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歌妓一詠三歎,水袖如飛,那樣悲壯的歌聲由江南佳麗們婉轉地演繹出來,另有一種淒婉的憂傷。
多爾袞以銀箸擊金樽打著拍子,醉態可掬。這些歌妓是從綺蕾進宮後買進府裡來的,綺蕾的離去令睿親王府如此空曠,不得不讓她們的歌舞權做填充。
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刺秦可以流芳百世,綺蕾呢?她若行刺皇太極得手,可會留一段千古的傳奇?
自送綺蕾進宮那一天起,多爾袞就無時無刻不在焦慮地等待,等著刺殺得手的捷訊自宮中傳來。到了夜間,這種焦灼就更加強烈而意味深長,他充滿妒意地猜測著,此刻的綺蕾一定很妖嬈,此刻的皇太極一定很瘋狂。
她已經將他迷惑了三個月了,為什麼還沒有動手?他和她的糾纏到底還要延續多久?如果她失敗,會將自己供出來嗎?如果她成功,會不會被處死?
他真想把綺蕾從永福宮裡翻出來當面問個清楚。然而盛京的後宮雖然不比明宮那般闈禁森嚴,貝勒親王出入妃子寢殿畢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總得捏個因由藉口,還要時間巧,還要接應得心照不宣——宮院深深,誰又是多爾袞的內應呢?
究竟不知道是莊妃的主意,還是綺蕾自己的心思,多爾袞每每拜訪永福宮,總是丫環陪侍,眾目睽睽,見到綺蕾的機會就少,想單獨說句話,竟是比登天還難。
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拐彎抹角地向大玉兒探聽,並且一反常態地,鼓勵自己的福晉頻頻進宮,且說:“說什麼我們也是綺蕾的義父母,你這做額娘的,有閒還該常去探望走動才是,也顯得我們領受大汗的好意,知恩圖報。”
睿親王妃巴不得一聲,三天兩頭地盛裝了顛顛往宮裡去,每次都帶回來一籮筐的閒話。她很訝異丈夫竟然有興趣聽她饒舌,便越發添油加醋地,把宮裡那些見聞盡興轉述出來,每每說到興奮處,便獨個兒先感慨嘻笑起來,搖頭晃腦地咂摸著,把剛剛說過的話又原封不動地重復兩三次。
多爾袞耐著性子聽福晉演說,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她令他失望。那些訊息沒有半點價值,即使涉及到綺蕾,也無非是些大汗如何厚賞她眾妃如何議論她這些聽了叫人愈發生氣的話。
於是,每次聽完那些廢話,他便叫歌妓們進來,令她們沒完沒了地歌舞那曲“風蕭蕭”。永遠是這一曲。除非成功,他此生都不打算再聽到別的歌。
這樣子捕風捉影地等了三個月,刺殺的訊兒仍然紋絲未動,宮裡卻傳來了綺蕾懷孕、封為靜妃、賜建關睢宮的消息。
綺蕾懷孕了?多爾袞那個恨呀,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般仇恨,不僅恨上了皇太極,甚至也恨上了綺蕾。這個賤人,她竟然為皇太極懷孕。她沒有讓他死,卻要為他生——為他生孩子!
那天下午,多爾袞把自己關在花房裡呆坐了整整一下午,不許任何人進去,就是睿親王妃也不可以。
他坐在花房裡,看著綺蕾用過的妝鏡,睡過的床鋪,感覺到一種嶄新的從未有過的情緒,叫做寂寞。那蝕骨的寂寞讓他整個人覺得空落得好像隨時可以飄走,蕩在空中,漫無目的,也無可落處。
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讓他清晰地明白,綺蕾走了。
綺蕾已經走了三個月,然而他一直沒有當她真正離開。現在,他確定了,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而越是因為他知道她已經走了,她在的時候的那些記憶就越是鮮明地浮上心頭。
不知為什麼,每當想起她,他記憶中最鮮明的形象始終不是她艷妝重裹的樣子,也不是她誘惑於他的種種把戲,而只是她傷病時的可憐狀。她那麼無力地而又真實地躺在那裡,毫無矯飾,把性命完全地交給自己,那是怎樣的一種淵緣?
他記得她剛剛醒來的那會兒,他喂她吃粥,可是長久的服藥已經讓她的胃口失去了消化的功能,粥剛喝下沒多久,忽然整個兒地噴吐出來,吐了他一身。他不放棄,換了碗粥,扶起她,繼續喂。她吃得很艱難,吃了幾口,又吐出來,虛弱地搖頭。他不許她軟弱,逼迫她,如果你連一碗粥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對付皇太極呢?再不吃飯,你就要一輩子躺在這床榻之上了,休想再站起來,那麼,你的仇怎麼辦?恨怎麼辦?她撐起身子,又勉強開始咽粥。
此刻,那喂粥的一幕鮮明地重現在眼前,一遍遍重復著,他現在知道那一刻他有多麼充盈而滿足。如果可以讓他一輩子替綺蕾喂粥,他將有多麼幸福,而生命又將多麼有意義。
可是現在,她離開了他,徹徹底底地把自己從他的生命中連根拔出,棄如敝屣。她是他的人,她的命是他給的,她怎麼可以背叛他,為別人生孩子?
她真是太辜負他了!
曾經對綺蕾有多麼摯愛,如今就對她有多麼仇恨。多爾袞恨不得沖進永福宮去把綺蕾掐死。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掐斷了一枝插瓶用的雁來紅,將它在自己的手心裡揉得粉碎。
微腥的花的汁液從指縫間滲出,如血。
這一日,睿親王妃又一大早就裝扮了大張旗鼓地進宮去了。到了中午,多爾袞在前朝議完政事,大汗留膳,八旗將領向來不慣斯文安靜地細嚼慢咽,酒至微醺,興致漸濃,便有人提議猜拳,投壺,甚至斗腕,摔跤,十王亭廣場上鬧成一片。
一時阿濟格因與豪格斗酒輸了不肯認,兩人爭執起來,紅白旗的子弟各有相幫,竟成兩旗摔跤大戰。皇太極原本喜愛熱鬧,且旗人子弟斗毆打架都是尋常之事,只要不傷及人命,便不必理。遂不僅不勸,反而興致勃勃地觀戰,並帶頭下注,賭兩人究竟誰輸誰贏,眾額真也都哄然叫好,下注投標,分庭抗禮,竟成賭局。
多爾袞見鬧得不堪,乘人不備溜出席來,徑自穿過崇政殿東掖門往後宮裡來,一路思忖,遇到人查問,只說尋福晉回府順便拜會莊妃就是。
幸喜正午炎熱,除了前庭侍宴的執事太監外,其余僕婢竟都捉空兒躲清閒去了,從鳳凰樓往永福宮一路行來,除了蟬噪蛩鳴,花影扶疏,竟是一個人影兒不見,鴉雀無聲,連貓兒狗兒也都盹著了。
穿過雕花回廊,便是永福宮門首,忍冬帶著小丫環恭迎出來:“睿親王妃和靜妃娘娘往清寧宮給娘娘請安去了,莊妃娘娘新浴,正在午睡。”
多爾袞只覺得心裡微微一動,漾過一陣異樣的感覺。“新浴”這兩個字帶給他一種莫名的刺激,使他忽然很想立刻、馬上見到莊妃,一刻也不能慢怠。可是見她做什麼呢?他沒有想過。
“我有密事奏娘娘。”他揮一揮手,“你們不用跟進來服侍了。”
莊妃娘娘果然在小睡。
就睡在院子裡,花架下,涼椅上。
午後的宮苑是靜的,幾只鶴棲在池邊打盹兒,連廊上的鸚鵡也慵懶。
渴睡的宮女倚著荼蘼架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莊妃打著扇,眼睛半開半合,也已經朦朧,見到多爾袞,要想一下才省過來請安。
卻已經被多爾袞的手勢制止了。他接過扇子:“你們出去。這裡有我。”
這句話極不通。這裡有你,為什麼就該我們出去呢?
可是宮女們沒有多想,她們習慣於服從,習慣於不想。她們溫順地退了出去,靜靜地,裙裾拖在落花上,一絲聲響兒也沒有。
她們剛才的位置,被多爾袞取代了。
他拿過扇子來,卻沒有揮動,只是靜靜地坐在莊妃的涼榻旁邊看著她,看她長長的睫在眼瞼下遮出半輪新月,看她柔嫩的頰因為熟睡而嫣紅,還看她半搭在身上的錦被滑落,露出一漲湖水般的美人骨與半截酥胸。
看著看著,他就不安靜了,試探地伸出手,輕輕沿著骨的走向撫摩著,一下又一下,緩如打扇。
莊妃沉沉地睡著,毫無知覺,或者,是早已知覺了,卻不願醒來?
他的手漸漸深入,移至莊妃的胸前,撫摸著,迤逗著,然後,他緊緊握住了那一對酥乳,讓她們在自己的巨掌中團成兩只小鳥,揉捏著,把玩著,甚至將自己滾燙的唇按在上面,輕輕咬嚙,舔撮。
莊妃的身體開始扭動,像一條蛇,柔軟而嬌媚。“嗯……”她忍不住地呻吟了一聲,是欲望在身體深處爆裂的聲音。
那仿佛是一聲號令。
多爾袞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掀掉錦被,將自己化成被子,伏上來,壓下去,深入,撞擊,抽動……
“嘩啦!”躺椅承受不住兩個人的激情,塌倒了。
然而瘋狂的男人顧不得那些,甚至沒容女人翻身坐起,便按住她繼續抽動,排山倒海的激情一陣猛烈似一陣,像草原上刮過的風,像萬馬奔騰……
“啊……”終於,他射擊了,身體靜下來,還依然在微微地抖動。
身下的女人,死了一樣,緊閉著眼,眼角有兩滴淚。
他看著那兩滴淚,心裡有異樣的滿足和安靜。皇太極上了他的女人,而他上了大玉兒,他們扯平了。他對自己說,這是第一次,還會有下一次,第三次,第四次,皇太極令綺蕾懷了孕,他也一定要讓莊妃懷上自己的孩子。
只有這樣,才可以洗去綺蕾帶給他的傷害。
他捧起莊妃的臉,細心地將那淚吮去,抱起她,一步步走進寢宮,輕輕放在榻上,不忘了扯過另一條錦被將她蓋上,然後,離開。
當他走時,他覺得自己拋棄了綺蕾,拋棄了對她的期待和信任,也拋棄了對她的思念和愛慕。
他們兩個,互相背叛了。
而自始至終,莊妃沒有睜開過眼睛。
仿佛,只是一場春夢。
入夜,忍冬服侍莊妃睡了,自己也在外間躺下,卻忽聽得帳內似有抽泣聲,忙起身進來,輕輕問道:“娘娘,可是做夢?”問了兩聲,不見答應,深知娘娘為人是不喜別人打探心思的,便只做聽錯了,仍回外間躺下。
稍頃,隱隱聞得裡面又有歎息之深,忍冬猶疑不定,終不敢再進去,只聽莊妃在裡面輾轉反側,忽嗔忽喜,若有無限心事。
忍冬屏息聽著,雖不知白日裡發生什麼事,約摸也猜著了。十四爺出門時,她原留了個心眼,不叫別的宮人進去,只自己一人進了院子,看見籐椅塌散、錦被拋疊,娘娘的褻衣被扯得裂落一地,不禁大吃一驚。再看莊妃,死了一樣躺在榻上,闔目微息,兩頰潮紅,聽得忍冬進來,只微微啟眼看了一看,想要說話又沒力氣,仍闔目似睡非睡,便不敢驚動,只快手快腳收拾了殘局,又替娘娘放下帳子,這方開門叫別的人進來。
近身服侍莊妃娘娘這許多年,雖然莊妃為人嚴謹,不苟言笑,然而每每遇到十四爺,卻行跡親暱,每涉於狎,十四爺猶喜動手動腳,便當著丫環面也從不檢點,莊妃面上雖惱,其實半推半就,春風上臉,看情形也是願意的。她的心事,忍冬便多少猜到些了,只不確定兩人的關系到底走到哪一步,看今天的樣子,多半是成功的了。
娘娘嫁與大汗這麼多年,雖然貴為人主,卻並不見得有多麼開心。尤其從綺蕾進宮以來,她更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歡,忍冬每每想些主意使她開心,並不能奏效。若是她果然與十四爺情投意合,倒也是一件好事,也不枉她的美貌聰明了。
然而,妃子與王爺有染,這是何等的大事,倘若鬧破,是要掉腦袋的。不僅娘娘的腦袋不保,自己這個貼身丫環也少不得陪上一條命,這卻如何是好?
這樣想著,忍冬大是不安,竟也忽嗔忽喜,輾轉反側起來,豎耳聽得莊妃在裡面鼾聲微起,已然睡熟了,自己卻再也睡不著,思前想後,通宵達旦。
大玉兒在夢裡見到了多爾袞,並再一次抵死纏綿。
她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那裡沒有後宮,沒有戰事,沒有爭寵,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的多爾袞,是那樣一個輕裘寶馬的英俊少年,而她,貌美如花,天真活潑,他們傾心相愛,如影隨形,片刻也不分離。天為穹廬,草做錦褥,他們擁抱,親吻,沒完沒了地顛鸞倒鳳,不知疲倦。
醒來時,她的嘴角仍然感覺到多爾袞綿密的親吻,她的懷抱仍然殘留著多爾袞結實的體溫。直到這一刻,她才相信,她與多爾袞,是真的合為了一體。
夢比真實更清醒。
她12歲離開科爾沁,在哥哥吳克善的陪同下遠赴遼陽嫁給了皇太極。第二年,皇太極登基稱汗,所有人都說大玉兒好福氣,然而表面的榮華彌補不了內心的創痛,在別人眼中,她是大汗的側福晉;在她自己心裡,卻只當自己是個孤兒。
離開了熟悉的草原,離開了摯愛的親人,對一個12歲的小小妃子來說,邀寵斗艷都不是她的真實心思,她最大的痛苦,是孤單。在這宮裡,大汗和姑姑本應該是她最親的人,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大汗,更像是她的對手,而姑姑,則把她當作棋子。
12歲的她,既不能成為一個好的調情高手,亦不能了解對奕之道。面對大汗的冷落和姑姑的抱怨,她覺得挫敗,更覺得無奈,四面楚歌,孤助無援。
而惟一的慰藉,就是多爾袞。
多爾袞是汗宮裡的另一個孤兒。
父死母殉,汗位被奪,多爾袞在一夜間遭受了人間最慘痛的三大悲劇,不僅僅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更成了新汗王皇太極哥哥的眼中釘。他的性命笈笈可危,人生旅途荊棘叢生。他變得沉默寡言,內斂乖戾,排斥宮裡所有的人,只除了代善和大玉兒。
兩個孤獨的孩子結成了最親密無間的伙伴。
他們天天一同讀書,習射,騎馬,游戲,把對方當成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所有親情的損失都要在對方身上找回來,所有付不出去的感情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彼此。他們曾經發過誓要一生相守的,然而隨著一天天長大,那些誓言一天天淡滅起來。
雖然她在心底裡仍然認定他是最親的,但是男女之間的交往想要往前發展,最終總要歸結到肉體的糾纏上。單純以精神之力,除非是無妄的相思,干脆藏在心底永遠不見天日的,否則總會在日復一日的隱忍和壓抑中日漸消磨。
一個是大汗的側福晉,一個是受封的睿親王,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每見一次面都只會把他們的距離更加拉遠一分——因為見面,無非是在提醒著他們彼此的身份,告訴他們過去所有的情誼都已經過去,此刻的他與她只是守禮相望的君臣親戚。
直到這個春夢一樣美好的夏日午後。
這個旖旎放縱的午後,這美侖美奐的夢境,這激情纏綿的交合,終於把兩個人重新拉在了一起,近得中間一絲縫兒都不留下。
它不僅喚醒了大玉兒的感情,也重新喚醒了她的身體。
她是自從嫁與大汗的那個夜晚便對身體糾纏心存戒懼的,那撕裂的痛楚,那點點的血跡,那狂暴的沖擊,無不令她驚惶厭惡。她雖然也曾積極地參與到眾妃的爭寵之戰裡,卻並不真是為了恩寵或需要,而只是面子攸關,是尊嚴的爭取。
但是和多爾袞的偷歡是不同的。
一切那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卻又偏偏完美浪漫得像一場精心安排的演出。它使大玉兒仿佛回到了童年那無憂無慮青梅竹馬的交往中,早在那時候,她就應該知道,她和多爾袞才是真正的一對兒。隔了整整十年,他們才終於走到一起,是不是太遲了?
這個早上,大玉兒在梳洗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哲哲請安,而是遣人往睿親王府請福晉進宮一敘。
昨天和多爾袞的交手太激動人心了,她怎麼可以讓這一幕沒有下文?然而王爺和妃子的見面難比登天,她一個側妃,有什麼理由召王爺進宮?
於是,就只有讓與多爾袞最親近的睿親王妃代勞了——盡管,大玉兒是那麼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昨天整個的過程都好像一場夢,讓她一而再地回味思想,卻怎麼也想不清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迫切地要見到一個人,可以與她談論多爾袞,說起他的名字,講述他的故事。這個人,除了睿親王妃,又能是誰呢?
大玉兒的種種心思,睿親王妃是想破頭也始料未及的,她天性裡有一種擇善的憨真,只聽莊妃說是悶了,想找位姐妹敘敘家常,便一廂情願地高興著,找盡了話茬與她解悶。說來說去,自然便會說起睿親王爺多爾袞——根本除了多爾袞,她的世界裡又哪裡還有別的精彩呢?
通過與睿親王妃時時的敘話,大玉兒覺得和多爾袞又見面了,他們在他妻子的談話中幽會,彼此會心微笑。她不擔心這蠢笨的王妃會不回去向多爾袞匯報今天的談話內容的,所以,當她向著她說話的時候,她看到的根本就是多爾袞,覺得自己在對多爾袞說話,於是那一顰一笑就有了新的意味。
她在這游戲中樂此不疲,直到有一天聽說多爾袞要奉命隨大汗去塞外圍獵,這叫她忽忽有所失,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她挖空心思地想方設法如何能和多爾袞再見一面,並且生平第一次打破自己寧為人知勿叫人見的做人原則,不避嫌疑地讓忍冬悄悄出宮給多爾袞送了一封信,囑他無論如何設法進一次宮。
然而,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多爾袞進宮的那一天,他們卻失之交臂了。
而多爾袞,則在許久的等待之後,到底和綺蕾單獨見了一面。
那天是淑慧格格生日,睿親王妃照例備了些金鎖片長壽面之類欲送進宮裡去巴結莊妃,早兩天已經開始念叨,臨去這天,偏偏一早兒起來便嚷頭疼,只得將喜包交付多爾袞帶進宮去。
多爾袞自那日與莊妃有了肌膚之親,又接了忍冬的信兒,也一直惦記著再找個機會重溫鴛夢。得了這個由頭,便於下朝後施施然徑自闖進後宮來,逢人問,只亮出包裹說是與淑慧格格送禮,小太監們倒也不敢攔阻,遂被他一路來進永福宮裡,卻見宮裡只有綺蕾和朵兒兩個在挑花兒,見到多爾袞,朵兒忙跪下請安,稟道:“不知十四爺來訪,莊妃娘娘陪淑慧往御花園逛去了,奴才這便去請。”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行插柳柳成行,自綺蕾進宮以來,多爾袞不知找了多少機會想求單獨一見而不能,如今輕易得來,始料未及,看著綺蕾,感受到自己心底裡洶湧如潮的欲望和思念,這時候他才發現,他是這樣地想念她,想念這桃花一樣的女子,想得心都疼了,想得面對面都仍然覺得遠,覺得渴,覺得絕望。
然而她冷若冰霜艷如桃李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半分表情。
這提醒了他,她畢竟不是他的情人,而只是他的同謀。他和她之間,有一宗大秘密,而她還沒有給他一個答復呢。
他的聲音也隨即變得冰冷,跡近威脅:“為什麼還不動手?”
“他答應放過林丹汗。”綺蕾坦白地回答,聲音平靜,眼神空靈,仿佛靈魂已經被抽空。
他答應放過林丹汗。短短八個字,再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然而她的心志已經表白得再清楚沒有,他知道,這不是解釋,而是宣言——結束合作的一種宣言。
她再也不是他的同謀。
一直以來,他把她當作另一個自己,以為她就是他,她的入宮為了替他報仇。然而忽然之間,她提醒了他,她是她自己,從來都只是他身外的一個人。他們來自不同的部落,擁有不同的使命,盡管他們的敵人一致,然而兩個人的仇恨加在一起,卻仍然不能帶來慰藉。
一直以來,他背著一段仇恨在這世上踽踽獨行,到處都是走著的人和風景,但是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卸下重負。忽然遇到一個同路的行者,他以為她可以與他呼吸相應,心靈相通。她卻將他拋棄在荒野,毫無顧惜。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自作多情,自行其事。他的悲哀從來都只屬於他自己,她的內心也從來沒有真正對他打開過。她霸道地走進了他的生命,並且借助他的幫助恢復生機,可是她就像一只吸血的蝙蝠那樣,一旦吸飽喝足,就翩然飛去,再也不理會那具被她抽空的身體。
多爾袞覺得失敗,從未有過的失敗;更覺得孤獨,從未有過的孤獨。
他失去綺蕾了。
也許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但是在她誘惑他又拒絕了他的那個晚上,他以為她是愛過他的。那個晚上她用的方式是扮演他的母親,重演他母親殉葬前昔的情形。這讓他為她傾倒,同時也以為她心中有他。
他從沒有真正地愛過什麼人。母親臨終前夜與代善的長久相擁,成了他對愛情的唯一理解,那無言的擁抱,絕望的守候,就是他心中最神聖最絕美的愛了。
曾經有一個夜晚,他徘徊在愛的窗前,他一直以為,如果當時他可以鼓起勇氣敲門而進,也許他就可以擁抱愛情。可是因為那時候他心裡裝載得的更多不是對愛的渴望而是復仇的熾願,他與這唯一一次得到他心目中真愛的機會失之交臂了。
可是他至少渴望過。
現在,她的回答把這一點點可憐的想象也打破了。他於是知道,即使那個晚上他破門而入,他也不可能擁有她。她不屬於他,不屬於任何人,而只屬於她的察哈爾部落。她是為了察哈爾而拼死一搏,而以身侍虎,同樣也可以為了察哈爾而忍辱負重。
她不是沒有感情,不講義氣,只是,她所有的感情和義氣都給了她的部落,而屬於她自己的那部分人性,早已經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裡隨血流盡了。
她和他,從此再也不相干,就仿佛兩個陌路人,曾經擦肩而過,然後永無交會。
多爾袞離開永福宮的時候,是低著頭走出的。宮門外,一片荒野,從原始走向永恆。
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流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