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樹 正文 第十一章
    斯坦·帕克有時候簡直認不出他的妻子了。他覺得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見她。他瞅著她,在心裡思忖,這是另外一個艾米,就好像有幾個艾米似的。她確實是幾個艾米,只不過取決於從哪一場夢幻浮現出來罷了。有時候,她是美麗的。

    或者他們又在某種靜默中相互凝視著。此時她心裡感到納悶,不明白她都給予了些什麼。但是正如她從來就不尊重、也從來就不接受他的那種莫測高深一樣,他卻一直尊重並且接受她的神秘和奧妙。由於這樣胡思亂想,她就要生氣,就要嗓門很大。她使勁兒把那塊擦碗布擰干,沒好氣地掛在鉤子上面,把水從手上甩掉。逢著這樣的時候,他也會覺得是跟她初次見面,暗自驚訝她居然那麼愛生氣,那麼丑,而且由於辛勞,她那張皮膚粗糙的臉顯得十分憔悴。是的,她丑,還愛發脾氣,他在心裡說,似乎不曾觸摸過她那叫人不快的皮膚。

    但是等到傍晚,喂完了孩子,燙洗了奶桶,在架子上面擺好碟子之後,到花園散步的時候,她似乎又恢復了本來面目。每逢這時,他喜歡沿著那條小路,跟她“偶然”相遇,和她一起徘徊,或者笨手笨腳地挽起她的胳膊,在她身邊溜達。一開始也很有點不自在,直到那脈脈溫情以及她的默許使他們融為一體。

    於是,夜幕降落之前,他們就在夏日花草相當繁茂的花園裡游蕩。花園中的各種植物從塵霧中抬起頭來,蟬放開嗓門鳴叫著。

    “啊,”她會嗔怪地喊,“老東西!”

    她從他的臂彎中抽出身來,彎腰拔起一株小苗,或者一種他們叫作“流浪的猶太人”的雜草。她並不相信這樣的舉動有什麼用處,那似乎只是她非做不可的一個習慣性動作。然後,她直起腰,把剛拔起的那根淡綠色的小草隨手扔掉,好像她已經把它全然忘掉了。

    他們就這樣在暮色籠罩的花園裡溜達著。

    有一次他說:“皮博迪明天來看南希的犢子。我想他准備買它。”

    “什麼?買那個可憐的牛犢!”她說道。“我不想賣南希的筷子。”

    “我們的牛太多了,”他說。

    “可憐的莫爾,”她說。“它會煩躁不安的。”

    她從一株夾竹桃旁邊走過,伸手摘下一片細長的葉子。她只是為了說點兒什麼才說話的。因為她心裡明白,要發生的事都是非發生不可的。她又順手扔掉那片細長的葉子。

    “它會煩躁不安的,”她說。“今天晚上塞爾瑪一直在哭。她手指甲下面扎了一根刺。我給她挑出來了,可她還是鬧。”

    她想著她那個面色蒼白的孩子。現在,在愈來愈濃的夜色中,她已經進人夢鄉。對於她,艾米似乎除了挑挑刺,再也不能做什麼了。

    “她要是永遠不出比扎根刺更糟的事兒就好了,”他說。

    因為他也是為了說點兒什麼才說這話的。ˍ他們待在一起就足夠了。可是那種負疚之情使得他們用這種密碼式的語言掩蓋心靈深處的富足。她那張臉呈現出奶油般的顏色,張開每一個毛孔汲取漸漸消失的太陽的余輝。他那張長條臉則像一把斧頭,砍擊著茫茫夜色。現在他們面對面相互凝望著,沉浸在這個時刻的神秘之中。但是他們非說點兒什麼不可。他們談論他們那個弱不禁風的女兒塞爾瑪。現在她的毛病已經發展成哮喘了。後來他又開始談奶牛。他說南希的犢子使他想起有一頭母牛曾經生下一頭有兩個腦袋的小公牛。

    她嘟噥著表示反對。花兒和丈夫一起融進柔和的夜色之中。她不願意讓此刻這令人昏昏欲睡的寧靜被破壞。

    “你光知道奶牛,”她說,“你就不能想想你的孩子們嗎?”

    “我能為他們做什麼呢?”他笑著說。

    不過,他那張險很快便鎮靜下來。他又陷入一種疑慮——正是她,在他們共同創造了這兩個孩子之後,又把他們弄到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不過,現在,在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花園裡散步的時候,孩子們已經進人夢鄉的時候,這似乎無關緊要了。

    她開始往他跟前湊,從他身上感覺到了她無法贊同的某種思想。黑暗和他們一起移動,灌木叢柔和的樹影跟他們擦肩而過,一朵朵鮮花撫弄著他們的腿和面頰。在這柔美的夜色中,他本應該被她的力量所制服,可是今夜卻沒有。他們倒好像是在大白天散步。

    因此,她用一種不無責備的聲調說:“我進屋了,斯坦。我們總不能像精神病人那樣整夜在這兒閒逛。還有活兒要做呢。”

    他沒有挽留她。

    她回屋繞起了毛線,准備織過冬的毛衣。她把一絞毛線套在兩張椅子的椅背上。因為她不喜歡讓別人把毛線架在手上幫她繞,這對於她似乎是一種不必要的奢侈。她繞毛線的時候,無意之中想起那天在桑樹林裡的情形。她一直在那兒采桑賽,身上被桑會弄得斑斑點點。她干活的時候,大片大片閃光的樹葉在葉柄上波浪般起伏。風搖樹影,枝葉不停地分開又閉合。天空和樹葉,陽光和樹梢相互嬉戲。結果就像被桑整的汁液弄得污漬點點一樣,她被陽光下的樹影也映得斑斑駁駁。後來,丈夫來了。他們站在一起,在那棵閃著亮光的樹的覆蓋之下,綿綿細語,無端大笑,采集著果實。她突然在他那張驚訝的嘴上熱烈地吻了一下。她還記得他們牙齒的相撞,弄破了軟軟的、熟透了的桑果。他大笑著,看起來幾乎嚇了一跳。他不喜歡大白天接吻。於是她又靜悄悄地收那樹上的果實,很為自己旺盛的情欲和那雙被桑果染成紫色的手而羞愧。

    女人在廚房頗為熟練地繞著毛線——如果不是近乎狂熱的話——不時回頭張望著,等丈夫回來。但是他還沒回來。後來,那些桑樹葉就變得死氣沉沉、平淡無奇了。有的桑果上面似乎還有蛆蟲似的東西。不過下鍋煮的時候它們就會自動漂起來。丈夫又跟她一起揀了一會兒。他像一條正在干涸的河谷。那是多年來在太陽下面辛勤勞動的結果。他們揀桑果的時候,她感覺到他那張臉就在她旁邊。他的皮膚近乎是沙色的,但實際上他並非沙色。他的頭發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顏色。他那因為勞動而十分發達的肌肉,已經變得太觸目了,有時候甚至有點滑稽可笑。他們就這樣一起采集著樹上的果實。過了一會兒,他便走了。

    這位繞毛線的婦人把所有這一切都埋藏起來,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那張臉已經開始有點凹陷。當然,天已經晚了——對於他們過的這種生活是晚了。婦人那雙皮膚粗糙的手上有著裂口,有時候,毛線便會在裂口上面掛住。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奧妙可言了。為了舒服,她脫了鞋,光著那雙扁平的腳丫子,繞著那兩張椅背上纏著毛線的椅子轉。她的乳房在那件樸素的平紋布罩衫下面高高隆起。那種自憐和精疲力竭的感覺弄得她疑心丈夫是在故意躲她。其實呢,他也許只是在等待一場暴風雨。這場暴風雨很快就會到來二將他們從他們的軀體中解放出來。可是婦人並沒有想到這一點。她心裡只想到這悶熱的夜晚和瓷燈盤子上面爬滿了的飛蟲,以及丈夫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在他心情好的時候是和善的,壞的時候卻是冷漠的。不過不管怎樣,對她總是鎖著的。如果她能把他的腦袋捧在一雙手裡,看到那頭顱裡他生命最為隱秘的東西,不管是什麼,她覺得她也會得到一種慰藉。但是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虛無飄渺了。她使勁一揪,毛線扯斷了。

    她在心裡說:我該上床睡覺了。

    她睡之前喝了一杯溫開水。似乎是因為心裡不痛快,一股腸胃之氣直往上頂,但她控制著,沒讓這個嗝打出來。她沒有脫腳上那雙長襪,那點毛線也扔下不管了;灰顏色的毛線還架在那兩張椅子上,只繞了一半。在她的生活中,有的是整天整天繞毛線的時間。

    丈夫在外面黑暗中坐著,愜意、輕松,似乎完全沉溺其中了。但是,他能覺察得到屋裡正在發生的一切。他等待著這場暴風雨。只要能夠電閃雷鳴,一些非常重大的事件就會發生。但是山頂周圍閃爍著的那細碎而柔和的電火似乎還沒有能夠聯合起來,獲得巨大的力量。在這溫暖的夜色之中,有一種徘徊的感覺。男人等待這場暴風雨的時候,一雙手懶洋洋地撫摩著自己那松弛的身體。這身上的氣力沒有創造出什麼有意義的東西。於是他變得煩躁不安,如坐針氈了。他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把身上的氣力都匯聚到一起。因此,他雖然有力氣,但又是無力的。他像山頂上細碎的電火一樣,閃閃爍爍,明滅不定。在這種隱隱約約感覺到的煩躁不安之中,倘能去妻子那裡,摟著她進人夢鄉,會很安逸的。可是他沒有去。

    黑暗中,甚至妻子也在他心中很神秘地閃爍著,搖曳著。他想起有一天早晨,在那株桑樹下面,他看見妻子采集桑果。她那姣好而又熟悉的面容使他那樣快活,他甚至忘了為啥到這兒來了,也呆在她旁邊,跟她采了一會兒那樹上的果實。他們的手在樹葉間滑動著,有時候完全出於偶然碰在一起,帶著一種真誠相愛的樸實和單純,那樣地美好。樹葉分開,又覆蓋在一起。直到他們離得那麼近,他驚訝地望著她那種被愛烤灼著的美麗。她把唇緊緊地貼在他的唇上。他們突然擁抱在一起。但是那種要和這位陌生而又是他的妻子的女人雲雨一番的欲望很快就消失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重要性變小了。他們的皮膚相互觸摸,就像紙與紙磨擦。因為她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地繼續采摘桑果。他為了做得更自然一些,又摘了幾把,便轉身踏上那條小路,心裡充滿了驚疑。

    但是當這個男人——斯坦·帕克,坐在不時間起電火的黑暗中,等待這場暴風雨來臨的時候,妻子的倩影又漸漸消失,變得毫無意義。一道巨大的、叉子一樣的藍色閃電劃破死沉沉政夜空。他側耳靜聽雷的轟鳴。那第一陣滾過的雷聲震撼著夜的寂靜。那平靜的、不流通的空氣開始流動了。

    男人大口大口地吸著濕潤的空氣,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這樣自由自在地呼吸過。他的心突突突地跳著,跟花園裡的樹葉和他臉靠著的房屋的木頭牆壁一起顫抖著。暴風雨來了。花園為它的淫威所折服。大滴大滴的雨點敲打著樹葉和堅硬的土地。很快,借著閃電劈開黑暗的光亮,看得見大地已是一片水光。這種黑暗的折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的雨水的折磨,扭曲了一株株大樹,變化為完成了某件大事的狂喜。

    觀看這場暴風雨的男人,似乎坐在風暴的正中。一開始,他感到無限的喜悅。就像他那塊干旱的土地一樣,他的皮膚也貪婪地吮吸著雨水。他把濕淋淋的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這姿勢越發平添了幾分自滿和得意。他堅定而強壯。他是丈夫、父親,也是那些牲畜的主人。他坐在那兒,摩挲著肌肉結實的胳膊。因為在剛才的悶熱中,他脫了上衣,只穿著一件背心。但是當暴風雨越刮越猛的時候,他身上的血肉開始產生一種疑慮了。他也開始體會到自己的卑微了。那可以劈開玄武巖的閃電似乎具有劈開人們靈魂的力量。在這黃色的雷電之中,顯然,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皮肉仿佛已經從他的骨頭上面脫落下來,一道閃電在他那空空洞洞的腦殼裡閃過。

    雨水抽打著,順著坐在門廊邊上的這個男人的四肢流了下來。在他這種新的卑微之中,軟弱和屈從變成了德行。現在,他退縮了,回到門廊下避雨,於謙卑地扶著那根木頭柱子。這根柱子是他好幾年前立在這兒的。在這個夜晚的這個時分,他對這根樸實無華的木頭的存在,充滿了感激之情。雨水沖刷著他的土地,叉子一樣的閃電直刺他那些樹木的樹冠。黑暗中充滿了奇妙的景象。他有點溫順地站在那兒。如果他能穿過這根木柱,穿過這流動著的夜色,他會愛上什麼東西,愛上什麼人。但是他不能。混亂之中,他向上帝祈禱。倒沒有什麼特殊的請求,幾乎一言未發。只是為了有什麼作作陪伴而已。直到他看清了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就好像在自天一樣。他愛上了這個奔騰起伏的世界,直到濕漉漉小草的每一片葉子。

    不一會兒,一種新的溫柔潛入這雨水之中。因為風暴已經過去。各種聲音已經能夠相互區別開了。落在鐵皮屋頂上的雨點聲也清晰可聞。最後一股冷風從林中吹過,樹葉嘩嘩作響。

    斯坦·帕克還站在那兒,扶著門廊下面的柱子。他已經被暴風雨打得焦頭爛額:頭發貼在腦殼上,精疲力竭。但是他熱愛這個世界的公正和正義。他為自己敢於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而微笑。他開始向房子裡面那纏繞著朦朧睡意的黑暗走去。他在家具間摸索著,走進這所別人也在其中生活著的房子。在這個飄蕩著歎息聲和掛鍾滴答聲的朦朧世界,他顯得那樣不同凡響。他唇邊仍然掛著微笑。脫掉衣服,睡神一口便把他吞沒了。

    第二天早晨,他們都急急忙忙從被窩裡鑽出來,就好像生活正等待著他們。夏日的陽光給大地披上新裝。這也是奧塞·皮博達來買南希的犢子那個早晨。

    “可憐的東西,”過了一會兒,把用來擦干母牛乳頭的抹布晾出去以後,艾米·帕克又這樣說。“斯坦,人們都說這個奧塞·皮博迪奸滑,”她說。“你要當心點兒。”

    “奧塞得按我們定的價錢買,”他說。“否則我們就不賣了。”

    “要能這樣就好了,”妻子說。“不過,你這人太軟。咱們走著瞧吧。”

    斯坦沒有答話。因為這無關緊要。他自我感覺良好就行了。他緊了緊腰間的皮帶走了出去。

    柔和的風輕輕地吹拂著樹木,使它們成為一朵朵輕柔的綠雲。家禽在院子裡轉悠,有的油光水滑,有的色彩斑斕。那條青灰色的母狗側身而來,紫紅色的鼻子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潮乎乎的。

    “啊——雷!我要告你!”塞爾瑪哭喊著。

    他用一塊紅泥巴抹在她的臉上,把她弄得很髒。今天這天氣,塞爾瑪那張瘦瘦的小臉可有點受不了。她從明媚的陽光下縮了回去。雷還不肯罷休,又朝她扔過去一個用紅泥巴做的小球。小球打在她的圍裙上,成了扁扁的一團。

    塞爾瑪尖叫起來。

    “你敢再打!”斯坦·帕克從牙縫裡進出這句話來。

    他不得不出面制止盡父親的職責了。他朝男孩頭上扇了一巴掌,男孩怒發沖冠了。這個早晨,他本來可以給孩子們講講境理。可是男孩見爸爸打他,面帶愧色,撒腿就跑,又去掏螞蟻窩了。

    “好了,塞爾,”父親說。他嘟噥著,兩片嘴唇露出滿意的神色。“衣服上的髒能洗掉。”

    “我恨他!”她尖叫著。“要是能,我非在他的肚子上踢一腳不可。可他總是一溜煙就跑了。”

    然後她回到洗臉間,洗過臉以後,照著鏡子。她舔濕嘴唇,朝上撇著,直到被鏡子裡的自己搞得神情恍惚,宛若做夢一般。

    斯坦·帕克向牛棚走去。他要在那兒和他的朋友也是鄰居碰面,做這筆小小的交易。為了開心,他兜著圈子,穿過一塊麥”茬地。他和德國老頭已經從這塊地上收割了燕麥。一陣風吹來,嬉弄著樹。樹搖晃著,彎下樹身。男人在風的吹拂下也變得精神抖擻。他模糊地記起還是孩子的時候他打著口哨吹的那個小調。那時候,他騎著一匹馬,跟在一群牲口後面,身子伏在馬鞍上。他想,如果現在他還是那個吹口哨的小伙子,會是個什麼樣子呢?這並不是一個在無情的風中讓人心裡發熱的想法,不過也許是可能的。他繼續向前走著。一個地勢比較低的牧場積著一泓碧水,一只鶴站起來隨後慢慢地飛翔,掠過早晨湛藍的天空。

    恰在此時,斯坦·帕克看見他的鄰居奧塞·皮博迪打開旁門,在那匹他幾乎總騎著的栗色閹馬上彎下腰來。這位鄰居漫不經心地推開那扇似乎需要頗費一番心思才能打開的門,同時一雙眼睛搜索著院子裡可能引起他嫉妒的東西。許多年來,奧塞·皮博迪一直懷著一種隱隱的刺痛,偷偷嫉妒著斯坦·帕克。現在,他看見斯坦從他那塊土地上走了過來。兩個男人都把目光移開,向旁邊望去。他們相互認識這麼久了,都覺得一眼認出對方是理所當然的。最後,他們總得一塊兒談談,或者在哼哼卿卿、緘口不語、東張西望,以及對過去幾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種種事情的回憶之中,說出想說的話來。

    奧塞·皮博迪鼻子挺長,可能和斯坦年齡相仿,不過比他瘦一些,身上似乎總有幾處傷疤。自從他趕著馬車把自願抗洪的人們送到烏龍雅,他天生的那副好脾氣就變壞了。他似乎把心靈都封閉起來了。在家裡,他仍然和媽媽、爸爸,以及那位年輕的、他不怎麼喜歡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生孩子,那就是她的全部任務。奧塞·皮博迪不喜歡他那幾個孩子。他不大喜歡孩子,卻很尊重父母。他喜歡好奶牛。內心深處,他蘊藏著對鄰居斯坦·帕克的一種熱情。但是又混雜著許多嫉妒的、酸溜溜的成分。因為他禁不住想和斯坦談話,所以總是躲避著他。他用靴刺踢著他那匹長滿粗毛但很有耐心的馬,踏上另外一條路,懷著越來越濃的醋意,覺得誰也不會惦記他。

    現在,這兩個男人在帕克家的牛欄裡碰面了。他們的交易將在這裡進行。他垂著頭,裝模作樣地走了過來。

    他們說:“哈羅,斯坦。”“哈羅,奧塞。”

    幾乎帶著幾分驚訝。

    然後奧塞翻身下馬。他悶悶不樂地站在地上,腿上裹著破舊的護腿。兩腳分開,意識到他的個子比斯坦低。

    “你那頭愛撒歡的三條腿牛犢在哪兒呢?”奧塞·皮博迪問。

    斯坦·帕克微微一笑,但是不露聲色,就好像看准時機才把手裡的鴿子放出去。

    “哦,過得怎麼樣,奧塞?”斯坦·帕克問。

    但是奧塞·皮博迪抽了抽鼻子,就好像那上面有什麼東西似的。他那根鼻子那麼長,被夏日的陽光曬得紅紅的。

    “燕麥長得不錯吧,斯坦?”他問道。

    “還行,”斯坦·帕克說。

    他心情很好,甚至跟他的鄰居——這個陰陽怪氣的男人待在一起也覺得挺快活。這些年,他發現他越發干瘦了,鼻子也顯得更長了。他經常想起一些想告訴奧塞的事,可是奧塞不在跟前,過後也就忘了。

    “雨水不錯,”他說。

    鄰居回答道:“到現在為止還可以。不管怎麼說,天氣挺好。”

    他看著斯坦,心裡琢磨,他是不是在要什麼花招。因為奧塞·皮博迪現在急於要看看那頭小牛犢。對於它的健美,他還只限於猜測。它是斯坦的財產,而現在他要擁有它。因此,奧塞·皮博迪望著他的鄰居,琢磨著,惱怒著,心裡想,也許正是斯坦的聰明使他成為一個古怪的家伙。他總能千方百計獲得某種成功。想到這兒,奧塞吐了一口唾沫。

    其實,此刻斯坦·帕克只是心緒不錯罷了。

    “想看看牛犢,是嗎?好吧,奧塞,”斯坦·帕克說。

    他伸了個懶腰,就好像剛睡醒似的,關節撐得咯咯直響。鄰居聽了特別反感,舉起手裡那根挺長的黑皮鞭,輕輕抽打著地上的塵土。奧塞·皮博迪心情緊張。可是好天氣使斯坦·帕克陷人一種安全感。這種感覺猶如仙鶴的翅膀,平穩而柔軟。有一兩次,他又想起那場暴風雨。風雨之中,他曾經坦白地承認自己的軟弱。現在他似乎應該否認這種軟弱了。不過,他沒有這樣做,因為實際上並無這種必要。

    突然,他從他們站著的那個院子裡走出去,穿過另外一個較小的院落,推開一扇灰色的門,院子裡,一株木蘭樹垂著枝葉。這場“盛典”進行到這裡屈塞·皮博迪不知道他該怎樣看待斯坦·帕克,看待他那自信的腳步,以及修整得很好的院落。奧塞咬著嘴唇,他穿著一件挺長的綠色舊大衣。這是怕天氣變化才穿的。他那古銅色的皮膚,呈現出一種鹼性碳酸銅的顏色。

    那頭小牛犢就在這兒。它那亮閃閃的鼻子好像對生活表示懷疑。它在四條小腿的支撐之下蹣跚,溫柔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著,嫩芽似的犄角在一無所有的空間頂撞。斯坦·帕克做出各種各樣撫慰它的聲音。他像撐開兩把扇子似地張開一雙大手,跟在它的後頭走著。牛犢蹣跚著,樹葉戲弄著它。它很不樂意接受這種撫慰,它的頭顫栗著。

    “一頭不錯的母牛,斯坦,”奧塞·皮博迪說。他的聲音清晰洪亮,聽得出來,他不是那種容易讓步的人。

    牛犢跑進最裡面那個小院。它要不是因為不高興,一定會撒著歡兒嬉戲一番。它很快就跑開了,帶著驚恐,噴著粗氣。

    “骨架真好。我想摸摸它,”奧塞·皮博迪說。

    他捋起袖子,急切地催促,迫不及待地想摸摸這頭小母牛的皮肉。

    斯坦·帕克輕手輕腳繞過來。在他摸到它毛光閃閃的脖子上面拴著的繩子之前,空氣的流動變得滯重而遲緩,明亮的早晨顫動著,一時間等待著。

    “它還挺老實,”奧塞·皮博迪說。他打量著那頭奶牛。

    他開始這兒捅捅,那兒捏捏。他懷著一種憤恨的興奮撫摸它,就好像這是使他那平靜的生活激起漣漪的唯一的樂趣。

    斯坦·帕克摟著那個小牛犢。羽毛斑駁的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著,搜戲著,從天空中落下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新鮮牛糞和剛下過雨的味道。他沒有力量抗拒所有這一切,以及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他站在那兒,對奧塞·皮博迪說的話不管是什麼,都報之以傻乎乎的微笑。

    “是啊,奧塞,”他說,“它可長出一副產奶多的好奶牛的骨架,好奶牛的屁股。”

    他站在那兒微笑著。他是個塊頭大、身板直的男人。現在他滿臉樸實、仁慈。他感覺到這是至高無上的德行。是呀,要不然木蘭樹的葉就不會這樣垂下來了。他垂下眼簾,瞅著靴子上的泥土,為自己的幸福感到一點羞愧。

    “有一個奶頭可能太短,”奧塞·皮博迪說。

    “牛犢子會把它揪下來的。”

    “那當然。可它要是不下犢子呢?”

    “那就賣牛肉去。”

    “啊,不,不,斯坦。我可不想自搭上時間,”他開始講為什麼不想白搭時間的原因。

    不過那理由經不住推敲,不能和院子裡那幾根筆直的柱子相比。這些柱子是斯坦·帕克伐倒、砍光溜了,栽起來之後又用泥土夯實的。這座院落地勢挺高,綠樹成蔭,天空從枝葉的縫隙顯現出來。現在,陽光閃耀,斯坦·帕克閉上一雙眼睛,聽鄰居那台笨的解釋,仿佛化作層層跳蕩著的理解與滿意的漣漪。他對善良的理解是摸不透的。

    奧塞·皮博迪生氣地望著斯坦·帕克,心想:你確實是個古怪的家伙,是頭腦簡單,還是大智若愚?

    “這頭牲口你要多少錢?”他突然很快地低聲問。

    “六鎊,”斯坦說。

    “天哪,這麼個小牲口要六鎊!沒聽說過,斯坦。你到別處去賣吧。我是個窮光蛋,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孩子們的教育、穿的衣裳、生病,還有他媽的醫生的賬單。老婆也是個沒用的病鬼。從生了最小那個孩子起,她就沒好過。皮林格醫生說她是得了子宮脫垂。唉,這就是我的運氣。他們告訴我,非得送她到悉尼,找一位專家還是什麼玩意兒才行。當然羅,我不懂得這些。斯坦,我也沒有那麼多的現錢買奶牛。”

    然後,他站在那兒家顏觀色,看見斯坦·帕克在手裡揉搓著小牛犢脖子上面搭拉下來的那條繩子。

    斯坦·帕克一言不發。他真希望能一個人待在這兒,因為他無法容納這一天這美妙的一切。所以,他就這麼揉搓著那截繩子。

    “我要是戒掉一兩樣嗜好,”奧塞·皮博迪邊說邊家顏觀色,“也許能掏得起三鎊。但是人總是人,斯坦。你總得抽一兩支煙,買點彩票什麼的。不過,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出三鎊。”

    喜鵲發出一陣清脆、冰冷、悠長的叫聲,浩渺的天空越發顯得空闊、遼遠。於是,斯坦·帕克松開他那雙抓韁繩的手。這個奧塞·皮博迪屬於那種可憐巴巴的人。

    “好吧,奧塞,”他說。“如果你願意,就出三鎊把它拉走吧。你可是得了頭好奶牛。”

    “哦,這一點我不懷疑,斯坦。你家的奶牛是良種嘛。這是錢,我帶來了。咱們點一點。”

    他們點了起來,一張一張地點。

    斯坦·帕克接過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裝進口袋。對於這次交易以及大多數活動的重要性他都持懷疑的態度。不了解他的人或許以為他對自己沒有什麼把握。可是如果他以前對自己沒有把握的話,這天早晨,他是有把握的。他那麼有把握,帽子斜拉在眼前,隱藏起他的胸有成竹。當然,到了這個時辰,陽光也是讓人炫目的。

    然後,那個神情蝟瑣的奧塞·皮博迪爬上他那匹皮毛粗糙的馬,牽著那頭小牛犢,向旁門走去。他把身體朝馬脖頸俯過去,扇動著一雙肘子,就好像生怕失掉它似的。

    他走了之後,俾坦·帕克向他那所房子走回去。妻子正甩打著撣帚,向窗外張望著。

    “喂,”她說,“他給錢了嗎?”

    “懊,”他說,“按我要的給了。”

    那聲音是從他的帽簷下面傳過來的。

    “按你要的!”她說。“這我可沒有料到!”

    她緊緊地抿著嘴,克制著心裡的柔情。

    “可那個奧塞、皮博迪挺可憐,”他說。“他說他的妻於得了子宮脫垂。”

    “哦,”她說,撣帚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這倒有可能。”

    然後,她抽身回屋。她本來可以在窗台前頭多待一會兒,瞧沐浴著陽光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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