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四國會議的經過情形和討論內容,我想,不必再加敘述了,我因為連喪二子,臂傷未痊,請假在猛撒休養,對四國會議的進行,並不比別人知道的更多,而當時各國記者雲集曼谷,差不多每一個細小的節目,都有報導。我只能就我所親眼看到的告訴你,在我們面臨著非撤退不可的局面時,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國輝將軍身上。猛布大捷後,因為存糧和民房全被緬軍燒燬,不能再住,乃撤到猛滿。四國會議期間,也就是「撤」和「不撤」瀕臨最後決定關頭的時候,孤軍已全部集中到猛撒。
那時候,李彌將軍在台灣,副總指揮李則芬將軍是我們的談判代表,另一位副總指揮柳安麟將軍代理總指揮。回到祖國,這正是我們多少年來的憧憬,在台灣,有我們的親友,我們可以安住下來,不再恐懼共軍的壓迫,也不再恐懼緬軍的攻擊,尤其是,大多數年輕夥伴,都願早一點回去,接受更高階段的軍事教育,所以撤退,是大家寤寐求之的,假如它發生在我們初到邊區之時,假如它發生在大其力之戰初結束之時,我們該是多麼興奮,而現在,當我們用血建立起一個局面的時候,卻要撤退了,弟兄們開始體驗到岳飛在朱仙鎮大捷後的心情,但我們沒有怨尤,只有一種像是徬徨無依的淒涼。
李彌將軍是不主張撤退的,丁作韶先生更是不主張撤退,而且態度尤其強烈,只有柳安麟將軍主張撤退,在這裡,我要強調說明的,李將軍和丁先生不主張撤退,並不是他們打算反抗命令,而是,他們認為,協議上只有規定撤退的人數,並沒有規定撤退的那些人是不是強壯,我們可以把老弱的弟兄送返台灣,而留下主幹──那就是說,留下李國輝將軍和我們全部孤軍。
因此,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國輝將軍身上,他是邊區唯一的叱風雲人物,他如果表示不願撤退,便不會有一個孤軍走上飛機,李彌將軍一封信連一封信的向他解釋不可撤退的理由,丁作韶先生──這位孤軍上下一致愛戴的可敬老人,更向李國輝將軍反覆陳說不應撤退的道理,他並且不顧一切的向凡是他所見到的夥伴們,呼籲接受他的意見,這種幾近煽動叛變的行動,只有真正出於愛心和出於真知灼見的人才敢出此,才肯出此,事到今天,使我們永遠為他當時的寂寞落淚,他和他的夫人胡慶蓉女士,像孔子當年遊說列國一樣的,冒著烈陽毒蚊,和可能隨時被捕的危險,逐個營房痛下說詞,我記得就在事情發生的前兩天的晚上,我、政芬、毛有發副團長,還有幾位一時記不清名字的兄弟,坐在那淡黃色的月光下,毛有發是張復生將軍那一團的副團長,我應該補充一點的是,薩爾溫江戰役之後,李國輝將軍升任第三十二路軍司令,張復生將軍升任副師長,啊!這些用鮮血而不是用人事關係博得的官階,在他們回台灣之後不久,部隊被編散,便不太算數了,少將成了中校,中校成了少校上尉,而且有的壓麵條,有的為人當苦力磨豆腐,有的年老力衰,兒女成群,靠著哭泣度日。
我和毛有發並不太熟,他不是第八軍和二十六軍的老弟兄,這位河南籍,不認識幾個字的老大哥,他的年齡比我們大的多,他是對日抗戰時遠征軍九十三軍的幹部,抗戰勝利時,他沒有返國,就留在景棟,和一位比他年輕二十餘歲的白夷小姐結婚,就在那裡做起小本生意,因為經營得法,著實過了一段安適的日子。
可是,大其力戰前,緬軍大肆逮捕華僑,他看情形不對,便向孤軍投效,他一口流利的白夷話,和他作戰時那股瘋了似的勇猛,使弟兄們五體投地的對他敬愛,猛布戰役時,緬軍拂曉突襲,一下子便攻進師部,李國輝將軍翻窗逃出──這是以後他憤怒的親自率領鄒浩修營迂迴百里,冒熾烈炮火親自攻擊的原因。在那約十天的時間內,全賴毛有發副團長的不斷衝鋒才阻撓緬軍的攻勢。後來,李國輝將軍退到猛滿;率鄒浩修營迂迴時,命令毛有發副團長率敢死隊在山口策應,他那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頭髮蒼白,乾癟的像一塊豆腐乾,但他卻在半夜越過緬軍重重防線,一直摸到緬軍司令部,和美軍戰爭電影上所顯示的一樣驚心動魄,他報復了緬軍衝入我們師部的恥辱,用刺刀殲滅了緬軍司令部的官員,使緬軍群龍無首,全軍潰敗。
那一天晚上,我們面對面對著,政芬靠到我背上,自從安國死去,她很少說話,我更是沉默,只有毛有發在侃侃的談他的過去,和他的故鄉,而這時候,丁作韶先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