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娃臉上泛著紅光,處處顯得拘束。因為鄉村裡對未婚男女間接觸的嚴格限制,直到今天,結婚的雙方連看對方一眼的機會也沒有過,使人生這件本來就帶著神秘色彩的喜事,愈加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平常寡言少語甚至顯得逆愣的勤娃,農曆正月初三日,似乎一下子變得隨和了,連那雙老是像恨著什麼人的眼睛,也閃射出一縷縷羞澀而又柔和的光芒。
長輩人用手拍打他剃得乾乾淨淨的腦袋,表示親暱地祝賀;同輩兄弟們放肆地跟他開玩笑,說出酸溜溜的粗魯話,他都一概羞澀地笑笑,不還嘴也不介意。
舅母叫他換上禮帽,黑色細布長袍,他順情地把借來的禮帽,戴在終年光著而只有冬季包一條帕子的頭上,黑細布長袍不合身,下擺直掃到腳面。無論借來的這身衣著怎麼不合身,勤娃畢竟變成一副新郎的裝扮了。
按照鄉村流行下來的古老的結婚禮儀,勤娃的婚事進行得十分順利。
勤娃完全暈頭昏腦了,他被舅家表哥牽著,跟著花轎和嗚哇嗚哇的吹鼓手,走進吳莊,到吳三家去迎親。吳三還算本順,沒有慣常轎到家門口時的講價還價。當勤娃再跟著伴陪的表兄起身走出吳三家門的時候,嗩吶和喇叭聲中忽閃忽閃行進的轎子,已經走到村口了。那轎子裡,裝著從今往後就要和他過日月的媳婦。
回到康家村,女人和娃娃把他和蒙著臉的新媳婦一同擁進小小的廈屋,他一把揭去媳婦臉上蒙著的紅布,就被小伙子們擠到門外去了,沒有看清楚,只看見一副紅撲撲的圓臉膛,他的心當時忽地猛跳一下,自己已經眼花了。
媳婦娶到屋了,現時就坐在小廈房裡,那裡不時傳出小伙子和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鬧。所有親戚友人,坐過午席,提上提盒籠兒告別上路了,一切順順當當。只是在晚間鬧新房耍新娘的時候,出了一點不快的風波。
勤娃和新娘被大伙擁在院子裡,小伙子們圍在他倆周圍,女人們擠在外圍,小院裡被擁擠得水洩不通。新婚三天裡不論大小,不管輩分,任何人有什麼怪點子瞎招數兒,盡都可以提出來,要新娘新郎當眾表演。這些不斷翻新花樣,幾乎帶有惡作劇的招數兒,不文明,甚至可以說野蠻,可是,鄉村裡自古流傳不衰,家家如此,人人皆然。老人們知道,對於兩個從來未見過面的男女,鬧新房有一層不便道破的意思:啟發挑逗兩個陌生的男女之間的情慾。
勤娃還不是了知這層道理的年齡的人。人家要他給新娘子灌酒,他做了,人家要新娘子給他點煙,他接受了。人家叫他「糊頂棚」,他遲疑了。
勤娃知道,所謂「糊頂棚」,就是在舌尖上粘一塊紙,再貼到媳婦的口腔上顎裡。他看過別人家耍新娘時這麼玩過,臨到自己,他慌了。
有人打他的戴禮帽的頭。誰把禮帽一把摘掉了,光頭皮上不斷挨打。哄哄鬧鬧的吼聲,把小院吵得要抬起來了。有人把紙拿來了,有人扭他的胳膊了。他把紙粘在舌尖上,只挨到媳婦的嘴唇上……總算一回事了。
一個新花樣又提出來:「掏雀兒」。要勤娃把一條手帕兒從新娘的右邊袖口塞進去,從左邊袖筒拉出來。他覺得,這比「糊頂棚」好辦多了。他則動手,新娘眼裡閃出一縷怨恨他的眼光。勤娃愣愣地想,這有什麼關係呢?於是就有人挾住新娘的兩條胳膊……勤娃的兩隻手在新娘胸前交接手帕的時候,他觸到了乳房,臉上轟地一熱,同時看見新娘羞得流出眼淚了。勤娃難受了,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太傻了。
「掏著雀兒沒?」
「雀大雀小啊?」
勤娃低下頭,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哄鬧聲似乎很遙遠,他聽不見了。
他猛地抬起頭,摜下手帕兒,擠出人堆去了……
忽地一下,人們「嘩」地一聲走散了,擁擠著朝門外走了,小伙子們罵著,打著忽哨,院子裡只留下新娘,呆呆地站在那裡。
「啊呀,勤娃!你真傻!」舅母怨他,「鬧新房耍媳婦,都是這樣!你怎的就給眾人個攪不起?」
「這娃娃!愣得很!」父親也惶惶不安,「咱小家小戶,怎敢得罪這麼多鄉黨?人家來鬧房,全是耍哩嘛!你就當真起來?」
「去!快去!把鄉黨叫回來,賠情!」舅母說,「把酒提上去請!」
「算哩。」舅舅說,「誇不過三日,笑不過三日。只要往後待鄉黨好,沒啥!明日,勤娃把酒提上,走一走,串串門,賠個情完事。」
勤娃進了自己的新房,父親已經在小灶房裡的火炕上安息了,舅舅和舅母也安睡了。小院的街門和後門早已關嚴,喧鬧了一天的小院此刻顯得異常靜寂。
媳婦坐在炕沿上,低眉頷首,臉頰上紅撲撲的,散亂的兩絡鬢髮垂吊在耳邊,新挽起的髮髻上,插著一支綠色的發針,做姑娘時被頭髮覆蓋著的脖頸白皙而細膩。勤娃早已把鬧房引起的不快情緒驅逐乾淨了。他不像舅母和父親那樣擔心失掉鄉黨情誼,他要保護他的媳婦不受難堪,鄉黨情誼能比媳婦還要緊嗎?屁!
他坐在椅子上,說什麼呢?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和她搭訕的話茬兒,而心裡卻想和她說說話兒。久久,他問:「你……冷不?」
她頭沒抬,只搖一搖。
「餓不餓?」
她仍然搖搖頭。
他又沒詞兒了。他想過去和她坐在一塊,摟住她的肩膀,卻沒有勇氣。
「你怎麼……剛才就躁了呢?」
她仍然沒有抬頭。
「我……我看他們,太不像話!」他說,「怕你難受。」
「你……傻!」她抬起頭來,愛撫地挖了他一眼,「你該當和他們……磨。你傻!」
他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在村裡也看過別人家鬧新房的場景,好多都是軟磨硬拖,並不按別人出的瞎點子做的,滑過去了。他沒有招架眾人哄鬧的能力……直杠人啊!「你傻!」新娘這樣說他,他心裡卻覺得怪舒服的。男人跟女人怎樣好呀?他猛地把媳婦摟到懷裡。
「啊喲!」媳婦低低地一聲叫,壓抑著的痛苦。
他放開手,媳婦的左臂吊著,一動不動。他把她的胳臂握斷了嗎?天啊,她是泥捏的呢,還是他打土坯練出了超凡出眾的臂力?他嚇壞了。
「一拉一送。」媳婦把胳膊遞給他,「我這胳膊有毛病,不要緊的,安上就好。拉啊——」
胳膊又安上了。他站在一邊,不敢動了。
她卻在他眉心戳了一指頭:「你……傻瓜……」
農曆正月裡的太陽,似乎比以往千百年來所有正月裡的熱量都要充足,照耀著秦嶺山下南源坡根的小小的康家村的每一座院落,勤娃家的小院——康家村裡最陰冷荒涼的死角,如今也和康家村大大小小的莊稼院一樣,沐浴在和煦溫暖的早春的陽光下了。
新婚之夜過去了,微明中,勤娃沒有貪戀溫適的被窩,爬起來,動手去打掃茅廁和豬圈了。籠罩在兩性間的所有神秘色彩化為泡影,消逝了。昨天結婚的冗繁的儀式中,自己的拘束和迷亂,現在想起來,甚至覺得好笑了。他把茅廁剷除乾淨,墊上乾土,又跳進豬圈,把嗷嗷叫著的黑克郎趕到一邊,把糞便挖起,堆到圈角,然後再蓋上干黃土,這樣使糞便窩製成上等肥料,不致讓糞便的氣息漫散到小院裡去。
做著這一切,他的心裡踏實極了。站在前院裡,他頓時意識到:過去,父親主宰著這間小院,而今天呢?他是這座莊稼院的當然支柱了。不能事事讓父親操持,而應該讓父親吃一碗省心飯羅!他的媳婦,舅母給起下一個新的名字叫玉賢,夫勤妻賢,組成一個和睦美滿的農家。他要把屋外屋內一切繁重的勞動挑起來,讓玉賢做縫補漿洗和鍋碗瓢勺間的家事。他要把這個小院的日子過好,讓他的玉賢活得舒心,讓他的老父親安度晚年,為老人和為妻子,他不怕出力吃苦,莊稼人憑啥過日月?一個字:勤!
他拄著鐵掀,站在豬圈旁邊,欣賞著那頭體壯毛光的黑克郎,心裡正在盤算,今日去丈人家回門,明天就該給小麥追施土糞了,把積攢下的糞土送到地裡,該當解凍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時月了。
他回到院裡,玉賢正在捉著稻黍笤帚掃院子,花襖,綠褲,頭頂一塊印花藍帕子。他的心裡好舒服啊,呆呆地看著這個已經並不陌生的女人掃地的優美動作。怪得很啊!她一進這小院,小院變得如此地溫暖和生機勃勃。
「勤娃!」
聽見父親叫他,勤娃走進父親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當面,他問候過後,就等待他們有什麼指教的話。
「勤娃。」父親掂著煙袋,說,「你給人家娃說,早晨……甭來給我……倒尿盆……」
勤娃笑了。
「這是應該的。」舅母說,「你爸……」
「咱不講究。咱窮家小院,講究啥哩!」父親說,「我自個倒了,倒暢快。我又不是癱瘓……」
勤娃仍然笑笑,能說什麼呢,爸是太好了。
太陽冒紅了,他和玉賢相跟著,提著禮物,到丈人吳三家去回門。
走出康家村,田野裡的麥苗,漸漸變了色,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坡嶺、河川,陰坡裡成片成片的積雪只留下點點殘跡,柳條上的葉苞日漸肥大了。
「玉賢——」
「哎——」
「給你……說句話……」
「你說呀!」
「咱爸說……」
「說啥呀?」她有點急,老公公對她到來的第一天有什麼不好的印象嗎?
「咱爸說……」
「說啥呀?你好難腸!」
「咱爸說,你往後……甭給他……倒尿盆!」
「噢呀!」玉賢釋然吁出一口氣,笑了,「怎哩?」
「不怎。」勤娃說,「他說他自個倒。」
「俺娘給俺叮囑再三,要侍奉老人,早晨倒盆子,三頓飯端到老人手上,要雙手遞,要掃院掃屋,要……」玉賢說,「俺媽家法可嚴哩!」
「俺爸受苦一輩子,沒受過人服侍。」勤娃說,「他倒不習慣別人服侍他。」
「咱爸好。」玉賢說。
兩人朝前走著,可以看見吳莊村裡高大的樹木的光禿禿的枝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