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和諧的生活開始了。院子裡的榆樹枝上,繡織著一串串翡翠般的榆錢,一隻花喜鵲在枝間叫著。五賢坐在東院根西斜的陽光裡,納著鞋底。後門關著,前門閉著,公公和丈夫,一人一把石夯,天不明就到什麼村裡打土坯去了,晚上才回來。她一個人在小院裡,靜得只能聽見麻繩拉過布鞋鞋底的「絲絲」聲。有點寂寞,她想和人說說閒話;不好,過門沒幾天的新媳婦,走東家串西家,那是會引起非議的。她就坐著,納著,翻來覆去想著到這個新的家庭裡的變化。感覺頂明顯的,是阿公比親生父親的脾氣好。父親吳三,一見她有不順眼的地方,就罵。阿公可是隨和極了。他從來不要求兒媳婦對自己的照顧和服侍,打土坯晚上回來,鍋裡端出什麼就吃什麼。平時在家,她請示阿公該做啥飯?寬面還是細面?干的還是湯的?阿公總是笑笑,說:「甭問了,你們愛吃啥做啥。」她在這個莊稼院裡,似乎比在親生娘老子跟前,更暢快些。人說新媳婦難熬,給勤娃做媳婦,暢快哩!
勤娃也好。勤快,誠實,儉省,真正地道的好莊稼人。她相信在結婚前,母親給她打聽來的關於勤娃的人品,沒有哄她。他早晨出門去,晚間回來,有時到十幾里以外的村裡去打土坯,仍然要趕回來。他在她的耳邊說悄悄話:「要是屋裡沒有你,我才不想跑這冤枉路哩!」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很不尋常。
勤娃打土坯回來,照例,把當日掙的錢交給老人。老人接住錢,放在桌上,叫勤娃把媳婦喚來。玉賢跟著勤娃,來到阿公的住屋。
阿公坐在炕上,看一眼勤娃,又看一眼玉賢,磕掉煙灰,說:
「從今往後,勤娃掙下錢,甭給我交了,交給賢娃。」
老人不習慣叫玉賢,叫賢娃,倒像是叫自己的女兒一樣的口吻。玉賢心裡忽然感動了,連忙說:「爸,那不行!你老是一家之主……」
「一家人不說生分話。」老人誠懇地解釋,「我五十多歲了,啥也不圖,只圖得和和氣氣,吃一碗熱飯,這日月,是你們的日月,好了壞了,窮了富了,都是你們的。日子怎麼過,家事怎樣安排,你們要思量哩!勤娃前日說,想蓋三間瓦房,好,就該有這個派勢!三間房難也不難。爸一輩子打土坯掙下的錢,蓋十間瓦房也用不完,臨到而今還是這兩間爛廈房。怎哩?掙得多,國軍收稅要款要得多。現時好了,咱爺兒倆閒時打土坯,不過三年,撐起三間瓦房!」
「爸,還是把錢擱到你跟前……」勤娃說。
「你倆都是明白娃嘛!爸要錢做啥?還不是給你攢著,乾脆放你們箱子裡,省得我操心。」老人把亡妻留下的那只梳妝匣兒,一家人的金庫,一下子塞到勤娃懷裡,作為權力的象徵,毫不遲疑地移交給兒子了,「小子,日月過不好,甭怪你爸噢!」
勤娃流淚了,說:「爸,你遲早要用錢,你說話,上會,趕集……」
「嗨!你還不知道嗎?」老人爽快地笑著,「爸一輩子只會打土坯,掙汗水錢,不會花錢。」
現在,那只裝著爺兒倆打土坯掙來的錢的梳妝匣兒,鎖在箱子裡的角落裡。玉賢覺得,這個家,真是自己的家了。她在娘家時,村裡的媳婦們,要用一塊錢,先得給女婿說,再得給阿公阿婆說,一家人常常為花錢鬧仗。她剛過門兩月,老阿公一下子把財權交給她手上了,是老人過於老好呢?還是……
她看看太陽已經上了東牆牆頭,小院裡有點冷了,也該當去做晚飯了,勤娃和阿公晚間回來,都想喝一碗玉米糝糝暖胃腸的。
街門「吱」地一響,婦女主任金嫂探進頭來。
「玉賢,政府號召婦女認字學習哩。鄉上派先生來掃除文盲,辦冬學,你上不上?」
玉賢早就聽人說要辦冬學掃除文盲的傳言,今天證實了。她覺得新鮮,人要是能認識字,該多有意思喲。心裡雖然這樣想,嘴裡卻說:「這事……我得問一下俺爸。」
「你爸不擋將,勤娃也不擋。」金嫂說話辦事都是乾脆利落,「人民政府的號召,哪個封建腦瓜敢拉後腿?」
「擋不擋也得給老人說一下。」玉賢矜持而又自謙地說,「咱不能把老人不當人敬。」
「好媳婦,真個好媳婦。」金嫂笑說,「我先給你報上名,誰要是拉後腿,你尋我!」
金嫂像旋風一樣捲出門去了。
「好事嘛!認字唸書,好事喀!」康田生老漢吃著兒媳雙手遞上前來的玉米糝糝,對站在桌邊提出識字要求的玉賢說,「我不識字,勤娃小時也沒念成書,有一個人會認字了,誰哄咱也哄不過了。」
阿公雖然不識字,並不像村裡特別頑固的那些老漢們封建。玉賢並不立刻表現出迫不及待的樣子,故意裝出對上冬學的冷漠,免得老人說她不安分在小莊稼院過生活了,心野了:「要上讓他去上。我一個女人家,認不認得字,沒關係……」
「啥話!新社會,把婦女往高看哩!」老公公大聲說,「我和勤娃忙得不沾家,想學也學不成。」
她達到目的了,服侍阿公吃飯,給勤娃把飯溫在鍋裡。勤娃得到天黑才能回來。春三月,正是翻了身的莊稼人修屋蓋房的季節,打土坯的活兒稠,勤娃把遠處村莊裡的活兒干了,臨近村莊的活兒,讓老阿公去幹。真的學會了讀書識字,那該多有意思啊……
康田生喝著熱呼呼的玉米糝糝,伴就著酸涼可口的酸黃菜,心裡很滿意。對新媳婦過門兩三個月的實地觀察,他慶幸給兒子娶下了一個好媳婦,知禮識體,勤勤快快,正是本分的莊稼人過日月所難得的內掌櫃的。日常的細微觀察中,他看出,媳婦比兒子更靈醒些。這樣一個心性靈聰的女人,對於他的直性子勤娃,真是太好了。他心甘情願地把財權過早地交給下輩人,那不言自明的含義是:你們的家當,你們的日月,你們鼓起勁來幹吧!他爽快地同意兒媳去上冬學,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讓聰明的玉賢學些文化,日後誰也甭想搗哄勤娃了。保證在他過世以後,勤娃有一個精明的管家。俗話說,男人是耙耙,管掙;女人是匣匣,管攢;不怕耙耙沒刺兒,單怕匣匣沒底兒。莊稼人過日月,不容易哩!
在一個陌生的村莊外邊的土壕裡,勤娃丟剝了棉衣,連長袖衫也脫掉了,在陽春三月的陽光下,提著二三十斤重的青石夯,一下重砸,又一下輕間,青石夯捶擊潮濕的土坯的有節奏的響聲,在黃土崖上發出迴響。打土坯,這是鄉村裡最沉重的勞動項目之一。對於二十出頭的康勤娃,那石夯在他手中,簡直是一件輕巧自如的玩具。他打起土坯來,動作輕巧,節奏明快;打出的土坯,四稜飽滿,平整而又結實。在他打土坯的土壕楞坎上,常常圍蹲著一些春閒無事的農民,說著閒話,欣賞他打土坯的優美的動作。
勤娃整天笑瞇瞇,對打土坯的主人笑瞇瞇,對圍觀的莊稼人笑瞇瞇;不管主人管待他的飯食是好是糟,他一概笑瞇瞇。活兒幹得出奇地好,生活上不講究,人又和氣好說話,他的活兒特別稠,常常是給這家還沒打夠數,那一家就來相約了。
他心裡舒暢。在喝水歇息的時候,他常常奇怪地想,人有了媳婦,和沒有媳婦的時光大不一樣了。身上格外有勁,心裡格外有勁,說話處事,似乎都覺得不該莽撞冒失了,該當和人和和氣氣。人生的許多道理,要親身經歷之後,才能自然地醒悟;沒有親身經歷的時光,別人再說,總覺得蒙著一層紙。
打完土坯,他吃罷晚飯,抹一把嘴,起身告辭。
「明天還要打哩,隔七、八里路,你甭跑冤枉路了。」主人誠心相勸,實意挽留,「咱家有住處。你苦累一天,早早歇下。」
「不咧!」他笑著謝絕,「七、八里路,腳腿一伸就到了。你放心,明日不誤時。」
他走了,心想:我睡在你家的冷炕上,有我屋的暖和被窩舒服嗎?
他在河川土路上走著,夜色是迷人的,坡嶺上的杏花,在濛濛月光裡像一片白雪,夜風送來幽微的香味。人活著多麼有意思!
「你吃飯沒有?」玉賢招呼說。
「吃過了。」他說。
「今日怎麼回來這樣遲?」玉賢問。
他笑而不答,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摞紙幣來,交到玉賢手上。
玉賢數一數,驚奇地問:「這麼多?」
「我兩天打了三摞。」他自豪地笑著,「這下你明白我回來遲的原因了吧!」
「甭這麼賣命!甭!」她愛憐地說,一般人一天打一摞(五百塊),已經夠累了,他卻居然兩天打了三摞,「當心掙下病!」
「沒事,我跟耍一樣。」他輕鬆地說。她愈心疼他,體貼他,他愈覺得勁頭足了,「春天一過,沒活兒了。再說,我是想早點撐起三間瓦房來。」
春季夜短,兩口睡下了。
他忽然聽到裡屋傳來父親的咳嗽聲,磕煙鍋的聲音。回來晚了,父親已經躺下,他沒有進裡屋去。他問:「你給咱爸燒炕了沒?」
「天熱了,爸不讓燒了。」她說,「你怎麼天天問?」
「我怕你忘了。」
「怎麼能忘呢。」
「老人受了一輩子苦。」他說,「咱家沒有外人,你要多操心爸。」
「還用你再叮囑嗎?」玉賢說,「我想用錢給老人扯一件洋布衫子,六月天出門走親戚,不能老穿著黑粗布……」
「該。你扯布去。」他心裡十分感動。
靜靜的春夜,溫暖的農家小院,和美的新婚夫妻。
「給你說件事。」玉賢說,「金嫂叫我上冬學哩。我不想去,女人家認那些字做啥!村長統計男人哩,叫你也上冬學,說是趕收麥大忙以前,要掃除青年文盲哩!」
「我能顧得坐在那兒認字嗎?哈呀!好消閒呀!」他嘲笑地說,「要是一家非去一個人不可,你去吧。認兩字也好,認不下也沒啥,全當應付差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