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凡在國的時候,同家秀每每談起黃裳的將來,總是說:“女兒生得太聰明了,便不容易嫁,工作呢,又太委屈——如果生得美還可以做明星,可又談不上。”
要在做明星和嫁人中間尋一條路出來,的確是不容易。可黃裳辦到了,那就是給電影公司寫劇本。
說來也簡單——那公司的導演就是曾經追求過家秀的柯先生,後來又是借著依凡的周旋把兩人間的誤會澄清了,但是婚嫁之事已不能再提起。男女之事往往如此,是要趁熱打鐵的,不可以像吃冰淇淋那樣,吃了一半放進冰箱裡冷置起來,擱一陣子再拿出來接著吃。感情是要一鼓作氣的,過了那一節就是過了,不可以再回頭。但是畢竟還可以做朋友,松松緊緊地就又有了往來。
一日柯以登門做客時,無意中看到黃裳散在書桌上的一疊劇本草稿,頗感興趣,便看進去了。後來拿那題材拍了部片子,居然一炮打響,這就給黃裳下了定義了——原來老天把她造成這樣,要她扮演的角色竟是劇作家。
那時黃裳已經從聖瑪利亞女中畢業,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取中了倫敦大學,但是就在這一年歐戰爆發,母親趙依凡不知下落,黃裳的入學問題只有擱置下來,被親友催逼著,在嫁人和工作這兩條路中間動搖不已。
這也是當時的一種慣例,女子考取了大學,不一定就讀,可以找個婆家先結婚,由丈夫拿一筆錢出來資助就學,畢業回來再考慮生兒育女。要不先工作著,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後才繼續升學。而且就是讀了,也不過是一張文憑,用以驕之親友的。錄取通知書的效用,有時候可以與之等衡,且更有一種悲劇的婉約力量。
“本來已經考取了的,成績還好得很呢,可是……”未盡之意,便都由那“可是”後的六個點籠統地概括了,往往換來一陣歎息。
黃裳的性格是有些崇尚悲劇美的。她與他弟弟的不同在於,黃帝總是自己制造悲劇給自己傷心,黃裳卻是在悲劇發生後迫使自己正面以對,並把它當成一種缺憾美悲愴地接受下來。在她看來,生命就好比母親指下的一首鋼琴曲子,有激揚之調,也有低靡之音,這樣才成其為美,成其雄渾完整。
這次的求學不成功也是這樣,她雖然遺憾,卻不願自傷,只當它是生命曲子中的又一個低音夷然地接受了,只是在談起時喜歡做一個惋惜的微笑,說一句“可是……”也就算了。
而當她的電影《桃花絲帕》搬上熒屏並獲得成功時,她甚至有些慶幸自己沒有去成倫敦大學了。因為出名要趁早呵,如果這一步那樣走了,也許以後都會一路走下去,雖然可能也有鮮花,也有掌聲,但不是這一種,而且也不是在今天。那麼,遲來的快樂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快樂,快樂得無恥,快樂得放肆,快樂得像雷雨天的閃電,糾纏淒厲地照亮整個孤島的夜空,給人的心留下那麼深刻的傷痛一般的劃痕。
但從某一方面說來,黃裳的成功其實也不能算是偶然。因為雖然在柯以這位高手的指點下,改編劇本只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可是劇本故事的寫作,其實是從黃裳在“鬼屋”裡就有了初稿的,甚至更早,從黃裳懂事起,從她想學習寫作起,從她對人性剛剛有了認識的時候起,那故事就已經在她心中了,那就是曾經陪伴她成長、並在她生命中刻下極深烙印的二姨太——楚紅!
剝杏仁的楚紅姨娘的形象在黃裳心中是不可磨滅的,在幽閉的日子裡,日夜守護她的,就只有楚紅和阮玲玉兩個人,或者,准確地說是兩只鬼。她們的故事被黃裳一次次玩味,咀嚼,傷懷,惋歎,漸至合二為一。當她為阮玲玉度身定作寫劇本時,第一個本子就是寫的楚紅姨娘。而今,這個形象終於被搬上了屏幕,雖然演出者已經不可能是阮玲玉,可還是一樣的成功、轟動!
後來有落選影星在接受小報記者采訪時遺憾地說:“其實並不是誰演技特別好,而是那個故事本身太好了,誰出演那個角色都會紅的,如果我演,只會更紅。”
的確,故事實在是太淒美纏綿了——當紅女伶楚玉在一次演出中被本地巨賈陳老爺看中,強娶為七姨太,從此為他一人禁院唱戲。可是無論她如何婉轉承歡,恪守婦道,無奈一日為伶,終身為娼,成日為另外六位夫人唇誅口伐,凌辱於舌尖之上。以至終日郁郁寡歡,染上風寒,遂得以與醫生相識,並暗生愛慕,但因為懼怕人言可畏,絲毫不敢流露。但是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已經幾次向老爺進讒,誣蔑楚玉行為不端;五姨太六姨太則借口探楚玉病,對醫生百般挑逗;六姨太甚至偷偷告訴醫生說楚玉名為戲子,實為婊子;連丫環傭僕們也都竊竊私語,百般詆毀……楚玉氣苦之下,病情日重,漸成沉痾。醫生每日來訪,悉心照料,然楚玉病情絲毫不見好轉。原來,她一方面自知百口莫辯,一片癡心更加不敢表白,反而為了維持冰清玉潔之形象,故作冷淡;另一面又擔心自己病愈即再見不到醫生,所以不肯吃藥。到了冬天,楚玉病入膏肓,開始吐血,而老爺卻在西廂為娶八姨娘而大事忙碌。楚玉床前,只有醫生一人為之奔勞。鼓樂聲中,楚玉一口鮮血噴出,絲帕上點點桃花,觸目驚心,醫生急忙施救,然已回天無數,忍不住痛哭失聲,楚玉此時已不能言,卻拼盡最後一分力氣以指蘸血,在手帕上畫了一顆心,指指醫生,又指指自己,而後一命嗚呼……
那是一部唯美的電影,淒艷,而精致。精致到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白,每一個布景:冒著青煙的中藥吊子和西藥瓶並列著,男人的西裝和女人的旗袍,洋文和古詩詞,耶穌像和觀音台……整個矛盾而參差的時代縮在一個大庭院的病榻之上,一切都在變化和改革之中,可是女人的悲哀卻是永恆的。
惟一的一個小插曲是黃裳在創作中一味追求悲劇美,而柯以卻提出應當賦予主人公一定的抗爭精神,認為在那樣壓抑黑暗的封建家庭大牢籠裡,主人公除了對愛情的渴望之外,更多的,應該是對自由的渴望。
黃裳不解:“這是當然的,還用問嗎?她渴望愛情不正是渴望自由的一種表現?”
但是柯以仍然堅持應該加大這一部分內容,明確主題。爭執的結果自然是黃裳無條件服從,於是又為台詞中加了些口號性的東西,比如:“我恨哪,我恨這不平等的環境,我要打破這地獄!”等等。柯以看了,也覺得生硬,最後又都剪掉了。
此時的上海,刮起的原是一股“鴛鴦蝴蝶熱”,所有小說影劇,無非才子佳人,因故不得團圓,遂每日臨風灑淚,對月長吁雲雲。黃裳之作,卻既迎合了愛情悲劇的時人口味,卻又獨樹一幟,寫了一個從未開口說出的愛情故事,其悲劇性只有更加強烈感人。當演到七姨太楚玉無言泣血,在手帕上畫心的時候,影院裡哭聲一片,小姐太太們的手帕子濕得能擰出水來,只恨不得也立刻嘔兩口血出來,在帕上畫一顆紅心才罷。
柯以到這時候才算真正贊成了黃裳,說:“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動人之處,也好,更看出舊社會的黑暗,讓人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了。”黃裳笑:“柯老師說話好像在發表救國講演。”柯以一愣,閉緊嘴不再說話,卻深深看了黃裳一眼。
整個放映期間,影院場場爆滿,滬上所有大小報紙影評欄,翻開來頁頁都是血色紅心框著四個大字《桃花絲帕》。黃裳是想不紅都不行了,簡直紅上了天,連天都要燒破了,不得不下了一個多月的雨。而這雨,又給了小報文人新的靈感,撰文說這是上天在為七姨太落淚呢。
老天爺也是一位影迷,這點人們倒沒有想到,因為覺得新鮮,便彼此傳誦,見面就說:“看了《桃花絲帕》沒有?沒看?怎麼可能?好感人的喲,天老爺都看哭了。”
一時間,互贈桃花絲帕成了情人間最珍貴的禮物,當然,那心和桃花都是用紅絲線繡上去的,不是當真吐血畫上去的。
才女黃裳的照片同滬上最紅的女明星一起,排列在小報的娛樂版頭條,被稱為“最有前途的劇作家”、“滬上影壇的一顆奇葩”、“文壇耀起的一顆新星”,以及其他類如“玫瑰”“夜鶯”之類一切可以用來贊美女性、尤其是聰明的女性的詞匯,都急不可耐地被堆砌在黃裳身上,多得她幾乎有些承受不了,而黃家秀則完全接受不來。
“這份報紙上,喏,這一篇,‘最熾熱的一把火’,寫的是你麼?”家秀遲疑地,將一張報紙隔著自己同侄女,便隔開了名人與凡人。
黃裳則痛快地答:“當然不是我,坐在你對面的才是我。”
家秀放下心來。“這還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還是最熾熱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
黃裳提醒:“柯導演幫了我大忙,姑姑,我想著,我們要不要請他吃頓飯?”
“他……”家秀托腮沉吟起來。夕陽穿過荼蘼花架照在她臉上,她的嘴角帶著一絲微笑。
黃裳紅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種慢吞吞的暗紅,也不是百花齊放春色滿園的那種嬌滴滴的嫣紅,而是如日初升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紅。
贊美和邀請幾乎要將她淹沒,報紙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來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寫作《我眼中的黃裳》,街頭巷尾到處傳播著關於她的最新消息,每個人都以能與她共進午餐為榮,導演們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們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劇本的女主角,連商場老板也都拐彎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為他們新開的百貨公司剪彩。
和朋友一並多起來的,是親戚——黃坤也到上海來了,第一站就來拜訪姑姑黃家秀和堂妹黃裳。
黃坤到的時候是在黃昏,天色已經暗下來,可是還不至於要開燈,而黃坤來了,就更不需要開燈,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發光體,亮得照人的眼睛。
她穿著大鑲大滾的富貴牡丹全繡壓金線的緞子旗袍,顏色嬌艷逼人,如同為“錦上添花”那句話現身說法。雖是初到上海,臉上的化妝可全是地道的海派,眉毛拔得又細又彎,尾梢高高地挑上去又低下來,仿佛一詠三歎,唇膏只塗中間的一點點,圓而潤澤,而且她眼中那種挑剔中略帶厭倦的精明強干的神情也正是上海女子所特有的。惟一美中不足且暴露她真實來歷的,是貪心太勝所造成的飾物誇張而瑣碎——左耳眼裡嵌著一只米珍珠,右耳叮叮當當一串三寸來長的綠寶墜子,頸上一掛珍珠項鏈之外又有一條極幼細的金鏈,尾端不管三七二十一附著一個純金的小巧十字架,連兩只露在旗袍外的手臂也不放過,自腕至肘一路十幾只纏絲細鐲子,略一動作便撞出細碎的響聲,有種初生嬰兒的熱鬧與喜慶。
可是她張口報出的,卻是喪訊:“我丈夫死了,在長春被亂槍打死的,我不想再回大連了。”就這一句,此後緘口不再談起她的婆家。而且她叮囑黃裳,也不許向人說起她的家事,因為她在上海的身份只是黃家的女兒,是一位未婚小姐。她說:“他死了,可是我還得活著,我才24歲,有得活呢。”
黃裳驚訝,24?她明明記得這位堂姐比自己大了整整10歲,今年說什麼也有三十多了,怎麼才只24?但她生性不喜歡刨根問底的,既然人家說24,那就24好了。怪道堂姐這樣時髦的一個人倒沒有燙頭發,只把額前劉海疏疏地打了一個俏皮的彎兒——原為的是卷發是太太們的時尚,小姐照例是不作興的。
黃家秀輕輕笑了一聲,說:“你倒活得很明白。”語氣很平淡,聽不出是諷刺還是贊美。
黃坤只作沒聽見,抓著黃裳的手熱烈地說:“你現在名氣可真大,我一到上海就聽說你了,我就跟人家說:這個是我妹妹呀!我現在還記得在北京老宅咱們倆熬夜聊天的事兒,一晃都十多年過去了,時間過得可真快。我簡直不老都不行,一下子就24了!”
黃家秀又輕輕笑了一聲。黃坤略有些羞赧,使勁兒扭了一下身子,嬌嗔地說:“姑姑可真是的,老是笑人家,笑什麼呢?我不依的。”
這次連黃裳都笑了。這位堂姐,30多歲的身體,24歲的年齡,可是舉止口吻卻只有18歲,永遠的18歲!但是她長得這麼美,性格中又有一種熱鬧的天真,硬要說自己24,倒也充得過。反正,美人從來都是可以原諒的,就是殺了人也還一定情非得已,況且只是瞞年齡呢。
黃坤又說:“我這次來上海,是來上學的,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畫,老師叫陳言化,姑姑聽說過麼?”她嘴裡喊著“姑姑”,眼睛卻只瞅著黃裳。
可是答腔的卻還是家秀,思索著說:“倒真有一點兒印象,好象同朱曼陀有點淵源的,都是用炭精畫美人兒。”
黃坤將手一拍:“可不就是朱曼陀的記名弟子麼?姑姑也認得?”這回可是雙眼專注,投向家秀了。
家秀微笑說:“我同你二嬸……哦,是和黃裳的媽媽,以前也學過一陣子畫,同陳老師也有些走動的。”
黃坤恍然大悟:“難怪老師看了我,就說覺得面善,說我像她的一個熟人,我還以為是老男人勾搭小女孩的套話呢,敢情說的就是姑姑。”
家秀笑起來,這個侄女兒的時間概念糊塗得很,自己三十多了還是小女孩,人家剛剛四十歲卻已經成了老男人,因說道:“陳老師可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在你們眼裡,四十歲就已經算很老了,只該把半截身子埋在土裡等死才是,多說一句話都是有罪。”
黃坤自覺造次,忙忙地又狠勁兒將身子一擰,嗲聲說:“姑媽——怎麼啦?這樣小氣的。我又不是說你。你看起來最多30歲,也就像我的大姐姐,要是覺得你老,又怎麼肯當著你面說話這樣不忌諱呢?”
家秀笑道:“別越描越黑了。算了,我不同你鬧,你們小姐妹好好聊聊,我這老女人還是讓一讓的好。”再不理黃坤的諸多造作,徑自起身躲了進去。
黃坤吐吐舌頭,說:“都說老處女脾氣大,真是的。”
黃裳正色:“姑姑可不是那樣的人。”
“知道你們親。”黃坤轉過話頭,“說正經的,我才來上海沒多久,不認識什麼人,黃鍾又死賴在家裡不肯出門,白浪費了好辰光。你認識的人多,倒是帶我到處逛逛是正經。”
“逛什麼地方呢?我也不大出門的。”
“這裡是上海嘛。上海可逛的地方多了,百貨公司啦,跳舞場啦,前天我有事去公共租界,經過麥特赫司脫路,看到麗都舞廳,光是門面就讓人心醉……唉,聽說你到處去都可以免費招待的,人家請還請不到呢,不如帶我去見識見識了。”
黃裳由不得笑了:“哪裡有那麼誇張……也好,前兩天柯導一直來電話,說今晚請去‘萬牲園’跳舞的,我於交際舞原不在行,你既然有興趣,就一起去好了。”
“那敢情好,說去就去。”黃坤歡欣鼓舞地,“我正想托你介紹我認識那個柯以呢。”
“怎麼?想演電影?”
“那倒不是,我爸才不會同意我拋頭露面。不過,多認識幾個名人總不是壞事。說說看,那個柯以好相處不?”
“相處倒不難,就是太一本正經,喜歡說道理。”黃裳想起往事,不由笑起來,“你不知道,寫《桃花絲帕》那會兒,他逼著我改劇本,一遍又一遍,那個羅嗦勁兒!說是不能一味寫女性的柔弱忍耐,不能單純宣揚鴛鴦蝴蝶的哀怨感傷,要寫出憤怒,寫出渴望,寫出呼吁……都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多新名詞。其實觀眾哪關心那些,還不是只看情節,掉掉眼淚算數。”
“怪不得我聽人家議論柯以是進步導演,說是日本人對他很注意呢。”
“人家議論?誰議論?”黃裳上了心。
黃坤不在意地說:“還有誰?左不過我爸那班師爺罷了。”忽然想起件事,躊躇地說,“你幫我取個英文名字好不好?”
“做什麼?”
“交際時用啊。現在人人都有英文名字,單我沒有,多糗!你知道我的英文水平不靈光,不比你,聖瑪利亞女中的高材生,說英文比說中文還利落。來,你幫我取個特別點的名字,什麼瑪麗亞、海倫啦之類的可不行,得有寓意,像斯嘉麗(電影《亂世佳人》主人公)啦、麗貝卡(電影《蝴蝶夢》主人公)啦都挺好,可惜被人搶了先。”
黃裳見她說得鄭重,便認真思索了一回,笑道:“那麼,潘多拉怎麼樣?”
“潘多拉?好像是希臘神話裡一個美女的名字是吧?”
黃裳笑:“就是的,美麗,而邪惡,把疾病、災難、猜疑、妒忌散播出去,卻把希望關在匣子裡,自個兒緊緊抱著。”她知道黃坤開得起這玩笑。
果然黃坤不以為忤,反覺得意:“那倒的確很像我。好,以後我就叫這名字了,潘多拉。”
夜晚的萬牲園是瘋狂的,它是上海作為一個國際大都市這一重要特征的集中縮影——繁華、奢迷、五彩繽紛,充滿著肉欲與金錢的誘惑。
其他城市的娛樂場所,不過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中國古典式的風月,雖然香艷,到底敦厚含蓄;而上海的萬牲園,卻是張揚的,浮躁的,急不可待的,是“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被酒污掉的,不只是歌妓舞女的裙,而是整個上海的上流社會,各國客人各種膚色的女子的裙——英、法、美、俄、日,黃白人種魚龍混雜,蔚為大觀。
在這裡,白俄女子個個都有著傳奇的背景和顯赫的頭銜,不是某過氣將軍之女,就是某沒落親王後裔。她們有著雪白的皮膚、碧深的眼睛、血紅的嘴唇,身上的衣服薄而透明,露出兩條健碩的腿來,大腿的曲線是一流的,踢得高高地,仿佛要踢破天去,可實際上她們在異國的遭遇裡早已破滅了所有的凌雲壯志,不過是在跳一種當今最時髦的卻爾斯登舞;
與她們相比,美國少女的線條要簡潔明快得多。她們的笑容明亮而單純,皮膚緊致光滑,大聲唱歌,瘋狂勁舞,還來不及學習憂慮,也不懂得什麼規矩,眼裡看到的不過是美酒靚衫,心裡所想的也不過是及時行樂。她們的淚水和歡笑一樣地廉價,就像她們的索取與奉獻都一樣地輕易而興高采烈;
日本女人如果不穿和服,則不大容易辨認,因為在擁擠的萬牲園裡,她們沒什麼機會表現出那標准的姿勢來——低低地彎著腰,踏著細碎的步子走在南京路上。即使躲避汽車,也要先鞠一個躬,然後才慢慢行開——但是有一個訣竅,可以通過她們旁邊的男人來判斷——因為日本男人的標志性的小胡子和努力挺直的胸背是出賣他們身份的最好記認;
還有柔媚多情的法國少女,她們都有一式一樣的金色鬈發、藍色眼珠,和一式一樣的笑容與媚態。她們是愛的化身,是“艷遇”的代名詞,隨時隨處、身體力行地增加著上海灘頭的浪漫色彩;
然而最美的,仍然是頷首平胸的中國女子。她們處在文明與落後、時髦與保守的夾縫裡,一只眼睛銜住了對過的男子,另一只眼回顧著身後的小姊妹,眼角猶帶著整個的周圍環境。每個上海女子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天生交際高手。可是她們並不急於表現自己的交際手段,總要留那麼一手,供自己獨個兒回味和暢想。她們不喜歡將舞跳得太瘋,將話說得太滿,將路去得太盡。留有余地,是上海女子的處世哲學,永遠不會吃虧。
黃坤不是上海人,她只是一個遲到的初來者。可是黃裳驚訝地發現,黃坤就好像天生是屬於上海的,她那種浮艷驕縱的態度與萬牲園的奢華是如此地合拍,那些音樂、那些舞步,仿佛早就印在她腦子裡的,隨便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若合節拍。旋轉彩燈下,她的臉上、眼中都流著灩灩的光,妖嬈地魅笑著,有一種翠艷的感覺,宛如金鉤兒釣金魚,嚴絲合縫,再搭襯沒有了。最要命的,是黃坤夠大方,夠急切,有種參與的熱情,這位大小姐雖然出身名門,可偏偏有種暴發戶的迫不及待,好像當紅舞女紅過了頭,來不及地要抓牢點什麼,人生得意須盡歡。
休息的當兒,黃裳由衷地贊歎:“你才應該是住在上海的。”
黃坤也笑著,傲然地說:“你看著吧,我會喜歡這個城市的,這個城市也一定會喜歡我。”接著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句,“你沒有跟人家說我結過婚吧?記住可要替我守密啊。”
黃裳又好氣又好笑,故意道:“有人說,秘密的去處有三種:從左耳進右耳出的人,是豪爽大度的人;從耳朵進去就爛在肚子裡的,是謹慎持重的人;而從耳朵進卻從嘴巴出來的人——是女人。你會相信我能守得住密嗎?”
“去你的!”黃坤撅起嘴,嬌媚地推了黃裳一把,咯咯笑起來,“你要是一口答應保密,我或許不信;可是你說女人天生守不住密,我反而會相信你會與眾不同。”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
兩人一齊笑起來。同來的導演明星們不由將視線望過來,柯以問:“兩位黃小姐,說什麼這麼好笑?”
黃坤斜著眼睛說:“我們在說你啊。說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哦,那我是什麼人呢?”
黃坤見他上當,越發要賣關子,其實也是賣弄風情:“是什麼樣的人呢,倒還沒有弄清楚;不過,至少我們可以確定你不是哪種人。”
“不是哪種人?”
黃坤纖腰一挪,大幅度地向後仰去:“不是女人啦!”又故意問旁人,“倪格閒話阿對?”
旁邊的人也不由得笑了,也故意打著蘇白回道:“密斯黃格閒話一句勿錯,真真格過來人哉。”
黃坤得意地向黃裳拋了一個眼風,那意思是:“看吧,潘多拉來了!上海是屬於我的!”
自到上海以來,黃坤數這個晚上玩得最盡興,直到入夜方回,就宿在家秀處,與黃裳同床。
姐兒倆唧唧噥噥說了半夜的話,黃裳也就睡了,黃坤卻不知是擇床還是怎麼著,翻來覆去只是不能入眠。剛才舞廳裡的音樂好像追著她一路回家來了,現在還纏綿地響在耳邊,閉上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帶有精致紋飾的拱形門,霓彩變幻的華美燈光,甚至鼻端還依稀嗅得到蒸騰著肉體熱氣的混雜不清的香水味兒。艷妝的歌女在台上挑逗地唱著《夜上海》,並沒有多少人聽她,都各自跳舞或者調情,可是她不在乎,依然搔首弄姿,扭腰舞胯,毫不欺場地賣弄風情。
這一切,都對初到上海的黃坤構成了強烈的感官刺激,而且方才她喝了平生的第一杯現磨現煮的CPC咖啡,那聞著芬芳撲鼻喝下去卻苦不堪言的時髦飲品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讓人把十八年前的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全翻騰出來,只差沒有回憶到上輩子去。
左右睡不著,黃坤索性坐起身,弓膝倚在床欄桿上掀起簾子來看窗外的月亮。是滿月,圓白而肥胖,清泠泠地照著,像一串無字的音符。
月亮照著上海,也照著長春和大連吧?
可是一樣的月亮照在不一樣的城市裡,心情卻不同。在長春那是兵荒馬亂,在大連卻是委曲求全,如今照到上海來了。而上海是多麼地繁華呀,繁華得像一個夢。
這可真是不公平。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卻享不到一樣的月光呢?
長春噩耗傳來的時候,她正在大連待產,一家子人都把消息瞞住了她,可是父子連心哪,她自己沒發覺,她肚子裡的胎兒卻發覺了,急匆匆地就要往外闖。那可真是險哪,羊水都破了,醫生才剛剛進門,手忙腳亂地准備接生,孩子卻又不願意出來了,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9點多,她死過去又活過來幾回,那小冤家才“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著落了地。
血水漲潮一樣漫了一地,卻還在不住地湧出去湧出去,她全身的力氣都跟著湧走了,血還是不肯停。她從來沒有那麼後悔過做女人,更後悔結婚做母親。她死命地恨著那個冤家,這麼大的事也不見他回來看她一眼,氣極了的時候她就哭著罵他的家人,罵公婆,罵小姑,說他們都是黑了心的人,不許她同他一起去長春,只把她娶回來當一具生育機器,把她的青春都毀了。罵得小姑火起來,大聲反駁說,你去長春,你要是去了長春這會子早就跟五哥一起沒命了。她登時就呆住了,這才知道陶五的死訊。
跟她的哭聲一起止住的還有奶水。孩子咬著她干涸的奶頭,死命地咬,咬得她恨不得一把將他掐死,可還是下不來一滴奶。她煩起來,索性揮手讓傭人把孩子抱走,懶得聽他的哭聲。陶家沒奈何,只得到處請奶媽。她又將養了十來天,撐著坐滿了月子,就在一個早晨收拾收拾行李,跑到公婆面前磕了一個頭說,她才30歲,自問不能就這樣守一輩子寡,也守不住。她給陶家生了一個兒子,算是對得起陶家了,他們誰也不欠誰的,她這就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要他們不必再找她。公婆也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知道強勸不得,稍微商量了幾句,就說,你要走就走吧,以後老死不相往來,但只一條,兒子是陶家的根,你不可以帶走,以後也不可以再來看他,就當你沒生過這個兒子,他也沒你這個媽。
她聽了,咬著牙點了頭,再磕一個頭便走了。一走就走到了上海。
如今她是未出閣的大小姐了,這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30多歲了,不知道她結過婚,更不知道她還生過一個兒子。她自己也不要再知道這些,如果有時候難免會記起來,那是為了提醒自己,一定要活得比過去更好。上海的月亮這麼大,就不許分一點光照到她身上來麼?
樓下隱隱地傳來腳步聲,黃坤開始想可能是早起的伙計,但是立刻反應過來這裡是洋租界,那大概應該是巡警。她探頭出去張望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卻覺著那巡警似乎抬起了頭往上看,趕緊放下了簾子,月光也就被隔在簾外了。
許有五更天了吧?黃坤躺下來,黑暗中,對自己咬著牙想,我一定會在上海紅起來的,比黃裳還要紅。
學畫只是個幌子,她的目的是到上海來交際,她對自己的優勢十分清楚,一個風情而孤寂的女子,一個真正的貴族後裔,富有而美麗,不信紅不起來。
一定紅,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