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這個時候,艾米·帕克收到她的鄰居歐達烏德太太捎來的一個字條。這個條子是一個名叫珀爾·布萊特的小姑娘送來的。她的爸爸在公路上工作。
歐達烏德太太在一張紙上寫道:
親愛的帕克大大:
我碰到點麻煩事兒,如能見到一位朋友,將萬分高興。
你的真誠的朋友
K·歐達烏德(太太)
星期二早晨
「謝謝你,珀爾,」帕克太太對那個小姑娘說。她還站在那兒,一邊用手指挖鼻孔,一邊在塵土中跺她那雙結實的腳,驅趕落在她腳踝上的蒼蠅。「我馬上就去。」
然後珀爾跑走了。她走的時候揪下一朵雛菊,撕扯著花瓣玩兒。
艾米·帕克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戴上帽子就準備出發了。她捉住那匹正在一棵柳樹下面甩著尾巴的母馬,拉出那輛人家用過的輕便馬車——到這個時候,那車已經挺破舊了,不過還看得出它也有過「黃金時代」。然後,她想去找丈夫,可是又沒這樣做。我什麼也不說,她心裡說,免得惹他生氣。現在她確實準備好了。
不少人家已經沿著這條曾經一度為他們所專有的大路定居下來。因此,歐達烏德家實際上不再是他們的鄰居了。只不過在歷史上和感情上還保留著這樣一個概念罷了。帕克太太一路顛簸,驅車而過的時候,有的人向她點頭致意,但是有的人認為她想瞭解他們的什麼事情,便皺起了眉頭。實際上,她在想她的鄰居和朋友,想大路兩邊的叢林地還未開墾時她們在這條路上度過的時光。但是人們並不知道這一點。「一道道籬笆使上地歸他們所有,他們不喜歡陌生的面孔闖入他們的生活。因為,這時有些人還不認識帕克太太。她繼續趕著馬車,穿過那些她已經不再享有所有權的風光和景物。
叢林已經敞開胸懷。有個男人正在耕耘桔子樹之間赭色的土地。一座灰顏色的棚屋外面,一個老頭坐在他的蜀葵旁邊。孩子們從那彷彿要脹破了似的農家院落的門洞裡蜂擁而出。晾曬的衣物在風中飄舞。這個早晨,在去歐達烏德家的這兩英里的路上,充滿了艾米·帕克以前並沒有看到過的歡樂。色彩斑斕的鳥兒從天空倏地飛下來,然後又直衝雲霄。那些過去只有斧子在寂靜中砍伐木頭的聲音的地方,現在可以聽到陣陣人聲,那時候你的心會因為砍木頭的聲音陪伴而跳動得更快。總而言之,人已經來到這裡,如果不是愛爾蘭人,就是別的民族。鐵絲網穿過叢林,圍起一塊塊土地。麻袋和馬口鐵器皿都派上了用場。夜晚,人們圍坐在一起,男人們敞開襯衫的領口,露出胸脯上的汗毛;女人們穿著肥大舒適的罩衫。作為一種安慰,他們喝著弄到手的任何飲料。倘若有時候那是煤油,哦,大概也會一飲而盡。孩子們越來越多,鐵床也得隨之增加。
帕克太太趕著的那匹老母馬沿著這條叫人快活的路,緩步前進。但是在輕輕鬆鬆走完最後那截路,下歐達烏德家門前那道坡的時候,它的蹄子開始變得吃力了。帕克太太上了車間,車輪在鋪路石上磨得吱吱直響。艾米·帕克想起今天早晨,是因為碰到一件麻煩事才把她帶到歐達烏德太太這兒來的。她舔了舔紅潤潤的嘴唇,心裡想:她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呢?她真想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現在卻「急轉直下」,突然結束了。
還沒到歐達烏德家的地之前,就看出那兒的地很貧瘠。而他們的地也並不肥沃。不過一開始就在這兒安營紮寨,現在已經習慣了。他們被這塊土地控制著,這土地是他們的。現在,趕著車走這段下坡路的時候,帕克太太覺得這周圍的村野一片荒涼。這地方所有的樹木都長出一副拚命掙扎的樣子,有的明顯地扭曲了,有的佈滿了黑色的、毛乎乎的節瘤,或者長著陰沉沉的、灰色的球果。這一帶叢林裡傳出昆蟲因為天熱而發出的單調的叫聲。誰也不需要這塊土地。人們往這兒倒垃圾。破罐頭盒閃著微光,死牲畜的肋骨也扔在這兒。
帕克太太的情緒因此而變得低落了。儘管她是個相當年輕、相當結實的女人,而且還有些經驗,但她開始覺得在內心深處是那樣虛弱。她還從來沒有臨近過死亡,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應付得了——假如歐達烏德家的死神對她招手的話。儘管沒有理由做這種設想。於是她打消這種種念頭,開始去想她那兩個正在成長的孩子,想她健壯的丈夫,並且勸告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漸漸地,這種自我安慰還確實起了作用。她趕著車,拐了個彎,從先前曾經是大門的地方進去。她那年輕健壯的肩膀和馬車一起晃蕩著,甩掉了所有那些疑慮。有時候她也能表現得氣宇軒昂,眼下就是這樣。陽光下,她那濃重的黑眉毛也閃著烏亮的光。
就這樣,艾米·帕克把車趕到歐達烏德家門口。如果說這兒沒有死了人的跡象,至少也沒有多少活氣兒。有兩隻尾巴上生著花斑的褐色的鴨子在稀泥塘裡搖搖晃晃地走著,還不時把腦袋伸進去浸一浸。一口紅毛母豬在地上躺著,露出它那彷彿是皮革做成的乳頭。木蘭樹下,一根鐵絲上面掛著一個存放肉的鐵紗罩。那紗罩慢悠悠地晃蕩著,轉著圈。屋子裡和先前一樣,七倒八歪,側面窗戶上的那個窟窿還塞著一隻麻袋。
艾米·帕克用鏈條鎖好車,四處張望著找人,終於門縫裡露出朋友那張臉,看起來似乎必須馬上對一切做一番解釋。
「請原諒,」歐達烏德太太說。她熟練地運用著她那濕潤潤的假牙床,好把字盡可能清楚地吐出來。她推著那扇不聽調動的門,讓她的朋友帕克太太擠了進去。「你一定要原諒我,」她說。「我寫紙條請你來,親愛的,是為了顯示正式一些。那陣子我倒確實想到這一點了。可是那小傢伙雖然四肢發達,記憶力可是太差了。我怕她記不住我的話,就只好用筆在紙上寫字了。現在你來了,我真高興。」
她手裡拿著一塊擦碟子擦碗的布。那塊布黑乎乎的,散發出一股它一直泡在裡頭的涮碗水也許是黑乎乎的泔水的味道。
「是的,我來了,」艾米·帕克說。她覺得簡直有點兒透不過氣來。
也許是那屋子太令人窒息了。
她們站在一間亂七八糟的廚房,或者雜物間,或者牛奶房,或者儲藏室裡。看起來,歐達烏德家大部分東西都堆在這裡面。早晨擠牛奶用過的桶還沒有刷洗。早晨擠的牛奶裡漂著幾隻死蒼蠅。繩子上面掛著幾件褪了色的舊襯衫和女式無袖襯衫——也許已經是破布條了。那衣服乾燥而僵硬,在頭頂上晃來晃去,就像拉鋸一樣,不時拉住人們的頭髮。在這間黑洞洞的小屋裡,你的腳脖子在歐達烏德還沒來得及扔出去的酒瓶子中間衝來撞去。一張松木桌上放著個打老鼠的夾子,夾子上面作為「釣餌」,掛著一塊黃色的奶酪。旁邊一個挺大的白盤子上面放著一塊干羊肉。這裡面堆著的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是隨手放在能找得到的空地方的。與「整潔」當然掛不上鉤。
「你看,這兒不怎麼乾淨。可是你有啥法子呢?」歐達烏德太太說。她斜眇著帕克太太,用手裡的抹布打一隻蒼蠅,又從那塊干羊肉上撕下一小片來。
「這麼說,你沒生什麼毛病?」帕克太太問她的朋友。
「我為什麼要生病呢?從來都不是我的身體給我帶來麻煩,帕克太太。這事要複雜得多。」
她從牙床中間吸著空氣,就好像那兒還長著牙齒,瞅著那個幾乎被蜘蛛網封住了的小窗。
帕克太太就這麼等待著,等著她的朋友告訴她這件令人感興趣的事,或者是叫人害怕的事,或者是令人悲哀的事。
「是他,」她終於說。「是那個雜種。他又喝上了。」
「他什麼時候斷過酒?」帕克太太問,她已經躑躅不前了。
「確實沒斷過。不過有時候,他會醉得一塌糊塗。這口就是,而且是鬧得最凶的一次,」歐達烏德太太說。
「我能幫你什麼忙呢?」帕克太太問。
「啊,跟他講道理,親愛的。以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一個鄰居、一個老朋友的身份哄一哄他。」
「你都哄不住,我怎麼能哄得了他呢?」
帕克太太可不喜歡幹這種差事。呆在這間小屋裡,她精神飽滿,臉漲得通紅。
「我不明自,」帕克太太說。
「啊,」歐達烏德太太說,「我只是他的妻子,其實也不完全是。朋友就不同了。因為他總不至於因為你苦口婆心地勸他,就給你臉上來一拳,或者踢你的肚子。跟他講道理就行了。你是這麼好的一個人,眨眼之間就能把他功得哭哭啼啼,後悔得淚流滿面呢!然後就完事了。你會看到的,我說得不錯。」
「他在哪兒呢?」帕克太太問。
「在後邊的走廊裡呢!坐在那兒抱著他的獵槍和一瓶科隆白蘭地。酒,我們就剩那點兒了;槍,他只是從我這兒拿去擺樣子呢。帕克太太,我敢保證,我知道他那個德性。」
「我想,」帕克太太說,她可一點兒也不想參與這樁事情,「我想,最好讓他把那瓶科隆白蘭地喝完算了。你不是說這是最後一瓶了嗎?喝完他就睡覺去了。依我看,這樣解決更自然些。」
「哈哈!」歐達烏德太太大笑著說。「在這傢伙身上沒有什麼自然不自然的。如果由著他的性子來,只要有一口氣,他就會進城買著喝的。不,帕克太太,我們必須呼籲的是他的良心。你是不會拋棄一位老朋友的。」
這當兒,屋子裡一片寂靜。你簡直不會想到這裡面會有什麼情況,而且是個很棘手的情況。小屋的四壁全是用圓木的表皮板釘成的。他們在上面糊了一層報紙。看不見報紙的地方便是蒼蠅。艾米·帕克先前一直沒有特別注意到那上面印著什麼可讀的東西,現在開始慢慢地認出那上面的字了:一位牧場主的一生。他被一頭公牛撞了之後死了。
然後,那雙腳開始動彈起來了。木頭地板上傳來靴於拖拖拉拉的聲音。她想起歐達烏德長著一雙大腳。
「噓!」他的妻子把嘴藏在手後面說,為了應付外人,那手上戴著一個挺寬的結婚戒指。「是他!他下來了。是好是壞,咱們還得走著瞧。不過有時候我想,他坐在那兒要更好一點。」
那雙腳毫無目的地移動著,走了過來,在木頭地板上蹣跚著,地板踩得吱吱咯咯響。房子在呻吟。一個大塊頭男人的身軀,跌跌撞撞,穿過那幾個房間。
「我想,我們也得挪動挪動了,」歐達烏德太太說。「來,親愛的,從這兒走。」
艾米·帕克感覺得出朋友手上肌肉的紋理。
「如果他要製造什麼危機,」歐達烏德太太說,「我們最好選擇一條逃路。這條路我是前一口發現的。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忘記。」
於是她們曲裡拐彎地穿過廚房,廚房裡散發著涼了的肥肉和爐灰散發出來的味道。她們跑進一個窄小的過道。這個過道當然很不結實,不過有好幾個出口。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她們在那裡得聲斂息地靜聽。歐達烏德太太站在那兒,一隻手指支著右耳的耳垂。
突然,他從一扇顯然是硬紙板做成的門「破門而人」。那整座房子就好像都是硬紙板做的。』一那扇門來回拍打著。歐達烏德的樣子很可怕。他的嘴濕乎乎的,鼻孔裡的毛黑森森的。
「啊,」他叫喊著,「兩個!」
「我真奇怪,」他的妻子說。「你怎麼就沒多瞧見幾個。」
「為什麼?」歐達烏德吼叫著。「兩個輕薄女人還不夠嗎?」
他站在那兒,十分專橫,手裡拿著一支式樣古怪的槍。艾米·帕克希望那槍千萬別走火。
「歐達烏德先生,」她說,「你認不出我嗎?」
「是呀,」他的妻子說。「這是我們的老朋友帕克太太。為了以往的情誼,她看我們來了。」
「狗屁!」歐達烏德說。「有一對輕薄貨,就要死人了。」
「跟一位太太這麼說話,可是太有教養了,」歐達烏德太太不滿地說。
「我是沒教養,」她的丈夫直截了當地說。
面對這個事實,他皺起了眉頭,就好像他不能看得太長久,也不能看得太仔細。那是一塊需要仔細觀察的、漂亮的鵝卵石。
然後,他舉起槍放了一槍。
「上帝救救我們!」他的妻子失聲地叫喊著,揪扯著已經一縷一縷披散在耳朵四周的頭髮。「我們的日於過到了這般田地,在自己家裡放槍!還是基督教徒哪!」
「打著你了嗎?」艾米·帕克問。她感覺到了氣流的衝擊。
「我不能保證一點兒都沒打著,」歐達烏德太太哭喊著。「可我嚇了一大跳。這個黑心肝的傢伙!你這個魔鬼!你要殺了我們嗎?」
「你以為我他媽的這麼仔細瞄準是幹啥?該死的女人!」
他又舉起了手中的槍。
「快!」歐達烏德太太說。「帕克太太,我們必須趕快逃命了。」
這個窄小、昏暗的過道裡,瀰漫著刺鼻的火藥和燒熱了的槍油的味道。兩個女人慌作一團,跑過來跑過去,撞著牆壁,選擇一個可以逃命的出口。在這場混亂中,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失散了。她發現自己鑽進了那個最好的房間,懷著一種希望,用插銷把門銷上。她不知道朋友逃到哪兒去了,只知道她在這同一場走馬燈式的奔跑和裙子的旋轉中逃走了。
「這事要沒個結果,讓我天打五雷轟:」歐達烏德又咆哮起來。
他大概一直在門那邊砸他的槍。他拍打著衣服口袋,像著了火似的。
「打光了,」他怒吼著。「我要擰住她那討厭的脖頸把她揪出來。」
一扇門被砸爛了,房子搖晃了一下,又安定下來。他們似乎進入了這場混戰的新階段。那是激戰前的寧靜,或者是被顛倒了的瘋狂。艾米·帕克佔據的那個房間是歐達烏德家最好的一間屋子,因此還一直沒有人住過。此刻,這屋子裡面甚至連鬼魂也以為這場混亂不會再起波瀾了。印著玫瑰花的糊牆紙很巧妙地把每一個可能透風漏氣的縫隙都嚴嚴實實地糊住了。結果生命好像在這裡停滯了。窗台上落滿了昆蟲的翅膀、軀殼,以及變白了的蜘蛛腿。這位貿然闖進來的「入侵者」已經嚇呆了,將自己置於這幅似乎是由比較大的木乃伊組成的景物之中。沙發裡面和扶手裡面填的鬃毛亂蓬蓬地紮了出來,壁爐台上放著一隻挺長的貓。那是歐達烏德給妻子填起來的。她一直很喜歡這個玩意兒。
艾米·帕克費了好大氣力才把目光從那只悲悲慼戚的貓上移開,透過窗玻璃上的塵土,看見她的鄰居像一隻貓,把身子緊貼在一間棚屋的拐角站著,兩隻耳朵像壓平了似的朝後豎著,一雙呆滯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在危急之中自我保護的希望。艾米·帕克想告訴她的朋友,用不著再怕那支槍了,但是推不開那扇窗戶。在這死一樣寂靜的小屋裡,在玻璃窗上敲會發出可怕的響聲。所有可能吸引歐達烏德太太注意力的企圖最終都歸於失敗。因此歐達烏德太太只好繼續伸長脖子趴在那兒,就好像死神隨時都會從她想像不出來的那個方向到來,儘管她絞盡了腦汁。
當艾米·帕克設法從給她以保護的這間小屋可怕的禁鋼中掙脫出來的時候,歐達烏德已經繞到這幢房子的一個拐角,手裡拿著一把屠夫用的那種切肉刀,就像拿著一面小旗。
這一回,帕克太太臉貼著窗玻璃,可真的喊不出聲兒了。
她看見歐達烏德太太越發使勁兒把身子貼在棚屋的牆上,喉嚨上面的軟骨蠕動著。她還沒繞過那個牆角,歐達烏德已經揮舞著他那面「小旗」跑了過去。
艾米·帕克自由了。她衝出去,跑著。倒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她的生命之線已經拴在使得歐達烏德夫婦繞著這所房子旋轉的那同一個線軸上了。因此,艾米·帕克也跑了起來。她跑下搖搖晃晃的台階,撞在那株倒掛金鐘上。倒掛金鐘在她跑過去的時候,小鈴鐺似的花兒搖動著。她就這麼繞著那座房子跑著。那房子已經變成他們繼續生存下去的中樞了。沒有這個中樞,她們就都完了。
她們跑呀跑呀,磕磕絆絆,東倒西歪。那是因為喝多了酒,或者因為踩在房子那邊滑溜溜的松針上面,要嘛就是被房子這邊的石頭和坑窪絆了一下,或者僅僅是誰腳上的雞眼猛然刺痛了一下,額外增加了一層麻煩。但她們還是跑著。這可真是一樁豁出命的差事。屋裡雜七雜八的東西,透過窗戶和門,在她們眼前一閃而過。她們就在那小盒子似的房間裡過簡直是發了霉的日子。哦,那兒扔著一塊麵包,那是女人早晨歪歪扭扭切下來的。男人那條褲子脫下來就不管了,就讓它黑乎乎地讀成一團扔在那兒。簡直叫人眼花繚亂。那只沒有光澤的貓在上了亮光漆的座子上,擺在壁爐台上。艾米·帕克雖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記起這隻貓名叫蒂博。
我們這要跑個啥結果呢?她在心裡問自己。到這時,死神似乎已經很難再追上她們了。歐達烏德搖搖晃晃,脊背一起一伏。她不止一次感到納悶,如果她跑得再快一點,追上歐達烏德該怎麼辦呢?不過歐達烏德的脊背在拐下一個牆角的時候又出現了,而且總是這樣。
有幾回,緊張的氣氛中,她跟自己賭咒發誓,分明聽見男人用刀砍掉了妻子的腦袋。她聽過那種砰然落地的聲音。以前在什麼地方,她好像也見過這種場面。白色的氣管在塵土中氣喘吁吁地說出幾句表示原諒的話。她在心裡說:警察到來之前,我們得把這屍首處理一下。
但是這當兒,她還在那群雞鴨的簇擁下奔跑著。這些雞鴨被這亂砍亂殺的情景打擾了,瘦長的脖子向前伸著。在這場全體出動的比賽中,它們竭盡全力了。一口豬也在拚命奔跑。那口紅毛母豬也參加了這場比賽。它的奶頭撞擊著肋骨,一邊哼哼卿卿地奔跑,一邊放屁。那樣子好像高興,又好像害怕,總之,很難說清到底怎麼回事兒。後來,那些家禽沿著一條「切線」飛了出去。可是那回母豬繼續奔跑,似乎是忠於主人似的。
人就是像這樣繞著圈子跑啊,跑啊,直到什麼時候他跑到離這兒挺遠的山野之中,在那兒受上一番煎熬:有時候骨碌骨碌地翻著眼珠,有時候從他那雙目光呆滯的眼睛深處,悲哀地瞥一眼,他已經失掉的那個安謐、恬靜的世界。艾米·帕克奔跑著,幾乎累趴下,彷彿看見丈夫和兩個孩子正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喝著白茶杯裡面的茶,吃著星期二做的糕餅,黃色的渣從他們的嘴角落下來。她真想大哭一場。事實上,她已經開始哭了。她哭著,不再是為她的朋友,而是為她自己。
「帕克太太,」歐達烏德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帕克太太回轉頭,看見是歐達烏德太太。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總算設法追了上來。她那張臉除了一張嘴、兩隻眼,沾滿了灰塵。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帕克太太氣喘吁吁地問。
因為她們還在繞著房子跑啊跑啊,有時跑在前頭,要嘛就是用在歐達烏德後面。
「向上帝祈禱吧,」歐達烏德太太嘶嘶地說。
這兩個女人真的祈禱起來了,儘管祈禱得馬馬虎虎。她們希望重新跟某位沒能把友誼維繫下去的熟人言歸於好,甚至暗示,她們是被遺忘了、被疏忽了。她們就這樣邊跑邊祈禱。
在靠近大儲水罐的那個牆角,她們非常突然地和歐達烏德撞上了。他朝反方向跑,這可真是個絕妙的主意。他渾身冒汗,滿臉陰鬱,手裡拿著那把刀。
「啊——」他的妻子哭喊著。「你終於要下毒手了!我準備好了,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我可是從來都順著你的。我在這兒等著呢!」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頭髮亂成一團,累得只剩下一口氣。她在胸脯外面、罩衫上頭,掛著幾塊用以防身的、神聖的金屬徽章,相互碰撞著。
「上帝救救我吧,」她說,「我這個人不壞,當然也不怎麼好。快砍吧,讓我們見個分曉。」
歐達烏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高大,酒精更以無法遏止的火焰燒得他滿臉通紅。現在卻開始顫抖起來,他那面「旗」——手裡拿著的那把刀——也上下抖動著。
「啊,」他哭喊著,「是魔鬼鑽到我腦子裡頭了。還有科隆自蘭地。」
他哭喊著,表示著心中的憤怒,直到因為日曬和奔跑而變薄了的嘴唇又重新變得豐滿起來。
「是我的性格把我搞成這個德性,」他哭著。「發了瘋似地上竄下跳。並不是我真有什麼壞的地方——即使我沒什麼好。我是個中不溜秋的人。只是一喝了酒,就有點兒不是我自個兒了。不過,不管怎麼說,我也不會做出什麼壞事兒。這一點我還是相當有把握的。」
「那麼,現在我們明白了,」他的妻子說。她已經在剛才站著的地方坐了下來。坐在一堆枯草、死樹葉和泥土上面。「沒費多少周折,事情就全清楚了。我們總算沒死,還好好地活著。這是最主要的。謝謝你了,親愛的,總算把這樁事做了一番解釋。」
「是的,」他說,擦了擦鼻子,鼻涕流得到處都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帕克太太,我得去打個盹兒。這對我會有點兒好處。剛才,我簡直不是我自個兒了。」
歐達烏德太太坐在那兒,揪扯著桔黃的草。她的朋友在她身邊站著,彷彿變成了一座塑像。歐達烏德小心翼翼地從院子裡面走過去。他踏著步子,以免再攪動那已經歸於沉寂的感情的大波。他手裡還拿著那把刀,就像拿著那面旗。現在這「旗」既然已經不再有用處了,他便把它「卷」起來,放到了什麼地方。然後,他走進那間屋子,在門框上碰了一下腦門兒。他喊出聲來,因為他覺得他不該挨這麼一下。
歐達烏德太太開始哼一支什麼曲子。她揪扯著那枯草,發出窸窸窸窸的聲音。一縷頭髮耷拉下來。
「你會離開他嗎?」帕克太太問。
歐達烏德太太繼續哼哼著。
「要我可受不了這個。誰這麼胡鬧也不行,丈夫也不行,」帕克太太說,動了動她那像石頭一樣僵硬的四肢。
「可是我喜歡他,」歐達烏德太太說,把枯草扔在一邊。「我們倆挺相配的,」她說。
她開始擺弄她那兩條壓在身下的腿。這兩條腿彷彿是用熔化了的鐵水澆鑄的,已經開始凝固成永遠不變的形狀了。
「哦,」她說,「儘管這樣,如果是我的手裡攥著那把斧子,大概會把他殺了。其實呢,我們不過是繞著那房子跑著玩呢。」
這時,艾米·帕克已經去打開她那輛輕便馬車車輪上的鎖鏈去了。車轅裡,那匹老馬站在那兒張望著。她的朋友已經轉身回屋,在生活可以變化而成的長久的恍惚中,挽起頭髮。
「嗅,帕克太太,」她從一扇窗戶探出腦袋說,「我忘了,你要一塊好奶酪嗎?是我親手做的。做得很到火候,棒極了。」
艾米·帕克搖了搖頭。那匹老馬拉起車來。她們走著,穿過那些樹木和所有那些沒發生過的事情的一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