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卓文走後不久,黃裳也就病倒了,許是淋了雨,也許是受了驚,每日昏昏沉沉的,高燒不退,倒像十年前得痢疾的那次。
「劫獄事件」不久,極司斐爾路76號汪偽特工總部將她「請」去了一回,貝當路日本憲兵隊也找她問話,但都礙著她是社會名流,倒也不敢動強,只客客氣氣地照章辦事,走了回過場。
黃裳照著卓文的囑咐,一問三不知,咬定只是陪卓文公幹,從黃府出來就回家了,卓文後來去了哪裡,她並不知道。她反問:「那兩個人是我幫忙抓起來的,我再幫著蔡卓文去救人,我怎麼會那麼傻呢?又為什麼要那麼做?」對方也覺有理,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來,便把她放了。然而黃裳畢竟受了驚嚇,病得更重了。
整件事自始至終,家秀毫不知情。對於黃裳,她始終有一種虧欠,覺得她同卓文的婚姻是自己交易的結果,心裡難免忌諱。因此除了替黃裳請醫問藥之外,對她和卓文的事,只要黃裳不說,她照例是不問的。
至於依凡,她的時間是自從太平洋戰爭爆發就停止了,身子雖然還留在這個世界上,也會吃喝,也會走動,可是心已經死了,除了記憶中的世界,她再看不到旁的人,即使是她的女兒,在她眼中,也只是一個活動佈景罷了。
唯有崔媽,向來認為小姐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一天三遍地問著:「姑爺到底去了哪裡嗎?什麼時候回來?怎麼連個電話也沒有?」
黃裳不答,可是眼淚卻滴滴嗒嗒地流下來,不一會兒便濕了大半條枕巾。崔媽又後悔起來,心疼地安慰:「姑爺就會回來的,小姐不要太擔心了。姑爺對你那麼好,不會捨得不回來的。說不定明天就有電話了呢。」
可是明天完了還是明天,卓文只是一點音訊也無。
倒是黃坤,一日偷偷跑來報告說,有一天無意中聽到父親和什麼人通電話,言語裡提到蔡卓文,懷疑他私通共黨,要通緝他呢。
黃裳一驚,半晌做不得聲。黃坤忽然走到窗前彎下腰來細細地看著,黃裳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是自己用指甲在霜花上劃的字,「蔡卓文」「蔡卓文」密密匝匝總有十幾個,下面還有一句詩,道是「式微,式微,胡不歸」,不由得紅了臉。
黃坤望著她微微地笑,說:「你老實告訴我,你同蔡卓文到底是怎麼回事?連『式微式微胡不歸』也翻出來了!我雖不懂詩,可是《詩經》總是讀過的,也還記得這兩句詩是寫那婦人在黑天盼丈夫回家的。今天你要不同我說清楚,再不放過你——上次你和他來我家提走那兩個刺客,我爸為了向上頭領賞,把蔡卓文告了密,要不是我及時阻止,沒讓他把你也賣出來,這會兒你早就不在這兒了。虧你還當我是外人!」
其實黃家風沒有把黃裳告密的根本原因並不是因為黃坤說項,而是因為黃裳畢竟是自己的親侄女兒,把她搬出來,自己未必脫得了干係,故而諸多設辭,替黃裳做了許多文章鋪墊轉圜,否則憲兵隊那邊黃裳也未必那樣好脫身。
但黃裳到了這時候,反而無懼,低頭思索片刻,復抬起頭來,明白地說:「卓文和我是夫妻,我們已經秘密結婚了,就在你結婚前半個月。」
黃坤驚訝:「有這樣的事?你瞞得我好緊!」接著笑起來,「這倒可真夠浪漫的。可笑那小徐還在一個勁兒向我打聽你,想托我介紹你們進一步交往呢。」
「小徐?什麼小徐?」
「怎麼你一點也不記得了嗎?」黃坤吃吃笑起來,連比帶劃,「就是我結婚那天那個伴郎啊,也是言化的學生,挺帥的,爸爸是銀行家,就是個子矮點。不過沒關係,用鈔票放在腳下墊高就是了。」看到黃裳臉上仍是一臉的茫然,知她全然沒有印象,只得問:「那麼,現在你成了逃犯的妻子了,接下來怎麼打算呢?」
黃裳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盼著他回上海,又怕他回上海。真不知道,這輩子,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黃坤下意識地將手按在黃裳的筆劃上,一會兒融掉了一個蔡卓文,一會兒又融掉了另一個,直到手凍得發麻了,才恍惚地笑道:「你看我,這不是傻麼?哎,這世道也真是不公,有的人呢就夫妻不能團圓,有的呢就撂著一個老的,再娶一個小的。」
黃裳道:「誰?誰撂著一個老的又要娶個小的?陳言化要納妾?」
「他敢?」黃坤「呸」了一口,歎道,「不是他,是我爸。」
「你爸?」
「就是。你說我爸這個人,早不娶晚不娶的,如今大女兒剛結婚,小女兒也眼看著要出嫁,他倒來湊熱鬧,『臨老入花叢』。你道娶的是誰?就是那個專門請來給你弟弟打針的小護士韓可弟。」
「韓小姐?」黃裳倏地坐起,「她怎麼會願意?」
「誰知道?忽然有一天爸說要納妾了,好像還為這個和我大哥吵了一架。大家都說這姓韓的也是個厲害人物,我們黃家上上下下統共三個男人,從我爸到我哥到小帝,她居然個個玩於股掌,一女三男,夠熱鬧的。就苦了我媽,氣得發了胃氣疼,現在還躺在床上呢。」
黃裳更加詫異,她雖然只見了那韓可弟一面,卻對她留下極深的印象。生平所見的這幾個女子,或明媚靚麗如依凡,或溫柔沉默如家秀,或嬌艷熱烈如黃坤,或寬厚隨和如黃鐘,性格各個不同,卻都是暖色調的,是桔黃或者玫紅。而可弟,卻是冷色,哪怕她穿紅掛綠,給黃裳的感覺,仍是一味的白,冰清玉潔,並不像是一個勢利虛榮工心計的女子。同時,她也替弟弟擔心,想他那麼優柔寡斷的一個人,難得愛上了個女孩子,卻「忽然」成了自己的二媽,叫他心裡可怎麼承受得了?因問道:「那小帝現在怎麼樣了?」
「你還不知道他?三天總有兩天嚷著不舒服。這會子還不是又呆在仁心醫院裡霸著林醫生給他打針?林醫生說他根本沒事,可他就是死不肯回家。我爸也不勉強,說他大概不想看到那個小護士成婚,要不等事情辦完了再接他出院也好,免得他受刺激。」
黃裳聽了,更加不安。晚上便同家秀計較:「小帝一定是傷心才病的,不知道怎麼想辦法見見他才是。」
家秀向來對黃帝沒好感,淡淡地道:「他這麼大的人了,又是這麼大的事,他自己當然有主意的,怎麼想呢該自己站出來說個清楚,躲在醫院裡算怎麼回事?我要是韓可弟,我也寧可給黃家風做小算了,好過嫁個窩囊廢。」
這天夜裡,黃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是想著黃帝的事睡不著。忽然門鈴一響,崔媽引著黃帝進來,說:「小姐,小少爺來了,要見你呢。」黃裳趕緊坐起,細細地打量著弟弟,他卻還是平時模樣,並不見得特別憔悴難過。黃裳放下心來,問道:「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怎麼忽然想起來看我?」
黃帝向她笑一笑,羞澀地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著要走了,怪捨不得姐姐的。想來想去,還是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些年過得最開心。姐,我真想回到小時候,再聽你給我讀一次『紅樓』啊。」說得黃裳心酸起來,道:「是姐姐不好,總沒時間去看你。我知道你住在仁心醫院,等我身體好一些,一定去醫院看你。」
黃帝卻只是笑著,向她點點頭,便站起來要走。黃裳道:「你不多坐會兒麼?」黃帝道:「我也想多陪陪姐姐,可是時間不多,我還得看看媽媽去。」
黃裳只覺心頭恍惚,道:「我陪你去。」便要起來,卻覺得身子重得很,心裡明白,只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小帝出了房門,待要喊他,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只急出一身冷汗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隔壁依凡大叫一聲「小帝!」黃裳心頭一鬆,猛地驚醒過來,才知道剛才是個夢,自己竟是魘住了。
家秀崔媽也都被驚醒過來,便慌著往依凡房裡跑。只見依凡坐在床沿上,披頭散髮,滿臉是淚,向黃裳道:「阿裳,你弟弟他,他去了!」
黃裳大驚:「媽媽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心裡卻知道依凡所言不虛,必定有事發生了。然而口裡還只管安慰,說:「媽,你別急,我這就打電話給小帝,讓他自己同您說話。」
電話打到黃府,是個下人接的,說帝少爺在醫院住著呢。黃裳暗罵自己發昏,又忙找號碼撥往仁心醫院,這回接的是個護士,客氣地說請她等一等,這就去找黃先生來聽電話。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卻跑回來驚疑地說,黃帝不見了,他的病房是空的,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去了哪裡。
黃裳心裡頓覺不祥,向大家學說了電話內容,家秀崔媽也都緊張起來,崔媽便慌著要出外去找,家秀再往黃府打電話通知黃家風。依凡卻流淚道:「我是他媽,我知道他出了事了,他剛才來跟我告別,還求我說,他去以後,就再也不要回黃家,也不回北京祠堂,他說他不願意再姓黃家的姓,他問我,當年為什麼不肯帶他一起走,是不是只疼姐姐不疼他……」說著大哭起來,那哭聲滲在冬夜裡,連夜風都格外淒緊起來。
黃裳先還是呆呆地聽著,後來就忍不住哭起來。她幾乎已經確定,弟弟出事了。
黃帝死了!
他的屍體,是三天後在黃浦江邊被人發現的。身子已經泡得浮腫,五官模糊不清,鞋子被水沖掉了,衣服也都零亂不堪,惟一可以斷定身份的,是掛在脖子上貼身帶著的一條本命金雞項鏈,一隻金刻長命鎖,都是些保佑孩子健康長壽的飾物,如今見著,格外諷刺。
家秀接到警察局電話通知認屍,失手打碎了一隻茶碗,愣在當地,半晌做不得言語。崔媽急急奔出來,張惶地問:「是不是小少爺有消息了?」家秀抖著嘴唇,卻只是發不出聲音來。
崔媽大驚,在她心目中,這位姑奶奶向來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如今居然這樣失態,自是大事不妙,心裡大為焦慮,卻不敢逼急了她,只得俯身收拾了茶碗碎片,又給家秀另沏了一杯熱茶,這才小心翼翼地問:「姑奶奶,剛才的電話……」
家秀如夢初醒,流淚說:「是警察局打來的,讓我們去認屍。」
崔媽渾身一震,杯裡的茶潑出來,失手又打翻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家秀連忙喝住:「你作死呢,小心驚了依凡。事情還不確定,說不定是虛驚一場呢。」崔媽連忙忍住,哆哆嗦嗦地問:「那,那現在怎麼辦?」
家秀定一回神,打電話通知了黃府,黃家風也是大吃一驚,答應馬上讓黃乾過來,陪黃裳一同去江邊認屍。
然而黃乾到的時候,卻不只是一個人,身後還跟著韓可弟和黃鐘。見了黃裳,都無心寒暄,淒淒惶惶地一同上了車,便往江邊駛來。家秀原也要去,看到車上坐不下,又惦記著要陪依凡,歎口氣又留下了。
黃帝的屍體已經被移到沙灘上,四周扯了繩子,攔阻圍觀的人。黃乾同巡警報了身份,四個人便走進繩圈裡,雖然黃帝已經面目全非,然而正所謂手足關心,黃裳只看一眼,已經斷定這絕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弟弟黃帝。雖早有預感,也由不得身軟力竭,站立不住,眼淚只管滔滔地流下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而黃鐘早已經痛號一聲,昏了過去。唯有韓可弟,卻是臉容平靜,有條不紊地將隨身帶來的衣物替黃帝披上,只待黃乾同警察交涉完了,便囑雇的工人用擔架抬了黃帝離去,且平靜地輕聲叮囑,不要走得太急,免得驚了他。黃乾看著,只擔心她驚怒交集,腦子出了問題,轉念她已經即將成為自己的後母,又覺心灰,一路垂著淚,聲嘶氣咽地,也不知是為了黃帝,還是為了自己。
黃裳因為黃帝遺囑不要再踏入黃家,堅持不肯將黃帝屍體送回黃府。黃乾只得租了臨江一個農家的柴房暫時停放。那農人原嫌穢氣百般不肯,無奈黃裳哭求不已,又許了重金,終究肯了。
韓可弟親自替黃帝用藥棉清洗屍身,又更衣理妝,絲毫沒有厭惡恐懼,也不見傷心流淚。黃裳見了,暗覺納罕,她並不深知弟弟、黃家風、黃乾和韓可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也估計得到,必然是黃家風做了手腳,拆散了弟弟同可弟,以至造成這一幕人間慘劇。說起來,這都是自己闖的禍,若不是那日救了黃家風,胡強便不至被捕,蔡卓文便不至逃亡,而弟弟也就更不至於要自殺以明心志了。看那韓可弟幽靜嫻淑,從容淡定,原是難得的一個好女孩子,如果果然能和弟弟廝守一生,對他的懦弱必是最好的輔助。偏偏橫生波折,弄得一對鴛侶勞燕分飛,從此幽明異路,人鬼殊途。從今之後,他們是只有夢中才能相見了。
想到夢見,就想起了弟弟的臨終遺言,黃裳忽然第一次意識到,以往只覺得黃家重男輕女,對自己百般虐待,對弟弟卻十分寬容,總覺得不公平。現在才發現,其實弟弟才是真正的犧牲品。自己雖說早早離了家,可是自己跟著姑姑和媽媽,生活得何等逍遙,弟弟卻是有母不能認,有姐不同行,每天生活在一個似是而非的大家庭裡,寄人籬下,苟且偷歡。最終,連一個心愛的女子也保不住,以至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來發出微弱的抗議:不要自己再姓黃,不要回到黃家祠堂!
當他在冷水中漸漸窒息的最後一刻,他想的是什麼?他只想看一眼媽媽,問問她:當年為什麼不帶自己走;他只想再陪陪姐姐,聽她再給自己念一次《紅樓夢》。他雖然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人間最基本最正常的溫情,卻於他偏偏難比登天。弟弟的一生,何嘗真正快樂過啊!
黃裳再次痛哭失聲,直哭得肝腸寸斷。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她發誓一定要對弟弟好一點;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她就是再苦再難,也絕不要同弟弟分開。可是,可是生命只有一次,弟弟已經走了,不管她怎樣地痛,怎樣地悔,都再不能撫平他的創傷,挽回他年輕的生命。弟弟哦!
臨江的農家柴房被佈置成了臨時靈堂,黃帝的照片被擺在案上,前面點著幾枝素燭。而他在燭光裡笑著,稚嫩,羞澀,帶著一絲迷茫。
至死,他都是一個迷茫無助的少年,從不曾自主過。
也許,投江自盡,便是他今生惟一自由選擇的一件事,因為在這世上,惟一真正屬於他,可以由他支配的,便是他自己的生命了。
黃家風由黃李氏扶著,在靈堂前鞠了躬。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只是從他看著韓可弟的目光裡,可以感覺到他的猶疑。
可弟並不迴避,語氣柔和然而不容推拒地說:「今夜,我不會離開這裡,我要最後陪陪他。」
黃家風正欲說話,家秀陪著依凡到了。這是依凡自走出黃家祠堂後,同黃家風第一次碰面,一時間新仇舊恨悉上心頭,眼中幾欲噴出火來。黃家風原本便怕見依凡,如今心虛,更覺敵不住那樣仇恨的眼光,推說身體不濟,提早匆匆離開了。
黃鐘走過來,只叫得一聲「嬸娘」便投進懷中號啕大哭起來。黃坤覺得丟人,忙過去把妹妹拉開。黃乾便遞上香來,家秀就著蠟燭點燃了,拜了三拜,淚水斷線珠子一般,直滾下來。這個外甥,一向為她所不喜,可是去得如此慘淡淒涼,卻令她悵悔不已。
趙依凡白髮人送黑髮人,傷心的程度更是難以言述。她從來祖宗牌位前也不肯輕易下跪的人,卻忽然直奔到自己兒子的棺前磕頭不已,口口聲聲叫:「兒啊,是媽媽害了你!」
看著黃帝的照片,她想起的,卻只是那日在飯店裡同黃家麒談判的一幕。當時小帝哭著求自己帶他走,可是她拒絕了。她是他的親娘啊,她生了他,卻不能養他,陪他,愛護他,留下他一個人生活在無愛的屋簷下,孤獨地長大,淒涼地死去。可是他沒有怨恨自己,在他決定蹈水赴死的一刻,他的魂靈還惦記著母親,迢迢地來向她告別,最後問她一次:媽媽,為什麼不要我?
兒子,給媽媽一個機會,讓媽媽帶你走。無論多苦,媽媽也絕不會再放棄你。兒子,醒來!跟媽媽走。媽媽帶你走,再不會丟下你。兒子啊!是媽媽害了你。是媽媽害了你!
依凡的額頭已經磕出血來,卻依然不肯停止。黃裳哭得聲嘶力竭,欲去攙扶母親,可是身軟如棉,一步也動不了。黃乾黃坤黃鐘也都陪著落淚,尤其黃鐘,心裡千萬把刀子扭絞一般,直恨不得這就跟了黃帝去,但礙於份屬姐弟,縱傷心也該節制,不敢十分表露,因此抑鬱不已。唯有韓可弟,自始至終,平靜地打理著一切,不見掉一滴眼淚,這時候見依凡傷心過度,便排眾而上,走過來扶起她,並不安慰,卻輕輕背誦起《聖經》來:
「已經發生了的事是早已命定了的,
我們知道人無法跟比他強大的力量抗辯。
你越抗辯,越覺得無益,對自己也沒有好處。
在這短暫、空虛、好像影兒飛逝的人生過程中,
誰知道什麼是對他最有價值的事呢?
誰能告訴他死後這世上會發生什麼事呢……
主說:要忍痛節哀。
悲痛會傷害你的健康,甚至會導致死亡。
一個親人死後,會留下綿綿的哀傷,
但如果讓哀傷永無休止,那就不明智。」
她的聲音像遙遠的來自天際的鈴聲,像夢迴故里兒時母親在床榻的吟唱,依凡精疲力竭,竟然在她輕輕的背誦聲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黃乾看著,心裡不免感到幾分悲寒。兔死狐悲的悲。唇亡齒寒的寒。
燭光搖曳,蟲聲依稀,眾人漸漸停了哭泣,靈堂裡,只有可弟平靜的誦經聲在輕輕迴盪。
「在危難的日子,
當仇敵圍困著我,當依仗勢力、誇耀財富的人包圍著我,我都不害怕。
人一定無法贖回自己。
他不能付自己生命的贖價給上帝,因為生命的贖價極昂貴。
人絕付不出足夠的代價,
使自己不進墳墓,使自己永遠不死。」
如今,付出了生命代價的黃帝已經永遠地去了,仇敵和財勢卻還在包圍著她,她真的可以做到無懼嗎?她想起五天前,黃帝忽然從醫院裡打電話給她,約她在聖三一堂見面。
那天不是週末,教堂裡沒有彌撒,很靜,除了鴿子在安靜地飛進飛出,一個人也沒有。連教父和修女也休息了。黃帝牽起她的手,從兩排長長的座椅中間一路「空空」地走過去,一直走到耶穌像前,帶著一臉近乎悲壯的神情問:「阿弟,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以為他終於決定了,有勇氣帶她走了,她用全身心的熱情回應著他:「我願意。我願意嫁給你,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那好,讓我們祈禱吧。」
他拉著她,他們跪在上帝面前,誠心誠意地祝願。
然後,他們擁抱,親吻,輕輕地,怕驚醒了團圓的夢。
教堂兩壁的聖經人物都在微笑地看著他們,為他們祝福,也為他們證婚。
他說:「好了,現在我們是夫妻了。阿弟,你現在先回去,我走了。」
她以為他要去安排一些事,並不追問,只是安靜地望著他走開。
他走到教堂門口的時候,還回頭笑了一笑,略帶羞澀,十分依戀。
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他說「走」,竟然會走得那麼遠,那麼盡,那麼徹底。
聖三一堂的尖頂和尖頂上一方碧藍的天如今又重新出現在她腦海中,可那已經不再是溫馨的新婚記憶,而是一根永恆的刺。她知道,他便是她的十字架了,她要永遠背負起來,直到她也死去,同他在一起。
「為什麼悲愁的人繼續生存?
為什麼憂傷的人仍然看見光明?
他們求死不得。
他們寧願進墳墓,不願得財寶。
他們要等到死了,埋葬了,才有真正的喜樂。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