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床了一個多月,黃家風的傷口總算結了痂,大致好了。但是仍然以靜休為名住在大書房,閉門不出,謝絕來訪,就連黃乾和黃坤,他也叮囑他們無事莫登三寶殿。
黃坤新婚燕爾,樂得自己悠閒,黃乾卻充耳不聞,寧肯冒著被抓的危險,仍然往黃府跑得很勤,每每同父親聊天,十句話倒有九句提著可弟,卻都被黃家風三言兩語岔開了。黃乾只道父親在病中,心情煩悶,只得耐著性子等他康癒。豈不知,黃家風所以這般揣著明白裝糊塗,卻是有一個重要的緣故,就是他自己也看上了可弟。
在女色上,黃家風和黃家麒這對親兄弟有著截然的不同。黃家麒自許風流,生平最愛之詩句便是「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於紅顏知己的身上最肯花錢的,興致來時,便是千金買笑也做平常。俗話說「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黃二少既有人材,又有錢財,正是花柳地人見人愛的一流嫖客。北京八大胡同裡,無人不知「黃二少」的大名。尤其他後來娶了八大胡同的頭牌花魁賽嫦娥回家做三姨太,這風流豪客的名聲更是大噪。
黃家風對二弟這點卻是十分不以為然,認為天下最呆而無為之人莫過於此。他這幾年來,勞碌功名,一心求官,兼之聚財不易,一個銅板看得天大,再不肯於女色上輕拋銀錢的。早些年裡因為生意關係,要常往上海灘走動,那時的風俗,洽談業務多半在花街柳巷、吃酒碰和之際進行,黃大爺為著應酬方便,免不了也要於書寓中找個把相好的。可是他自有節源妙計,多一分冤枉錢也不肯花——那時上海灘裡的規矩,在婊子家中留宿通常是一夜二十元,謂之「下腳錢」,應酬叫局又要支「局錢」,局賬之外的開銷謂之「禮金」,也即小費。家風精打細算,為了省這二十元,首先是絕不留宿,寧可於交易完成後,吃得醉醺醺的也要撐著回到客棧,寒衾冷被抱枕獨眠去;又因那時「ど二」叫局需要兩塊錢,「長三」卻無論起手巾、上果盤一律三塊,他便寧可破著面子也不肯叫「長三」的局,就只在「ど二」隊裡混。有時候一桌子人坐定,遇著別的客人一色叫的「長三」金鋼隊裡的人,連那出局的「ど二」也覺縮手縮腳,他卻渾然不覺;而且為著做久了一個妓女,成了「恩相好」,那就免不了要在擺酒吃席的局賬開銷外,另外常常相送些衣裳釵環之類的體己以顯得親近,他便索性隔三岔五地跳槽,為的就是個乾淨利落,只結局賬,不費其他。他這種吝嗇精明的作派,一度在上海灘花格間傳為笑談,然而他只是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嫖得夠精刮。
至於在北京的小公館,也並不是風流之患,卻是為了偶爾招待親近朋友時應酬方便,顯得不生分,籠絡人心之意。那姨太太三分人材,倒是七分功夫,最擅交際的。黃家風娶了她,卻從不曾帶回黃府中拜見家人,就只在外面包了小公館長期軟禁,只破費個房租食用,卻無異於給自己開了個私家飯店,既經濟划算又排場風光,一面堵了那些自命風流笑他連個姨太太也沒有的人的嘴,一面又不會像二弟那樣三妻四妾家庭不和給自己帶來麻煩,真正一舉兩得。但是他這番心思姨太太是不知道的,那位一心做丈夫賢內助的外交夫人先還忍辱負重,一面忠心地幫丈夫應酬張羅,一面靜等著自己生下一男半女,或許會被黃家承認,端正地位。然而自生了黃乾,黃老太太又只要孫子不要媳婦以後,她便心灰意冷起來,看透了黃家風的為人,不肯再拋頭露面替他應酬客人,又每天哭哭啼啼只吵著要看兒子。黃家風是個孝子,遵母命把黃乾抱回「繡花樓」交給黃李氏撫養,仍然只想把小公館當作自己的外交飯店,及至見姨太太越來越不受管理,煩惱起來,索性連小公館也來得少了。沒上幾年,那姨太太也就憂鬱成疾,一病死了。
這以後,黃家風再沒動過納妾之念,雖然酒醉佯狂、花迷蝶眼之際,也免不了結交些白海倫之類的人物,偶爾逢場作戲,卻多半沒什麼真心,也仍然不肯破費,不過應酬些虛面文章,如拜託黃裳代為安插個角色之類,略施小計便享盡溫柔。
但近日對著韓可弟,他卻生出一番不同的心思來了——他本是個好動的人,這些日子困頓病榻,十分地不耐煩,但是一見到可弟,就會感到一陣如水的清涼,心頭的燠熱也立刻消逝無蹤,這女孩子出塵的清秀讓他從心底裡感到親切,有種迫不及待要佔有的慾望。他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她不是他朝花夕拾的女子,而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熱烈的渴望。
他知道黃乾和黃帝也都愛著可弟,但在黃家風的字典裡,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讓」的,便是自己的親兒子也是一樣。但是他也免不了要打算起來:黃帝好說,軟弱無主見,自己說要可弟,他絕對不敢有異議;黃乾卻不好辦,沒規矩,滿腦子新思想,說什麼反對包辦婚姻要求戀愛自由,連肅親王格格的親事也自作主張辭了。他因為不是大太太生的,又是獨子,打小兒被黃老太太嬌慣得無法無天,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尊卑長幼,如果聽說自己要納可弟為妾,不但不會退讓,說不定還要搬出些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大道理來教訓他老子呢。再說自己身為父親,同兒子搶女人,傳出去也讓人笑話。萬全之計,唯有先下手為強,來個奇兵制勝,不給他們反對的機會。黃家風是個商人,知道夜長夢多先發制人的要訣,因此百般思索,要想出一個必勝的妙計來。
這日黃李氏帶著黃鐘黃帝去探望黃坤,黃乾離下班還早,正是再好不過的天賜良機。黃家風事先叮囑了管家嚴守房門,一隻蒼蠅也不要放進來,然後便不怕涼地換了洋綢子的白衫褲,好整以暇地,傳可弟來給他打針。
可弟全無防備,如往常一樣走進來,一邊注射,一邊用手在針口附近輕輕揉著。黃家風含笑注視著她一雙手,清涼如水,白皙如玉,隱隱透出青色的血管,是「藍田日暖玉生煙」的青玉,不僅緩痛,而且養眼。
看著這樣的一雙手,黃家風心癢癢起來,可弟針頭一拔出,他便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捉住了她,涎著臉說:「小韓,我決定娶你做二房,你答應我好不好?」
可弟大驚,用力掙脫:「黃先生,這不可能的。」她心裡忽然浮起剛剛看完的聖經故事,《創世紀》第三十章,雅各的女兒底拿出門去玩,被當地族長之子示劍發現,他深為底拿的美麗而顛倒,立刻向她求愛。底拿誓死不從,示劍就把她強拉到自己家中,強姦了她。可弟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劇,不禁痛哭起來,「黃先生,你放了我吧,這件事絕不可能的。」
「我說可能就可能。」家風一掀被子翻身坐起,扭住可弟不放,「你跟了我,說是二房,其實所有規矩都和正室不相上下。你也看了大夫人的情形,根本活的時間也不長了,你還擔心她和你爭寵奪權嗎?我這麼大的家業,都由你說了算,隔些日子你再替我添個一男半女,我這份兒家業將來還不都是你的。」
可弟只是拚命掙著:「不可能的,黃先生,你放開我,這不可能的。」
黃家風火起來,不管死活將她壓在身下就要霸王硬上弓:「不論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我現在就要和你洞房,不過你放心,過後,我一定會娶你,不會虧待了你的!」
示劍把底拿姦污了後,就帶著財帛去向她的父母求親,理直氣壯地說:「新娘的聘金禮品你們要多貴重都可以,只要她答應嫁給我。」
「不!」可弟撕心裂肺地叫著,使盡渾身的力氣掙扎著,忽然一拳搗在黃家風傷口上。黃家風畢竟未曾痊癒,吃疼不住,居然被她掙脫了,氣得大叫一聲:「來人!」
房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拚命奔出的可弟正好一頭撞在管家身上,嚇得尖叫一聲,幾乎暈厥過去。黃家風按著傷處,氣喘吁吁地命令著:「拿繩子來,把她綁起來,綁得越緊越好,拿手巾來,把她的嘴堵上,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拿酒菜來,我要消消停停地享受你!」
可弟痛苦地叫著:「上帝啊,救我!」可是她的哀求只有使嗜血者更加興奮。比她的祈禱更響亮的,是黃家風變了音的呼喝:「對,綁緊,再緊些,扒了她的衣服,扒光了她!」
書架子被推倒了,那些發散著墨香的古籍或者巨著稀里嘩啦地散落了一地,《道德經》、《天演論》、《文心雕龍》、《西方哲學史》、《康熙字典》、甚至前清大臣的奏章折子、日本浮世繪的香艷手卷,都轟隆隆地從頭頂上砸下來,砸下來……靛青或者墨綠的織錦封套像一隻隻冷漠的眼,默默注視著他們,冷白的象牙書籤散落了一地,發著曖昧的幽香。一切的道德淪亡了,一切的規矩坍塌了,混亂間,只有最醜惡的欲與最本質的恨並存,而最終慾望佔了上風——
可弟徒勞地掙扎著,卻只有使繩子縛得更緊,像一隻送上祭台的潔白羔羊,五千年的中國文化和漂洋過海而來的最新科學理論都幫助不了她。在這間最具風雅色彩的道貌岸然的大書房裡,正發生著天底下最骯髒殘忍泯滅天良的人間醜劇。一個純潔的女孩子被玷污了,一個上帝的信徒被玷污了,玷污的,不僅是她初生羔羊般純潔的身體,更有她一塵不染充滿寬恕仁愛的心!
鋼琴架上,一本厚封的《聖經》正翻開在第三十四章。底拿的哥哥說:「我們的妹妹不能嫁給沒有受過割禮的人,這對我們是恥辱。要娶她,你們滿城的每個男子必須像我們一樣受割禮,否則我們就帶妹妹離開這裡。」
可弟的頭磕在鋼琴角上,發出轟然的巨響。
《聖經》重重地砸下來。她閉上了眼睛。
上帝,也閉上了眼睛。
黃坤婚後,這還是娘家人第一次上門,因此接待得十分客氣隆重,不僅菜色中西兼備,連杯碟也都講究非常。黃李氏見一樣贊一樣,吃一口誇一句,著實得意。
正餐吃過,下人用鍍銀推車送上飲品來,一應用具全是洋貨,計有日本來的烏木鑲金的磨咖啡的機器,意大利的水晶玻璃的虹吸式咖啡壺,法國的骨瓷杯碟,英國的純金雕花勺子,尾端有小小安琪兒,翅膀合攏,抱住勺柄,連奶盅糖罐都是美國貨,墜著紅寶石的扣子,鮮艷奪目。
黃鐘剛讚了一聲好,黃坤立刻便命人收起來交黃李氏帶回。另又打點了純金的香煙盒子、打火機送給黃家風,諸色日本產錦緞送給黃李氏,上等的魚腦凍的端硯和湖州制的嬰兒胎毛筆送給黃弟。連同傭人跟班俱有賞賜,上上下下打點得無不周到。
黃李氏眉開眼笑,一家子歡歡喜喜地,直耽擱至入夜方前呼後擁回到黃宅。黃李氏便吩咐黃鐘黃帝道:「你兩個小孩子吃了酒,這就早點睡吧。我去看看你們爸爸,也要休息了。」
黃鐘卻道:「小帝,姐姐給我們的禮物,在她家裡沒好意思細看。不如現在我們一起去你房裡,重新分一分好不好?」黃帝自無異議,兩人便頭並頭手牽手地向小花園走去。
黃李氏卻看著兩人背影發了一回子呆,心道黃鐘年紀已經不小,同黃帝到底不是親姐弟,這樣子不避嫌疑,倒不是件好事,還是趕著把婚事辦了,盡早打發了她才是。一路思索著,想等下看到大爺時,要把這件事同大爺商量。
不料黃家風卻正在等著她,也有一件大事要同她商量,見了面,劈頭便說:「你回來得好早!」
黃李氏嘻嘻笑著在床沿上坐下,道:「女婿慇勤得很,多喝了兩杯,怕著了風不敢就走,又喝了幾杯醒酒湯,所以晚了。你一個人在家等急了?不是有韓姑娘陪你嗎?」
黃家風也嘻嘻笑著:「好賢德夫人,把丈夫扔給護士照顧就算盡了心了?」
黃李氏訝異:「當初是你自己嫌棄我手軟腳懶,指著名兒要韓姑娘服侍你的,這會子又來怨我?」
黃家風便不再說話,卻做出思慮狀沉吟不已。
黃李氏幾十年來,向以觀察丈夫眉毛眼角為人生第一要務,揣測一回,已經猜到幾分,卻不就說破,只道:「怎麼,是韓姑娘服侍得不好嗎?」
黃家風搖頭道:「那倒不是。只不過,人家畢竟是個姑娘家,黑天白夜地在這屋子裡服侍我,傳出去未免有閒話。可是不要她服侍呢,倒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來,又會打針,性情又柔順……」
黃李氏笑道:「既這樣,那也容易。你把她收了房不就是了?」
家風故作驚訝:「說得容易。她又不是咱家的丫環。況且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收房納妾?」
黃李氏道:「什麼年代也不能不許人嫁漢娶媳。你若怕委屈了她,就明白給她個名分,也不提這妻不妻妾不妾的,上下只叫二夫人,難道我年紀一把的人了,還會和她爭寵不成?」
家風道:「也不知她心裡願不願意?」
黃李氏道:「這有什麼難的?我明兒個親自同她講就是。面子裡子都有了,憑她金枝玉葉,也不過一個小護士罷了,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黃家風這才展開笑臉來,握住黃李氏的手道:「我的好賢良太太!你可真是我一等一的好太太。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你只要幫我辦成了這件事,要什麼你只管說,我眉毛也不皺一下。」
黃李氏這時候卻又垂下淚來,十分委屈地說:「我要什麼?我嫁給你這半輩子,連這個人也是你的,還要什麼呢?也是我這些年身子不好,不能服侍你滿意,難怪你要再找個人照顧你,這樣我也放心,又有什麼不答應的?只是一條,這從今以後,家裡多出一個奶奶來,又年輕又漂亮又會來事,還怕下人們不去巴結她嗎?只怕以後我在這屋裡再也沒有占腳的地方了。」
黃家風忙賭咒發誓地:「那怎麼會?我就是再娶十個姨奶奶,大奶奶也只有一個。你叫她們跪著她們不敢站著,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黃李氏只管搖著頭,皺著眉道:「就算她們表面上服從了,誰知道心裡是怎麼想的?雖說我兒子閨女都大了,都養得了我,可是我這輩子只是要同你在一起,死也死在這園子裡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容我在世一天,就做一天明門正道的黃大奶奶,家裡大小事都交我管,這樣子,我也不怕那韓姑娘太騎了我的頭,也不怕下人不當我是他們奶奶了。」
黃家風這才知道他太太原來竟安的是這般心,暗自思忖半晌,雖說捨不得交出家財大權,但想黃李氏也玩不出什麼大花樣,不過是耍威風。家產在她手上,也等於在他自己手上,又怕她怎的?於是慷慨答應:「一切都依你。我現在就把房產地契全交給你,你明兒一早就去找韓姑娘可好?」
黃李氏恨得牙癢癢的,表面卻只做出柔順模樣笑道:「半輩子夫妻,倒從不見你這樣急猴兒狀。」忽然瞥到家風右臉側略有劃傷,因探身過去細看。
黃家風忙忙掩住,道:「沒什麼,起床急了,在床簾鉤子上劃了一下。」可是臉上得意之情早是溢於言表。
黃李氏觀他顏色,知道已是先上手了,心下更加恨不可遏,也不再問,又略敘幾句,計議停當便互道晚安別去。路經小花園時,只見黃帝房裡燈火通明,隱隱傳出哭聲。心裡想著黃鐘竟恁地不尊重,這麼晚了還不回房去?便要去說她幾句。堪堪走近,卻聽到一個女子哀怨地催問:「你到底怎麼想呢?是不是嫌棄我了?」卻不似黃鐘聲音,不由站住了腳,且不忙進去,只貼近細聽。
只聽一個男子答道:「我怎麼會嫌你?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不管怎麼樣,你在我心裡總是最美好的。可他是大伯,我能怎麼辦呢?」這卻是黃帝的聲音。
那女子又道:「你帶我走吧。我們一起走得遠遠的,就當一切沒發生過,行不行?」這次聽得真了,竟是韓可弟。
黃李氏恍然大悟,早就風聞小帝和這韓姑娘有些首尾,聽口吻這韓可弟竟是想約同小帝私奔,倒虧得她好勇氣。按說他們成功了也好,不必自己動手,便解了這奪夫之慮。可是晚上那一番計較不又落空?丈夫和家產孰重孰輕,倒是一件費思量的事。然而丈夫即使在自己身邊,心也是野了,這次不成,難保不另找下一個,到時候自己未必有便宜可佔,倒不如成全了他與這韓姑娘,萬貫家財就實實在在握在自己手上了。
這樣想著,便不及聽得清楚,只斷斷續續聽到小帝的聲音說:「你要知道我的苦楚……就算走出去……我是不想連累了你……」下面的話被可弟的哭聲蓋住了。接著房門一響,韓可弟掩著臉從屋裡衝了出來,黃李氏趕緊隱身樹後,心「砰砰」亂跳,直等那可弟跑遠才緩過一口氣來。
正想走開,門又「吱呀」一響,卻是黃帝剛剛追出,望著虛空無力地叫了兩聲:「阿弟,阿弟。」便在台階上坐下了。當下霜淒露冷,一彎殘月掛在天際,陰藍的,也像結了霜。那黃帝也不怕冷,就坐在門口吹著穿堂風,長一聲短一聲地吁歎著,又嘰嘰咕咕念了兩句詩,黃李氏只聽得有「冷月」、「詩魂」、「寒塘」、「鶴」什麼的,不禁撇撇嘴,心想這會子還詩呀詞呀的呢,只是滿眼裡望去,冷月、寒塘倒也罷了,還算應景,卻哪裡有什麼野」呢?到底這黃帝是個孱頭,節骨眼兒上,一分兒剛性也拿不出來,倒不如個姑娘家有擔待。剛才那韓姑娘跑走時,雖然努力壓抑著哭聲,可是踉蹌的腳步和倉皇的身形已是把她的傷心盡興地表達了出來,真是傷透了心的。想那韓可弟也是可憐,有才有貌,怎麼偏偏愛上了小帝這麼一個人呢,也真叫紅顏薄命了。
這樣子呆立著歎了一會兒,總算黃帝發完思古之幽歎,關門進屋了。黃李氏這才覺得腳酸腿麻,已經凍得冰了,心裡暗暗罵了一聲,確信黃帝再不會出來了,方悄聲走開。
次日一早,黃李氏梳洗了,即命人請韓姑娘進來議事。
韓可弟這些年在黃宅斷斷續續也住了不短的日子,於各門各戶大多清楚,唯有黃李氏的房間,卻從未進去過。忽然聽說奶奶有請,心下吃了一驚,只道東窗事發,要拿自己去審問。但是正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她倒也無畏,便整理了衣裳坦蕩蕩地走進去,站在當地,淡淡問了一聲好。
黃李氏細細地打量著她,看她眼泡微有一點腫,手臉都有明顯淤傷,可是神情肅然,不卑不亢,心裡也暗歎這女孩子雖然出身平民,人品的確出眾。遂滿面笑容地,親自下床執了她手笑道:「韓妹妹,我今天請你來,是有一件喜事兒同你商量,你可知道是什麼事兒不?」
韓可弟聽她開口即稱「妹妹」,早明白原因何在,不禁血往上衝,脫口道:「奶奶快別這麼著,我擔不起。」
黃李氏卻只管摩挲著她的手,恨不得抹一塊皮下來似地,乾笑著說:「以妹妹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機智,有什麼是擔得起擔不起的?你和大爺的事兒,大爺昨兒已經都和我說了,把你誇得一朵花兒似。其實大爺何必多說呢?這些年我冷眼旁觀著,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就是家下人,也都誇妹妹的好,都敬重你為人的。閒時議論著,我還說笑話呢,我說我就不是個男人,我若是個男人,說不定也要來搶妹妹你呢。所以大爺跟我一提妹妹,我立馬一百個贊成。你知道這些年來我身子不好,不能為大爺分擔煩心,有妹妹你幫忙照顧,可就是我的福分了。也不知是不是我長年吃齋念佛,才念下妹妹你這麼個神仙般的人物來幫我,也是上天體恤我的一片心了。妹妹只管放心,只要我們做了姐妹,我絕不會虧待你。你這些年在我家出出進進,也該清楚我的為人,你看我是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只要你進了這黃家的門,只管你披綢子掛緞子,想什麼有什麼,絕沒半分虧待。昨兒我已經同老爺說好了,願意和你姐妹相稱,平頭相見,上下人等,只管喊你二夫人,誰敢低看你一眼,我挖了他的狗眼出來。就是你家裡的人的前程,老爺也盡可以保證的。你還有什麼要求,也只管提出來,姐姐我能幫你的就一定幫,幫不了的也要設法去幫。以後你就是我親妹妹,我便是你親姐姐。我這些年來七病八癆的,自知也不是個長命的,有你替我照顧老爺,我死也閉眼了。」滔滔不絕地,足足說了半個鐘頭,把自己也感動了,眼淚閃閃的,眉毛彎做一幅觀音像。
韓可弟卻只是一聲兒不出,臉上不辨悲喜,臨了兒,說了一句:「奶奶還有事嗎?沒事我出去了。」黃李氏不得要領,只得眼睜睜看著她走了出去,到底也不知她心裡盤算些什麼。
黃家風聽了夫人匯報,也覺不得其解,點頭道:「這個女孩子心深似海,看來並沒我想的那麼簡單。也罷,就給她幾天時間考慮,不要逼緊了她,免得出意外。反正她已經是我的人了,還怕飛得上天去?」隨後卻傳黃帝進來,問他:「我打算娶小韓為二夫人,以後她就是你二媽了,你怎麼看?」
黃帝死低著頭,一聲兒也不吭。黃家風冷笑道:「她原是請來服侍你的,以後做了你二媽,便是你的長輩了,打針吃藥這些子事,只好另請人來。你是不是不滿意?」
黃帝呆呆地,仍不知回答。
黃家風煩了,厲聲道:「我勸你放警醒點。你親爸爸把偌大一份家業敗了個底掉精光,你媽又瘋了,自身難保,要不是我接了你來,你現在早橫屍街頭了。如今你是咱們家名頭正道的二少爺,這靠的是誰?」
黃帝嚇得一哆嗦,忙答道:「兒子並不敢忘記父親的恩德。」
黃家風放緩了語氣,隔了會兒又道:「你記得就好。今天叫你來,沒有別的,就是提醒你,以後同二媽盡量疏遠點,你們今後是母子之份了,不比從前,可以說說笑笑,熟不拘禮。咱們是禮義之家,要懂得上下尊卑,得規行矩步,免得被人笑話,知道嗎?」
黃帝灰著臉,點頭答應:「知道了。」又站一站,見黃家風再無吩咐,方慢慢退了出來,心裡只覺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只覺看什麼都刺眼,什麼都不是自己的,連這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唯有一顆心——一顆心本來實實地裝滿著對韓可弟的愛,如今也被人家掏空了,他可還有什麼呢?
他又想起昨夜可弟對他的請求,可是那是怎麼能夠的呢?可弟要他帶著她遠走高飛,然而飛出去又怎麼樣?他是手能提還是肩能挑?從出生到現在,長了二十來歲了,他可是一天工也沒做過。他能做什麼呢?他吃什麼穿什麼?他的針藥醫療費在哪裡?他帶可弟走,只會拖累了她。她說她情願工作來養活他,可他能要她養活麼?況且,她是能養活得了他的麼?
他不是沒見過小弄堂市民的生活場景,可弟帶他去過一次她的家,已經到了家門口了,他忽然不願意了,只肯站在弄堂口等她,死不肯進去。那窄窄的弄堂巷子,人家與人家的窗子緊對著,逼近得好比赤膊相見,隨時可以伸出胳膊去握手似的。就那樣窄如縫隙的一道狹長天空,卻還多半被遮蔽著看不到雲彩,抬起頭,望到的無非是東家婆姨的胸衣西家姑娘的底褲,駭得黃帝幾乎不敢抬頭。在他的記憶裡,雖然滿堂姐妹,也從來沒見過這些褻衣的,都被小心翼翼地晾曬在男人見不到的地方,怎麼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擺在天光下讓人看呢?簡直就像看到了姑娘家的裸體一樣。有人推開臨街的門潑水,黃帝本能地向後跳,可是身後也是一個水窪,讓他嶄新的布鞋找不到落腳處。家家門口都放著一隻紅漆的馬桶,蓋著蓋子,也不知道裡面有沒有黃金萬兩,總之看在眼裡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可是弄堂裡的人都習慣了,視若無睹,就坐在那馬桶的邊上摘豆角,挑毛線。戴著虎頭帽的奶娃子坐在小矮凳上,頭靠著馬桶沿兒打盹,不知道夢裡是不是看見了吃的,有口水順著嘴角一徑地流下來,流下來。
不,那樣的日子是黃帝不能適應的。他無法想像自己捲起長衫的下擺去擠在弄堂口排隊等水,也自知沒有力量同菜市場的小販爭得面紅耳赤只為了往籃子裡多放一根黃瓜半把香菜。把他放到那樣的生活裡,就好比把水仙種在泥土裡,雖然通常的花兒都是那樣過活,可仍不代表水仙也可以就此得到充分養料。不,泥土養不活水仙花,弄堂裡也住不下他黃帝,要可弟陪著他在弄堂生活裡吃苦挨餓,然後讓她看著他在貧病交加裡一天天死去,就是她願意,他也不願意。
他想過去找姐姐幫忙,但是他又怎能增加姐姐的負擔呢?媽媽當年說過的話又響在耳邊:「小帝乖,媽媽很想帶你走,可是媽媽的經濟能力,負擔你姐姐的學費已經很吃力,實在不能夠再帶上你了。你跟著媽媽也是吃苦,就好好讀書養病,早點出身找份好職位,可以自己負擔自己吧。」
自己負擔自己。無奈他自己負擔不了自己。可是他也不願意再成為別人的負擔。可弟說:「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願意吃苦。上帝說『素菜淡飯而彼此相愛,勝過酒肉滿桌而彼此相恨』,我相信只要我們是相愛的,就算餓死凍死,也是一對開心的鬼。不論經歷什麼樣的艱辛痛苦,我願意。」
她願意,可是他不願意!他不願意她跟他受苦,也不願意自己成為她的負累。她跟了黃家風,自是活得不快活,可是跟了他私奔,卻是活也活不下去的。私奔?他們能奔到哪裡去呢?這世界上,哪裡還有淨土,還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這世上到處是藏污納垢的陰溝,大太陽底下,有的是男盜女娼,妻妾成群。可是偏偏沒有一處角落,可以容得下一對貧窮而相愛的男女。他們是無路可走,無處可去的啊!
黃帝撲到床上,終於壓抑不住地號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