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煙花 正文 七、永遠不再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繁華的極致,是美景中的美景。

    跳舞場夜夜笙歌,白俄舞女裸著半身,露著大腿,左一踢右一踢,一次比一次更高,要高到天上去,把烈火烹油的世事炒得更旺;留聲機裡周璇的細嗓子時斷時續,剛剛沉下去又重新揚上來,「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不知道是真情抑或假意,但聽著令人心醉,便假的也是好的,好過沒有;股票飛漲,物價也飛漲,小報上的內容豐富得五花八門,不斷地開拓新版面,又創出新的報紙,你家說一,我家便說二,那爭論只有使上海灘的市面更加有聲有色;甚至連戰亂與炮火也如煙花一般,只會照得海上的天空更加璀璨絢麗。

    每一個呆在上海的人都在交口讚歎著這煙花般的絢美,同時每一個光環下的人又在同聲感慨著這美景煙花般的不久長。因為明知是不久長的,所以更加出名要趁早,享樂要及時,一切都追著趕著,不趕就來不及了。

    每一天都好比世界末日,過了今夜就沒了明天,當然要好好樂一回,盡情地玩,出格地玩,玩不起就跳樓。

    「啪」一下肝腦塗地,一桶水潑上去,曬上一下午就又毫無痕跡了,照舊有人在那剛剛死了人的樓頂跳舞,把留聲機開得炸雷般響。

    整個世界都在動盪中,可是這些個動盪與黃家麒都是沒有關係的。

    黃二爺府上的鍾已經停了好些日子,時間也隨之停止了。他的路是早已經走到盡頭,只差沒有跳樓。

    這些年來,黃家的日子一時不及一時,先是賣房賣地——多半是賣給了自己的親哥哥——終於也弄到要賣古董過日的光景了。然而古董這東西,是與小妾彷彿,只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加上二爺原先眼拙手散,買了許多假古董,來時一擲千金,去時卻比瓦礫不如。

    另一面,黃帝少爺的病好一時壞一時,正應了那句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是二爺的家產卻是唱反調,「積時如聚絲,散時如山倒」,說敗光就敗光了。

    黃二爺開始懷舊,時時想起北京老宅的「繡花樓」,他是在那裡出生的,也是在那裡娶了趙依凡,又在那裡生下黃裳和黃帝一對兒女,那裡曾記下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可是現在黃家兄弟都遷來了上海,「繡花樓」已成廢墟,正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偌大的花園洋房裡,整個都籠罩著一股大勢已去美人遲暮的凋零之氣:各屋各角都發出腐爛味道,花園裡的草長得比花還旺,桌椅都油膩污穢,碗碟多半缺口裂紋,許久沒有更新,窗戶髒得已經不透明,畫框上也都落滿灰塵,客廳正中掛著一幅叫做《永遠不再》的油畫,原是前二奶奶趙依凡心愛之物,黃二爺幾次說要著人換掉也一直沒有騰出功夫或者說是騰出心情去做。

    新二奶奶孫佩藍雖然還是先前一樣的潑辣,喜歡嘮叨,喜歡罵人,可是傭人們都不再當一回事,開始學會偷懶,因為已經久久發不出薪水,覺得自己是債主了,大可以和東家平起平坐的,有什麼理由再寵著你怕著你呢?

    惟一不變的,只是煙房裡那盞不滅的煙燈,和永遠驅不散的鴉片煙香。二爺臥在昏黃的燈影裡,煙霧朦朧,心境也朦朧。他同鴉片煙早已經融為一體,今生今世都不要分開的了。

    煙一點點地吸進他的肺裡,成為他的呼吸,他的血液,而他也一點點地剔淨了自己,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是非,也沒有了財產與親情。他所有的,僅剩的,都已經拿去換鴉片了,連靈魂都交了出去,浸在鴉片中,變得微醺而柔軟。

    當他躺在煙霧裡陶醉地想著過往歲月裡的種種得意處,思想會漸漸變得澄淨。所有壞的、不愉快的往事都被淘掉了,剩下的,都是些風光旖旎、人物風流的良辰美景,漸漸沉澱成記憶中最美麗的舊夢。

    而那美景中,一日比一日、一刻比一刻更鮮明浮凸的,是初嫁的趙依凡——那真是二爺一生中最得意的歲月,香車寶馬,如花美眷,走在街上,誰不艷羨十分?

    那年依凡才剛滿20歲,如一朵花兒初初開放,卻已經有了最盛的光艷,簡直流光溢彩。喜歡笑,喜歡說話,喜歡跑動,跑的時候,頸上的白紗巾會隨之舞起,牽引著人的心,想抓,卻只是抓不住。

    他始終沒有抓住她。

    到底沒有抓住她。

    即使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年,他也覺得她遠,中間隔著一重山。

    她看似透明,可是心深似海,情緒跌宕不能控制。如果他甘做一條魚,游在那海中,也許焉知魚不樂?

    可是他偏偏不肯,他要做漁夫,一網又一網,打撈著海水,每一網收起來都是空的,而歲月亦如網眼裡的海水,漏出去漏出去,終於什麼也沒剩下,什麼也沒抓住。

    他是失敗的。

    徹頭徹尾的失敗。

    而他怪不了人。

    他也不肯怪自己。

    那就只有怪世事吧。誰讓改朝換代,讓戰事頻仍,讓貨幣通漲,讓紙醉金迷呢?

    他不過是這時代的一個犧牲品,面對萬千變故全然無能為力的,可是為什麼得不到人們的尤其是親人的原諒?在生命最終時刻,他所求無多,只想再見依凡一面,再見自己青春時的夢想一次。

    可是,永遠不再,真的永遠不再了嗎?

    他命去給家秀捎話的僕人回來了,說三小姐說二奶奶已經又去了法國,而她自己最近很忙,怕沒時間來看他,要他善自珍重。

    趙依凡已經同他離了十幾年,可是下人們說起來還是「二奶奶」長「二奶奶」短的。黃家麒聽著並沒什麼不妥,可是真正的黃二奶奶孫佩藍聽見了卻大了不得,立刻炸起來,趕著傭人罵:「你管誰叫二奶奶?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去?」嘴裡說著,手裡也不閒,抓起個痰盂扔過去,把傭人的頭也打破了。

    傭人火起來,顧不得主子下人,一手摀住頭跳著回罵:「別再在我面前擺奶奶的譜,叫我說出不好聽的了!還以為是過去的光景呢?使喚著我們,還欠著我們的錢,什麼主子,我呸!」還要再罵,早被別的僕人強拉了出去安撫上藥,一直拉出大門了,還聽到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斷。

    當天夜裡,這僕人便捲了幾件趁手的古玩銀器跑了。孫佩藍鬧著要報官,二爺不讓,說傳出去只有更惹人笑話,再說那幾件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偌大家產都已經沒了,還在乎那一點?

    這件事給了二奶奶很大的刺激,以後便再不大敢對僕人亂發脾氣了,也把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值錢東西看得更緊,生怕再有人渾水摸魚捲了去。但是一向罵慣了人的,如今沒有人可罵未免寂寞,便把話都存下來同二爺算賬,說他騙了自己,原本吹噓家世多麼大本領多麼大的,卻原來除了抽大煙什麼也不會,把一份家業都抽敗,連下人也約束不住,卻還是只知道抽、抽、抽!

    當她這樣詛咒撒潑的時候,她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一位吞雲吐霧的芙蓉仙子,這「抽敗了家」也有她的一份。

    黃二爺並不回嘴,他現在脾氣比以前好得多了,聽見什麼都像沒聽見。只是有一天晚上,當他和孫佩藍對著躺在煙榻上的時候,他忽然說:「我做錯了什麼,上天要派你來懲罰我?」

    將死的人已經是半個神仙,把世事都看透了。二奶奶愣了一愣,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來,竟不敢答話。

    隔了一天,二爺著人把那幅油畫也搬進自己的煙房裡來了,藉著昏暗的煙燈和朦朧的煙霧望去,畫上的人與物都彷彿在動,是一個女人,豐腴的女人,臥在明媚的春光中,可是春光映在那女人臉上,卻有一種無奈的哀艷。是感歎春光不再,還是傷悼青春不再?或者,是美麗的回憶不再?

    永遠不再,永遠不再了呀。

    時代的車輪一直一直地往前跑著,誰能挽得住呢?

    那些坐筵擁花,飛觴醉月的日子呀。

    二爺在這年秋天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鴉片煙榻上,嘴裡還含著一口煙。

    至死,他也未能見到他以前的夫人——趙依凡一面,但是他到底是平靜的,因為死在他認為最安全最舒適的地方。

    後來親戚們都說,這樣的死法,於二爺未嘗不是一份解脫。因為如果他看到黃家後來的下場,許是不會這麼容易瞑目的。他總算死在尚買得起最後一口鴉片煙的時候,躲過了這以後歲月裡的苦難,不至像他的遺孀孫佩藍那樣,弄到一貧如洗,解放後被逼著戒了煙,又力撐著吃了幾十年的苦,才在87歲的高齡上孤獨地死去。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送葬,一切由街道辦代行處理,草草火化,連個骨灰匣也沒留下。

    黃家麒死了,冷落了十多年的北京老宅黃家祠堂卻終於得到機會熱鬧了一回,又香煙繚繞,人頭攢動起來。荒蕪的庭院被打掃出來,新的牌位安放進來,舊的牌位也重新漆刷一遍,有種煥然一新之感,兼之整個過程都是在吹吹打打中進行,不像治喪,倒像是辦喜事。

    而且黃家風這次回北京來可以算得上是衣錦榮歸,家麒的死,使他又得以名正言順地召集族人,行使家長之權,順便表演一回長袖善舞,不能不打心眼裡感到得意。他指揮著黃裳黃帝穿上孝服跪在重幔疊帳的靈堂之側,對著來賓一一磕頭答禮,自己和夫人黃李氏則穿花蝴蝶一樣,在賓客間寒暄往來,應酬周到,哪有一點傷心之態?

    北京的老親幾乎全到了,也都藉著這個機會敘舊聯誼,在敬禮和禮畢之間,抓住每一個空當竊竊私語,談論著戰事、股票、時局,甚或哪家的堂會派頭最好,哪家的館子價格公道,再有一個小節目就是觀察黃乾——這是一個面目英俊舉止瀟灑的青年,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種浮滑之氣,但總的來說還不失為活潑有趣,只是苦於喪儀期間無法表現他的活潑,故而眼睛裡總是透著一股不耐煩。聽說他的婚事到底退了,因此在那些家裡有未嫁女兒的老爺太太眼中便備受矚目,又要暗示自家的閨女機靈點,找機會同黃乾多多接觸,又要提醒她們不可太過輕佻,留下個不尊重的醜名。小姐們於是因為今天沒有辦法穿上自己最體面俏麗的衣裳耿耿於懷,可是銀妝素裹之間,眉梢眼角仍然不免帶出幾分挑逗,好比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關於這種種人情心機,黃裳一概不知,她滿眼只看到釵環晃動,滿耳只聽得嘁喳之聲,一邊磕頭一邊心裡想著:怎麼回事呢?人旺,祠堂反而冷,人亡,祠堂倒得了勢。這樣說來,祠堂這東西竟是不祥的,因為自打記事以來,好像每次進這祠堂,都不是為了什麼好事。母親的離婚是在這兒進行的,父親的葬禮也在這兒完成,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一道道都是傷痕。就像那些木刻的牌位,一筆一劃,刻骨銘心,刻下的,都是生命的最痛。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當年母親結婚也是先被轎子抬進這裡來拜了祖宗,才算是正式做了黃家人的。但是後來她又從這裡飛了出去,飛到海闊天空的外邊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高遠到黃家麒無法企及的天邊。她自由地離開了黃家的領地,可是黃家麒,卻還得回到這裡,而且從此永遠地留在這裡,將名字刻進硬木的牌位,成為欞幔重疊裡一道新的傷痕。還有已經八十高齡的太叔公,他大概也很快要來到這裡了。黃裳在初到北京的下午去拜見了他——已經老成鬼了,可是還不肯死,腔子裡的那口氣斷了又續上,剛續上又斷了,嚥不下,吐不出,讓守著他的人替他難過,恨不得代他痛快地舒一口氣,或者乾脆把他掐死也就算了。

    喪禮足足忙了有一個星期才算告一段落。下葬那天,黃裳由姑姑陪著在父親墳前靜靜拜了幾拜,面容哀淒,但沒有一滴淚。而後這一頁便算是輕輕揭過了。

    可是黃帝的那一頁卻剛剛開始。

    黃家風提出,二弟既死,趙依凡又早已簽字放棄撫養權,黃帝自然該由自己領回。孫佩藍吃了一驚,立刻哭天搶地起來,又請出自己娘家人出面,來同黃家風理論。

    風波陡起,族人們又被重新召集起來,黃家秀和黃裳既然姓了個「黃」字,也只得被迫旁聽,但事先已經表態,無論最後做何處理,她們概不干涉。

    分家會照舊是在祠堂舉行,黃孫兩家各自請了公證人坐席,但是家秀明白,那些人不過是個擺設,一切行事,還不是要看黃家風眼色。

    孫佩藍披麻戴孝全副武裝,一上來就哭得稀里嘩啦,先哭了一通二爺,又哭黃帝年幼可憐,最後表態說自己立志要為二爺守節,說什麼也要把黃帝撫養長大,絕不能讓「人家」把他帶了去,一則她這做娘的不放心,二來也對不起死去的二爺。

    黃家風不屑地說:「你是她母親嗎?我倒不知道。我只聽說是姓趙的生的他,如今二弟過去了,只要姓趙的不來囉嗦,誰也不能不讓我這個當大伯的收養他,畢竟,他說什麼也是我們黃家的骨血。」

    孫佩藍跳著腳,拍手大哭道:「家麒,家麒我的夫啊,你聽聽他們這說的是什麼呀?你死了,他們就這樣欺負我孤兒寡婦,你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啊。小帝,小帝我的兒呀,他們要把你從娘身邊搶走呀,這是掏娘的心窩子呀,你也為娘說句話呀。」一邊說一邊推搡著黃帝。

    黃裳不忍看弟弟為難,就想站起來說話,卻被家秀在底下將袖子一拉,附在耳旁小聲說:「別管,看她們表演去。」只得又坐下了。

    黃帝卻只是死低著頭,大眼睛一眨一眨,總不肯說一句話。

    黃李氏在一旁冷笑道:「這時候知道兒呀肉呀的了,有這時候後悔的,就該早些盡娘的責任才是啊。別以為你苛待黃裳的事兒我們不知道,不過那時候她親爹還在,我們不好多嘴。如今二弟死了,黃裳也被你趕到三妹那兒去了,就剩下小帝孤零零的一個,我做伯母的,說什麼也不能再看著你欺負我們黃家的孩子。」

    孫佩藍撲過來,抓住黃李氏胳膊,照準臉下死勁兒「呸」地一聲,連血帶痰吐了滿臉:「你別叫我說出不好聽的了。你以為你是好心要照顧小帝,你不過是看著二爺留下的這點家底兒,想一併吞了去,倒拿小帝做幌子。這些年,你們也不知吞了我們多少,連最後這一星半點兒救命的錢也不放過,黑心的人,你們是要我去上吊?」

    黃家風火了,站起來一指指到孫佩藍臉上去:「你說我吞二弟的錢,你左眼看見的還是右眼看見的?你們這些年又抽又賭,那點家底兒早就被你們敗光了,哪裡還有一根半柴留下來?我吞你?這幾年我不知墊出來多少。要不是我,二弟會死得這麼舒服?早就捲鋪蓋睡到大街上了。」

    孫家的親戚在一旁看不過,然而這畢竟談的都是家事,也不便多說,只得上前且撕擄開孫佩藍,一邊用商量的語氣對黃家風說:「黃大爺,你們黃姓家裡的事兒,我們原不明白。只是二奶奶怎麼說也是二爺的遺孀,明媒正娶的黃家奶奶,生死都是你們黃家的人了。如今二爺不在了,她自然要托付給大爺照顧,沒的說大伯風光做官,倒要二嬸子沿街乞討的,於你黃大爺的面上也不好看不是?小帝你們要過繼,也是為了他好,不是為了家產,這點我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你們能管得了小帝的一口飯,也該管得了他娘的一口飯,這也不費你們什麼,也見得大爺宅心寬仁,處事厚道,大爺細尋思,看我們說的對不對?」

    家風自然也明白這事不可能完全一邊倒,總得對孫佩藍有個交待。於是兩方議定,撥孫佩藍留在北京看守祠堂,說「既然二奶奶要守,便不是一句空話,自該在黃家祖宗面前靜心念佛,好生守節,如果這樣,黃家人自是虧待不了黃家人。可是要想拿著黃家的錢留在上海風流快活,那是萬萬不能的。」

    孫佩藍從小在上海土生土長,自然不願來北京,無奈黃家風再不肯略作讓步,孫家的親戚生怕她要回來投靠他們,也都極力勸她接受,又哭罵了半天,也就委委屈屈地答應了。只是想想自己這些年來想方設法同黃家風攀親戚,重修舊好,又將小帝托付在大伯家養病,精打細算,最後倒算出這麼滿盤皆輸的一筆爛賬來,真真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了。

    於是黃帝由大房正式領養,對著黃家風重新叩頭行禮,稱黃家三兄妹為「大哥」、「二姐」、「三姐」,走到親姐姐黃裳面前,卻反而要加一個「堂」字。

    黃裳聽著,一陣心酸,不由得紅了眼睛。心想著親姐弟以後是不可能再怎麼親近了,然而堂姐弟強行扭做了親的,就真會親得起來嗎?

    黃帝夾生的身份注定他後來成了一個夾生的人,一輩子都在不親不淡不冷不熱不死不活不痛不癢中度過。

    黃二一家,就像受了詛咒似的,妻離子散,誰也落不得好處。就連張揚一時的孫佩藍,如今也落魄了,走到黃裳面前「嘿嘿」笑著,說了句奇怪的話:「還是你娘好,趁早走了,倒賺得他一直記到死。我這在跟前守著他死的人……」說了半句,嚎啕起來。

    黃裳自從當年出逃,這十幾年來,同孫佩藍總沒說過一句話,如今見她這樣,不禁百感交集。家秀卻睬也不睬,一把拉起黃裳便走。分家大會也就此散了。

    回到上海,家秀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依凡,詳細敘述了黃帝過繼大房的整個過程。依凡並不在意,只回信說,盼小帝身體大好,其餘無須計較。

    從此黃裳在上海已經只有姑姑一個親人,包攬了母親、姑姑、姐妹、朋友、老師所有角色,儘管家秀自己殊不樂意,總是說:「本來可以再年輕些的,可是因為身邊有了你這樣一個人,無端地逼著人老了。」

    黃裳笑嘻嘻說:「那我叫你姐姐可好?」

    家秀當真想了一想,最後還是搖頭說:「不妥,被人拆穿了更加難堪。」

    姑侄倆抱著笑成一團。

    少年喪父的悲痛於黃裳似乎全無影響,其實,在她心中父親早於當年幽禁她的時候已是死了,只不過死訊推遲了近十年才公佈出來罷了。

    她到大伯家去看了弟弟一次。他還是那麼瘦,也還是那麼蒼白,但是已經不再像瓷——瓷也是有光澤的,而黃帝,他的沒有血色的臉只是一塊白色的磚石,有種灰敗氣。

    而且他現在學會了折磨人,動輒便流眼淚發脾氣,因為終於有了一個心甘情願被他折磨的人——黃鐘就好像前世欠了他,服侍著他照顧著他還要被他抱怨被他挑剔。不知怎麼的,凡是黃鐘做的事,他都要不滿意,都要批評:「怎麼這麼笨?說過沖咖啡要剛剛85度水的,又煮得這麼滾,把香味都衝散了。」或者,「天偏是這麼熱,你偏是要給我送什麼衣裳,存心熱死我還是怎麼的?」

    連黃裳都看不過,勸黃鐘說:「你是姐姐,他再這樣,你就打他一頓,或者乾脆別理他。」

    黃鐘搖頭,滿眼裡都是愛憐溫柔:「他身體不好,難免容易發脾氣,其實沒什麼的。」一邊又輕快地跑著給黃帝重新煮水燒咖啡去了。

    至此,黃裳終於不得不相信人與人之間都有著一筆債,每個人到世上來,都是來討債和還債的,多半討不到也還不清,到最後還是一筆糊塗賬,於是又有了下一世新的一輪債務糾纏。黃帝便是黃鐘的債主了。自己呢?自己欠了誰?又有誰欠了自己?

    在小花園專門辟給黃帝住的一排小屋裡,有一間黃裳特別留意,粉漆的門,窗上掛著白紗窗簾,不像下人住的房間,也不像黃府裡哪位小姐的閨閣——小姐的房間不會挨著黃帝住——問起黃帝,才知道是專門留給韓小姐的,就是仁心醫院那位「手特別巧」、「打針一點兒也不疼」的護士韓可弟。她因為常常來給小帝打針,當小帝身體不適卻又沒有嚴重到要住院的時候,就由這位韓小姐留在黃府上做特護。

    林媽笑著告訴黃裳說,對那位韓小姐,黃帝倒是言聽計從,沒有一點壞脾氣的,她甚至懷疑,黃帝有時候是存心把自己弄病的,好有理由打電話給韓小姐要她來為自己打針。因為她幾次看到,黃帝在下雨天找碴同黃鐘吵架,然後賭氣跑到雨地裡去淋著。

    黃裳很驚訝,在她的印象裡,弟弟一直是個沒有主見的長不大的病孩子,裝病乞憐或許,找碴吵架?怎麼可能?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小事叫她明白了。

    當時他們三個人,黃裳黃帝黃鐘,圍著桌子坐在小花園裡吃下午茶,十分「中國」的大伯黃家風於享受方面倒是頗為西化的,一切依足西方規矩。碧綠的草地,精緻的餐桌,桌子上鋪著細白的餐巾,細瓷碗碟,白銀湯匙,甜鹹西點、咖啡紅茶一應俱全,還不忘了供上一瓶清水香花。

    黃裳隨手拈起一塊糕說:「這叫『相思酥』是吧?酥皮裡包的好像是話梅,甜中帶酸,我記得媽媽以前很會做的,可是也只做過一次,滋味我倒一直還記得。」

    黃帝便紅了眼圈,悻悻說:「你有媽媽寵著,還做糕給你吃,我可沒那福氣。當初在飯店裡那麼求著你們,也還是不肯帶我走。」

    黃裳愕然:「你怪媽媽?」

    黃帝不語,只是低著頭,但是過了一會兒,豆大的眼淚便滴落下來,也不去擦一下,只任它一點一滴地濺落在餐布上,濺成一個個不規則的濕暈。

    黃鐘立刻便了不得了,又是扇子又是手絹地忙活著,柔聲細語地勸:「可憐的小帝,沒有媽媽疼,可是你在我們家住著,我們會補償你的,再不要你受委屈。」

    黃裳不相信地看著,她明白過來,為什麼弟弟如今會變得這麼病態而神經質,都是被黃鐘過於誇張的遷就所致。就像一個不知饑飽的小孩子,餓得久了,忽然把一大堆食品堆到他面前來,反而會一下子吃壞了他。

    她現在知道黃帝為什麼會找著碴同黃鐘吵架跑到雨地裡去挨淋了,那是為了一箭雙鵰——既要使黃鐘傷心焦慮,又要騙得韓可弟關心疼惜。那位韓小姐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是可以想像得出,必是一個溫暖和氣的女子,黃帝看準了她的性情,也參透了黃鐘的弱點。眼淚於他已經成了一種道具,隨時需要隨時可以取用的,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情緒是真是假,反正有她們陪著他演戲,而且是那麼投入地演著戲,便一頭栽進戲劇裡不願意出來。他自己是自己的導演,編劇,演員,和觀眾,自傷自歎,自己拍案叫絕,自己被自己感動,漸漸再沒有一點真的、健康的感情,而只成了一具蒼白褪色的戲劇臉譜。

    大太陽明晃晃地在天上照著,可是黃裳不知為什麼,只是覺得冷,眼前矯揉造作的一幕給她一種十分陰晦而不健康的感覺,她快要不認識自己的弟弟了,也不想再認識他了。因為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是真的,什麼時候是假的,也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回應他,要不要也陪著他一同演戲,演本來很正常的人間溫情。她甚至覺得連他的體弱多病都是假的了,為的是挾以自重。

    那以後黃裳便不再大願見到黃帝,倒是黃帝,每逢節日總會派個下人到家秀的「水無憂居」來一次,送點禮物,捎兩句淒美而傷感的問候,寫在情書專用的那種粉紅信紙上,十分地戲劇腔——在戲劇化這一點上,姐弟倆倒是殊途同歸了,只是方式大相逕庭,結果也各異其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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