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帝活著的時候,他是黃府裡最名不正言不順的一位少爺,最多餘的一個食客。可是他死了,偌大的黃府卻忽然冷落下來,彷彿失去了一個最重要的人。
首先是黃家風,他用盡心機奪走了親弟弟黃家麒的一切——家產,女人,兒子。可是回過頭來,卻忽然發現,他竟似在重複著弟弟的老路。二弟黃家麒的所為,是從來為他所瞧不起的,他認為家麒窩囊、頹廢、一事無成。可是他自己呢?表面上風光一時,然而自胡強率人在黃坤的婚禮上向他打響了第一槍之後,黃府的命運便與日俱下,走到下坡路上來。
他並不在乎黃帝的生死。可是黃帝的存在,原是他最得意的傑作,是他的勝利的徽章。他養著他,無非是為了向世人證明他的仁慈,大度,博愛,和寬厚。可是如今黃帝投江自盡,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以自己的死無情地撕碎了他努力打造的偽善面具,血淋淋地告訴世人這是一個多麼殘忍荒淫的人,他逼死自己的親侄子,逼得他跳江,而且即使死後也不願意再回到黃府。黃家風一向喜歡主持大局,可是他的過繼兒子的葬禮,他甚至沒有勇氣沒有立場參加。這是多大的諷刺與報復!
他沒有命人立刻把黃帝住的小花園清理出來,一方面是因為黃鐘的堅持,另一方面則是心虛。那天,當他剛剛提到黃帝的房間該整理了,黃鐘便大哭大鬧起來,說誰敢動黃帝的東西她就要同誰拚命。黃家風大怒,正要命人拖黃鐘下去,可弟在一旁淡淡地說:「還是留著吧,不然,黃帝的靈魂回來找不到路,也許會發怒。」說得黃家風寒毛直豎。
越是像他這種心狠手辣的人,越是心虛迷信,他可以不怕十個活著的黃帝,可是他卻怕一個死去的鬼魂。聽下人說,這段日子,夜裡經過小花園,常常聽到黃帝的房裡有人歎氣,黃鐘也賭咒發誓地說,曾經親耳聽到黃帝咳嗽。黃家風思來想去,到底不敢得罪了「黃帝的鬼魂」,可是心裡著實忌諱,只得命人把小花園的門關了,從此只在前門出入。
但是這也不管用。關於小花園鬧鬼的傳言照舊在黃府裡傳得沸沸揚揚。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黃家花園,忽然變得陰森恐怖起來。幾乎每個人都至少有過一兩次遇鬼的經驗,說得活靈活現。黃家風為此大發雷霆,特意召集闔府上下訓話,聲色俱厲地宣佈以後再聽到誰說狐道鬼,就將誰趕出府去。可是這只有欲蓋彌彰,更加暴露他的心虛,也就使鬧鬼一說更加切實。漸漸地小花園便是在白天也沒有人敢去了,黃大爺的房子同當年黃二爺的房子一樣,也出了一間人人談之變色的「鬼屋」。
而且黃家風開始做噩夢,傷口也總是隱隱作痛,風雨天痛得幾乎站立不住。他要求可弟給他打杜冷丁,可弟建議說不如打嗎啡見效得快。事實證明可弟的說法很對。
可弟終於答應要嫁給他了。這是這段日子以來惟一的好消息。
一切都是為了可弟。如果說拚搏半生,鞠躬盡瘁,到老了他還有什麼放不下,那就是可弟了。白髮紅顏,是一種富貴象徵,看著春蔥兒似的可弟,黃家風覺得自己的路還長著呢,富貴也長著呢,如今他終於得到了她,他為她付出的一切,包括逼死黃帝毀壞名聲便總算都是值得的。
但是顯然黃乾、黃坤、和黃鐘都不這麼認為。
黃乾為了可弟的事同他大鬧,當面斥責他逼死黃帝,重新搬回宿舍去住,又揚言要出國遠行,再也不回來了;黃坤則總是話裡話外地褒貶可弟,對父親老來納妾這件事大不贊同;而黃鐘,自從黃帝死後她就沒有笑過,每天淚眼不幹的,見了自己的親爹就像見了仇人一樣。
只有黃李氏,仍然是他一貫的支持者。對於黃帝的死,她只是略帶一點幸災樂禍地淡淡地說:「那個病秧子少爺,打小兒看著就不像能活長的樣子,倒是沒想到,還有跳江的剛性兒。」但是當了黃鐘的面,她這番話卻是不敢說的,怕神經質的小女兒會發瘋。
黃鐘自黃帝死後就變了一個人,一改往常的隨和樂天,變得激烈而憂鬱起來。她愛黃帝,這是黃府裡一個公開的秘密,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她愛得如此過激。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既沒有哥哥的聰明能力,也沒有姐姐的漂亮心機,她像所有的「老疙瘩兒」一樣,從小是哥哥姐姐的跟屁蟲兒,人云亦云,沒有自我。但是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所以她總是很寂寞,且擅於幻想。黃帝是第一個走進她生活的男孩子。他那種軟弱的溫柔,憂鬱的態度,令她既心動又心痛。在她心目中,他是百合花瓣一樣的少年,蒼白,安謐,柔和,帶著病態美。他的希臘石像一樣俊美的臉,是她少女夢裡的全部渴望。他的歎息,總能觸動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痛楚。在她自我幽閉的修女一般的閨閣生活裡,他集中了她對於愛情和浪漫的全部理解與幻想。他是不會寫詩的詩人普希金,不會開槍的少年維特,不會擊劍的貴族羅密歐。即使他愛她不如她愛他,可是他在,她的愛便也在,反正是沒指望有什麼結果的,不過是需要那樣一個載體來寄托她的少女朱麗葉之思罷了。可是如今他死了,愛情和幻想徹底落空,思念和憂傷卻反而可以落實。她有著更充分的理由來做一個流淚的朱麗葉,可以每天用24小時來全職傷心。她覺得全世界都欠了她,都有理由對她的眼淚做出補償,當她痛哭或者發怒,每個人都應該報以理解,並且安慰她遷就她。
這段日子她忽然愛上了讀詞。《斷腸集》、《漱玉詞》、《花間集》、《通志堂》都是她的最愛,幾乎手不釋卷。打她窗前經過,總會聽到房裡傳出的吟哦聲。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細雨夢魂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欄杆。」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聲聲帶「淚」。句句是「淚」。
只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同時她也學做詩,但是沒有人看見過。因為她做詩是為了燒詩。
不是用紙,而是寫在上好的白絹上,一邊流淚一邊寫好,然後再一邊流淚一邊燒掉。眼看著「清淚盡,紙灰起」,正是「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
家秀和依凡當年開玩笑,曾經把她和可弟與黃帝的關係比做「寶、黛、釵」,說她是溫柔沉默的寶姐姐。可是現在看來她們是大錯特錯的。因為恰恰相反,黃鐘如今的所作所為,正是一個不折不扣斷腸焚稿的林妹妹。雖不曾「灑上斑竹都是淚」,卻早已「淚痕紅浥鮫綃透」了。
月夜。
是滿月。然而照在黃府小花園裡,卻只覺得淒涼。「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黃帝的房間猶在,可是黃帝的人呢?
黃乾在這個淒冷的月夜,久久站在黃帝窗前,看著屋中那個窈窕的身影。
不,那不是黃帝的魂靈重現,而只是一個傷心的未亡人。
「未亡人」。韓可弟是這樣對他稱呼她自己的。她說:「我愛黃帝,黃帝也愛我。雖然沒有人為我們證婚,可是我在上帝的面前,已經把自己許給了他。他死了,我便是他的『未亡人』,沒有立刻隨了他去,只是因為我留在世上的任務未完。」
而她的任務,卻又是多麼可怕而富毀滅性?
那天,在黃帝的靈前,當眾人離去,她卻堅持留下來陪黃裳守靈,而他為了她,亦決定留下。
她握著黃裳的手,眼睛卻望著黃帝的照片,望向不可見的世界,輕輕說:「我自小背誦聖經,照著聖經上的話處事做人。我不是一個聰慧的女子,我這樣出身的女孩子,從小得到的最好教育,無非是將來怎樣做一個賢妻。我還記得《聖經》上有一段關於賢妻的話是這樣:
『賢惠的妻子到哪裡去找呢?
她的價值遠勝過珠寶。
她的丈夫信賴她,絕不至於窮困。
她一生使丈夫受益,從來不使他有損。
她開口就表現智慧,她講話就顯示仁慈。
她辛勤處理家務,關心全家的需要。
她的兒女敬愛她,她的丈夫稱讚她。
嬌艷是靠不住的,美容是虛幻的,
只有敬畏上帝的女子應受讚揚。』」
黃裳早已泣不成聲,可弟卻依然平靜,平靜地背誦聖經,平靜地訴說心曲:「我一直以這個為標準,希望自己將來能遇到一個心愛的男人,竭盡全力,做他的賢妻。我抱著這樣的目標認認真真地做人,結果,我遇到了黃帝。也許你們會覺得他懦弱,也許你們覺得我勢利。不,都不是的。黃帝他只是可憐,對一切太過無奈,不能自主。我同情他,可憐他,他也同情我,可憐我。每次我看到他為了同母親姐姐分離而傷心,我就在心裡想,你別哭啊,你沒有人疼,我會疼惜你,將來,我會一百倍地補償你,對你好,讓你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丈夫。我也一直相信,只要有了他的愛,我便也會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妻子。可是黃家風,他把一切都毀了。是他逼死了黃帝,是他毀了我的一生。我要報復!就像底拿的哥哥向示劍復仇那樣,像他們毀滅我那樣,毀滅黃家的一切。也許上帝不會允許我這樣做,我死後會下地獄的,但是我不在乎了。上帝說,自殺身亡的人也不能升天堂。黃帝在地獄裡等著我,我終會和他會合的。」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淒厲,然而只是一剎那,她又恢得了平靜,轉向黃裳,輕輕喚:「姐姐!」她悲哀地笑著,溫柔地要求:「容我叫你一聲姐姐好嗎?你是他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我和黃帝的婚禮你沒有參加,可是,今天你肯答應我,就是承認我了,你答應我好嗎?」
黃裳心痛得幾乎恨不得要大叫幾聲才能發洩,抱住韓可弟大哭道:「我答應,我答應,在我心中,你已經是小帝的妻子了。如果小帝在世,可以娶你為妻,我一定很高興。」
可弟笑了,笑得舒暢婉媚:「姐姐。」她叫,像一個毫無憂患的小女孩。
而黃乾驚心動魄地聽著這一番表白,早已呆住了。他第一次知道,韓可弟原來愛黃帝愛得這樣深,這樣烈,她的溫柔平靜的外表下,藏著的竟是這樣一顆熱烈的愛著和恨著的心。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慄。
事後,他特地找出《聖經》那個關於底拿的故事來看了。故事裡說,底拿被示劍姦污後,他的哥哥們提出,除非示劍城的所有男人都受割禮,成為上帝的子民,他們才肯把妹妹嫁給他。示劍答應了,命令全城的男人統一受割禮。然而當夜,在那些受了割禮的男人痛苦難當的時候,底拿的哥哥們忽然乘其不備殺進城來,趁那些男人無力應戰,血洗示劍城。
黃乾看得膽顫心驚,他從沒有想到,以宣揚仁愛和寬恕為教義的《聖經》上居然也有這樣殘忍的故事。韓可弟以底拿自許,口口聲聲說要報復。她會怎樣報復?也毀滅他的全家嗎?另一方面,聽說了父親在可弟身上做下的惡行,他也感到由衷的憤怒與羞慚。他以有一個這樣衣冠禽獸的父親為恥。所以儘管明知道小花園裡的風風雨雨、那些關於鬼狐的謠言並非全是空穴來風,而是可弟一手製作的好戲。可是他就是不忍拆穿她。
然而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給自己的父親。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他有太多的話要對她講,不能不同她深談一次了。他終於鼓起勇氣,走到黃帝的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門開了,可弟俏生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前,清秀的臉上掛著淚珠,在月光下顯得異常淒冷哀艷。
這是黃乾第一次看到可弟流淚,他禁不住心軟。在他眼中,可弟已經不是一個女體,而是上帝的使者,是復仇女神。他幾乎就要跪下來對她頂禮膜拜,替他的父親求她寬恕,同時為自己祈求她的愛。
哦,她的愛!如果她能像愛小帝那樣愛自己,哪怕只有一半那麼愛,那他該多麼幸福呀!
可弟看到黃乾,似乎並不吃驚,只是平靜地問:「你找我,有事嗎?」
黃乾注視著她,月光下,她美得多麼出塵脫俗。他不能相信,這個清秀純潔的女孩子,心裡裝著的竟然都是恨與報復,而這一切,又都是他的父親造成的。
「我來,是想對你說。如果可以,我願意代我的父親贖罪。我知道我的家庭對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但是請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補償你。可弟,你說過,每當你看到小帝流淚,你就為他心痛。我對你的心,也是一樣的。你有多麼愛小帝,我就有多麼愛你。跟我走,讓我們離開這裡,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重新尋找屬於我們的幸福和快樂,好不好?」
然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冷,只有仇恨。
「不可能的。我不會忘記對黃帝的愛,也不會忘記對你父親的恨。我說過,我活在這世上,惟一的意義就是報復。我要看著黃家風死,並且死得比黃帝慘一百倍。如果你不同意,你就去向你的父親揭發我,讓他也殺了我,那麼,我就可以早一點同黃帝重逢。否則,你只有看著我一點點報復他們,直到他家破人亡,一無所有。」
她說得如此怨毒,如此絕裂,令黃乾心膽俱寒。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傷害你,但是我也不願意眼看著你傷害我的家人。為什麼要恨、要報復?你是上帝的信徒。但是是你的上帝教會你殺人嗎?」
「不是上帝要我這麼做。但是,邪惡的人自己會這樣做。上帝說,『邪惡的人為他們的暴戾毀滅,因為他們拒絕走正直的路。』這是他們應得的命運,他們抗拒不了。」
「讓你的上帝見鬼去吧!你還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雅各娶妻的故事嗎?雅各娶了兩個妻子,她們彼此爭風,還要把自己的婢女也獻給他。其實婢女也是和他們一樣平等的人,憑什麼被當成禮物送來送去?難道雅各不該受到懲罰?難道那些婢女都要報復他,殺死他全家?」
她看著他,清堅決絕,絲毫不為所動:「你說服不了我,也恐嚇不了我。我已經除了仇恨便一無所有,也毫無所懼。哀莫大於心死。如果你沒有勇氣揭發我,那麼,就請你離開,離開我,也離開我的仇恨,我不想,讓這場戰爭傷及無辜。」
然而在她的清堅絕決中,他卻忽然看到一絲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說:「這麼說,你報復的目標裡沒有我是不是?你並不是恨黃家的每一個人,你還有仁慈,有不忍,你並不是只有恨……」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湧出淚來。他知道,這一次,她是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湧上來,不能停歇。
可弟終於為他落淚。只有一次,只有兩滴,但,夠了。
第二天韓可弟便嫁了。
黃裳因為卓文和黃帝兩重恩怨,心裡將黃家風恨了個賊死,自是不會去觀禮。黃李氏也借口家逢新喪,不易張揚,因此並沒請太多客人,就是黃家風自家人辦了酒席,請黃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盞八寶茶,又著黃乾兄妹來拜見了,下人一齊跪下稱「二夫人」,闔家吃了頓酒,便算禮成。
本來黃家風的意思是只循新禮拜幾拜便可,無奈黃李氏卻一口咬定,堅持非要行全禮才罷。黃家風臉上變色,為難地看著可弟。好在可弟並不計較這些,滿面春風,插蔥似下拜,搗蒜般磕頭,並無一絲推諉。黃家風認定這是因為可弟對自己傾心滿意,所以才會這般寬容遷就,得意已極,哈哈大笑起來。
黃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間中悄悄向黃坤道:「《廣陽雜記》裡說:『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馬嘶』——嗓子又破,聲音又響,臉又長。」黃坤一笑,趕緊忍住,擺手叫他不要再說。
這時可弟已經行過全禮,敬上茶來——大家規矩,娶妾就如小戶人家娶媳婦一樣,要那做小的要跪著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極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裡只有更苦。
按習俗,正室夫人喝了這杯茶,便等於承認了側室的身份,自此便將一個丈夫與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謂「酣眠之榻,豈容他人側臥」?因此這杯茶照例是不願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為難新人一回的。在這遞茶接茶的當兒,是最為難堪的,可是這又的的確確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見其難。
然而喝茶的人也還罷了,更苦的卻是喝酒的人——黃乾眼看著心愛的女人做了自己繼母,一腔鬱悶無處發洩,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幾杯,便醉倒了,吐得口乾舌燥,滿臉漲紅。
黃家風看得生氣,命人扶他下去,不許他再出來。黃乾一邊走,一邊還回頭死死地盯著可弟,嘴裡只管嚷著:「我知道你心裡很苦,我心裡也一樣地苦。別再苦自己了。只要你說一句話,我立刻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不見這些人!」管家見他說得不像,嚇得連忙上前捂了嘴,幫著下人死拉了他回房。黃李氏、陳言化一行人只作聽不見,猶自彼此大聲地讓著酒,有意製造出幾分喧嘩來,將尷尬遮掩過去。
黃乾回到房中,砸碎了所有的杯盤花瓶,第二天酒醒過來,也不等人服侍,也不向父母打招呼,便獨個兒回宿舍去了。接著便緊鑼密鼓地辦理出國手續。他不能阻止這場戰爭,就唯有逃離。臨行前夜,黃坤和黃鐘姐妹來看他,一邊一個抱著胳膊依依地說:「大哥,你這一去,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得到?」
黃乾也是黯然,搖頭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再呆在國內。只要一想到小帝的死,想到可弟的嫁,我心裡就……」說著紅了眼圈。而黃鐘早已哭出聲來。黃坤歎息,抱著妹妹的肩安慰說:「人死不能復生……頂多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就只留我一人在上海,也是無趣。」
黃鐘愈發大哭:「不,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黃乾冷笑道:「我勸你不如早點嫁了,嫁得越遠越好。還有阿坤你也是一樣,離家裡也遠著點兒吧。爸爸這些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聽碼頭上的人講,他的生意不簡單,好像同軍火也有點關係。日本人長不了,到時候,爸爸第一個脫不了干係。裡面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你們倒是早做打算的好,免得將來做了替死鬼,自己還不知道呢。」
黃坤聽了,暗暗心驚。忖度幾回,覺得哥哥說的不錯。當夜回到家中,便把這番打算同陳言化說了,言化也道:「就是你不說呢,我也早想說了。你爸這些年財大勢大的,雖說家底兒原本就厚,可也沒見富得這樣快的,眼見著防彈汽車都買了三輛,一出門,保鏢跟前跟後,說得好聽是陣勢,說不好聽是心虛。既然現在連你親哥哥都這麼說了,八成這錢來得有些不乾淨的。我們光沒沾到多少,可不要白擔了虛名,惹出禍來。」
從此黃坤便同娘家疏了來往,除了逢年過節,難得有個走動。
黃家風新婚燕爾,並不留意這些個閒事。加之新近因為時時傷痛發作,可弟給他多打了幾次嗎啡,漸漸上了癮,而家業早已落在黃李氏手上,也是不由得他關心。黃李氏侍候了黃家風大半輩子眉高眼低,到今天才算真正把家中大權拿在手中,因此得意忘形地,不知道怎樣炫耀才好,兒女之事也並不放在心上。黃乾本就不是她親生的,在面前只有礙手礙腳,他要出國,於她是巴不得的一件好事。而黃坤疏於往來,她也只想著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不曾留意。唯有黃鐘的婚事,如今是她心頭第一緊要大事。她掌家伊始,一心想張羅幾件大事來賣弄自己的治家手段,因此興興頭頭的,每天不是召裁縫,就是訂酒席,忙得見首不見尾。
無奈黃鐘因為黃帝之死傷心過度,迎風痛哭了幾次,病倒了。每夜淌眼抹淚的,略好一點便往黃帝的屋子去徘徊留連,免不了又要再哭一場。因此病情時輕時重,總不見好,每每同她商議婚嫁大事,只會招得她更加痛哭流涕。黃李氏無法,只得請了護士來家侍針餵藥,只是這一次留了心,專門找那上年紀面貌平常的人進來,生怕再弄出第二個韓可弟來。
因此黃宅闔府上下,雖然較前冷清許多,打眼望去,卻並不覺得。只看到張燈結綵,歌舞昇平,似乎還可以平安熱鬧地過上幾十年。
然而,沒有人看到,復仇女神的翅膀已經張開,死亡的陰影籠蔽了整個黃府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