樣是新鮮的經歷。直到出宮前一瞬,他還在執著她的手一再央及:「靜妃,自你進宮以來,我對你百依百順,但只不見你對我笑上一笑,這次回來,我讓你住進自己的宮裡去,你肯不肯對我笑一下?」

    連問三聲,綺蕾只是低頭不答。

    皇太極歎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難。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愛妃一笑,當須幾金?」直至出宮,仍耿耿不能釋懷。

    偌大的宮庭彷彿忽然空蕩下來,雖然並沒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眾嬪妃失去了爭寵的目標,便頓時失了心勁兒。

    莊妃自從那個春夢一般的午後,就把多爾袞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開始夜復一夜地夢到他,並在夢中與他交合,纏綿,無始無終,沒有足夠。

    開始她還每隔幾天便遣人去睿親王府請福晉過來敘話,並且前所未有地以一種近乎慇勤的態度來待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也許這便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她只是渴望著見到多爾袞身邊的人讓自己有一種親切感,並想聽聽別人怎樣閒扯自己喜歡的人,不論說的是什麼,她都願意聽。

    可是多爾袞不在府裡,睿親王妃便沒了什麼新聞,所思所述,無非都是家中生活起居瑣事,甚或丫環如何調皮搗蛋不聽話也要絮絮幾次,令莊妃大不耐煩。

    這個拙於口才鈍於思維的表姐從來都不是她的朋友,她們惟一的共同點,就是曾經擁有同一個男人,或者說,曾經為同一個男人所擁有。

    多爾袞的離開使得睿親王妃的面目越發可憎,莊妃不由得遷怒,也不再找睿親王妃來敘話了。

    這弄得睿親王妃很糊塗,她不明白莊妃為什麼對自己忽然那般熱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宮裡散散悶,莊妃卻又不召見自己了,忽如其來的冷淡與忽如其來的親熱一樣,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莊妃的遊戲已經回到了小時候。她想起小時,每當多爾袞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帳篷裡抱著他的衣裳等他歸來;而每次他歸來,她就第一個跑到戰士的馬頭前,載歌載舞,又唱又跳,讓他一走進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還想起了那次改變過自己在皇太極心目中地位的圍場秋獵,好不好再來一次男扮女裝,衝到圍場去給大汗一個驚喜呢?

    圍場的管理不像宮中這麼嚴,說不定可以找到機會同多爾袞私會。但是,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些?如果大汗不願意自己出宮,會不會就一怒之下廢了自己?

    關於多爾袞的記憶與憧憬佔據了她整個的身心,這些個胡思亂想轉移了她對綺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宮裡,邀寵之戰沒了目標,就更加減了鬥志和敵意,加之綺蕾能文擅賦,才思敏捷,雖然不喜說話,然而自有身孕後為人隨和許多,閒時與莊妃聯句吟詩,談講學問,也頗投契。因此這一段時間裡,兩人的親近和睦倒不是裝出來的。

    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詞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萬里的,莊妃因說:「同寫恨,『砌成此恨無重數』便不如『人生長恨水長東』來得現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綿綿無絕期』;同寫情,『但願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換你心,為我心』,何等痛快淋漓?同寫愁,『一江春水向東流』便不如『舉刀斷水水照流』,將無奈之愁竟寫盡了。」

    綺蕾搖頭道:「我卻不這樣看,自古而今,詠得最多的就是一個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開也愁,花謝也愁,然而真正愁起來,其實不需著一字而愁自見,如李後主之『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易安之『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些都是真正刻骨銘心之愁;便是將一個愁字明白寫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濃有淡,似『無邊絲雨細如愁』便是淡愁,『西風愁起碧波間』勝之,『以酒澆愁愁更愁』更勝,既至『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已為濃愁矣;而凡此種種,歸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莊妃聽得「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之句,臉色大變,滿腹狐疑,只得強笑道:「果然好句,一個愁字都說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兩人正自閒談,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進來,笑道:「好好兒地,幹嘛左一個愁字,右一個愁字的?哪裡便有這許多愁?」

    莊妃和綺蕾連忙起身讓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兒來,原是想著天氣好,約你們兩個往園裡走走。不想你們在這兒對著談愁呢。既說起易安詞來,我倒想起另一句來,說你們兩個可是正好。」

    莊妃綺蕾忙問是什麼,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莊妃聽了笑起來,恭敬道:「姑姑平時只自謙說不懂這些,真個搬起古書來,連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都不是對手。我白白每日從早到晚裡讀書,也還不及姑姑,曉得拿巧話兒來打趣人了。」

    哲哲笑道:「我雖不通,談詩論典那是不行,難道兩三句現成話兒也不會的?說到詩,古人每多詠菊佳作,可見菊花之助人才情。去歲大汗移種了十幾種新菊花種子到園裡,算日子也是該開花了,不如一起去逛逛,我是白看著聞聞香味兒,你們兩個詩人見了,還怕沒有好詩出來嗎?」

    莊妃笑道:「可是的,白辜負了春光,竟沒抽出空閒好好觀賞,反正無事,不如去園中陪陪菊花,勿使陶淵明後繼無人才是。」遂催著綺蕾穿戴了,帶著大眾隨從,穿廊倚石地往御花園來。

    果然一路菊花夾道,正逢其時,葉碧如染,花繁而厚,開得極是燦爛。繞過湖石,迎面便是菊圃,花色繽紛撲面,高低疏密,盡態極妍,種類竟有幾十種之多。

    莊妃一頭看,一頭便叫丫環只管揀開得顏色最好花盤最大的用竹剪刀剪下來,用嵌玉琺琅盤子托著,以備插戴。

    一時大妃來到,莊妃便命小丫環立起鏡子,獻上花盤,請哲哲先挑。哲哲便挑了一枝「柳線」,一枝「畫羅裙」,一枝「秋水芙蓉」,都排列在冠子下;大玉兒只挑了一枝「雲中嬌鳳」,斜插鬢邊,哲哲覺得單調,又親替她選了一枝「金雀屏」插在嬌鳳之下;綺蕾本不欲插花,無奈哲哲和大玉兒都只管相勸,只得選了一枝「明月照積雪」綴在襟前。

    哲哲興頭起來,遂命丫環多多地采剪花朵,各宮各院地送去給眾嬪妃們插戴。丫環們都領命分頭去了。隔不多時,娜木鍾挽了巴特瑪一同進園來,老遠笑道:「顯見是親姑姑,連朵花兒也要偏袒內侄女兒,自己結幫打伙地跑進園裡來高樂。這樣好興致,如何不叫上我們,難道人醜,一朵花兒也不許戴了麼?」

    哲哲笑道:「你也太要強了些,一朵花也有這些刺兒可挑。過來,看我打扮你。」

    娜木鍾正欲上前,隨行太醫早先一步搶上,躬身施禮道:「學生斗膽,請貴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將隨身香袋解下,免得傷了靜妃娘娘。」

    娜木鍾大怒,拂袖道:「趙太醫,你要搜身不成?」

    趙太醫嚇得頭也不敢抬起,反覆施禮道:「學生不敢。學生嗅到貴妃身邊有絕佳香氛,沁人肺腑,當是上等麝香兌新鮮花蕊炮製。此香世間罕有,霸氣凌人,也只有娘娘巧手慧心才配製得出來,然而只恐於胎兒不利。」

    哲哲也遠遠笑言:「貴妃,你就別難為趙太醫了,也不能怪他,這還是傅太醫立的規矩,大汗親自下的旨,叫靜妃所到之處,不許任何人帶有麝香。還不快解了香袋過來呢。」又笑對趙太醫道,「太醫在這裡最好,我正要選些可做菊花茶的花兒來,看到這滿園子菊花千奇百怪,竟不知哪些可以喝得,哪些是喝不得的。倒要請太醫掌眼。」

    趙太醫領命答應,卻不肯就去,仍立著等貴妃解囊。娜木鍾無法,只得解下香袋交給丫環送回宮中,這才悻悻走至哲哲身前坐下。

    哲哲便叫「花來」,迎春微窺其意,忍著笑自己向小丫環手裡接了盤子遞與娘娘,哲哲遂橫一朵豎一朵,只管重重疊疊將各色菊花來給娜木鍾插了滿頭,逗得眾人都大笑起來。娜木鍾從鏡中看到,隨手翻倒鏡子,嗔道:「不來了,娘娘這樣欺負人!」

    巴特瑪因為聽說大妃在這裡,料想必要喝茶聊天,來時特意備了十幾樣點心,命小丫環以剔紅山水人物八方提梁盒提著,一一奉請眾人。哲哲大玉兒都各自選了合意糕點謝了,惟有綺蕾端坐一旁,一塊不取。巴特瑪尚不怎的,娜木鍾且先發作起來,冷笑道:「哪裡就吃壞了腸子呢?又不見天天吃麝香糕。」

    綺蕾雖不知她們前些日子關於花糕所言,卻也猜到幾分,並不辯解,亦無歉然之態。娜木鍾有火發不出,堵氣道:「靜妃有孕在身這麼大的事,可把咱們嚇壞了,幾乎連飯也不敢吃,話也不敢說,大氣也不敢出——怕氣味薰壞了靜妃,那可不得了!」

    綺蕾這方斂衽行禮,端然答:「各位姐姐恕罪,不是綺蕾輕狂,不肯與姐姐們盡興,實在宮規難違,綺蕾不敢擅自主張。如果娘娘有旨,許綺蕾與姐姐們一同用膳,綺蕾巴望不得呢。」

    大妃笑道:「那怎麼可以?有喜的妃子另桌用膳,是咱們向來的規矩,我哪有強你共膳之理?都是貴妃妹妹胡鬧,太挑剔了,可惜這裡無酒,不然,定要罰她三杯。」因岔開話題說:「冬至要到了,我聽太監說,在明宮裡這日子要捱屋兒地發九九寒梅圖,每天塗染一瓣花瓣,守滿八十一天,倒也雅致有趣;咱們雖沒那些規矩,也該早早準備起來才是,倒是想出些別緻法子來消寒是正經。」

    娜木鍾道:「這有何難,咱們也做九九消寒圖就是。學士府養著那麼些人,還怕沒個會畫梅花的不成?」

    大玉兒道:「畫梅不難,只是拾人牙慧,沒什麼意思。不如以文字入畫,九個字,每字九筆,像白描畫那樣兒只寫個輪廓,然後每天按照輪廓塗滿一劃,並在旁邊小字註明當日陰晴風雪,塗滿八十一天,就算消寒,日後重新拿出來,想知道某年某月什麼氣候,也有個記載可查,豈不又雅致又有意義?」

    哲哲欣然道:「就是這樣,那九個字,就交你來想了,事先說好,每個字九筆,要連成一句話兒,而且還得是句吉利話兒。」

    大玉兒領命,便叫忍冬取筆墨來侍候,苦思冥想如何對出那九筆九字吉利消寒詞兒。

    忍冬心細,想主子難得在眾人前展示一回筆墨,今日賞花揮毫,必定安了心要藝壓群芳的,便不肯取那平時慣用的端硯徽墨湖筆貢宣,而特特地開了箱子,將莊妃素日所收的珍品取了,用托盤托著,黃巾蓋著,親自捧了回來。

    眾人看時,都不認得,笑問:「莊妃學問好,收藏的文房四寶也和尋常人不一樣。正經龍鳳龜的硯台也見了不少,倒是這種鵝形的沒見過,看它黑黝黝有些年歲,感情是硯台的老祖宗不成?」

    莊妃見了也自笑道:「忍冬丫頭怪僻,如何把這些個壓箱底兒的存貨也請出來了?」因指著那四樣一一解說,「這是蘇東坡的澄泥硯。你說鵝形的沒見過,其實沒見過的還多著呢,澄泥硯的好處是色澤光潤,質地柔軟,宜於雕刻,我曾見過一隻荷花魚形硃砂澄泥硯,雕工比這還精緻細巧,最難得是沿著硃砂澄泥本來的顏色紋路,因質就材,雕得才叫好看,這只硯不過是蘇東坡用過,所以珍貴;這管毛筆是象牙制的管,嬰兒的胎毛制的毫,貴在材質,其餘也不怎地,這兩件一個是因人而異,一個是因質而異,便珍貴也還有限;倒是這墨和宣紙,正經是李後主所謂『文房三寶』中的兩寶,李廷珪墨,與澄心堂紙,材質和來歷都算難得的。」

    巴特瑪打斷說:「什麼『文房三寶』,不是說『文房四寶』嗎?」

    莊妃遂侃侃而談:「文房一詞始於南北朝《梁書》,原意是一種官職,和咱們現在的大學士差不多意思;後來晚唐後主李煜把自己的書房稱為『建業文房』,把『文房』和書房混為一談,後人也都混淆起來;宋李之彥《硯譜》中說:『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從此有了『文房三寶』一說;再北宋蘇易簡《文房四譜》,遍錄天下筆墨紙硯;後人以訛傳訛,便有了『文房四寶』之說。」

    哲哲撫掌道:「如此說來,這『文房四寶』原是『文房三寶』和『文房四譜』合併轉化來的,只不知李後主『文房三寶』與通常筆墨有何不同?」

    莊妃舉了那墨說道:「史書上說『南唐有澄心堂紙,細薄光潤,為一時之甲』;李廷珪墨,『堅似玉,紋如犀』,素有『黃金易得,李墨難求』之說;又有傳說李後主用的龍尾石硯一尺長,硯上三十座山峰,石質雕工俱佳,南唐亡後傳入民間,有人用它換了整座豪宅,只可惜下落不詳,只剩下傳說。」

    娜木鍾聽了扼腕,說道:「要是能打聽得到是誰得了那方龍尾石硯,我一定想盡方法弄了來送給妹妹,讓你把這三寶收藏完全。」

    莊妃笑道:「談何容易?別說龍尾石硯滿天下也只有那一方,再找不出第二塊的;就是這墨與紙,究竟也流傳不多,細心找了這許多年,我也只有這一塊墨,半盒紙,哪裡捨得用,只藏在箱子裡閒時取出賞玩一回罷了。今兒忍冬丫頭瘋了,竟把它搜出來獻寶,還不快收了去呢?」

    忍冬笑著,遂將那四樣寶貝妥當收起,命小丫頭重新取了尋常用的筆墨來,注水磨墨,預備揮毫。

    娜木鍾吃著糕,便使性子說:「這一檯子花樣兒,都是見天兒吃慣了的,點心房就只會糊弄人,再不捨得弄點好東西來咱們吃。剛才說到酒,倒逗起我的饞蟲來。」因攛掇大妃,「難得今兒咱們湊在一處,又好興致,不如晚膳別再叫御膳房照牌子送那些羊腿豬肉了,每天都是那幾樣,早吃膩了,咱今天要些新鮮的,就在這園子裡吃,一邊看花,一邊吃酒,也是不負菊花的意思。」

    哲哲笑道:「偏你就有這些個主意。每天後宮用膳都是有定量的,幾斤豬肉,幾斤羊肉,多少隻雞,多少只鴨,多少梗米、黃老米、高麗江米,以至白面、麥子粉、糖、蜂蜜、香油,都是有數兒的,你這會子不叫按水牌來,又不是節,御膳房又沒準備,一時半日哪裡拿得出新花樣兒來?」

    娜木鍾道:「這個簡單,咱們又不是要他們做什麼特別稀罕的,要他做,他也做不來;咱只叫他們把那水牌拿來,按上面有的點幾樣,就像那尋常人家逛小酒館子,還不是照著牌子點菜嗎?難不成也坐下來就等酒保上一樣的菜不成?」

    哲哲想了想,道:「也使得。竟也不必要水牌來,橫豎平常吃的也就是那些式樣,咱們各自點幾樣自己愛吃的,傳下牌子去,叫御膳房給做上來是正經。雖然絮煩些,到底不是天天這樣,想御膳房也不好意思推辭的。」

    娜木鍾笑道:「他們平白領著宮中那些錢糧,就天天絮煩他們又怎樣?也不能叫他們太悠閒了去。」又推莊妃道,「你先別緊著悶那九九消寒詞兒,先替咱寫了菜牌子,好叫御膳房照著做去。」

    莊妃提起筆來,笑道:「你拿我當酒館傳菜的了,幸虧叫忍冬把寶貝收了,不然這會子拿它們寫起菜譜來,可不荼毒了——且請說,客官想要些什麼?」

    眾人也都笑起來,遂一一口述自己所愛饌食,莊妃仔細謄錄,復交哲哲過目。哲哲看時,卻是:燕窩扁豆鍋燒鴨絲一品,酒燉鴨子一品,酒燉肘子一品,燕窩肥雞絲一品,羊肉片一品,托湯鴨子一口,清蒸鴨子一品,燒狗肉攢盤一品,糊豬肉攢盤一品,竹節卷小饅首一品,孫泥額芬白糕一品,巧果一品,奶子二品。另有蔬菜點心數量不拘。因笑道:「倒也不算囉嗦,只是太累贅重複些,單是鴨子就有四五樣,御膳房准要說,吃鴨子就吃鴨子,何苦興好多花樣兒。」於是交迎春送餐牌下去,娜木鍾且叮囑:「別忘了要幾壺好酒來,好給我們行酒令兒助興。」

    少時莊妃九字消寒令也已擬好,卻是:亭前昜柳珍重待春風。

    哲哲看看亭外幾棵柳樹隨風擺拂,點首讚道:「果然應景,天然得體。」

    說話時酒已送至,乃是金莖露、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娜木鍾喜道:「今兒個御膳房當值的是誰?好知情趣。娘娘該好好賞他才是。」

    哲哲含笑點頭,遂命迎春傳賞下去。迎春領命去了,不到一盞茶功夫,轉回說:「御膳房都在門檻邊兒上磕頭謝恩了,說謝娘娘體恤,又說前兒重陽節采的螃蟹還剩下幾隻,因此御膳房自願辛苦,除娘娘令牌上的菜品外,另行孝敬一品蟹黃豆腐,外加一品酒釀圓子宵夜。」

    丫環們排出膳桌來,眾人便請大妃哲哲坐了首席,莊妃坐在下首相陪,綺蕾坐了對首,卻在旁邊另置一小桌,每道菜來,都由太醫仔細驗查方端上桌。娜木鍾益發不悅,卻也無法可想。

    大玉兒先斟一杯酒,奉與大妃,賀道:「昔慶歷年間,韓魏公見後園中有芍葯一本,分作四歧,每歧各出一花,上下都作紅色,中間卻間以黃蕊,乃是稀世奇種『金纏腰』,百年難得一遇的,因為特地置酒高會,招邀當時四才子同來共賞,以應四花之瑞。後來這四個人在三十年間,竟先後都做了宰相。今天我們五個人把酒賞菊,將來也必有大富貴的。」

    哲哲聽了更加高興,道:「說得好,且雅致。正是寡酒無味,剛才我去你們房裡時見你們談詩,竟把我的雅興也勾起來了,不如我們也風雅一回,行個酒令兒才好。」

    巴特瑪唬得道:「可別來。我最怕這些咬文嚼字的把戲,我哪裡弄得來這些?」

    莊妃道:「又不是真要叫你做詩吟詞,不過是玩藝兒。再沒讀書,幾首唐詩總還是念過的,咱們行簡單些就是。」

    娜木鍾也道:「就是要有賞有罰的才好。你不會作詩,還不會喝酒麼?大不了灌幾盅,怕什麼?」

    巴特瑪仍然拘促,哲哲向大玉兒道:「你出個簡單的令來,不要太難為了人,只要熱鬧便好。」

    莊妃想了一想,道:「便如姑姑方才說的,我們平時雖不大做詩,現成話兒總還有些,今兒索性也不必做新詩,只將《千家詩》裡的成句念出來,一句一句地合一首新詩出來,合不上的或是錯了韻轍的罰酒就是,如何?」

    哲哲道:「這個簡單,使得。」娜木鍾綺蕾也都無意見,巴特瑪雖不情願,也只得從了。

    哲哲遂率先喝了門杯,道:「今兒個我們的聚會原是因為逛後花園戴菊花起的頭兒,我這第一句是現成兒的,就是『雲想衣裳花想容』吧。」因傳令給貴妃。

    娜木鍾接了令,聯道:「夕陽明滅亂流中。」

    莊妃批道:「這第一句就不對,夕陽也還罷了,這『亂流』二字可是胡說,我們這會兒好好地喝酒吃菜,又不是漂洋過海,哪裡來的亂流?」

    娜木鍾笑道:「這個我不管,一句裡面有半句應景已經很好了。」

    莊妃無奈,只得應了,又催巴特瑪。巴特瑪只是漲紅面孔,道:「我說不來,你們偏強著我來,起的這刁鑽古怪的題目,卻如何接得下去?」莊妃道:「你是第三句,又不必壓韻,又不必對仗,正是最便宜的,隨便說上一句,只要平仄不錯就算你過關便是。」

    巴特瑪仰首想了半晌,遂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莊妃讚道:「這就很好,又應景又現成,比貴妃的好。」娜木鍾笑道:「你別只管批評,且往下來,咱們最後論輸贏。」

    下首該著綺蕾,接道:「昨夜星辰昨夜風。」

    莊妃點頭讚道:「好句。孝武秦皇聽不得。」又傳回令杯給綺蕾。

    綺蕾略一思索,聯道:「楚雲滄海思無窮。」

    這回娜木鍾也不禁拍手讚道:「對得果然工整。且聽我的,『故人家在桃花岸』。」

    該著巴特瑪作結,自知無論如何對不上,自罰酒一杯,告饒道:「還是綺蕾妹妹替我吧,我喝酒便是。」

    綺蕾並不推讓,舉杯作結道:「更隔蓬山一萬重。」

    眾人舉杯共賀,又吃一回菜,而後第二輪開始,這回由莊妃重新起句:「大漠窮秋塞草菲。」

    娜木鍾笑道:「這是大玉兒妹妹想念大汗了。我來對了吧,『羨他蝴蝶宿深枝』。」將杯子恭敬奉與大妃。

    哲哲笑道:「這到底是誰在思春,竟連『羨他蝴蝶宿深枝』也出來了。」接過杯來一飲而盡,起頸聯道:「朱門幾處看歌舞?」

    巴特瑪搶著道:「這回我可有了,是『片雲何意傍琴台?』如何?」

    莊妃笑道:「意思也還好,無奈錯了韻了。」

    巴特瑪不服氣:「這還錯?『幾處』對『何意』,還不工整麼?」

    莊妃道:「朱門是平起,你該仄收才對。」

    巴特瑪只得另聯一句云:「夢裡曾經與畫眉。」

    莊妃聽了,笑道:「這句不大工整,不過也還是實情,與上句意思也貫通,罷了,我來起第三聯:天下三分明月夜。」

    哲哲喝道:「好氣魄。這句要好好對起,不可誤了好句。」抬頭冥思許久,一時許多句子湧過,竟都不如意,因命綺蕾道:「你且對一句來聽聽。」

    綺蕾隨口道:「一生襟抱未曾開。」

    哲哲點頭道:「雖然不工些,總算意思不錯。」

    莊妃道:「姑姑也太膠柱鼓瑟,古語說『詩言志』,志向意思為首要,其餘韻腳對仗這些畢竟是玩意兒,不可過強。杜工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何嘗講究工整?只要有好句子,平仄對仗竟都不消論起。」

    巴特瑪不悅,道:「我對的句子,你一時說不合平仄,一時又說不夠工整,偏她對了一句,你就說什麼『平仄對仗竟都不消論起』,太也偏心些。縱然她如今深得大汗寵愛,也不必這樣只管揀高枝兒攀去,真個是『羨他蝴蝶宿深枝』了。」

    莊妃辯道:「你因不知詩,故有這些閒話說。你的句子不是不好,只不過成句入詩,並無自家意思,這樣的句子,一時要一千句也有,終究無趣。靜妃對的句子,卻有大志向在內,故而雖然不十分工整,也仍是難得絕對。」

    巴特瑪仍然不服,哲哲忙打圓場道:「且休議論。綺蕾這句的確欠工,就罰你再起一尾聯,將功補過。」

    綺蕾但聽三人評議自己,並不解釋,亦不感謝,直到大妃有命,方恭敬起道:「無情有恨何人覺?」

    該著娜木鍾收尾,結道:「正是歸時底不歸?」

    哲哲撫掌笑道:「這一句結得好,更問得好。可以等大汗回來,奉上做禮物了。」令莊妃謄出,反覆吟詠數遍,道:「雖然我們也是聯的古人成句,畢竟有了新意思,該另起個題目才是。」

    莊妃道:「這個容易,姑姑細玩這首詩,竟然句句寫實,雖然未提相思二字,然而無一句不暗指大汗,姑姑既說要送與大汗做禮物,題目自當與大汗有關,便是『深宮懷君』吧。」

    莊妃點頭讚許,莊妃遂將四字題在詩前,序云:

    「天聰七年秋,大汗塞外祭天,眾妃聚永福宮為大汗祈福,聯古人句書成深宮懷君七言律一首,詩云:

    大漠窮秋塞草菲,羨他蝴蝶宿深枝。

    朱門幾處看歌舞,夢裡曾經與畫眉。

    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開。

    無情有恨何人覺?正是歸時底不歸?」

    眾妃又聯了數首,一一抄寫清楚,捱篇看去,當數莊妃與綺蕾並肩第一,哲哲與娜木鍾次之,巴特瑪居末。巴特瑪道:「我原本不來,如今只好任你們懲罰,喝酒便是。」

    娜木鍾道:「只是罰酒無趣得很,成了外面的男人划拳酗酒了。倒是今天裝的這些個玉簪花盅,都交與你,要你按方子蒸出香粉來,每宮裡送上一瓶才好。」

    哲哲笑道:「這罰得巧,便是這樣。」巴特瑪也自無話。眾人又喝一回酒,便散了。

    此後竟成了例,每隔數日,必定聚一次,或吟詩作對,或調鶯賞花,變著方兒將天下美食只管嘗鮮,把個御膳房忙得團團轉,竟比大汗在宮時還要緊張瑣碎。因大玉兒提議綺蕾身子不便,且每每出動,必定隨從大批宮女御醫,未免興師動眾,因此聚會最宜於永福宮裡舉行。

    大妃哲哲讚許:「這想得周到。」眾妃自然也都無異意。

    一時永福宮裡香風縹緲,繡帶招搖,熱鬧非凡。只是但凡飲食聚餐,必為綺蕾另置一桌,至於飲酒更是涓滴不沾,且趙太醫時時隨行在側,每令眾人不能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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