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月餘,轉眼冬至。大妃果然命太監將九九消寒令特地用蠟黃金粟箋印了,分發諸宮,眾人都道新雅有趣。因跟隨大汗的侍衛趕回通報大汗已與貝勒於們離開了葉赫,不日即將回宮,諸妃都歡喜盼望,因此各宮各殿趕製冬衣,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頻繁聚會,行酒取樂。
這日哲哲正在細閱御膳房所備大汗回宮接風宴的菜單,小太監趕來稟報,說科爾沁草原吳克善貝勒攜妹子海蘭珠格格來拜。哲哲歡喜:「怪道昨兒燈花爆了又爆,原來應在今日。」忙叫快請入宮中相見,又命人去永福宮通知莊妃。
莊妃聞訊大喜,她與哥哥姐姐幾年未見,豈有不想念之理。因忙忙趕至中宮來與姑姑會合,見到海蘭珠,並不及問候一句,投入懷中,兩行淚直流下來,哽咽難言。吳克善也在一旁拭淚,又緊著勸慰:「自那年送妹妹大婚,距今已經整整十年,若不是宮裡相見,都要認不出妹妹來了。妹妹如今大福大貴,做哥哥的看見,心裡真是高興。」
哲哲也自動情,挽了海蘭珠的手細細端量,見她雖然已經二十六歲,卻依然美若處子,艷光奪人,歎道:「我天天想著你,前兒還夢見你小時候的樣子來著,醒來還跟迎春說我夢見仙女兒了,今兒見著真人,竟比夢裡的還要漂亮。」又指著莊妃道,「你妹妹比你小四歲,也就算是美人胎子了,我還說她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呢,這一看見姐姐,就又給比下去了。」
海蘭珠低著頭,羞得滿臉緋紅,掩面低聲道:「我哪裡好和莊妃妹妹比?就是姑姑,雖然大我十歲,然而儀態端方,雍容華麗,也遠不是我輩庸脂俗粉可以相比。」
大妃越發喜歡,當即便命迎春收拾床鋪,要留下海蘭珠與自己同寢。又叫傳命給吳克善另行佈置住處,並傳御膳房準備上等宴席款待貴客。
海蘭珠聽了羞道:「這怎麼可以?姑姑住在清寧宮,是大汗出入之地,我怎麼方便……」說罷低了頭捻著衣角,滿面緋紅。
哲哲笑道:「你不知道,大汗秋圍出宮已經幾個月了,前兒侍衛說大概這一兩天回來,等他回來你再另行安排住處不遲,或者就往你妹妹的屋子裡去也好。」
莊妃聽了,立時便命忍冬回宮收拾。哲哲詫異:「哪裡就急在這一時?」
莊妃笑道:「姑姑忘了?我那裡還住著那位主兒呢,地方又小,鋪設起來不像姑姑這邊方便;若是讓姐姐和我同個帳子,又怕形跡過密,厚此薄彼,削了那位的面子;況且我也打算留下姐姐好好住些日子,所以倒要著實地收拾一番,怎麼也要忙上三兩天才妥當,不然趕明兒姐姐搬過去豈不著忙?」
哲哲蹙眉道:「還是你的心思細密。我倒真忘了這一筆,如此說,珠兒倒是不方便往你那邊去的。」
莊妃忙道:「那也沒什麼不方便,偌大房子偌大炕,別說三個人,十個也睡下了。只是要重新打帳子著忙些罷了。」
原來五宮佈置相仿,都是裡外兩屋,一面是門,三面倒是炕,沿屋連成一圈兒,俗稱「卍字炕」,擺著些炕桌炕櫃,煙榻茶几,供著薩滿神座。妃子們住裡屋,丫環住外間。綺蕾入宮後,一直跟著莊妃住在永福宮裡,兩人各佔一面炕頭,並排一式一樣放著兩座寢帳。如今海蘭珠來了,自然便須再騰一面炕出來,少不得要搬動家什,重新佈置屋子。因此莊妃指揮丫環,釘帳子挪家俱縫被頭,著實忙活了兩天。
哲哲更是將宮裡所有辦得出的精品佳餚悉命御廚揀最上等的一樣樣做來,換著方兒要海蘭珠品嚐,仍然把她當作自己當年離開草原時的那個小姑娘。她與侄子侄女睽隔多年,又見海蘭珠出脫得天仙般模樣兒,舉止說話又可人心,最難得是天性裡那一派純真嬌娜,柔和婉轉,竟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一般,不由得人不變盡了方法去疼愛她。又知她自小體弱多病,見她行止輕柔,態度風流,凡飲食每樣都只取一箸,淺嘗輒止,便疑她不可口,又叫人重新換別的口味來。
海蘭珠笑道:「姑姑真是的,從見面到現在,一會兒茶點一會兒宴席,只是讓人吃個沒完,還只管問我愛不愛吃。我統共只得一條舌頭一張嘴,吃這半晌,早已麻了,哪裡還嘗得出鹹淡甜酸來,愛不愛吃也都不知道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哲哲也笑著,又命人沏了新采的菊花來漱口。看看時辰將晚,同她閒話一回家常,又喝了消食茶,便命迎春焚起香鼎,又叫太監給準備洗澡水。
海蘭珠從未見過太監,大不習慣,脹紅了臉不肯抬頭。迎春等大丫環都忍不住握著嘴笑,命小太監抬了水桶澡房門外侍候,親自挽了袖子試過水溫,款款地向海蘭珠道:「格格放心,他們都是知道規矩的,只管侍候洗澡水、澡盆、毛巾、香皂、香水,只在簾外侍候,不會進裡間來的。您看著他們覺得不好意思是不是?開始我們也彆扭來著,後來才知道,太監根本不是男人,格格儘管使喚他們,就當我們一樣看待好了。可有一樣,我們做得的事情,他們都做得;我們做不得的事情,他們也做得。說他們是男人呢,少著樣兒東西;說不是,可到底又比我們有氣力,所以這漢人的宮裡才養著好幾萬的太監呢。」
海蘭珠坐在椅上,見各人訓練有素,井井有條,果然太監並不進門,一應毛巾胰子都用托盤轉遞侍浴宮女送進來,一一放妥,接著兩個宮女托著只盛滿各色花瓣的盤子走來,將花瓣抖落在木盆中,頓時滿屋裡香氣氤氳,霧氣蒸騰,令人如同置身在御園中賞花尋春一般,心清氣爽,塵慮齊除;且迎春是姑姑身邊的一等執事大丫環,如今親來服侍自己脫衣,若再忸怩,只恐被人笑話小家子氣。只得安心坐穩,由著迎春幫同素瑪服侍寬去外邊衣裳,露出緊身肚兜來。先前那兩個撒花宮女便走來將毛巾在澡盆裡浸透,扶起海蘭珠胳膊來,一遍遍用毛巾輕輕擦拭、溫潤,然後打上胰子,再換過兩條毛巾重新擦拭,如是三番,接著是背,然後是胸;上身清洗完畢,迎春便叫宮女換進新水來,卻倒進另一隻澡盆裡,仍然以花瓣鋪滿,方換過毛巾清洗,這回,是洗下身的水。
海蘭珠一言不發,細心觀察各人行事,暗暗記憶。全身清理一遍,迎春親自捧了一隻羊脂白玉瓶子來,說是玫瑰花露,蓋子打開,只聞得一陣奇香撲鼻,果然是玫瑰芬芳。迎春將瓶中水均勻地灑在海蘭珠身上,再用乾毛巾將全身輕揉輕按,使肌膚吸收香澤,這才算是洗完了。宮女早已捧來一套繡花白綢襯衫,並一件繡花睡襖,說是娘娘所賜。
海蘭珠謝了恩,坐在椅上,由宮女拭乾頭髮,編結髮辮。這才緩緩問道:「那些太監……他們是漢人,又不是咱們家的包衣奴隸,從哪裡來的?」
迎春正有心賣弄,見問,一邊用象牙梳子將海蘭珠頭髮細細梳篦,將桑葉汁兌香料制的潤發膏替她細細抹在頭上,一邊便絮絮地說些盛京新聞給她聽:「要說他們的來歷呀,還真是夠寫一本書的,說是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呢。這些人大多是自己動了刀子要往宮裡自賣自身做太監可是沒被收錄的,也有一小半是宮裡的太監老了或是犯了錯兒被攆出來沒地方去的,他們不男不女,無家可歸,又沒人肯請他們做工,便自己結幫成伙的,只在京城四處遊蕩,人稱『無名白』,自成團體,那病老殘弱的,就乞討為生,那身強力壯的,就敢明搶明奪。那年大汗遷都盛京,建了宮殿,名揚海內,那些人得了訊兒,便都成團結隊地投奔了來,說既是宮殿,不能沒太監,想在盛京裡謀個職事。還是範文程大學士說了句情,說是如今有了後宮,不比從前遊牧時候住帳篷,男侍多有不便,收些太監來做事也是有必要的,且他們對明朝宮事很有瞭解,說不定對大汗東征有幫助。這麼著,咱們盛京宮裡就開始用太監了。大汗安排他們住在崇政殿和鳳凰樓之間的兩排值房裡,連繫前朝和後宮,等閒也不往裡邊來的。」
素瑪聽了咋舌:「我的媽呀,天下還真有那些人想銀子想瘋了,竟連男人也不要做,要自己割一刀做太監謀營生,可不應了那句話:不男不女,不陰不陽了麼?」
迎春笑道:「妹妹不知道,那太監做了大官的在漢人的宮裡多了去了,叫做宦官,有財有勢,連朝裡一般的官兒都沒有他神氣。家裡人非但不覺得丑,還以為光宗耀祖呢。所以才有那些人爭先恐後,都急不耐地要捱了刀子去做太監,實指望一旦得勢,好雞犬升天的。」
素瑪道:「哪裡有那樣穩妥的發財法子,就是做太監也不敢保一定會做宦官的,一百個裡頭也未必遇上一個,何況做不成的?既然有『無名白』那樣的說法,自然是做不成太監的半截子人多了去了,怎麼世人還不驚醒,還會有那些傻子動刀動槍地往宮裡去碰運氣?」
迎春笑道:「動這想頭,自然是因為沒有別的活法兒了。天上仙宮,地上皇宮。天上的仙宮什麼樣子沒人見過,地上的皇宮如果進得去,自然人人都想著要進去的,哪裡還管捱不捱刀呢?別說北京的皇宮了,就是咱們這盛京的汗宮,打一建立起來,每天就不知有多少人想盡了法子削尖了腦袋要往裡鑽呢,要不哪裡來的這些太監。我聽那些太監說呀,有些明宮裡的太監或是犯了事,或是年老多病被攆出來,都不願意走的,大冬天的也抱在一起守在宮門邊兒上,縮在宮牆根兒底下,癡心想著皇上哪一日出宮遇上,或許天可憐見的還會開恩叫他們回去,有些守著守著,就那樣在冰天雪地裡凍死了。」
素瑪焦急:「呀,那不是白死了?」
迎春笑道:「可不白死了怎的?其實,別說皇上等閒不出宮,就算真的會出宮,侍衛也必先清道的,哪裡會讓他們見著皇上真面呢?有些太監在宮裡做了一輩子,到老到死也沒見過皇上的面兒——別說太監了,就是宮女,白守在宮裡幾十年沒見過皇上的也多著呢。」
素瑪益發驚歎,嘖嘖道:「那皇宮該有多大呀。比咱這宮還大麼?」
迎春道:「到底有多大我也沒見過,不過聽那些太監說,北京的皇宮有房子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一個宮殿的房子都有咱們整個宮殿大,那整個皇城該有多大,真是想也想不出的。只盼咱們大汗早日打贏了明軍,或許今生還有緣法可以親身進皇宮裡看一看,走一走,那才真是萬世的榮幸呢。」
海蘭珠聽到這裡,暗暗驚動,脫口問道:「大汗要打進北京城麼?」
迎春笑道:「大汗這些年裡和明軍不知打了多少仗,雖然以寡敵眾,到底打個平手,兵力非但不減,軍心不但沒弱,反而越來越壯大了,就連明軍隊伍裡也天天都有自願投奔來的。照這樣子,大汗打進北京皇宮的日子也不會遠了,大汗遲早是要做漢人的皇帝的。」說到這裡,又看著海蘭珠抿嘴兒一笑,恭維道,「看娘娘對格格這樣喜愛,是一定要留格格在這裡長住的,到時候格格自己慢慢兒地看吧,好玩的故事多著呢。哪日得閒,叫個太監進來問著他,那說得才叫好聽呢。」
一時打扮妥當,迎春和素瑪一邊一個引著海蘭珠回到清寧宮來,哲哲早挽了手讚道:「這美人出浴,洗去一路風塵,就更加脫胎換骨,連仙女兒也比下去了。」
直到睡下,猶讚不絕口,一個勁兒地說:「海蘭珠,你是我的驕傲,是我們科爾沁草原最當之無愧的公主,你天生最應該得到最好的。告訴姑姑,你想要什麼?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讓大汗想辦法幫你摘下來。」
然而這段話帶給海蘭珠的卻不是感動而是感慨,這一整天下來,每個人和她談話時都不住地提到大汗,儘管皇太極不在宮裡,可是他的影子無處不在,讓海蘭珠覺得窒息。她不禁想起當年姑姑致信科爾沁,最初指定的新妃子原本是自己,然而自己立誓要嫁就嫁給天下最優秀的男人,因此任性拒命,而父親也著實捨不得自己遠嫁,受那長途跋涉之苦,便以妹子大玉兒替了她。
至於那個最優秀的男人到底是誰,是什麼樣子,海蘭珠心中其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她只是朦朧地覺得,總有一天那個人中之龍會從天而降,帶著無限榮光來迎娶自己。許多年過去,她出脫得越來越美麗,歲月與風霜都不能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她依然驕傲、純美、艷麗無雙,但是那個最優秀的男人,卻始終沒有出現。她漸漸以為上天生出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兒根本是個奇跡,舉世並沒有可以和她匹配的男人。但是現在,她卻突然明白,那最優秀的男人正是皇太極,這草原上的雄鷹,天下無敵的英勇汗王,中原未來的君主皇帝。
每個人都在議論大汗,男人服從於他,女人邀寵於他,姑姑向自己表示憐愛的方式是要替自己向大汗請賞,可是,可是自己為什麼不可以由自己來完成這賞賜,而要假手於人呢?男人通過征戰而獲得天下,女人卻通過男人來達成一切。她要的,不是天下的財富,不是無上的權力,而是掌握著所有權力和財富的那個男人。
海蘭珠在盛京宮裡的第一晚,徹夜無眠。
且說各宮嬪妃聽說莊妃兄姐來拜,早知海蘭珠是草原第一美人兒,便都捏個因由往清寧宮請安,見到海蘭珠,俱咬嘴咂舌,歎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妙人兒,要不是親眼看見,再不能相信的。」
惟巴特瑪拍掌叫道:「娘娘這位內侄女兒的模樣兒,打眼一看,倒不像莊妃的姐姐,倒像是靜妃的姐姐。兩人在一起,活脫一對同胞姐妹。」
眾人細看,也都說像。哲哲笑道:「我說呢,昨天見她時心裡就有些犯嘀咕,總覺得說不上哪裡有點像一個人,還只疑心是把她小時候的模樣兒記在心裡,也沒細想。經淑妃妹妹這一點破,還真是的。」
海蘭珠聽了,便留心向綺蕾多看兩眼,果然面目依稀,似曾相識,不禁心生親切之感,微笑著過來再度行禮問好。綺蕾也溫顏還禮,兩人執手對面而立,便如照鏡子一般,看得眾人都笑了,說這個情形,該讓畫工一筆不差地描畫下來才好。惟有大玉兒卻一言不發,面色尷尬。
按說後宮佳麗無數,大妃哲哲雖已年近四十,然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難得那一種母儀天下的從容態度,無愧中宮正妃,雍容華貴;娜木鍾艷麗無端,巴特瑪溫柔淑媚,大玉兒英氣勃發,綺蕾更是淡雅中見冷艷,不似人間凡品,其餘嬪妃貴人也都春花秋月,各擅勝場,然而與海蘭珠比起來,竟俱都相形見絀起來。只覺她竟不能以年齡、胖瘦、甚至美醜來評價,無論什麼人見到,腦裡只留得一個詞:妙人兒。
海蘭珠的美已經不是眼睛怎麼樣的亮,嘴巴怎麼樣的潤,皮膚怎麼樣的吹彈得破,腰肢怎麼樣地柔軟纖妙,甚至不是明眸善睞的眼風,花嬌柳媚的神情,不是應對得體,舉止合宜,而是這所有的細節融合在一起,匯聚成一種氣質或者一種氣息,滲透身體的每一寸肌膚,然後再自每個毛孔裡散發出來,讓周圍的人感覺到。
最難得的,是她態度裡的那種可親,你只要和她呆上一會兒,說幾句話,或者只是盯著她看上幾眼,就會被她的那種魅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對她體貼憐愛起來。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成熟的二十六歲的女人,沒有女人會比她更像是一個女人了;同時因她生得弱,自小嬌生慣養,父母捧在手裡含在嘴裡寵大了的,從未經過什麼煩惱憂愁,雖然已不年輕,舉止作派中卻有一種天然的稚氣,孩子一般的天真和依賴,卻又不是矯揉造作,讓人見了,忍不住心生憐惜,對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順。
因此諸宮嬪妃都情不自禁,各自取出自己心愛之物來贈給海蘭珠做見面禮,娜木鍾是一對翡翠蝴蝶並一串大東珠項鏈,巴特瑪是金釧和銀手絡索各一對,其餘諸妃也俱有所贈,無非珍珠玉器,玲瓏如意,惟綺蕾與眾不同,是一本早已失傳的孤本曲譜,珠光寶氣,倚紅偎翠,頃刻堆滿了一桌子。
海蘭珠謝禮不迭,命素瑪取出所備錦盒來一一還禮,諸妃見每個盒子上都以金鎖片鏤出各宮名諱,所有嬪妃連同格格們無一遺漏,知道對方禮數周到,早有準備,自是重視尊敬之意,都覺欣喜欽佩,說到底是位格格,真正識大體懂規矩的。
惟有娜木鍾卻比別人多個心思,私下裡向巴特瑪道:「別看她們現在笑得開心,改天不知怎麼後悔呢。」
巴特瑪奇道:「你這話沒道理,兄弟姐妹久別重逢,自然開心,哪裡有後悔的道理?」
娜木鍾歎息道:「說你呆,真就是個呆子。你想啊,大汗那貪新愛花的性子,要是見了海蘭珠,還不得納為妃子才怪。到那時,就是她們姐妹姑侄反目的時候了。」
巴特瑪擔起心來,道:「果然那樣,我們可怎麼好呢?」
娜木鍾冷笑道:「有什麼好與不好?一個綺蕾已經進宮了,還在乎多來一個海蘭珠嗎?左右這陣子大汗的心思不在你我身上,樂得看她們爭個頭破血流,我們才來收拾戰場呢。」
隔了一日,皇太極率隊歸來,見過大妃,即往永福宮來。莊妃特意奉上眾人所聯詩句,大汗見了,果然歡喜,道:「我不在宮裡,眾愛妃就是要這樣彼此和睦,想些消閒解悶的遊戲來才好。」又特意指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開」兩句有大志向,說:「倒像我的口氣。只是後一句『無情有恨何人覺』怨氣重了些,不過有結尾一句收歸到深宮懷君上頭來,也就算還好。」又稱讚九九消寒圖題得別緻。
莊妃得意非常,原本還要細說給他哪一句是誰的提意,哪一句當時大家如何批評的,但皇太極早已丟開來,只管執了綺蕾的手噓寒問暖。問三句,綺蕾只好答一句,悉由親隨侍女朵兒代為回答。皇太極亦並無不喜,仍然和顏悅色地,又叫太監將打賞綺蕾之物送上,果然是一頂作工精美的虎皮帽子,道:「這是我親手獵的老虎,當地官兒找的巧手女工做的帽子,給咱們未來貝勒的。」
綺蕾謝了賞,令朵兒將帽子收好。
莊妃這方捉空告訴哥哥姐姐現在宮中,又道海蘭珠就住在清寧宮裡,問大汗剛才可見了沒有。
皇太極並不以為意,只擺手道:「等下接風宴上一起見好了。」
莊妃聽了,卻另有一番心思,因又問道:「我哥哥說起那年送我成婚時曾和十四爺比馬,輸了半個馬頭,至今還耿耿於懷呢。這次來,除了給大汗請安送禮外,還想再與十四爺比馬,看看有沒有長進。不知十四爺隨大汗一同回來沒有?」
皇太極道:「他另有公幹,先我幾日回來,已經又出發了,你在宮中沒有聽說麼?」
莊妃大失所望,既擔心前線戰事,又恨多爾袞薄情,頓時啞口無言。
幸好皇太極並不留意,仍含笑向綺蕾道:「我聽禮部說關睢宮已經籌建得差不多了,只等開了春,草木花發,就可以遷進安住了,不如愛妃與我同去游賞一番可好?」綺蕾形容散淡,無可無不可地,命朵兒取了披風來,便與皇太極同去。
莊妃一番慇勤,忙這半晌,然而皇太極匆匆來去,竟連一盞茶也不肯坐下共飲,從頭至尾,只顧與綺蕾話舊,眼角也不向她略轉半下。這一場冷落,竟比以往逾月不肯臨幸永福宮還更加叫人羞愧。想自己枉費一番苦心,將綺蕾約束在宮裡居住,原指望可以分一杯羹,吸引皇太極的目光,如今看來,竟是全盤皆輸。皇太極在永福宮出出進進,眼裡只有綺蕾一個人,自己偌大個人站在他面前,竟好似透明一般;現在已是這樣,日後綺蕾搬進關睢宮去,自己豈非連大汗的面也見不到?
又想多爾袞既然回過盛京,又明知皇太極不在宮裡,竟然不肯與自己見上一面,便連句告別的話也沒有,真也薄情得很,因此一腔情懷冷落,滿腹相思成空,頓時鬱鬱起來。自覺進宮以來,明爭暗鬥若許年,大事小戰經了不少,竟數這一遭輸得最為徹底,簡直不消一兵一卒,已經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同樣是女人,綺蕾就這般受人憐寵,自己就如此微不足道,情何以堪?她大玉兒絕不是輕易認輸的人,只要她自己不認,誰敢宣佈她輸?
雖然表面上聲色不動,然而一場緊鑼密鼓的備戰號角已經在內心吹響,大玉兒慢慢地握緊了拳頭,她知道,一場真正的戰鬥,這就要開始了。
恰時丫環報說大妃娘娘親自送海蘭珠格格搬過來了,大玉兒忙迎出門外,果然見哲哲攜著海蘭珠的手過來,迎春並素瑪帶著三四個丫環捧著些包裹妝鏡跟隨其後,俱是海蘭珠日用之物。大玉兒忙命忍冬接過來,寢帳被褥早已準備妥當了的,便將海蘭珠的衣物妝飾一一收拾整理。
哲哲道:「大汗剛才打個轉兒就說要往永福宮來,我本說帶珠兒過來拜見的,怎麼他倒又走了?」
大玉兒冷笑道:「大汗麼,他哪裡呆得住?早和綺蕾逛關睢宮去了。」
哲哲蹙眉不喜,悻悻道:「他會逛,難道我們是不會逛的?迎春留下幫忍冬一起收拾吧,我們幾個都站在這裡,幫不上忙,又轉不開身。珠兒來了幾天了,光忙著說話,都還沒好好走走看看,這會子反正無事,不如也逛逛去。」
海蘭珠拍手道:「好啊,我老早就聽說鳳樓曉日是盛京城裡最美的奇景,來這裡幾天,還一次沒有上過鳳凰樓呢。姑姑這便帶我去好不好?」忽又猶疑:「大汗剛剛回宮,我不好好呆在屋裡等著召見,倒四處走動,未免失禮,回頭叫人家笑話到底草原上來的,沒見過世面,不懂規矩。」
哲哲笑道:「那是你多心了,誰敢笑話咱們?至於大汗,等下家宴上總要見的,這時候巴巴地等著,倒覺焦心。」三人遂牽衣連袂而去。
且說皇太極攜著綺蕾一同進得關睢宮門來,但見奇花異草,曲徑迴廊,並有池塘丘壑,假山浮亭,隔水一間亭榭遙遙相望,風裡霧裡,依稀如畫,不禁觸動情致,反覆吟道:「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指著一帶松梅道,「古人說梅畔撫琴,松畔聞箏,所以我特地命禮部在此植松種梅,以不負愛妃絃索,你喜歡麼?」
綺蕾斂衽謝恩,望著對岸,溫婉地說:「大汗看這一天秋氣,半箭湖水,倒讓我想起另一首詩,似乎比《關睢》更加應景。」因朗朗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她自從那場大病後,原本一直面色蒼白,羊脂雪玉一般,然而如今身懷六甲,雙頰憑添幾分血色,更加艷壓桃花,明媚不可方物。
皇太極癡癡相望,但覺觀之不足,情難自已,歎道:「這首詩裡寫的女子,真像是你,不管我怎麼樣追求接近,你卻永遠好像若即若離,宛在水中央。」握了綺蕾的手,情深意長地說:「愛妃,你知道嗎?我在圍場上的時候,每射出一箭,都在想著,這是我在替我的愛妃射獵,我要把最好的一切都贏來送給她。白天騎在馬上,我想著你;晚上睡在帳篷裡,就更加想你。在夢裡,我看到你對我笑,眼睛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你的笑容可真美呀!」他停下來,充滿希望地問:「靜妃,你能對我笑一下嗎?哪怕一下也好。只要你肯對我笑一下,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然而綺蕾只是一味顧左右而言他,婉言謝道:「大汗賞賜我的,已經遠遠比我所要求的多得多了,就好比這關睢宮,應有盡有,我還能要求什麼呢?」
皇太極大失所望,思及綺蕾自進宮來,不苟言笑,無論自己怎樣要求於她,終不肯展顏相報,然而自己卻仍不能忘情於她,竟像是前世欠了她債一般,也算一段孽緣了。
一陣風聲鶴唳,綺蕾微微打了個寒顫,皇太極頓時緊張起來:「是不是覺得冷?你身子不便,千萬不可著涼。我們先回宮歇息吧,等下接風宴,還要費精神呢。」親自把臂相扶,仍然自來時的門裡走出。方出院門,已經一眼看到了站在鳳凰樓上的海蘭珠。
那科爾沁草原上艷名遠播的鳳凰女,就站在鳳凰樓上飛簷斗角的金鈴下面,微仰著頭,雙手抱在胸前,彷彿在為盛京宮殿的宏偉建築而驚歎。哲哲和大玉兒陪在兩旁,分明是正引著她四處遊覽,看到皇太極時,三個人一齊站在樓上彎身行禮。
皇太極仰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海蘭珠,覺得炫惑。夕陽鍍在她身上,卻無由地卻給人一種夜晚的感覺,彷彿珍珠剛剛自她的蚌殼裡走出,身上灑滿星光。
那珍珠女郎吸盡了天地精華,緩緩站起身來,拾起長長的裙裾,裊裊娜娜,自鳳凰樓上拾級而下,只見她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身上披著秋香色遍地金妝緞子鶴氅,下著湖綠宮錦百褶裙子,搖搖擺擺,弱不禁風地,走到大汗身前一尺的距離,鶯鶯嚦嚦地問一聲好,便柳插花擺地叩拜下來。
皇太極親手挽起,只覺觸手暖玉溫香,他驚奇地發現,海蘭珠的眉眼之間,竟有幾分像綺蕾,然而卻遠比綺蕾多著一份可親可愛,不禁一時有些失神。
海蘭珠緩緩抬起頭來,明蛑皓齒,莞爾一笑。皇太極益發驚動,那笑容,分明就是他夢中的綺蕾。他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境,竟然在海蘭珠的身上借屍還魂。那一刻,他幾乎無法分清,他身邊的兩個女人,究竟哪一個綺蕾,哪一個是海蘭珠。
然而海蘭珠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了,從這一分鐘起,她要讓自己成為,大汗心中最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