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統治了整個原野,大地干枯了。樹葉像卷在一起的沙紙。一陣風從枯黃的草地吹過,草葉在已經枯死的黃色的莖上沙沙作響。灰蒙蒙的土地上聚著曬干了的種籽的皮屑。牛聚集在水坑和河灣旁邊,喚著綠色的浮垢,那兒已經是一個個干涸的土坑了。極目遠望,田野裡有許多死去的東西。灰色的樹的軀干,一頭陷在爛泥中再也沒爬起來的又老又弱的奶牛。這個夏季,有時候看起來好像什麼東西都要死掉。但是當人們手搭涼棚,遮著昏花的眼睛,或者擦抹著油膩膩的皮膚時,對這一切並不在乎。不過說他們不在乎.那只是最初,當他們處於防守階段時的情形。可是後來,等荒火燒起來,而且無法控制,沿著溪谷蔓延開來,燒到家有的圍欄,鑽進窗戶,柔軟的窗簾變成一團團邪惡的火,人們才終於驚醒過來,意識到他們並不想死。那些被野火燒著了的人們,喉嚨裡進發出聲聲慘叫。他們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罪惡。如果真有第二次機會,他們總能洗心革面,人人都變成聖賢。有的人確實得到了這種機會,但只是短時間的超脫,然後變得比以前更壞。
荒火燒起之前,阿姆斯特朗派人來買四只褪好的鴨子。收拾干淨以後,艾米·帕克在一天傍晚送了過去。這陣子,阿姆斯特朗家裡有客人,歐達烏德太太說,是城裡來的幾位太太和先生。這些人如果沒有別的,至少有錢。弗裡斯巴依太太說,她想是為了馬德琳姑娘,別墅裡才大宴賓客,而且要鴨子。因為這位馬德琳再也擺脫不了小阿姆斯特朗的糾纏,終於要答應嫁他了。
這天傍晚,艾米·帕克胳膊上挎著一個淺淺的籃子,籃子裡面放著阿姆斯特朗要的那幾只已經褪好的鴨子,穿過干燥的田野動身了。她穿著干淨的罩衫,蠻利索的。兩條胳膊因為往下洗鴨子血,擦得紅紅的。她有點兒氣喘吁吁地走著,心裡已經捉摸她將看到些什麼,該說些什麼,以及能否見到馬德琳。很可能見不著。於是,爬上那一溜斜坡之後,她放慢了腳步。她滿臉通紅。因為現在她即使算不上肥胖,也發福了。她變得笨手笨腳,身上散發著一股很濃的、最好的肥皂的氣味。
就這樣,她走進阿姆俾特朗家的大門。光這個大門就花了好多錢,所用的大量的鐵和磚就顯示出了這一點。每根紅磚柱子上面都用白色的石頭鑲嵌著別墅的名字。阿姆斯特朗家的這份家業被命名為格蘭斯頓伯裡。因為一位受過教育的紳士在酒過三巡之後,說這地方和英國格蘭斯頓伯裡很像。盡管在英國老家,誰也不曾聽到過這麼個地方。阿姆斯特朗先生聽了很高興。他輕輕地對自己叨念著這個名字,還在一本書裡查了查。於是,他這地方就成了格蘭斯頓伯裡。
這時,阿姆斯特朗先生是個相當悠閒、安逸的人,盡管他的皮膚從來也沒有失去過結實的筋肉所顯現的紋理。不過從他解下圍裙,已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人們早已忘記了他屠戶的生涯。不過有時候,有些人也會嘴裡嚼著他家的肉,心裡卻翻騰起一種惡意。那時,他們便會抬起一雙眼睛,覺得自己比賜給他們這盤肉的人高貴一些。然後,帶上他給他們的什麼東西,走了出去。但是大多數人只管吃喝,或者在他的草坪上溜達,談論歐洲的事情。他們奉承他的兒子,那小子渾身散發著紫紅色朗姆酒的氣味兒;也對他的女兒們獻媚,她們身上有股撲鼻的桅花的香味。事實上,有位英國勳爵正在追求他的一位女兒。這是歐達烏德太太說的。因此阿姆斯特朗先生很是高興。他現在也有自己家族的徽號了,還有二個俱樂部和許多食客。他們使他有幸把錢花掉。
甚至在格蘭斯頓伯裡的車道,這個家族的繁榮興旺也是顯而易見的。這種興旺閃爍在月桂樹鏡子般的樹葉上,潛藏在隨風搖曳的灌木叢和草地上,隱匿在一個個小小的涼亭裡。那涼亭裡有一把牌扔在枝葉繁茂的玫瑰花下。在走進專供工匠和僕人們出人的車道之前,艾米·帕克帶著幾分羞澀,注意到正門附近那個裸體女人的雕像。大部分人被這座雕像鎮得先是閉口無言,漸漸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他們不敢正眼瞅它,或者只是偶然偷偷摸摸地膜上一眼,對那雙長著肉窩的手所引起的聯想玩味一番之後,才認可它是作為一個可尊敬的財富的象征放在這兒的。
但是當艾米·帕克轉身沿著那所房子的牆根走到她進的那個門洞的時候,她覺得渾身燥熱,真希望那個雕像不在那兒才好呢。他們在這邊種了一小片桅子樹。暮色中,那勻稱的樹葉、溫柔的花朵本來不會引起她的注意,可是當她從那幢房子的一扇窗戶望進去的時候,便覺得有一種力量在驅使著她。於是她在那裡躑躅徘徊,毫無負罪之感,便從桅子樹的樹葉間探過頭去,瞧那窗戶裡面的情景。而一開始,她只是朝那扇窗戶瞥了一眼。
“她望進去的那個房間在暮色中閃閃發光。因為他們點了一盞很大的、乳白色的燈。還有一個枝形銀燭台,蠟燭的火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悶熱之中,他們想通通風,便將窗簾和房門都打開了。那扇門通到房子後部,通向別的奧秘和別的燈光之所在。艾米·帕克看見屋子裡聚著幾個人。那是些身穿黑禮服、上了年紀的、可尊敬的男人,還有一位愛誇耀、賣弄的年輕人。不過他們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除了白襯衫的前襟和一張張神情專注地聽人講話的臉。原來他們都是聽眾。是馬德琳使他們目瞪口呆,形同泥塑。她站在那兒,甚至使燈光黯然失色。
於是,艾米。帕克又走近一點兒。在那令人陶醉的夜色中,花氣襲人,榮莉花從房屋那邊伸出雙臂,微微顫動著,擁抱這張擠過來的臉。從這兒,她瞧得見裡面的情形,像一只不為人知的蛾子。不過聽不見裡頭的說話聲。她也不想聽。她會害怕的。除此而外,她自個兒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就夠她聽的了。
此刻,馬德琳抬起一條胳膊,男人們的眼睛都順著這條胳膊望過去,就好像那並非血肉之軀,而是什麼更加奢華的東西。他們被這條胳膊指揮著,正如他們因她那張小嘴的形狀所給的啟示而大笑一樣。那些老頭子們大笑著,就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似的,呆頭呆腦地搖晃著。可是那位年輕人——現在看清楚是小阿姆斯特朗了——為了他所希望的、馬德琳自個兒最大的滿意而大笑著,就好像他們倆一直單獨待在這屋子裡,而且正擁抱著她。他的笑聲力圖對她有所觸動。可是馬德琳並沒有特別注意跟她一起待在屋子裡的這些人。她是在自我欣賞地講話。要嘛她就擺弄她那條項鏈上的珍珠,或者瞥一眼她那裸露著的雙肩,瞅一瞅乳峰間的曲線。那曲線,她用一朵玫瑰花隱蔽著。馬德琳神態冷峻,玉潔冰清。她那薄冰似的衣裙仿佛從那美妙的身體長出之外,再無別的可能。這時,艾米·帕克全然忘記她曾經在別的場合見過她,或者在她穿著別的衣服時見過她。
這時,阿姆斯特朗先生站了起來。他一直坐在窗戶旁邊,在傍晚的涼爽之中,趁著天光末暗讀著什麼。那顯然是幾封信。看起來,阿姆斯特朗先生根本不把屋裡這些人放在眼裡。他們能在這兒待著,是因為他花了錢。他有足夠的錢財使自己對他們視而不見。因此,他旁若無人,手裡拿著那幾封一閃一閃扇動著的、打開了的信,從他的房間走過去,給自個兒倒了一杯他們大伙兒一直喝的那種酒,一飲而盡,用酒精刺激他的思想。但是他使馬德琳的一番講演籠罩了一層陰郁。男人們的大笑已經漸漸變成地地道道的微笑,盡管稍微有點苦澀。他們交杯換盞,一飲而盡。馬德琳望著她的杯子,望著她並不想喝的杯中物,直到阿姆斯特朗先生走過來,沒等她要他幫忙,便把她的杯子拿過來放到桌上。她真想把它砸個粉碎。
那屋子裡的人看起來都是毫無目的地站著或者坐著。他們永遠不會融為一體。因為他們的本性就難以融合在一起。他們將仍然宛若一截脆弱的金屬絲,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擰得彎彎曲曲。艾米覺得自己在那兒站得太久了。一陣微風吹動牆上的掛毯。這塊掛毯是屠戶花大價錢從歐洲買回來的。那上面是騎著銀光閃閃的駿馬的老爺太太。微風中,掛毯上的森林似乎被風吹動了,駿馬也瑟瑟抖動。整個房間似乎也變得不牢固了,就像那輕輕抖動的掛毯。燭光如絲如發,湧流出來,酒瓶子上面的金箔在通明的燈光下顯得十分脆弱。馬德琳已經飄然而去,在一張椅子上面坐了下來。傳說中要跟她結婚的那位小阿姆俾特朗用力扶著那把椅子,好讓它穩穩當當扎在地上。她坐在那把雕花椅上,輕搖羽扇,極力克制著心中的煩悶,並沒有意識到他加諸椅背上的力量和獻給她的殷勤。主人走過來時,那些學著馬德琳的樣子傻笑了半晌的老頭子們,克服了心頭陡然升起的厭煩,都自顧自地站在那兒咧嘴笑著,等待這個“轉折點”的到來。
艾米·帕克已經開始感覺到她胳膊上挎著的那只盛鴨子的籃子的分量,感覺到屋裡發生的許多事情她都不明白。於是她歎了一口氣,從一直瞧著的那一幕走開。不管怎麼說,那一幕已經結束,或者已經又拉開新的一幕。她穿過黑乎乎的樹叢,向女僕們出人的那扇門走去。樹叢中散發著一股枯枝敗葉的氣味,蓋過了夜晚襲人的花香。
門打開了,烤牛肉的香味,鬧哄哄的笑聲,以及傭人們的抱怨撲面而來。她羞答答地走進來,燈光傾瀉在她的身上。踩在干淨的地板上,甚至她那雙最好的長統襪也讓她羞愧。
“我把明天用的鴨子送來了,”她說。如果她的孩子們聽見她在這兒說話的聲音,一定會抬起頭驚訝地望著她。
“來得正好,”弗裡斯巴依太太說,態度很和藹。
她砰地一聲關上爐門。
“真該死!”她說。“該死的烤爐!他們和他們的爐子都見鬼去吧!”她說。“我簡直煩透了。下星期讓他們再找別的姑娘來吧。我要到海濱玩玩去了。”
“靠他們的善心活命?”韋妮說。她正在捏帽子上面的那幾個角角,好把它們弄得更尖一些。
“啊,親愛的,不,”弗裡斯巴依太太說。“有位夫人給我提供吃住。只是為了有我跟她作伴快活一點兒。如果我不怕把面包渣掉在床上,就是躺在被窩裡吃早點也成!”
大伙兒哄笑起來。直到弗裡斯巴依太太出面干涉,才止住笑聲。有個名叫卡西的年輕姑娘笑得特別厲害。她剛從愛爾蘭來,那張臉一望而知,還沒有經過什麼訓練。她正在攪雞蛋。
“瞧,我們把帕克太大給忘了,”弗裡斯巴依太太說。“請坐,親愛的。聽我們給你講個秘密。”
她從櫥櫃裡面拿出一瓶酒。這瓶酒跟屠戶和他的客人們喝的那瓶一樣,瓶子上面的金箔也窸窸地響著。她眨巴著眼睛,使個眼色,一根手指彎曲著,很優雅地倒了一杯酒。
“氣跑光了,”她說,“因為已經打開一會兒了。不過還能讓你喝得心滿意足。”
“我可從來沒喝過酒,”艾米·帕克說。
韋妮那張臉拉長了。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把小銼刀,磨起指甲來。
“在我以前干活的那個地方,”她說,“我們那些姑娘們大喝特喝。那時候宴會真多,每隔一天就是一次午宴。他才是個真正的闊老爺呢!不像這位,不過是個暴發戶。”
弗裡斯巴依太太說,“可他工錢給得多。他不是個黑心肝的人。”酒、廚房裡的蒸汽,還有因為想起她那位一去不歸的海員而生出的悲哀,使她變得溫和了。她打了個嗝。“對不起,”她邊說邊瞅著一只平底鍋,“我又被一件往事搞得心煩意亂了。這也正是酒的功能。”
那位年輕的愛爾蘭姑娘俯身在那盆她不停地攪動著的雞蛋上面,笑得渾身顫動。
“當心點兒,姑娘!小心把雞蛋打過頭了。”
這時,廚房裡面暖烘烘的,似乎閃爍著明亮的火花。艾米·帕克啜著杯中的酒。她很有風度地端著酒杯,就像捏著一朵花兒。她一邊瞅那杯中之物,一邊側耳靜聽她們間或談起的這府邸另外一部分人過著的生活。葡萄酒在她的血管裡流動,在她的腦海裡激起朵朵思想的火花。她簡直要站起身來,摸索著跨過那道掛著羊毛毯的門,來到馬德琳的面前。
“她真漂亮,”她說。
“誰?”弗裡斯巴依太太問。‘這位從科克郡來的胖閨女?”
卡西一邊格格地笑,一邊攪盆裡的雞蛋,就好像她只會於這兩樣兒。
“當然是馬德琳,”艾米·帕克冷靜地說。說這個從來不敢說出聲的名宇時,她的嘴唇那樣溫柔地彎曲著,畫出一條曲線。
寂靜中,韋妮把她那把小挫又放回到口袋裡,把圍裙扯得緊緊裹著扁平的胸脯。
“是馬德琳漂亮,”艾米·帕克又說。現在她已經敢於直呼其名了。
“啊,”弗裡斯巴依太太把勺子扔進湯鍋裡說,“我們還沒見過她在床上的時候是啥模樣呢!”
“這可是別人的事嘍!”韋妮大笑著說。
卡西一邊把雞蛋嘩嘩地倒進鍋裡,一邊嗤嗤地笑著。
弗裡斯巴依太太掀開鍋蓋,大團大團的水汽蒸騰而起。她那張預言家的臉在蒸汽中顯露出來。湯瀑布般地傾瀉到湯盤裡面,金黃色的湯中漂浮著切成小塊的胡蘿卜。
“別人的事。如果能把她弄到手的話。可是誰會是這個別人呢?”
她倒著湯,蒸汽中那張陰郁的臉變得有幾分慘然。
“這破湯不夠清淡,”她陰沉沉地說。“不過他們照樣喝。我才不管呢!太膩了點兒。不管怎麼說,這盤子可是法國貨。”
在艾米·帕克看來,那湯滿不錯。
“我真想坐在她旁邊,”她說,“就像她那樣,坐在那間漂亮的客廳裡,坐在牆上掛著的那玩意兒下面。那上頭繡著馬。坐在她旁邊,我要把我的那些夢講給她聽——如果我能記得起來的話。要談的事我總是說不出來。我們結婚的時候種了一株玫瑰。可從來沒有談論過它。那是最漂亮的東西中的一樣。你瞧,我也知道好多事情呢!可就是表達不出來。弗裡斯巴依太太,這話只能對你講。郵政局長的丈夫也是這個毛病。可實際上,他知道不少事情呢!”。“點個火,帕克太太,”弗裡斯巴依太太說,“你該回家了。”
“是呀,酒也喝完了,”韋妮冷冰冰地說,就好像突然生出一股醋意。她正在放湯盆,把手裡的托盤端平穩。
“好的,”艾米·帕克說。
“這是你這幾只鴨子的錢,”弗裡斯巴依太太邊說邊扔過幾枚硬幣。“要是不嫩,我倒不會介意。沒胃口,我討厭吃鴨子。先前我有個朋友死了,人們把他的肚子剖開以後……你們相信嗎?他肚子裡頭塞滿了鴨子,是被鴨子撐死的。”
艾米·帕克差點兒信以為真。
“鴨子!”弗裡斯巴依太太尖叫著。“哈哈哈!”
它一定是從門口進來的,韋妮剛從那兒出去。那塊掛在門上的羊毛毯抖動了幾下,又恢復了原狀。
“我永遠都不會跟她說話,”艾米·帕克邊收拾籃子邊說。
“那你一點損失也沒有,”弗裡斯巴依太太說。“她那個人不合群。馬德琳想的就是讓人注意她。”
艾米·帕克挎著那只空籃子站在那兒。
弗裡斯巴依太太意識到了這一點。
“給你,”她邊說邊包了幾塊剩下來的挺好的涼醃牛肉。
她希望這會是對自己心靈的一種慰藉。可是想起她那海員丈夫,又對此發生了懷疑。
艾米·帕克從那間廚房走了出來,從那所房子走了出來,從那喧鬧聲中走了出來。夜色中飛翔的鳥兒越發使她陷入困窘。它們的叫聲蓋過了湯盤上飄蕩著的柔和的談笑聲。因為那些富人們已經走進餐廳,在緊緊拉住的窗簾後面坐了下來。他們先前喝酒的那個沒拉窗簾的房間空蕩蕩的,只留下牆上那塊掛毯。
於是,艾米·帕克快步走過花園,滿眼盡是夜間飛翔的鳥兒的翅膀。有一回,她聽見——她想她是聽見了——在這同一條沙石鋪成的小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為了避免碰面,她走到旁邊落滿針松的小路上。她很緊張,心裡滿懷著希望。她想可能馬德琳借口頭痛,從餐廳逃了出來。實際上她發現黑乎乎的樹木之下走著的是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的粗壯的女人。艾米·帕克跑了起來,連自己的喘氣聲,她聽了都心煩。她把那包醃牛肉扔到前門旁邊的樹叢裡。
回家之後,丈夫問:“哦,出什麼事兒了嗎?”
“什麼事兒也沒出,”她回答道。
“有什麼好講的新聞嗎?”
“沒有,”她說。“淨說些蠢話。她們給我喝了一杯酒。我覺得腦袋發熱。”
“你喝醉了?”他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她邊擦臉邊說。“我以前從來沒喝醉過。”
她又用涼水擦了擦腦門兒,很為自己可能在廚房說出的話而後怕。她一直在想剛才把自己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別人面前這件事。但是涼水又遮住她的靈魂,在丈夫面前,她又變得那樣潔淨,那樣親切。在黑暗的花園裡,在那扇窗戶前面她所看到的、在弗裡斯巴依太太蒸汽彌漫的廚房裡她所體驗到的那種詩情,沒有稍許的表露。
她好像一根小草,被炎熱的夏天的陽光曬干了。風兒裹挾著夏季的熱氣,吹拂著早就曬干了的玉蜀黍。有許多昆蟲艾米·帕克是第一次觀察到。還有枯葉的紋理也是初次引起她的注意。這期間,丈夫忙忙碌碌地工作著,或者治一頭生病的母牛,或者修圖草場的鐵絲網。她的小兒子拿著一個綠顏色的瓶子玩土,裝滿了又倒掉,就好像這是唯一重要的一件事情。她從他們的頭頂上面望過去,等待著發生什麼事情。這事情終於發生了。就在她保持著這樣一種姿勢,懷著這樣一種心境的時候,她看見煙霧首先從那個叫作“群島”的村莊升了起來。那村莊在曾經發洪水的烏龍雅的方向。
“失火了,”她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害伯。
煙向天空升去,還只是一小縷,似乎是一株小樹,但是正在生長壯大。
她去告訴丈夫。
“是啊,”他說,“是起火了。”
他抬起頭張望著,手裡拿著一把老虎鉗,正在擰鐵絲。他當然已經看見起火了,只是沒有說出來,暗暗希望那火焰會化作一股青煙。
周圍,人們都在相互議論。女人們消息靈通。比較遲鈍的男人們不願意接受眼前的事實。有的男人一聽人家給他講這事兒就罵街。有個人甚至用手裡的鐵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頭破血流。
可是經歷了最初的猶豫和希望對那荒火可以視而不見之後,男人們開始聚集到一起。他們找出斧子,拿出麻袋,灌滿水袋,還要帶點干糧,以備外出時應付萬一。然後他們跨上馬背或者爬上馬車,朝“群島”進發。火勢就是從那兒蔓延開的。
這時,煙火已經開始發怒。暴躁的煙柱在叢林之上騰空而起。在這不成形狀的團團黑煙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正被強迫著注人空間。杜瑞爾蓋的男人們沿著叢林小路逶迤而去,有的三五成群,談論著過去發生過的火災,有的一個人走著,低著腦袋瞅腳下的土地,很為他們看到的砂粒、石頭、樹木的細枝末節而驚訝。他們發現大地具有一種粗曠的美。一種充滿傷感的愛油然而生。可是這種感情已經產生得太晚了。這場火不可避免地會使這些孤獨、寂寞的人們產生這種種感情。當他們在黑乎乎的樹木間騎著馬兒奔馳的時候,心裡覺得,留在身後的生活,才是他們心甘情願想過的。黃色的光減弱了。樹林中的動物開始向他們迎面跑來,而不是見人就逃。甚至那些剛才還在誇口見過比這火更大的愛開玩笑的人,現在也開始感覺到這場無法忍受的大火已經近在眼前。他們試圖用些粗俗的髒話掩蓋這種心情,但是沒有成功,便在馬背上吐了一口唾沫,猛地一抖韁繩,縱馬疾馳起來。
杜瑞爾蓋的“志願軍”走了幾英裡之後,碰見一個名叫特德·多伊爾的人。他騎著一匹大汗淋漓的馬,向他們迎面走來。
特德·多伊爾把帽子和勇氣都丟到那火裡了。他朝起火的方向揮動著胳膊,說“群島”幾乎燒光了。這位報信人斷言,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荒火。他那匹瘦腿支撐著的馬浸透了汗水,直打轉兒。弗拉納根和斯蘭特瑞的農莊全燒光了。他親眼看見牆壁塌下來,壓住了那個老人。格拉森家有個女人被火燒傷了。是格拉森太太的一個妹妹。她跑到那條小河——因為天旱,河裡一滴水也沒有——躺了下來,在早已龜裂的泥巴上抽搐著。盡管大家都用手掌、破上衣,或者別的什麼打她身上的火,但她還是死了。那個區被大火洗劫一空了。報信的人攤開手,把這個事實擺在人們面前。天黃澄澄的;他那雙手顫抖著。有的人家被火燒得連一塊好褥墊也沒有剩下,都有一股雞毛味。人們打開院門放那些雞呀鴨呀往外飛。它們身上燒著火飛了出去,或者大張著嘴巴吸氣,然後眼睛一翻,排排場場地死了,垂肉燒得焦黑。報信人的眼睛被煙嗆得深陷在眼窩裡,好像只剩下白眼球望著他們說話,喉結在瘦長的脖頸上蠕動。“風卷著火刮過來的時候,”那人說道,還伸出一只胳膊,很莊重地移動著,就好像那是一道火網。“火還沒到,熱氣就把樹葉烤焦了,手上的汗毛也燒得精光。”他們都去瞧他那只手,手上的汗毛果真都被燒焦了。頭上的頭發有一層燒糊了的頭發梢。似乎為了證實這一切,他們使勁兒吸了吸鼻子,從他身上嗅出一股糊味兒。“動物也被火燒著了,”他說。“那些野獸。特別是蛇。火把它們燒得都變了形。它們抽打著滾燙的土地,又盤結在一起,然後皺縮成一團。”他親眼看見一條蛇死以前咬著自己的身子,好像要讓誰負責似的。
男人們聽了這番描述之後,立刻決定返回家鄉,尋找一塊保衛社瑞爾蓋的陣地。皮博迪老先生——現在確實已經很老了——和他兒子一起坐在一輛馬車裡,像個先知。他建議再往回走一英裡就設一道防線。因為那地方有一道石頭山坡,荒草正好在那兒自然地斷開。人們傾聽著他那皮肉與筋骨間奇跡般生發出的蒼老的聲音,決定采納他的忠告。他們順從地撥轉馬頭,跟在皮博迪的馬車後面。有的人滿懷內疚,想起他們的父親。大家幾乎都對這位老人那種並不牢靠的權威懷著感激之情。
如果火隨風勢而來,他們就只好准備迎戰這場大火了。這地方實在是窮鄉僻壤、野兔出沒之地。盡是巖石和枯死的薊草。他們沿山腳把矮樹叢鏟掉,開出一條較寬的防火帶,希望荒火永遠不要從那兒跳過去。整整一個白天,直到夜晚,這個僻靜的地方人聲不絕。小樹倒下去,砰然有聲。馬兒嘶叫著,向家鄉轉過頭,充滿了驚疑。
這天,火還沒有蔓延過來,但是已經聞得見煙火的氣味,看得見滾滾的濃煙了。到夜晚,風停了,男人們又開始開玩笑了。夜晚沒有風,火不會燒多遠。他們決定先回家,第二天一早再來。有些人悄悄地希望沒有再回來的必要。他們希望第二天醒來會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他們自己那恐懼的火焰會因此而熄滅。
荒火蔓延的這些日子,女人們還在做她們手頭的活計,就好像男人們並沒有走。她們實在不知道除此而外還能干什麼,只是偶然抬起頭,看一眼煙霧繚繞的天空,從黃澄澄的陽光不面走過去的時候,腳步顯得更沉重了一些。和往日一樣,孩子們的哭聲打破寧靜;和往日一樣,她們大汗淋漓。
婦女們拿這場大火開玩笑。有的人說,大火燒過來的時候,她們就拿著賣菜、賣豬掙的那點兒現錢,跳到儲水池裡。
“我就祈禱,”多爾·奎克萊依說。
也許會因為祈禱而得救。不過並不是誰都有多爾·查克萊依這種能耐。她畢竟從那些修女那兒學了點東西。不過她們還是挺不好意思地、很生硬地念幾句祈禱詞。望著天空,等待著。
在格蘭斯頓伯裡,人們也等待著。隨著危機日漸加深,天空渾沌一片,他們愈感孤獨。阿姆斯特朗先生朝起火的方向走了一趟。回來之後,掐滅煙蒂,到果園轉了一圈,又返了口來。他得了個輕微的抽搐病,以前可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看在上帝份上,坐會兒吧,爸爸。或者干點兒什麼,”他的兩個女兒說。她們正向車道走去。
屠戶的女兒站在礫石路上,末經勞作的手交叉著放在胸前,渾身散發著科隆香水的味道。多拉小姐頭上戴著帽子,似乎已經拿定主意到悉尼去。她哥哥在那兒操持父業。可是妹妹梅泊爾總是拿不定主意,因為她遲早要跟某一位勳爵結婚。她和藹可親,長得也漂亮,一雙眼睛那麼真摯,誰看了都覺得她在傾聽他的談話。
“你怎麼辦,馬德琳?”多拉·阿姆斯特朗問。
馬德琳剛出來,向陽台走過去。她也戴著一頂帽子。那帽子她戴上十分合適,所以當她還著懶洋洋的步子走路的時候,寬大的帽簷便跟著她步子的節奏,也懶洋洋地扇動著。她穿一件白色的、看起來很涼快也很華貴的連衫裙。這個早晨,盡管災情嚴重,她的衣著依然引起人們的注意。
“哦,”她說,“我也許讀本書,然後把剛才看見餐廳餐具櫃上放著的那個桃子吃了。”
馬德琳跟大伙兒不一樣,她吃過桃子也還是那麼干淨。多拉嫉妒她這麼利索,因為她干什麼都手忙腳亂。此刻,她皺著眉頭,說:“你怎麼還有心思在這可怕的大火面前說桃子呢?”
“我想,會有人把它撲滅的。”馬德琳說。
要嘛,她就要被大火燒死。她盡管看起來很冷靜,掌心卻覺得發燒。她坐在石頭欄桿上,百無聊賴,晃蕩著腳脖子。
“群島”方向,荒火古銅色的手臂沖破團團烏雲似的濃煙,突然向天空升起。看起來就像什麼東西終於讓步了。大火蔓延著,那野蠻凶殘的破壞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阿姆斯特朗一家不得不承認,它是不會在格蘭斯頓伯裡駐足不前的。他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堪一擊。他們就是花錢也擋不住這大火的。
馬德琳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想著她的愛人,現在正坐在他那張油光珵亮的寫字台前。有一次她去看望他,他就坐在那兒。她吻了吻他那梳得光溜溜的腦袋。因為那是屬於她的。那是個虔誠的腦袋。而這種可贊美的品德正是她認為她所希望得到的。她坐在欄桿上,晃蕩著腳脖子。疑惑也就從那個時刻開始。她的臉上現出幾絲疑慮的陰影。不管怎麼說,在一般的旁觀者看來是這樣。不過,每逢夜間,站在樹下,他們總可以發現這種疑慮的表露。她常常哭得啞然失聲,或者還沒弄清怎麼一回事情,便從模糊不清的夢境中驚醒過來。
但是她心裡清楚,她終究要將自己的疑慮連同湯姆·阿姆斯特朗的錢財一起,裝進自個兒的口袋,大體上過那種她一直向往的生活:宴會、珠寶、紅木家具、明亮的燭光。只是這天早晨,這場顯然可以毀滅所有這些意願的大火使她心裡煩躁不安。什麼東西都會化為灰燼。因此,她等待著,讓灼熱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照在臉上,而正常情況下,她是絕對不會這樣。而且在石頭欄桿上弄斷了一個手指甲。
與此同時,阿姆斯特朗小姐已經放棄了說服別人跟她一起去悉尼的念頭,讓人套車去了。她要乘車到班加雷坐火車。她希望趕快離開此地,不要再去想這場大火。可是她的妹妹盡管害怕,還是希望待在這兒,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此刻,她愈發易動感情,也愈發溫柔了。有一次,她給一位用斧子砍傷手的男人包扎傷口,倉促之間,竟然愛上了那個男人。她總是墮入情網而又不知所措。只得留待時間的流逝,或者父母出面解決問題了。
陽台上這兩個女人除了正式場合作作樣天以外,平常並不喜歡對方。可是眼下,優柔寡斷以及對目前這種叫人迷惑不解的局勢的認可,使她們站在了同一條戰線。她們不由得靠近了一點。如果不是覺得太蠢,幾乎會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這可真夠瞧的,”當樹木倒下火焰騰起的時候梅珀爾·阿姆斯特朗說。
“啊,可憐的人們!還有那些小孩兒!”屠戶的妻子哭喊著。她正站在樓上一個窗口前面,懷裡抱著她的珠寶盒。
她是個軟心腸、沒主意的女人,跟她小女兒一個類型。阿姆斯特朗太太對自己的富有往往懷著一種負疚之感。她願意慷慨解囊,積德行善,但並沒有意識到,正是她自己使得這種慈善事業成為必要。她性子太慢了,說話也是慢吞吞的,聲音做作。聽她說話,你會覺得是在等一只雞蛋從那張嘴裡掉出來。經過幾年堅持不懈的努力,她終於認得了幾個法文字,當然是指閱讀。她挺高興,結果就松懈下來,不再學習了。她喜歡抬起腳丫子,讓人們看她拇趾的囊腫。人們都為之驚訝。似乎沒人治得了她這毛病。
這是這場大火還在遠處燃燒、還沒有燒透那幾層包裹著她的和藹與慵懶而將她的思想與靈魂完全暴露之前的情形。這天早晨,她到屋子裡轉了一圈,屋裡擺著別人送的瓷杯和玻璃器皿。她感覺到僕人們多少年來一直在笑她。她把一個價格昂貴的波希米亞高腳杯一會兒放到這兒,一會兒又放到那兒,結果掉下去打碎了。不過這已經無所謂了。屠戶的妻子徹底垮下來了,連顫抖怕也不會了。
他們就這樣等待著這場大火。這場一生中已經等了好多年的大火。還有那些夜晚。夜晚,雲朵和濃煙一起沿著地平線燃燒。鍾表的滴答聲,蟋蟀的鳴叫聲,簡直叫人無法忍受。心似乎包裹在潮濕的被單裡。
第二天早晨,杜瑞爾蓋下面那些村落裡的男人們已經准備好了防火帶,等待大火的到來。看起來,它是非來不可了。在兩股熱風進發的間隙,那仿佛是用細樹枝編結而成的叢林在一片靜謐中吱吱咯咯地響著。後來,大約十一點鍾,有一兩個“觀察哨”正在稀疏的樹蔭下打盹,另外那幾個漫不經心地聊天,似乎也已經忘了他們為什麼在這兒待著。突然,空氣濃重得像溶化了的玻璃。
“來了,”他們說。
那些正坐著或者正躺著的人們連忙站了起來。沒穿襯衫的人們賣弄般地抽動著身上的肌肉,摩挲著胸膛上的汗毛,好集聚起身上的力氣。可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現出他們心裡頭的困窘不安。那灰顏色的熱土馬上就把他們的唾沫吞沒了,連一點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這一段時間、皮傅達老先生一直坐在一塊石頭上,盡管天氣很熱,還是嚴嚴實實地裹著一件從前似乎被當作馬被裡子的上衣。看起來,發生什麼事情他都不在乎。大概這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他確實很老了。皮膚附著在還剩下的那點肌肉上面,皺皺巴巴,好像半透明的鱗片。一雙手伸展開來,像火柴棍,放在樹節似的膝蓋上。在面臨一場災難的時候,他大概毫無用處,甚至是個負擔。可是現在,大伙兒都願意他留在這兒。他可以給他們一種安慰,因為他是經歷災難活了下來的。
現在,他像一只晰蠍,舌頭在兩片干裂的嘴唇中間移動著,開始說出一個預言。
人們正准備迎戰大火。他們移動著腳步,拖著砍下來的樹枝,打算用它們打火,或者用鐵絲在比較粗的樹枝上捆綁著袋子。就在他們這樣准備的時候,皮博迪老先生說話了。
“正在發生一種變化呢!”他說,伸出舌頭在干燥的空氣中做著某種試探。
“變化?”有人說。“火舔著屁股,瞧我們發生變化吧。我們要變成蹦高的猴子,一直蹦到山上,再翻過去,而且是屁股冒煙。”
“啊,不。風會使火轉向的。變化正在到來,”皮博迪老先生用微弱的聲音說。他向後縮了一下,就好像有人從他的墳頭上走過去,或者他預言的那股涼風真的吹進他的皺紋裡面。
在這個仿佛是被熔化了的早晨,除了皮博迪老先生之外,人人大汗淋漓。叢林開始飄起裊裊青煙。那煙在枝葉間繚繞,好像是樹枝、樹葉釋放出來的。守護家園的人們開始在四處彌漫的煙氣中呼吸,而且眼巴巴地看著第一股火焰滾滾而來。誰都意識到企圖和這場大火決一死戰簡直毫無意義。
一只狐狸驚叫著,從一片矮樹叢中跑出。它身上的火比它本身還凶猛。
大火確實來臨了。
幾團黃煙就像裝在一個袋子裡似的,猛然間噴湧而出。叢林裡濃煙滾滾,烈火熊熊,枝葉畢剝作響,斷裂開來,傾倒下去。大火先燒著下層叢林,然後向空中竄去,把整個森林都包圍了。樹液絲絲地響著,一只鳥從半空中跌落下來,除了烏由全身冒火,掉進在烈火中痛苦掙扎的樹枝之中。叢林之上的蒼穹,在滾滾翻騰的煙火中,顯得毫無同情之心,依舊那樣遼遠、湛藍。火苗在最高的樹枝上飛舞,顯示出它的勝利是必然的。
但是等大火燒到荒山這邊山坡上天然的屏障以及人們為了應急而開掘的這條防火帶,皮博迪老先生的預言真的變成了現實。那些揮舞著樹枝和綁在樹枝上的麻袋沖出去迎戰大火的人們,那些拍打著竄上這塊荒坡的條條火舌,也打著那些進出來的活物的人們——因為他們總得做點兒什麼,不管多麼荒唐可笑——開始感覺到了那種變化。一開始,肩腫上似乎有涼颼颼的東西輕輕地吹。起初他們幾乎沒有注意到,那風太輕也太小了。可是就在人們打火,就在他們的胳膊、胸脯開始被火灼傷的時候,風兒凝聚起力量,直到那大火的邊緣也感覺到這股從南而來的寒意。風和火一起在滾燙的巖石間搖曳。人們開始感覺到他們正在贏得勝利。他們能笑出聲兒了。
“我對你們說過嘛,”皮博迪老先生說。現在沒人聽他說話了,因為這已經是他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了。
每個人都在吹著火勢的風中暢快地呼吸著。他所經歷的這個奇跡使他興奮,力量和英雄氣概重又回到他的身上。因為這場大人即使不是由於他的努力而被控制,至少是在他的眼皮底下發生的。因此,以後他可以永遠對別人誇耀這件事情。
到下午晚些時候,荒火看起來已經精疲力竭。它轉向那條石頭溪谷,跟風僵持了一會兒,又被迫退回來,回到它剛才燒過的那一片曠野,在它大獲全勝的地方死滅了。風掠過那焦黑的、青煙燎繞的原野,反過來又想扇起那已經是星星點點的、最後的幾片殘人。但是火已經再沒有什麼可以賴以燃燒的東西了。一旦它的“狂熱”消失,就很難設想,在這塊煙霧彌漫的、方圓多少英裡的土地上,不久前才發生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也很難斷定是否有某種更重要的品質會從那一片死灰中產生。
不管怎麼說,這些救火者在獲得煙就從他們中間穿過去的了不起的經驗之後,又聚到了一起。現在,他們擦掉臉上的汗水,大笑著相互說,這火根本算不了什麼。只有正在穿襯衫的斯坦·帕克不做這種興高采烈的評論,而是盡可能長時間地把腦袋藏在衣服裡頭,免得讓人指名道姓地叫他說自己的意見。因為年紀太大,也因為他的預言千真萬確,皮博迪老先生又縮作一團,心裡明自,現在已經沒人再需要他了。
打火的人們正在周圍轉悠,或者說正在受用他們剛剛得到的寬慰和友誼,看見有三四個孩子沿著山脊朝他們跑來,好像是來找他們的。這幾個孩子直奔這伙男人而來,顯然是懷著一種目的。他們的速度一直沒有減慢,頭發飄拂著,被風吹直了。他們跑啊跑啊,直到非常近了,近得你可以看見他們臉上的雀斑、膝蓋上的癡,才停了下來。
孩子們的肋骨在衣裳低下急促地起伏著。但他們還是設法喘過氣來,你一言我一語,把他們帶來的消息斷斷續續地講給了大人們。他們說格蘭斯頓伯裡西邊失火了。是早晨著起來的。比利·斯克利維諾看見有一個地方著了火,然後第二個。現在好幾個地方燒起的大火連成一片,燃燒著。人們都怕這場風——方向正好助了火勢。杜瑞爾蓋和班加雷之間好幾個農莊已經被大火燒光了。
孩子們講完了。他們氣喘吁吁看著大人們,希望他們能做點什麼。
他們當然要做點什麼,只是一時間又變得臉色蒼白,不願意承認這場大火的存在。但是在這焦黑的山坡上,出現在孩子們眼前的——他們的眼睛顯然總是習慣於看事物的真面目——是每個人都想起他的家園。迄今為止,他們一直認為他們的房子不論是磚頭的、木頭的、鐵皮的,還是表皮板的,都很結實。他們想起了自己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財產。而沒有這一切,也就不成其為他們自己。因此,在掌心揉過一撮煙末之後,或者咬一小塊嚼煙,准備在路上嚼之後,他們便給汗漬斑斑的馬備好鞍子,或者把馬套進車轅裡,立刻向家裡奔去。
杜瑞爾蓋以西的村野一片火海。那條大路從班加雷開始一直上坡,就從這一帶穿過。任性的風助著火勢,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它會在夜間停息。火似乎沉悶了一點,少了一些熱情,一陣一陣地爆發。但比起劫掠了“群島”的那場大火更加堅定,信心十足。這些男人們騎著馬向他們的家園、向這場新燒起的大火奔馳而去的時候,開始感覺到四肢疼痛,眼睛也如針扎般地刺痛。因此,當女人們迎到門口,向他們訴說他們已經知道的事情時,他們很是氣惱。從馬背上跳下來,邁開兩條似乎有點兒羅圈的腿徒步走時,又被那無可推卸的責任搞得心情沉重。牲口被火和未來往往的人們刺激得興奮異常,旭著蹶子跑過來,瞅著男人們。留在家裡的那幾條老狗啞著嗓子汪汪地叫著,從籬笆下面爬過來,朝他們呲牙。那幾個孩子誇耀著他們叫回大人的功勞。期待和歡迎包圍著男人們,把他們搞得很緊張。他們真想爬到什麼地方,在睡夢中求得解脫。
胡亂吃過妻子們端到他們面前的肉,不小心燙了嘴,打了幾次飽嗝之後,男人們開始爭論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看起來皮搏迪老先生的靈感已經耗盡,要不就是生氣了,反正他是沒影兒了。有幾個人又跨上馬背,向杜瑞爾蓋跑去,那兒至少是個中心。實際上那裡只不過有個十字路口的路標、郵政局和雜貨鋪。郵政局那位大局長倒挺高興。夕照中,她的皮膚顯得更黃了。她走出來,站在煙塵之中,兩條戴棕色套袖的胳膊交叉著放在胸前,把她從南來北往的人們那兒聽到的種種消息告訴人們。她很有點舉足輕重呢!
“保衛者”們聚集在一起,躑躅徘徊。那些住得比較遠的人焦急地四處張望,希望找到一位鄰居,好使自己空虛悵惘的感情有一個可以依附的對象。在這漸漸濃重的暮色之中,看不出該往哪裡去。死灰飄蕩著,落在枯草上面。
然後,大火自己開辟了一條道路。它顯然正向通往格蘭斯頓伯裡的那幾道山坡蔓延而去。風助著火勢,溪谷裡那洋洋自得的火舌從一張張黑洞洞的大嘴裡吐出來,四處亂舔。暮色愈濃,黑乎乎的下層叢林裡出現了一個個金色的、火的圖案,一輪蒼白的月亮升起,頗有歉意地斜掛在樹木慘白的枝頭。
現在來打火或者看熱鬧的人們,甚至孩子們,開始聚集到格蘭斯頓伯裡。就好像這兒在施放煙火。因為天氣悶熱,有的女人為了舒服,穿著拖鞋跑來了。可是男人們眼窩深陷,表情嚴肅。這一天,他們已經對火的高深莫測作了一番探究,天曉得他們都看到些什麼。盡管距離不遠,他們大多數人還是騎著馬。因為這樣,他們就能離開大地了。這個傍晚,到處是馬嚼子的光啷聲,馬鐙的丁當聲,人們說話以及喘息的聲音。阿姆斯特朗先生很高興地看到,所有這些人穿過牧場,踏上大路,向他這兒擁來。他已經有點兒著急,如果他們撲滅這場大火,他該怎樣報答他們。
那所大房子裡面有幾盞燈亮了起來。因為誰也無法相信,災難真的就在眼前。大概總會有人想出辦法。不過盡管懷著這種希望,那樓裡住著的人大部分還是出來了。飛蛾和女僕們的帽子在樹木間搖曳。格格的笑聲不時從什麼人豐滿的胸膛裡發出。那是那位廚娘的靈魂在搏斗。它要極力從她那身制服下面掙脫出來,到黑暗中迎接它的命運。這位廚娘除了一口鐵皮箱子之外,沒有什麼可以失掉的,因此,她簡直就要迎上那場大火了。她第一次伸出那雙粗糙的大手,撫摸大樹的樹干,特別是那些滲出樹液的樹干。她很快就消失了。黑暗中,只留下她撞了別人時發出的一串長長的、格格的沉悶笑聲。她不小心,一頭栽進一片怪扎人的樹叢,在樹葉間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抓住一根樹干,心裡懷著恐懼,緊緊地抱著。
那河谷在風平浪靜的日子裡,從格蘭斯頓伯裡望去是一片好景色。現在人們已經沿著它去打火,或者像一條細流,慢慢移動,希望在到達谷底之前,能想出個戰勝荒火的好計劃。可是黑暗已經把大多數人思維的能力甚至行動的力量都劫奪走了。人們還沒有到昏了頭相信奇跡會發生的地步。他們被毫不留情地引到這場大火眼前。火焰沿著樹木呼嘯而上,然後從樹干上面滾落下來。那同樣變化多端的火焰形成一個個火球,在枯死的歐洲蕨中滾動著,火花飛濺,火球時而分開,時而聚合。但是不管它們怎樣運動,怎樣變幻,總是在燃燒。面對這樣一場所向披靡的大火,打火的斗士們簡直沒有勝利的希望。他們那一張張皮革似堅韌的面龐倦怠已極,充滿敬畏。火焰逼近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有的人已經開始用他們折下的樹枝打火。可是就像一群對如何使用自己僵硬的四肢不得要領的人一樣,亂打一陣。他們缺乏信心,而這一點和他們的行動是相互矛盾的。
可是樓上那些人們都得到一種安慰——人們都到河谷裡打火去了,而且他們之中許多人身強力壯。梅珀爾·阿姆斯特朗這天晚上毀了她的日記,現在又想起那次航行時她愛上的那位高級船員。樓前的草坪上聚集著一群粗俗的、渾身散發著臭氣的人。當她從這群看熱鬧的人們中間走過去,和他們逗樂的時候她對這天晚上這種無政府狀態,又是喜歡,又是怕得發抖。沒有人對此懷有特別的感激之情。眼前這一幕,是給這所別墅的主人看的,也是給他們看的。有些女人已經心安理得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孩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碧綠的草坪上睡著了。沒睡著的就直盯盯地瞅著那所房子,就好像能掰下一塊,嚼著吃了似的。梅珀爾·阿姆斯特朗那一雙淺淺的藍眼睛在黑暗中變得深沉了。她開始為一幅掛毯而感到羞愧。那掛毯上的獵人們沒完沒了地吹著號角,小姐太太們站在那兒,手拿扇子、香袋,或者別的賞心悅目卻又說不出為什麼要拿著的小玩意兒。梅用爾·阿姆斯特朗轉過身,背對著那扇燈光明亮的窗戶,可供選擇的景物卻只有漫天大火。現在那烈火似乎在呼嘯,那些與大火抗爭的、黑乎乎的人影,手裡揮舞著燒焦了的樹枝,看起來簡直滑稽可笑。這時,人群中只有梅珀爾·阿姆斯特朗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她真想親吻,真想抱著愛人的腦袋,把他盡情地吮吸。但是這陣子她沒有戀愛,盡管和目前並不存在的英國貴族稱號幾乎要訂婚了。
火燒得離這兒到底有多遠,從那黑乎乎的人影的大小就看出來了。火光中他們已經變大、也變清楚了。現在他們那莊嚴的舉動已經清晰可見了。人們對於經常出現的寂靜感到驚愕。
事實是,滅火的人們不但精疲力竭,而且簡直被大火搞得神魂顛倒。他們直盯盯地望著它,望著那張開大口、洞穿了叢林的金色的火的洞穴。有的人此刻已經變得那樣冷漠,那樣空虛,簡直可以鑽進火的洞穴,賠上一副骨頭。很少有人不被這火的魔力所屈服。不是火被他們制服,而是他們被火控制住。
因此,他們總是後退。看起來就好像正張開雙臂歡迎火的到來。就在這時,正在左翼打火的斯坦·帕克順著赤裸裸的肩膀瞥了一眼,喊道:“嘿!火從琵琶彎上來了!”
那些身影如蜘蛛的人們聽到他的叫喊,都回過頭朝左邊張望,那裡果然火焰熊熊。那火是間接引起的。一定是風把它吹過來的。火蔓延開來。人們看得出,他們將被裝進格蘭斯頓伯裡下面的一個“口袋”裡,被火包圍起來。已經魂飛魄散的軀殼將被烈火烤灼。
於是,每個人都自然而然地開始後撤,直到他們都站在花園的草坪上,陷入他們身上帶回來的煙氣和人們提出的問題之中。誰也回答不出那些問題,誰也並不真想讓他們回答那些問題。向他們問這問那,只是為了使他們自己心裡踏實些。煙火滾滾而來,許多看熱鬧的人站在路旁,隨時准備回家,搶救出自己那些壇壇罐罐。
有幾個自願來滅火的人把一個卷著水龍帶的卷盤拖到礫石鋪成的車道上。水龍帶固定在一個壓力很小的龍頭上,先是發出一陣不怎麼好聽的聲音,跳出一只青蛙,然後慢悠悠地流出一股水來。不過,這畢竟是一種安慰。山坡下面的大火從一株樹竄到另一株樹,直到把它們完全吞沒。而從琵琶彎燒起的大火也像一支後續部隊,煙火熊熊,沿著溪谷一節一節地爬了上來。
到這時,這幢大房子黑乎乎的,愈顯陰沉。屠戶和他的妻子還在繞著它徘徊。阿姆斯特朗太太把她的珠寶盒丟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想起她對上帝還有幾筆沒還的舊賬,也就把這樁事給忘了。她用一雙戴著鑽石戒指的手撥著煙霧,對那不成形狀的濃煙嗚咽起來。
“太太,也許風向會變,”一位年輕婦女站在她身邊,平靜地說。“或者會來一場暴風雨。天氣這麼悶熱,而且好像總要打雷。”
“永遠不會了,”阿姆斯特朗太太歎了一口氣說。“不會發生的,現在我清楚了。”
她顯然已經心中有數了。那位年輕婦女透過濃煙彌漫的夜色仔細地觀察她。
“我只是想拿出我坐的一把舒服的椅子,”屠戶的妻子說。“路易這個路易那個都挺好。可一把舒服的椅子不是拿錢能買來的。樓上有把椅子我可以整天坐在裡面,它簡直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了。可是……”她突然打斷話頭,從往事的回憶中掙脫出來,“馬德琳在哪兒?我一晚上都沒見她。”
“馬德琳?”艾米·帕克問。她就是站在那兒的那個年輕女人。
“是呀,”阿姆斯特朗太太說。“她是我兒子的未婚妻。她已經跟我們一塊兒住了好幾個星期了。”
就好像別人不知道似的。
“馬德琳——”阿姆斯特朗太太喊道,移動腫脹的腳踝瞞珊著,四處尋問。
但是誰也不知道。
“沒看見,”梅珀爾·阿姆斯特朗說。“我不記得最後一次是在哪兒看見她的。她頭痛,說要到花園裡走走。我想她是想出來透透氣。可我看見她站在她的房間裡讀些信。不過,也許是這之前,或者是之後?我說不准了,”梅珀爾說。
她覺得內疚,盡管沒有理由為此內疚。大火逼近,濃煙灌滿鼻子,嗆得都腫了。有許多種感覺,許多種沖動萬使她願意,也無法解釋,無法控制。她的連彩裙不知道在哪兒劃了個口子。男人們抱著水管向那幢房子澆水的時候,射到她身上,胸前濕透了,衣裙貼在胸口,就像沒穿衣服似的。現在沒有什麼必要為馬德琳遺憾了,不管她是死是活,或者正從樓梯上走下來——人們經常看見她的這種舉止——一直走到樓下才開口說話。
可是艾米·帕克——她在夢裡見過馬德琳,而且經常在夢鄉最富於靈感的時候因她說話——知道她還在樓上。她閉著雙眼躺在床上,或者猶豫不決,從窗口望著大火,長長的頭發披激下來。
“啊!”人們叫喊著。“你們看見了嗎?沒法兒阻止大火燒到這幢房子跟前了。那些老松樹最容易著火。”
那些松樹一直等待著,奉獻給這場大火。火從溪谷竄上來,在組成幾個復雜的隊形之後,便撲向擠作一團的松樹。於是,火的“擁抱”燃起那樣一支激情澎湃的火炬,照亮了每一張臉,照亮那臉上最為隱秘的、夢幻般的表情。梅珀爾·阿姆斯特朗用胳膊捂住了胸脯。
阿姆斯特朗太太在松脂燃燒的臭氣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滔滔不絕地講著什麼。這時候,她開始大聲疾呼,要找一個犧牲者了。
“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姑娘,”她說。“湯姆永遠都不會相信。他只是上星期三才買回那個訂婚戒指。”
文米·帕克看見那戒指是鑽石的,四周都是火。
“斯坦,”她碰了碰丈夫,說。他是在松樹起火的時候到她這兒的,為了在混亂中待在她身邊。“斯坦,”她說,“你去樓上,把那個小姐弄出來吧。你知道嘛,就是騎馬從我們那條路上走過的那位。紅頭發。”
眼下,斯坦·帕克可沒打算對妻子唯命是從。他知道,在這明亮的大火面前,他是一個處於守勢的遲鈍人。他在等待,不是要給予,而是要得到什麼。他在驚疑之中,生了根似地站在那兒,血管裡面流動著的似乎是松脂。妻子不得不又碰了他一下。她頗有權威地碰了碰他;她對他的全身是那樣地熟悉。但是如果這個敬仰烈火的人不是被火所觸動,他還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是不是燒掉更好呢?她晃了晃像鉛鑄成的雙腳。這雙腳沒有把他帶到過很遠的地方。窗簾被鐵環揪扯著,朝外面飄拂。有幾個窗口透出更其柔和的燈光,在肆無忌憚熊熊燃燒的大火的映照之下閃爍,充滿懷舊之感。他從未做過的事情,從未見過的東西,看起來都包容在這幢房子裡面,而且那房子向他敞開了大門。他的腦袋被它想象中的烈火般的壯麗景象攪得一陣眩暈。他准備接受它的邀請,沿著那房子的走廊,或者說火的曲徑,去闖一闖了。
“我去試一試,”他邊說邊穿過瑟瑟抖動的草叢。阿姆斯特朗太太叫喊著告訴他該干些什麼,但他聽也不聽。
文米·帕克覺得她正在失去對丈夫的控制,覺得她也許做了一件蠢事。而他在這樁事情上表現出來的勇敢,將是唯一的安慰。
大家都為斯坦·帕克站出來采取某種積極的行動而感到高興。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下了地。現在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觀賞這一切了。於是他們舒了一口氣,安定下來,甚至那些就像為另外一次洗禮揭開序幕,抱著力量不大的水龍帶往樓房上澆水的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在正向裡面走去的斯坦·帕克的身上。水越發漫無目的地噴了出去。
屋子裡面一片寂靜,大火和易燃的松樹搏斗著,劫難暫且還未光臨。那是一種讓人不舒服的寂靜,’盡管寂靜中不時有輕微的響動。一只貓從一張用花毯裝飾的椅子上拽下一個毛線團,在靜悄悄的小屋裡玩,拉出長長的灰顏色的毛線,把自己纏了進去。空氣污濁,灰蒙蒙的煙已經飄然而來,一縷一縷地在枝形吊燈上繚繞。有一股煙像根長長的毛線,從門下飄散開來,吸引了那只鐵灰色的貓。它猛撲過去,從煙塵中穿了過去。
一進這座房子,斯坦·帕克便毫不懷疑,他是應該來的。有一盞還亮著的燈,放在一本書旁。燈光映照下,他似乎比平常更魁梧了。他走動的時候,身影和蟄伏在那裡的那盞枝形吊燈糾纏在一起。吊燈發出輕微的叮呤聲。他發現自己走進一個發出音樂般響聲的洞穴,便在一片昏暗中微笑著,想起曾經從母親——他的老師——的一本書裡讀過的劇本《哈姆雷特》。那一切他都忘了,直到再從這充滿詩意的屋子裡穿過。這屋子他只需輕輕觸一下門,便向他敞開了。
他走出這個房間,從一塊掛毯旁邊擦肩而過。掛毯在他的肩頭顫動著,輕輕飄拂了幾下,又歸於永久的沉寂。如果你能忘掉這場大火,這樓裡的一切在這個夜晚便都處於一種永恆的狀態。走廊裡,特別是走廊盡頭,時間仿佛凝固了。在那昏暗與幽深之中,立著幾把掃帚,掛著幾件冬天穿的外套和皮革做的污漬斑斑的舊大衣。有一匹馬一碰就搖動,馬肚子上什麼東西在格格地響。一頂粗糙的女式草帽掛在一個鉤子上,還散發著玫瑰和陽光的氣息。煙氣尚未駕到,黑暗把這幢房子保護得這樣嚴實,此刻還用不著害怕。你等著聽牆那邊的人聲,那尚且活著的人們的聲音。
因此,他不得不從寧靜的走廊掙脫出來,重新回到眼下危急的局面之中。他打開一扇門,走進一間很長的屋子。那裡面擺著鏡子和一張張毫無生氣的椅子,鏡子一閃一閃地顫動著。他那雙笨頭笨腦的靴子在這兒顯得十分寒愴。現在這當然已經無關緊要了。如果時間在那令人窒息的、擺著櫥櫃的走廊裡凝固了的話,在這裡又開始流動了。這個房間的一扇窗戶外面,有一株雪松。現在,連村干上最小的節瘤和縫隙都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劃破黑暗,紫紅色的煙雲在樹枝間流動、盤桓,鑽到房子裡面。於是這個男人像那株樹一樣,也在煙火中漂動起來。他那笨手笨腳的身影似乎在竭力記起來這兒的使命。他當然是來這兒找什麼人的。現在她正坐在這樓裡的哪個房間,裹著綢緞,戴著珠寶。如果她不想聽他說話,他就像挾一捆燕麥一樣,把她攔腰一挾,趕快帶到樓下。可是,她或許要聽他作一番自我介紹,這就讓他為難了。還有,要接觸她的身體。他已經為她那柔軟的肌膚而感到緊張了。
外面,大火已經占據了一個新的立足點。不知道什麼東西,卡嚓一聲壓斷一根樹枝,甚至是整個一株樹。一張四散開來的火光的大網,撒進這個房間。事實上,男人只是在瞬息之間墜入夢鄉,現在又變得充滿活力,專心一意了。他向後踉蹌了幾步,撞在一架從未有人彈過的豎琴上面。豎琴發出震人心魄的、悲槍的響聲,立刻推動著他,跑出這個房間去尋找馬德琳。
現在這幢房子裡面,黑暗已經不那麼濃重了。斯坦·帕克在一片昏暗中奔跑著。他在黑暗中找到樓梯,跌跌撞撞向樓上爬去。他的手像著了火,摸著樓梯扶手向上爬。他肩負著某種神秘的使命,向上攀登的時候,覺得急速飄動的襯衫拍打著肋骨。上面房間裡的空氣還不算污濁。但是明亮的火光也已經破窗而入。高大的家具赫然聳立,甚至在這樣的光線之下,桃花心木也格外觸目。那張屠戶選來躺在上面苦心修煉的普通鐵床,鍍上一層耀眼的、讓人覺得很了不起的金光。
在接近這最緊張的一幕時,這位救星或者說犧牲者——這一點尚未搞清楚——呼吸變得更急促了。他穿著那雙笨重的靴子,跌跌撞撞,在身後摔開一扇扇房門,甚至踢著家具。這些房間有的也是一望而知的倉皇和混亂。主人們都跑了,拉出來的抽屜懸在桌子上,櫥櫃門敞開著,隱秘暴露無遺。漂亮的東西都凋謝了。花瓶裡的花兒枯死了,梳妝台前美麗的情影消失了。不知道是誰把假發丟在地毯上。它躺在那兒,因為露出真相而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它似乎正在等待大火燒進這個房子,在火舌把它吞掉時發出一聲尖叫。
火還沒燒進來,斯坦·帕克一陣風似地沖進這幢房子的心髒地帶,看見她正背朝他站著。因為外面的大火是第一位重要的。
馬德琳穿著一件肥大的長袍。那袍子在火光下閃出許多種光彩。她那滿頭秀發垂下來,披在肩頭。因為下午天熱,她把頭發都解開了。因此,當她回轉身面向他的時候——因為她不可能對他的到來充耳不聞——他覺得,他從來沒有見過有誰能像這個穿著閃閃發光的長袍的女人這樣光彩奪目,飄飄欲仙。他站在那兒,感覺到他可能說出來的那番話像一團什麼東西堵在嗓子眼裡。他幾乎希望發生一場災難,把他們倆都毀了。如果天花板能塌下來……
馬德琳卻說:“我在看火,已經燒到下面的教室裡了。教室裡有一個制型紙做的舊地球儀,小姑娘們經常用它記各個國家的首都。現在似乎一下子就化為灰燼,太可怕了。”
但是,情形也完全可能不是這樣。這番話或者是因為憎惡,或者是因為喜悅,像朵朵細浪慢慢地從她嘴裡湧出來。在她說出之前,便在喉嚨裡泛著層層漣漪。也許是那火光使她變得柔弱、馴服了。她的嘴唇很薄,說完這番話仍然半張著。馬德琳不喜歡自己這張嘴巴,她希望嘴唇更豐滿一些。盡管誰也不認為這算什麼缺點。她的容貌整體上是如此美麗,些許瑕疵也無法影響她的美貌。
斯坦·帕克沒有聽她說些什麼。因為這沒有必要。火星飛濺,和大團大團紫色的煙霧一起,從窗前掠過。這對於他是一種安慰,因為他用不著再看馬德琳了。他可以說;“他們派我來把你救出去,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如果我們不趕快走,火就燒到樓梯上了。快跟我走。我把你送下去。”
“啊,”她說,“他們派你來的。”
她向他走了過來,腳下踩著一些舊信。她一直在讀這些信,讀完就把它們隨手扔在地板上。她走了過來,但還不那麼順從。
“我待在這兒當然很可笑了。可我自個兒也不怎麼明白為啥要待在這兒。你一定以為我瘋了。”
他可是最怕她這麼嘮嘮叨叨。可她沒有走得很近。他只得在地上蹭著一雙腳,希望有什麼辦法,不接觸她的身體就把她帶下去。
“誰都會有發瘋的時候,”她說。
她走到他的身邊。他看見她的眼圈剛干。這就讓他更加缺乏信心了,因為交給他的是一個不幸的人兒。
馬德琳說:“我希望這一切過後,我不會成為別人的負擔。”
她准備跟他走了,但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能救她出去。他可能采取的所有可以奏效的、誠實的行為,她都只能是懷著一種譏嘲去接受。這使她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哀。
他心裡想,他是否能從他自己完全不同的經驗當中為她提供點暗示。但是這種可能性像一個影子,從門口溜走了。
“如果我們從這兒走,”他對她溫和地說,“我想,我們一定能找到一條從樓後面出去的路。”
“我應該給你領路,”她說。“你是第一次進這幢房子。”不管他是不是第一次,她的那種傲慢已經“拍板定案”了。“如果我們從那扇掛羊毛毯的門出去,就能走到後面的樓梯。”她的口氣和緩了,沒有把它稱之為“僕人走的樓梯”。
她說了這話之後,人也變得更柔和了,親手打開那扇將不同等級區分開的沉悶的門。
可是那兒也已經著火了。火燒著僕人們走的那道用普通木頭做成的樓梯,發出陣陣爆裂聲。火焰盤桓而上,要尋找新的獵物。女人和她的“救星”站在那兒朝下望著。他們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好像鍍了一層金。大火新的勢頭似乎多少改變了他們先前的模樣。為了尋求力量和勇氣,他們相互間靠攏得更近了。
“看來非得再找一條路不可了,”斯坦·帕克說。
因為這兒已經無路可走,他們回轉身,從女僕們住的那些小匣子似的房間跑過去。那些房間是她們換帽子、洗身子、夢想茶余飯後聊天的地方。她們貼在牆上的皇室和聖人們的畫片已經失去了威嚴。只剩下一張張的紙留在那兒,先前的神秘已經蕩然無存,斑斑點點,落滿了蒼蠅屎。
馬德琳快步走著。她已經握住他的一只手,給他看這看那。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非常小,我想還是讓人抱著的時候,碰到一場大火,”她說,聲音由於周圍的火已經變得很高。她願意把心裡想到的每一件事都講給他聽。“我剛剛想起來,是映在一堵堵高高的白牆上的火光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我能記起一只鳥籠子,可是那只鳥籠子怎麼樣了,就想不起來了。暫且還想不起來。我想那場面一定太可怕了。現在我又經歷了第二場大火。”她笑著,把火光映紅的頭發,猛地朝肩膀後面甩去,恰似一團燃燒的火。“我好像注定要被火燒死,可你……”她停了下來。
他們已經來到前面的樓梯口,滾滾濃煙讓人看不清火的走向。
“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你。你一直沒能對我講什麼,現在就更不會講了。”
“沒什麼可講的,”斯坦·帕克說。
他離她很近,看見她已經變得面色灰黃,幾乎很丑。這使他心裡舒服一些。她那非常漂亮也顯得非常脆弱的鼻子旁邊,有一個小點兒,像顆麻子。他突然希望自己的臉能陷入她的肌膚之中,去聞那溫馨;希望能分開她的兩個乳房,把臉貼在乳峰中間。
她看出了這一點。他們一起在濃煙滾滾的樓梯口燃燒。現在,她不得不承認,而且是毫無反感地承認,他身上的汗水使她.沉醉。如果可能,她會從他的一雙眼睛鑽進去,不再回來。
實際上,他們已經開始了一次旅程的最後階段。他們摸索著走下似乎變軟了的樓梯,在灰黃色的濃煙中挪動著腳步,慌亂中把對方的手錯當成樓梯扶手,又把扶手錯當成手。有一回,他們的目光相遇,可是還沒來得及接受對方的目光,便又收回去了。因為這個煙火與綽綽人影混雜的世界,一切都更柔和了。
他們走到樓梯中間的平台,感到火舌已經舔了過來。他們屏住呼吸。現在,馬德琳的美貌已經不復存在,斯坦·帕克可能有過的任何情欲也都煙消雲散了。他在自己的軀體之內變得渺小而孤獨,拉著那個面色灰白的女人。
“不,”她說,“我不能。”
她情願滾下去,燒死在大火之中,因為這更容易忍受一些。
他把她抱了起來。現在他們已經不再是肌膚相觸,而是筋骨相連。然後,他們掙扎著穿過大火。他們似乎不再生存。他們已經進入一種痛苦的狀態,部分地失去了知覺。他抱著她,兩條腿仿佛身外之物,繼續摸索著前進。她的牙齒緊貼著他的面頰,表現出他們同樣的痛苦。
“瞧!他在那兒!”人們叫喊著。“他們在那兒,他把她救出來了。”
聚攏在這所燃燒著的房子四周的人們看著火勢,情緒已經達到頂峰。他們看見斯坦·帕克抱著那個年輕女人踉踉蹌蹌沖出來,便開始喊些充滿感情的、鼓勵的話來,或者只是失聲叫喊。他們已經被煙火熏黑,但燒到什麼程度還說不清楚。
斯坦·帕克就這樣出來了。他把那個女人抱在懷裡,她的身體僵硬而彎曲。他繼續往前走。涼爽的空氣使他恢復了理性。而與這種理性同來的是為發生過的這一切而產生的不安和局促。
“她莫非死了?”人們壓低嗓門,相互尋問著。
她沒有死。她把臉藏在他的脖子下面,她還不願意伸出頭來看外頭的情形。她差不多蘇醒過來了,咳嗽著,哭泣著,開始在他的脖子上面蹭她的臉蛋。
然後,小湯姆·阿姆斯特朗——她的愛人。他是聽說這場大火之後,從悉尼趕回來的——跑上前把她接了過來。他看起來既英俊又干淨,袖口潔白,身上散發著朗姆酒的氣味。
“馬德琳!”他喊道。
她還在哭著,咳嗽著。他把她放下。她說:“別管我,我沒事,只是嚇了一大跳。”
然後,她雙膝跪下,干嘔起來。她抱著腦袋,甚至爬到了地上。大多數人出於驚訝和憐憫沉默著。可是有一兩個人卻爆發出一陣大笑。
“馬德琳,親愛的,”小湯姆·阿姆斯特朗抑制著自己的厭惡,在大伙兒面前向她伸出手來。
“求求你,”她說,“別碰我。現在別。”
她爬起來,盼用著向黑暗中走去。她的頭發被火燒光了。
難道這就是馬德琳?文米·帕克暗暗問自己,心中並無遺憾。她的“傳奇小說”就此結束。
這當口,要不是事態有了新的發展,格蘭斯頓伯裡這場大火甚至會把圍觀的人們繞個精光。但是,在那滾滾濃煙以及人們激動的情緒之上,一種巨大的變化一直醞釀著。另外幾團濃雲飄蕩在這幢熔爐似的房屋之上,開始灑下沉重的雨滴。一個小孩伸出手去接這天上落下的珠王。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手上,他開懷大笑起來。當閃電劈斬熊熊烈火的時候,人們還心懷疑慮。可是一聲驚雷炸裂開來,連他們置身其中的灰蒙蒙的廢墟與灰燼也為之震動時,人們都驚恐地叫喊起來。雷雨總算下來了。人們大笑著,吮吸著雨水,在聲聲炸雷面前,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大雨傾盆而下,證實了其實烈火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人們在雨水中游逛,仿佛他們自己就是條條小溪。雨水在女人們的乳房間流淌,灌滿了男人們的口袋。他們得救了。聞著灰燼的氣味,他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人們懷疑,班加雷這邊可能還會有一條火舌殘留下來,或者在另外一邊——遠至烏龍雅。
於是,人們又開始鑽回到他們熟知的那個世界。他們是被那滾滾濃煙從那個世界的各個出口逼出去的。
艾米·帕克把手搭在丈夫身上,她本可以問他許多事情。
“我們走吧,斯坦,”她說。“燒得厲害嗎?我們必須把傷口包扎好。告訴我,”她說,“覺得很糟糕嗎?”
“不,”他說,“傷得不厲害。”
他覺得雨水打在肩膀和胳膊的傷口上面一陣刺痛,不由得向後縮了一下。但這只是肉體表面上的創傷。如果他正在顫抖,那是因為他從大火裡面鑽出來的時候,已經虛弱得像個小孩子。而且在閃電的照耀之下,他看見了自己剛出來時的神態和表情。他沒有再去看那個曾經和他一起站在樓梯口的女人。他把這件事情扔到腦後,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當他們在雨水中穿行的時候,妻子還想著這樁事。
“她嚇壞了,可憐的人兒,”她說,透過黑暗望著他。“那麼可怕的一次經歷!”
究竟是怎樣的經歷,她也想見識一番,可惜不能。這很讓她煩惱。斯坦在那座燃燒著的房子裡面找到馬德琳的時候,他會跟她說些什麼呢?她渴望在燈光誠實的照耀之下,重新獲得她的丈夫,雙手捧起那張臉,看清楚他的思想。
大雨如注,他們跌跌撞撞地走著。閃電照亮她的臉,種種想法在她臉上顯現著,但是從他的臉上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於是,她只能為丈夫從大火中救出那個女人的勇敢行為感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