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艾米·帕克多次想生個孩子,可總是不成功。
“這段路寸草不生,”她笑著說。
因為奎克萊依家或者歐達烏德家亦無所出,帕克夫婦便采取了一種回避現實的態度,故意裝得沒有孩子也親密。他們寬慰自己,這所整潔的、斯坦和奎克萊依家的小伙子們建造的房子,並非封閉他們生命的盒子。當然,他們仍很年輕,他們的弱點只偶爾暴露,還可以像作夢一樣打發掉。即使環境已經迫使他們開始思索,也是糾纏不清。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清理那一團思想上的亂麻的工作進展不大。他們也祈禱。祈禱的多少要看他們信仰的強弱變化了。他們相愛,有時候激情滿懷,偶爾也抱著一種怨恨。他們也許不像過去那樣,總希望廝守在一起,而是更珍視靜謐的時刻,甚至緬懷過去的憂傷。有時候他們相互安慰:
“就像現在這樣,我們也可以過得挺好,”斯坦·帕克說。“要是有了孩子,他們到頭來責怪你一輩子。”
確實如此。
艾米·帕克通常是個快活、勤快的年輕女人。她到門廊外頭摔打撣帚,或者坐在一截樹干上剝豆子。如果生命的浪潮在她內心深處湧動,那地方也沒人覺察到這些。大家都尊敬她,也喜歡她。只是有時候,她眺望著周圍的景色,一張臉上充滿饑渴的神色,或者擔心房頂被狂風掀掉,不過只是偶爾這樣。就這樣,帕克夫婦在這一帶繼續受人尊敬。要說挖個坑、砍棵樹,或者緊要關頭給馬釘掌,誰都比不上斯坦·帕克。他只消用臨時湊合的工具,就可以在比別人短的時間內干完。當然,他這是從他父親那兒學來的。如果什麼時候,有一首詩或者有一種對上帝的幻覺幾乎在他腦袋裡形成,誰也不會知道。因為人們並不談論這種事情,或者說你不會注意到這兒的人有這種習慣。
到班加雷的半道上,蓋起一座教堂,供周圍的居民們做禮拜。有些人去,在那兒祈禱,唱音韻繚繞的贊美詩。與其管這叫做禮拜,還不如說只是一種比較文雅的活動,至少對大多數人是這樣。由於受她的教養中比較文雅的那部分的影響,艾米·帕克也去做禮拜。她喜歡唱那種悲哀的聖歌。如果說她敢於有什麼越軌的舉動,那便是在心裡琢磨丈夫的肩膀何以變得那樣遙遠。她心裡納悶,穿著節日的禮服,呆在教堂裡的時候,斯坦在想些什麼?她從臉上攆走幾只蒼蠅,還有惱怒的陰影。她為他內心深處的那些感受而懊惱。那種感受比她自己被那悲哀的贊美詩所激起的渴求更加微妙。她的聲音纏綿徘惻,多少有點春心蕩漾。她有一瓶香水。到教堂做禮拜時,她把瓶子晃晃,往身上灑了一點兒,給熱烘烘的馬鬃和塵土也平添了一股香氣。當她張著豐潤的雙唇唱歌的時候,她看起來純明透亮。她的本質也毋庸置疑。可是對於斯坦,你就有點兒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這男人自個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腦子裡頭一片混亂,因為妻子正瞅著他,此外還得注意應付做禮拜說的那些話。他的身體——他在某種程度上為之羞愧——使他帶著幾分尷尬與謙卑聯系起來看待。但事實上他是愈發謙卑了。當他沒能攀援到那祈禱的頂峰時,他就上下打量自己,或者打量教堂靠背長椅的木紋,發現這二者都有瑕疵,而且沒有多少希望可以加以糾正。盡管有時候,在籬笆外面馬兒戴著嚼子咀嚼的時候,在聽到某句突然給人以啟迪的話的時候,在鳥兒銜著雜草在簷下築巢的時候,在有人突然說了幾句包含了那麼多承諾的話的時候,靜謐也確實降臨。這靜溢也許是上帝的恩賜。
帕克夫婦的日子過到這時,他們的鄰居奎克萊依老爹死了。那是一個落霜的早晨,他在上廁所的路上,摔倒在酸模草叢中。他躺在那兒,等到大家發現,已經死了好長時間了。幾位有經驗的女人給他洗了身子,他被放在一輛大車上,一路顛簸送到墓地。墓地在一塊白草萋萋的草地上,那是班加雷的公墓。死者留下的寡婦這時也只是勉強支撐著出席葬禮。她把一束金盞花插到一個廣口瓶裡,可是當天就被山羊給叼走了。這樣一來,那逝去的老人連那束凋零的花的最後一點哀惋也沒有得到。
當天晚上,送葬的人們回到他們各自居住的地方。大家都把奎克萊依老爹忘到了腦後,除了他那又老又瘋癲的遺孀,又丑又溫柔的女兒,以及斯坦和艾米·帕克。這樁事時常把他們攪得心神不定。黑暗中,他們相互摟抱著,一起抵御死亡的可能。他們息息相通,精神上壯大了許多。他們愛撫的手使對方的身體又暫時獲得一種生命的活力。
除了這種死亡的暗示,他們的生命是堅定不移地存在於世。現在他們已經有一小群奶牛了,還有兩頭牛犢,一頭胖乎乎的小公牛。帕克夫婦轉到以養母牛為主。金黃色的燈光是他們點燃的晨曦,銀白色的霧氣從他們的嘴裡吐出來,在臉前飄逸。他們像身邊嘎吱嘎吱的洋鐵桶的把手一樣僵硬,穿過落滿寒霜的院子去擠牛奶。
日於艱難的時候,斯坦·帕克到班加雷築路隊干活,周末才回家。他越發沉默寡言,越發干瘦,也越發冷漠了。鋪路用的石碴於的塵土揚在臉上的皺紋裡,但是他們存起了一些錢。艾米擠牛奶,然後把牛奶送出去,送到班加雷以北的地方。那兒現在定居下來的人越來越多了。
斯坦一連幾個月給阿姆斯特朗先生干活,賺了不少錢。阿姆斯特朗先生是個有錢的屠戶。他在這兒蓋了一座別墅。他飛黃騰達,已經到了紳士的份兒上,而且可以用那紅磚別墅表示他的顯要了。這座別墅建在離帕克家一英裡遠的地方,周圍是花園。月桂樹做成的圍籬,樹影婆娑,曲徑通幽。有扇窗戶鑲著彩色玻璃。還有一座女人的石雕。那女人用一雙手羞羞答答地遮掩著赤裸裸的身子。
斯坦·帕克在屠戶的花園裡干了一陣子,通常是在那周圍干活兒。他砍木頭,給宰了的雞鴨煺毛,燒樹葉兒,給那些橢圓形的玫瑰花花壇和長方形的美人蕉花壇鋤草。這些花壇把花園裝點得絢麗多彩,但沒有什麼特色,跟普通公園一個樣。但屠戶很滿意,他覺得這已經很壯觀了。他裹著皮革制成的護腿,焉然是一副鄉村紳士的派頭。他跟僕人們說話時總是快快活活,隨隨便便,邊說邊揉搓著口袋裡頭的錢。這種態度使得斯坦·帕克不由得垂下眼睛。別的僕人卻利用了主人的信任,不是變得貪心不足,就是變得目空一切。但是屠戶覺得這是自個兒用錢買來的——被敲詐或者被傷害的特權。看到斯坦·帕克做出來的是另外一種反應時,阿姆斯特朗先生自己反倒覺得很窘。他不住氣地干咳著,東瞅瞅,西瞧瞧。不過他很尊敬帕克。他本來已經夠慷慨大方的了,如果斯坦敢再朝前邁出一步,他准會付給他更多的工錢。
當斯坦·帕克不再受雇於他,回自己的農場干活的時候,阿姆斯特朗先生有時候喜歡騎著馬過來。他斜跨在他那匹挺壯實的馬身上,告訴這位曾經是他的雇工的男人和這陣子在帕克家幫工的那位名叫弗利茲的德國老頭,怎樣割高粱,怎樣堆放。然後,阿姆斯特朗先生心滿意足了。他那張刮得很干淨的臉和他的皮護腿都閃閃發光。他拿一串樹葉遮擋陽光,眺望著這塊土地。他的態度表現出對一位家業永遠不會增加,更不能和他相比的小戶人家的屈尊和贊許。逢著這樣的時候,他特別願意對那位德國老頭表現出一種帶著優越感的關心。同時,冷嘲熱諷,開開玩笑。一方面因為他是個外國人,另一方面因為屠夫很難說清楚這老頭在帕克家確切的地位和身份。
有一天晚上,弗利茲背著一卷行李來到這地方。得到允許之後,他在帕克夫婦原先住的那個小棚屋裡一張簡陋的床鋪上睡了一夜。那陣兒,他正生病,肚子咕嚕咕嚕叫得挺凶,便在棚屋裡面住了下來。他用一種麩子和糖漿的混合物治肚子——到底是什麼毛病,一直沒搞清楚。他不斷通告病情,帕克夫婦常給他一兩個先令和一塊煮好的胸叉肉。他們喜歡他那雙德國人才有的清澈的藍眼睛,而且對他的態度的持久性立刻認可了。
“這兒有把椅子,弗利茲,你可以用,”艾米·帕克說。“有點搖晃。不過毫無疑問,可以派用場。”
弗利茲干許多活兒。他幫著擠牛奶,燙洗那些大罐子,還能出去送一趟牛奶。大多數早晨,他屋裡那盞燈最早劃破院子裡的黑暗。傍晚,他把那張椅子搬到門口,坐在他種的那行盛開的向日葵中間。葵花籽曬干以後,他就嗑那裡面的仁吃,把黑色的、尖尖的殼吐在地上。
就像一只該死的鸚鵡,人們常說。
他們對眼前發生的這個滑稽而簡單的行為大加嘲笑,而且希望這種行為不發生才好。因為凡是他們經驗之外的事情,都沒有權利存在或者發生。
這個德國老頭卻說:“葵花籽的油對身體有好處。”
他不介意別人的態度。誰也駁斥不倒他的信念。於是人們都搖著腦袋,朝那些葵花籽殼生氣地撇著嘴,轉身走了。
弗利茲來了沒多久,雨季就開始了,而且從來沒有這樣下過。剛開始,倒很正常。像平常一樣,陰雲朵朵;像平常一樣,時斷時續。間隙當中,還可以晾晾被單。那些無法放牧的母牛,也可以飽餐冰涼的嫩草。
“這雨可要下個沒完呢!”弗利茲說。
“是呀,是要下一陣子,”斯坦·帕克淡淡地說。因為眼下這雨和他還沒有多大關系。
他踩著一攤攤的稀泥走了過去。德國老頭卻因為還要下的暴雨搖著腦袋。母牛遲鈍地凝視著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等那細雨霏霏、水霧淡藍的“蜜月”過去,雨開始正正經經地下起來了。在那可怕的、無休止的雨幕籠罩之下,人和動物的生命都顯得那樣短暫,那樣無足輕重。盡管在暴雨來臨的最初階段,雨終究還只是雨。人們的皮肉把它當水來接納,人們在心裡嘟嘟噥噥地抱怨。但總覺得遲早要下完。
可是情形糟透了。房子簡直不成其為房子了。似乎只留下一個雨水抽打著的尖尖的屋頂。人們一到夜晚便不再干活,他們側著身子坐著,一張張臉又黃又瘦,傾聽著那如注的雨聲,懷疑著各自心裡的動機。雨總在不停地下著。在他們的睡夢中下著,沖刷著他們的夢境,撩撥起他們的恐懼和憤怒,讓他們在睡鄉那灰蒙蒙的雨水中沉浮。
“聽,艾米,”斯坦·帕克半夜裡醒來說,“廚房又有地方漏雨了。”
一只鐵桶傳來滴水的聲音。那是他們放在第一個漏雨處接雨水的。現在木柴上又傳來滴水聲。雨水開始光臨他們的小屋了。起初只是一點點,但確已來臨。
“我們還有一兩個盆兒呢,”艾米笑著說。她正躺在他們那張沒遮沒攔的床上,挨靠著丈夫的身體。她或許可以拿他的身體來抵擋一陣子雨,不過也沒有多大的信心。“把那個破鐵盆放到那兒,斯坦。我先前還想把它扔掉呢。幸好沒扔。它還能盛點水。把它放過去。”
於是她聽見他的腳踩在地板上面的聲音。只一兩步。她心裡覺得一陣寬慰。但這種寬慰沒有維持多久。因為不一會兒,她就又聽見那漸漸瀝瀝的雨水聲。
連綿不斷的大雨占據了他們的全部生活,連他們自身也被排除在外了。他們披著麻袋,從院子裡跑過,去做一天裡不得不做的活計。他們的手指在母牛的乳頭間,習慣地滑動著,擠著牛奶。可是與那如注的、景色壯觀的大雨相比,那實在是一條可憐的、白色的細流。
那天,斯坦·帕克從城裡回來,那匹馬疲憊、瘦弱,似乎掉光了毛的腿浸在水裡,挽具的皮帶也泡得脹鼓鼓的。他說:“烏龍雅河水上漲,人們都被困在中國坪上了。”
“我們在山上,”他的妻子說。
她試圖保持心中的溫暖與自信,穩坐在她的山上。她把熨斗貼在面頰上。今天是她熨東西的日子,她不想聽烏龍雅的洪水。
“是啊,”丈夫說,“我們是在山上。可是中國坪上那些可憐的人們該怎麼辦呢?”
“我也不希望中國坪有誰遭到不幸,”婦人說,一股熱烘烘的被單的氣味從她那個充滿決心的熨斗下面升了起來。“我不過隨便說說罷了。我們住在山上,我忘了阿姆斯特朗先生說過這山是多少英尺了。我總是記不住數字。”
她沖那冒著熱氣的被單用力地把熨斗推了過去——或者說是沖那綿延不絕的雨推了過去,反正是一回事。所有的行為,或者所有的事實,都突然歸結為雨。雨仍在下,而且還要繼續下。在他們頭頂之上,雨水從屋脊分開,然後順流而下。只因為得到了那塊鐵皮屋頂,他們才可以在雨的華蓋下生活,並且相互斗嘴,不想接受對方的意見。
“我餓了,艾米,”男人說。“有東西吃嗎?”
他站在那兒,向窗外望去,望著那密集的雨幕。
“有啊,親愛的,”她說。“有一小塊挺好吃的醃豬肉,還有塊蘋果餡餅。不過等我干完了這點活再給你拿。”
於是,在那令人愜意的被單的氣味和廚房的溫馨中,這婦人又一次控制了自己的丈夫。是啊,如果他們的孩子活下來,她也不會管得比這更嚴的。她心裡很是高興。
但是男人正朝屋子外面眺望,看那茫茫雨幕。妻子不知道,他的思想早已從她的身邊溜走了。他仿佛正站在一塊小小的高地之上,那下面便是烏龍雅先前那條河。這條河他以前沒有見過,但聽人說過。他想起那個腰裡系著圍裙的老太太,那兩三個比較年輕的女人,那個細高的男孩,那群羊,那些奶牛,還有那些黃眼睛的母雞,擁擠在最後一個小島之上,臉上都是同樣一副遭了災的表情。這小島便是他們先前的高地。牛在那已經看不到河道的黃乎乎的大水中游泳,閃閃發光的角在水中沉浮。除了那位老太太在用掉光了牙齒的牙床吞咽洪水前,對上帝大聲抗議外,已經不能從牲畜的哀叫聲中分辨出人的叫喊聲了。而人們被黃乎乎的洪水卷走時,高舉著的胳膊就像牛的角一樣地安詳。
“怎麼了?”艾米·帕克問。她已經把那盤噴香的醃豬肉端過來,放到廚房的桌子上面。“你不來吃嗎?弗利茲和我喝過之後,茶已經放了一會兒了。不過,你喜歡喝濃茶。”
“是的,”他說。
男人在桌子旁邊坐下,吃妻予端上來的飯。
她挨靠著他,讓她身上的暖氣和他那顯而易見的寒氣交融在一起。他抬起頭望著她,一雙眼睛在微笑。這正是她所希望的。
是這場雨把你搞得心煩意亂,她在心裡說。我們倆總是有話可說,或者幾乎總是,即使什麼話題也沒有。
她望著窗外的雨,暫且鎮靜下來。因為她已經把他們的行為全部歸結到這個簡單的原因上了。
雨繼續下著。簡直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把腦袋藏起來喊一聲“喂,我在這兒呢!”
斯坦四處張羅著干活兒的時候,雨水順著手腕流了下來。但是在斯坦看來,這場雨已經不再僅僅是和他個人有關系的事情了。已經下了這麼多個星期,確已超出個人的范圍了。因此,當德國老頭跑來對他說,母牛不吃東西,因為草上有沖下來的淤泥,牛只是聞一聞草,可就是不吃。他覺得這簡直算不了什麼問題。他甚至覺得這母牛已經不是他的了。這幾個星期,他的責任感已經被雨水從他的心底沖走了。如果他要采取什麼行動,那只能是為了別的什麼人的利益。
後來,消息傳來,烏龍雅鎮請求人們自願幫忙,給被洪水圍困的人們運送物資,把婦女和兒童運走,幫助災民渡過難關。於是,斯坦·帕克跟歐達烏德以及區裡別的男人們,一起出發去那條大河。去運用他們的力量,去打聽、傳播些小道消息,甚至說不定會被淹死。總之,不管怎麼說,那暴漲的洪水似乎是將他們從樊籠中釋放出來了。這些男人們坐著皮博迪先生的馬車,喝著歐達烏德帶來的一瓶酒,唱著、笑著,向那條大河駛去。
斯坦·帕克卻沉默無語,因為無話可說。淫雨之中,他緊裹著外套坐在那裡,等待著見識那條壯麗的大河。
直到它終於出現在眼前。
“啊!”他們都在大車上驚呼,變得沉默不語了。
那渾黃的大水被灰蒙蒙的雨抽打著,泛起層層漣漪,橫在他們眼前。這裡先前是一塊平原,現在是水的世界。洪水從窗戶湧進房屋,在一個建築物的尖頂下面旋卷著。死樹枝頭棲息著小烏,就像風向標。
當大車到達烏龍雅鎮的時候,鎮長穿著油布雨衣,正忙著指揮救災。一些太太身穿雨衣,在藝術學校給災民們分粥和面包。自願來救災的人們被帶到一艘平底船跟前,介紹過這地方的地形之後,就讓他們朝紅山方向劃去。人們斷定,那兒的兩個農場被洪水圍困了。
洪水的世界寂然無聲。劃船的人們也都緘口不語。因為有一種莊重的感情攫住他們的心,也因為他們的肌肉和筋骨還不適應眼下的工作。他們激動不安的呼吸聲和雨絲麗線落在洪水上的刷刷聲交織在一起,他們的心像槳叉那樣單調而十分沉穩地冬冬冬地跳著。
“我們這是上哪兒去呢,邁克?”奧塞·皮博迪問道。
“沒什麼特別的去處,”歐達烏德說,他的呼吸聲就像是在空氣裡澆了金屬一般,沉甸甸的。
裡斯·多克放了個屁,大家都笑了起來。
當他們劃著船,穿過先前的伊拉瑞加牧場時,大家的心緒都好了一點。密匝匝的樹枝劃著他們繃得很緊的肋骨。相互沖撞的洪水和黃乎乎的旋渦戲弄著他們那條不大靈巧的小船。但人們還是那樣默默無言地劃著。讓他們這樣在洪水中漂浮現在看起來顯得奇怪。除了斯坦·帕克,誰都開始覺得這很奇怪。到了這時候,斯坦·帕克心裡明白,一個人是什麼事情都能碰上的。他也明白,並不只是烏龍雅鎮鎮長指給他們這條平底船的方向,他們才到這兒來的。他劃船的當兒,被洪水淹沒了一半的世界,對於他已經變得如同自己的思想一樣地熟悉。他接受了他們這種陌生而又無法避免的地位。然而,對於這種地位,他又不能做出什麼解釋。事實上,倘使見到那位災情調查官,他大概只能沖他羞怯地笑笑。他記起了那些他從來沒有說過,但也從來沒有忘記的事情。他記起媽媽被埋葬之前的那張臉。當她的頭顱展示了那雙眼睛過去一直深藏著的東西時,他感到,對於她周圍的那些事物是否堅不可摧,有點把握不准了。但是,在洶湧的洪水所造成的這個散亂的世界,在那水中漂搖的樹木之下,顯然,所謂堅不可摧是不存在的。劃船的人使勁兒劃船。他聽著伙伴們的呼吸聲。那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當他們在那流質一般的樹下劃船的時候,樹葉窸窸的聲音似乎潛入他濕淋淋的皮膚,離他更近了。
後來,奧塞·皮博邊喊了起來。右邊,靠近一座蟻家,有一個圓鼓鼓的東西在沉浮。他們向那個方向劃去,發現原來是個男人軟綿綿的屍體,身上的衣服被洪水浸泡得全都成了黑色。那人光溜溜的臉被魚兒一點一點地咬嚙著。這原本是預料之內的事情。
“哎!”劃船的人驚呼著,把屍體打撈起來放在船底。
他們充滿活力的皮膚不相信死亡。他們的鼻孔大張著,漸漸發自,軟骨看得清清楚楚。就像那些動物在地底下發現死亡的跡象,但依然拒絕承認。
斯坦·帕克彎下腰,用一條麻袋蓋住了那張泡得像橡皮球似的臉。然後,他們都干咳著清嗓子,有人往水裡吐唾沫,別人便也學著他的樣子吐了一口。他們繼續向前劃行。
當他們劃船前進的時候,一幢幢房屋裡面先前靜謐、平安的生活的七零八碎,從身邊流過。有一張空蕩蕩的椅子,一塊咬過幾口的奶酪,一疊變得像蜘蛛網似的信件,一塊黑莓莖稈編成的跪墊,一頂羽毛浸在水裡的帽子,一個嬰兒用的便壺,一本在伊澤基爾那一章打開的《聖經》。所有這些東西漂過來又都漂走了。倒是他們那條船,是靜止不動的。還有他們撞上去的那座房子幾乎是靜止的。
“喂!”歐達烏德把腦袋伸進一個窗口喊道。“屋裡有人嗎?是郵差來了,還有消防隊,合二而一了。”
大伙兒都笑了起來。眼下,他們做什麼都很一致。
在那靜俏俏的屋子裡,桌子已經擺開,似乎正准備吃飯。一只蝸牛在桌布上慢慢地爬著。椅子在一汪水裡泡著。那水是從一扇敞開著的門湧進來的不速之客。洪水至少是團結一致的。只是人走了。因此,在這種情形之下,當他們手扶著外面的牆壁,繞著那幢房子劃船的時候,歐達烏德覺得不妨把手伸進去,拿一瓶壁櫥架上放著的酒,喝上幾口,這也是為了血液循環嘛,最後干脆把它放到船裡帶走了。
有人說這是偷竊。
“不是,”歐達烏德嘴巴濕潤潤地說道。“誰都看得出,這道理像大白天一樣地明白。把這瓶酒留在這兒毫無價值。把它留在架子上,可以說跟扔了一樣。”
大家都不是那麼貪杯,便不再答碴兒了。一個泥濘的小屋裡,盥洗池邊放著的一副緊閉的假牙。
然後,船劃走了。“船員”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似乎只留下肋骨和兩條胳膊,而把整個軀體留在了身後。就像那些逃難的人們把他們的房屋留給洪水一樣。他們只有打個手勢,吁吁喘氣的份兒了。
劃到一個地方,斯坦·帕克看見一棵樹權上卡著一個長胡子老頭的屍體。但他沒有跟別人說這樁事。他只是劃船。那條不大靈便的船兒,也接納了所有這種“忽略”。很快,那個仰面朝天死在樹上、沒有面部表情的老人,便消失在顛簸的船兒和濃濃的雨霧中了。
有一所房子在一座高崗上,現在那裡成了一個小島。一個盤著挺重的發髻的瘦小但很機靈的女人向“岸邊”跑來。
“我還以為你們永遠不會來這兒呢!”她喊道。“我一直在這兒等啊,等啊。爸爸坐著孩子們去年夏天做的一條小破船走了。我對他說:‘你瘋了嗎?你可千萬不能坐那玩意兒走。’可他看見有頭公羊卡在一棵樹上。”
她站在岸邊,腳下是洪水的泡沫和漂浮著的破柴爛草。她那大張著的嘴巴因為興奮沾著一點白沫。
“你們有誰看見我爸爸了嗎?”她問道。“一個白胡子老頭。”
誰也沒看見。
“現在好了,”她說。“我就說過嘛,他們總會從城裡派人來幫我們的。我已經把東西都打成包了。”
她跑了起來。
“可是爸爸怎麼樣了呢?”她半道停下,踮著腳尖兒說。
他們說,也許她父親已經在哪兒上了岸。
“是啊,”她說。;“但願如此吧。還有機器,你們知道嗎?我得帶上我的機器。”
“什麼?”裡斯·多克問。
“啊,”她說。“縫紉機。”
她從走廊裡抱出縫紉機,小腿碰在踏板上,擦破一塊皮。
“我只關心三樣東西,”瘦小的女人說。“那兩只山羊和這台縫紉機。山羊已經沒了。”
“縫紉機也保不住了,太太,”歐達烏德說。“要不然,我們就得都沉到水底。”
“那好了。我就呆在這兒了,”那女人說。她的名字叫威爾遜太太。
她開始大聲哭了起來,手指頭抓著縫紉機的鐵部件兒。
因此,大家只得硬把她拉到船上,就像拉她的那只柳條包。那裡面塞滿了她的東西,還攔腰捆著一根帶子。
“你們不該這樣,”她哭喊著。“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事。先是丟了山羊,現在又丟了縫紉機。”
“啊,”她摸著船底麻袋下面那堆鼓鼓囊囊的東西,很平靜地問:“這是什麼?可別是具死屍。”
正是,他們說,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個可憐的年輕人。
“我從來沒見過死人,”她若有所思地說。“就連媽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跟前。我到莫斯維爾布魯克去了,和親戚們呆在一起。這台機器就是他們送我的。”
她又哭了起來,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斯坦劃船的時候,眼前坐著的這位婦女,又使他從對於死亡和洪水深沉的思索中回到他自己。他咬著嘴唇,看起來顯然是因為劃船費勁兒。但是實際上是因為他沒敢把她父親的死訊告訴她。他心裡說:要告訴她,不過再等一會兒,現在不。他繼續劃著,滿懷著對於別的那些劃船者的友誼和那位婦女的憐憫。她穿一件舊罩衫,上面是開著小紫花的校形圖案。斯坦·帕克想起烤面包的日子,仿佛看見面團在他們的大鐵盆裡發了起來。妻子揉面團的時候,臉頰發燒。整整一天,他光顧劃船,還一直沒想到過她。可是現在,劃船的時候,能想起她來真叫他高興。
這天晚上,皮博迪老先生回他們那個區,斯坦讓他捎話,說還要在外頭呆一兩天,看能幫點什麼忙。
從山區來的自願救災隊在一家馬車行的馬房裡過夜。他們睡在散亂的馬槽裡。新墊的干草直往脖頸裡鑽。整整一夜,馬廄裡、睡夢中,他們又抓又撓,輾轉反側,嘟嘟噥噥地抱怨。歐達烏德在橡樹酒店喝了點兒酒,就躺在雨地裡睡了。他說他是為了吸點新鮮空氣。但是大伙兒抓著他的腋窩、腳脖子,硬把他抬了口來。然後,大家又在暖烘烘的睡夢中輾轉反側起來。馬兒呆在黑天鵝絨般的夜色之中。人們都忘記了馬廄裡雨水的滴答聲。
斯坦·帕克半夜醒來一次,想起他一直沒跟人說過那位瘦小女人的父親已經死亡,甚至當朋友們帶著她和她那個柳條包離開洪水上岸的時候也沒說。他沒法講出這件事來。有些事情你是沒法說的。想到這裡,他又心安理得地入睡了。在馬廄那暖烘烘的飼草裡,在那細雨連綿的夜晚,睡得更沉了。
天還下著雨。
歐達烏德太太說。這是一次全國性的災難。農場都被沖垮了,許多可憐的人無家可歸。總督的妻子向人們募捐。太太們公開出售一些小玩意兒和她們存得太多的東西,因為災民和孤兒們沒有面包填肚子,盡管那些政客們在視察的時候——當然是坐著船——講起話來也都滔滔不絕,許願要發放補助金,還有別的什麼,最好是能給人們一塊像樣的面包和一條能保暖的褲子。
“因為,”歐達烏德太太說,“空氣對肚子沒半點好處,除了放出來是個屁。可是空話呢?連屁股也遮不住,甚至連剛落地的、狗娘養的小崽子的屁股也遮不住。”
然後她攏起滑落下來的頭發。頭發上也沾滿了雨水。
艾米·帕克這三個夜晚獨自躺在床上睡覺,在那張一邊暖和、一邊冰涼的床上輾轉反側,兩只腳貼在一起揉搓著,聽著從廚房頂棚落進臉盆和水桶裡面的雨水聲。她說:“這討厭的雨簡直把我膩煩死了。”
“聽我說,親愛的,”歐達烏德太太說——話裡已經頗有點煽動的味道了,“我們去看洪水好嗎?”
“跑這麼遠?”艾米·帕克說。“我可從來沒有到過烏龍雅。”
“啊,那可是個好地方,”歐達烏德太太說。
“那兒有四家酒店,一個面粉廠。有一次,我們還在一個大帳篷裡看馬戲團演出。不怎麼遠。我們可以隨身帶點兒干糧。親愛的,那會是一次短途旅游呢!我們干嘛要呆在這兒?”
帕克家走廊前頭的玫瑰看起來已經很茂盛了。這玫瑰是他們從先前那所舊棚屋前頭移過來的。雨水沖刷著粗壯的枝干,又被黑色的刺分開。凋謝了的玫瑰花變成褐色,落了一層,在雨水中腐爛著。
“這兒的生活真夠嗆,”艾米·帕克說。“四周一片泥濘,等著雨停。”
“你手裡切圓白菜的工夫,鞋就發霉了,”歐達烏德太太說。
“也許我們能在那兒見到他們,”艾米·帕克說。
“肯定能!”歐達烏德太太說,“他們那些自願救災的人全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敢打賭,酒店老板請他們喝不花錢的啤酒呢!因為他們從水裡打撈出那些可憐蟲。”
歐達烏德太太直說得這位年輕女人為自己的丈夫激動起來。他的那張臉是最勇敢的。她仿佛又看見他坐在皮傅迪的馬車裡,連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似乎不屬於她,而是屬於所有那些男人們。就這樣,男人們一起坐著馬車走了,好像他們為女人們感到羞愧。
“不過,如果到擠牛奶的時候趕不回來,我可不能去,”她抱著一線希望說道。
“我問你,如果趕不回來,又有什麼關系?你們不是還有那個德國老頭嗎?他要是連奶頭也不能扯一扯,連牛奶也不能送一送,要他干嘛?就讓他排命往肚裡塞東西吃,呆在那個破屋子裡頭,把褲子都撐破嗎?”
於是,再無話可說了。
她們坐著歐達烏德家那輛帶彈簧的馬車,在那條黃泥土路上顛簸著,朝烏龍雅進發,車輪濺起朵朵水花。那匹馬甩著它那稀疏的鬃毛,踐踏著泥濘的路面,就好像它樂意這樣做似的。不管怎麼說,開始的時候,連它的骨頭都失去了往日的憤懣。甚至它喘氣的聲音都是歡樂的。
歐達烏德太太說:“在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馬戲團裡,有一位小姐在兩匹白馬的屁股上跳舞。從這匹跳到那匹,還穿過一個大鐵圈。樂隊奏得抓抓叫。哦,我真喜歡看馬戲。能叫人消遣。他不喝酒的時候也喜歡看,就像那次。啊,就在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馬戲團。我們花了三個便士才在一塊草地上坐下——或者說,那是一團亂草,人們一直在那上面亂踩——我們坐在那兒吃我們帶來的小餡餅。他越發變得不要臉皮了。你聽我說,他喝了大概不超過一品脫。哦,也許是兩品脫。你知道他那個樣子。他是在‘橡樹酒店’,或者是在‘葡萄串酒店’喝的?這倒無關緊要。總之,他喝醉了,扯起褲子,要騎那匹總愛猛地彎腰跳起的小馬,我挽著他的胳膊。‘抓牢點兒,’我說,‘你這個不安份的東西,你還沒看夠那些馬戲,那些小丑,那些雜技演員嗎?’我說:‘如果他們摔斷了胳膊或腿,那是因為他們賺的就是這份錢。我可不是花三便士來看我自己的丈夫摔斷骨頭的,歐達烏德。’啊,聽我說,帕克太太,當時真是糟糕透了。我又是個對當眾出丑最反感的女人。不管怎麼說,為了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樂隊演奏起來。他們用一根繩子吊起一個皮膚淺黑的西班牙姑娘。那姑娘拴著一個腳趾頭從頂棚上吊下來,嘴裡還叼著一個鳥籠子。‘那兒,’我對我們家那位說,‘瞧呀!’我說,‘我們花錢就是來看這個的。’可是,帕克太太,他已經醉得厲害了呢,注意不到頂棚下面的表演。他站都站不穩。這之後,他就摔了下來。我一邊給他攆臉上的蒼蠅,一邊看馬戲,我是花了錢的嘛。唉,那馬戲真好看,我永遠忘不了。也忘不了那天夜裡,大象和猴子身上的那股味兒。”
歐達烏德太太趕著馬車向烏龍雅駛去。她揮舞著鞭子,抽打著眼前的景色,統帥著她的過去和現在。
可是艾米·帕克,這位被統帥的婦人,被女鄰居的誇誇其談鎮住了,一路上沉默不語。為了防雨,她披著麻袋,那樣子簡直毫無生氣。她在濕乎乎的麻袋下面,握著自己那雙熱烘烘的手。鞭聲脆響,馬車顛簸。籬笆向後退去,籬笆上的鐵絲掛著水珠。天空在頭頂旋轉,有一陣子,露出一片藍色。但是飄飄忽忽,猶疑不定,從那藍色的穹隆,鳥籠子一定會掉下來。
在令人炫目的陽光像一把把刀劍胡亂砍下來的時候,陰沉冷峻的山坡上風雨颯颯,仿佛是表示心中的懊悔。整個山坡上,渾黃的瀑流飛瀉而下。透過被塗上一層光彩的樹葉,太陽照耀著一串串綠中帶黃的桔子,似乎在玩弄一種騙術,只一會兒便隱沒了,又讓位於蒙蒙細雨。
到烏龍雅的路上,樹期待地飄搖著,似乎有什麼野獸會闖進來。
“聽,”帕克太太說,她的脖子蹭著濕淋淋的麻袋。“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歐達烏德太太。”
“有人也在這條路上走呢,”她的朋友回答道。
這時她們已經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那聲音很急促。
“他要把馬眼睛都打瞎的,”女鄰居說。“沒錯,這小子不是搶了銀行,就是老婆要生產了。”
兩個女人聽著飛快旋轉的車輪聲很是緊張。她們直挺挺地坐在車上,脖頸顯得又細又長。
直到車輪拐過最後一個彎兒,她們才看見那是一輛輕便馬車,車上並排擠著三個俗裡俗氣的小伙子。輕便馬車濺起泥水,他們從座位上轉過身來。
“早晨好,太太們!”他們說,或者是揮舞著鞭子的那個人說。車慢了下來。“這是到發洪水那地方的路嗎?”他問。“烏龍雅?”
“到處都是洪水,”歐達烏德太太凝視著前方說道。“路都成一條了。”
“哈!挺滑稽,是嗎?”拿鞭子的那個家伙說。
他是個塊頭很大的年輕人,鑲著一顆金牙。
“我們是體面的女人,今兒個出來逛逛,”歐達烏德太太說。“我們一直很快活。或者說,在你們幾個趕上來之前很快活。”
那個年輕人對著蒙蒙細雨,從牙齒的縫隙中間,擠出一口唾沫。另外一個小伙子笑了起來。
“說下去,”他說。
“我會的,”她說。“我還得添上一句,我們的車趕得不快不慢正好!”
“哼!”年輕人捅了捅伙伴的肋骨說:“這麼說,你沒聽人說我姥姥怎麼死的嗎?他們沒法兒把她救出來,給淹死了。”
“哼!”歐達烏德太太說。“你姥姥和什麼張三李四!你們家完蛋的是你扔掉的那些空酒瓶子。”
女鄰居的這種魯莽使艾米·帕克既興奮又嚇得發抖。她轉過一張微露喜色的臉,緊張地望著路邊的鐵絲網。鐵絲網上滴著水珠。
“你他媽的說話太損了,”小伙子說。
他穿著一件綠顏色的舊大衣,越發顯得塊頭大了,盡管他的塊頭已經就夠大的了。他把他的同伴——那個黑不溜秋,滿臉通紅,眼睛血紅,但明亮、好奇的家伙擠得緊貼在那個坐在外手的小伙子身上,那小伙子便只好擠著車圍欄。不過對於他,好像關系還不大。他很瘦。他是那種不愛說話,但是在該笑的時候,恰到好處地笑一笑的人:或者放聲大笑,或者低聲竊笑。他是個能煽動人心的人。
“太損了?”歐達烏德太太一邊搖晃著她那根細細的馬鞭,一邊說。“你還希望什麼呢?也許是希望給你一束扎著緞帶的紫羅蘭?”
艾米·帕克希望她不要再說了。她的女鄰居簡直是在走鋼絲。她可受不了。於是,她轉過臉,不再去看他們。
那個大塊頭黑不溜秋的同伴,從綠大衣後頭探過腦袋,只露出一張臉,下巴尖尖的,顯得特別好奇。他說:“你,一言不發的那位。這場合你這麼一聲不吱可不大合適吧。我以前在哪兒見過你呢?是班加雷,還是在河沃爾的廣告裡頭?”
“我不去班加雷,很少去。”
她十分懊惱,盡管血直往上湧。她無法也去走那鋼絲。她很笨拙,渾身發抖。
“我的朋友是一位夫人,”飽經世故的歐達烏德太太說。“她可是一直有人護著。她從來沒和亂七八糟的人混過。”
“如果這麼一對漂亮的娘們也算得上什麼貴夫人,我可就沒得說了,”大塊頭說。
這當兒,那兩匹拉車的馬兒相互之間不理不睬,它們渾身水淋淋的,松松垮垮、平平穩穩地走著。
“壞小子!”歐達烏德太太忿忿地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家伙。”
坐在馬車外手的小伙子笑了起來。
“聽著,”穿大衣的家伙說,“我們座位底下有點兒貨真價實的老酒。來找塊干燥的地方聊聊天,你們看怎麼樣?如果願意的話,還可以煮點兒什麼,邊煮邊聊。”
“啊!”歐達烏德太太手裡抖動著韁繩說,“到處都是雨水,沒法兒聊天。”
“她對付得挺快,”那個瘦小的、眼睛通紅的家伙說。
他已經開始露出饑渴的、還有點狡猾的神色。他用那根一邊長了個癤子的長鼻子喚了嗅。
“啊,親愛的,這算不了什麼,”胖墩墩的女人說,“等我丈夫來了對付你們,這就算不了什麼了。”
“你丈夫又怎麼樣?”那個黑不溜秋、眼睛通紅的小個子嚷嚷著。他越發饑渴難忍,比他的同伴還來勁兒。
歐達烏德太太說:“我要是有時間,會詳細講給你們聽的。可惜沒時間,就只好簡單點了。他是個塊頭非常大的人。聽我說,身上的肌肉像南瓜。見了你們這樣的人,鼻子裡頭就要噴火。我丈夫最不喜歡的就是那種白天得意洋洋,黑夜偷偷溜走的、鬼鬼祟祟的短腳雞!就這些了,上帝保佑!”
她很麻利地抽了一下她那匹馬。馬兒濕乎乎的耳朵聳了聳,在車轅上甩了一下尾巴,放了個屁,似乎表示抗議。
輕便馬車上爆發出一陣亂哄哄的、憤怒的叫罵聲。聲浪之中,那三個家伙緊緊地擠在一起,討論對策,對於是動手來硬的還是對罵,意見有分歧。
“揍她一頓!”有一個說。
“丈夫!”另外一個人說道。“她說的是哪個丈夫呢?”
坐在馬車外手的那個家伙笑著,在坐位上挪動了一下身子。
“如果你們想認識認識我丈夫,”歐達烏德太太說,“班加雷的哈勒蘭警官會幫忙的。他剛好從山坡那面過來。他的連鬢胡子我一英裡以外就認得出。”
果然,那個高個子年輕警察騎著他那匹懶洋洋的栗色馬,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他的連鬢胡子亮閃閃的,因為打過發蠟,連一滴雨水也沒沾。他的背由於長期騎馬隆起了一塊。
輕便馬車上那幾個家伙臉色變得陰沉起來。車輪子先是跑了一陣,接著吱吱嘎嘎地走著,然後在你喘氣的工夫,像先前那樣,飛也似地跑開了。
“早上好,哈勒蘭警官,”歐達烏德太太說。“我們今兒個到發洪水那兒逛逛,瞧瞧能看到點什麼。比如可憐的人們,還有那些不說話的牲口。我們還希望碰到我們的丈夫。這兩三天,他們一直在這兒幫忙呢。”
雨似乎變得有了一點暖意。在這蒙蒙細雨之中,和這位長著兩條長腿、一口自牙、性格隨和的年輕警官又快活地聊了一會兒,大車便載著兩個女人,繼續走那條泥濘的路。
馬戲團的故事和她自己剛才經歷的危險,打破了艾米·帕克沉悶的生活,使她變得昂奮。與這位警官的邂逅又使她感到寬慰、快活。現在她在馬車上安頓下來,准備在這條陌生的道路上,完成這次旅行的最後一段路程,又覺得幾分淒涼。如果走到頭,還只是樹木,只是灰蒙蒙、濕淋淋的樹木,她可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來這兒了。她試圖去想象她將要高興地看到的丈夫那張誠實的臉。她試圖重新燃起對女鄰居的友誼之火。她依然坐在她的身邊,顛顛簸簸。她知道,她還是那樣了不起,經常做些令人驚奇的事。但是像她自己一樣,還得一直走下去,漫無止境。
“哦,親愛的,”她說,在濕麻袋下面舒展了一下有點兒痙攣的四肢,“你說我們多會兒才能到呢?”
“總有一天會到的。”歐達烏德太太打了個哈欠。她也覺得索然無味。
路繼續向前延伸著。
歐達烏德太太披著那條蟹殼似的、硬梆梆的麻袋,樣子如此之怪,簡直可以說馬戲團都會因此而不存在了。
“有時候,”她說,“你已做的事情都讓你莫名其妙。我記得,那次他讓那匹白星眼大黑馬——我從來不喜歡那匹馬.後來沒多久,我們就把它賣了——踢到肚子上,差點兒踢死。我問他:‘你要我找神父去嗎?’他被馬踢得青紫,不過比起後來的黃色,那就算不了什麼了。他肚子上捂著個熱盤子或者熱布子,整夜整夜地瞎轉悠,把我都要折騰垮了。不過,我沒垮下來。要知道,我緊張著呢!因此我就這麼問他:‘我去叫個神父好嗎?’‘叫個神父?’他說。他正痙攣著呢。‘經過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和神父打交道了。給我拿個大號的羊皮酒囊,穿上緊身背心,再拿本書。我寧願要這些東西。因為,它們還沒學會伸手要錢呢!’你知道,這是因為歐達烏德手頭很緊。緊得就像貼在屋子四周的糊牆紙。不是我說他們的壞話。那些神父們這事上要一先令,那事上要六便士。要果一夜,就得付他一鎊。我知道他的弱點,便說:‘好吧。’他說:‘給我倒杯朗姆酒。神父和酒二者不可得兼,如果必須放棄神父,沒辦法也只好如此。’他難受得渾身冒汗,身上的汗毛連一根也豎不起來了。歐達烏德是個汗毛很重的人。”
現在這段路上的樹木變得相當稠密了,烏雲也比以前更加濃重了。它們仿佛經過一番密謀,籠罩著、包圍著這輛小小的馬車。馬車爬上一道山坡,顯得孤孤單單。
“可他還是沒死,”歐達烏德太太說,“盡管說了那麼多不尊重神父的話。我可不願讓他死。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麼樣的選擇。因為,帕克太太,有的人選擇一條這樣的道路,有的人卻選擇另外一條。”
“這話是什麼意思,歐達烏德太太?”艾米·帕克問道。她不能夠,也不願意幫助她的朋友。她手裡的手帕攥成了一個球。
“我的意思是,我們是在上帝的面前結婚的,”歐達烏德太太說。“我的意思是說,沒有神父在場。既然他對神父是那麼個看法。我的看法呢?我也從來不把寶押在神父身上。我總是這樣說,有了上帝,也就有了神父。幾個先令省下了。不過,誰能說得准呢?親愛的,誰能呢?”
“這麼說,你和歐達烏德先生沒正式結過婚嗎?”帕克太太說。
“傻東西,”女鄰居說。“我跟你講了這麼半天,這麼委婉地講,就好像有人聽了會生氣似的,不就是說的這個意思嘛!”
艾米·帕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些話真夠叫她目瞪口呆的。
“哦,”她猶豫起來,因為歐達烏德太太在等她說下去,“我看你們這樣結合,和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同嘛!”她說,或者是在違心地說。
“哦,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歐達烏德太太說。“如果我跟丈夫操起東西對打,或者斗斗嘴,那是因為我們都喜歡那麼做。唯一遺憾的是,我沒能穿上雪白的禮服,戴上大簷帽,排排場場地結婚。”
話到此也就結束了,但是結束不了。對於帕克太太永遠不會完結。
她們路過一所小棚屋。棚屋是用木頭和鐵皮搭成的。棚屋外面有兩個小孩,光著腳丫濺水花玩。
“那鎮子也許就從這兒開始了,”艾米·帕克太太充滿希望地說。
既然她的朋友和先前不同了,她就該坐在旁邊,看著她。可是她不能,她覺得臉上發燒。
“到了城裡,我就太高興了,”她說。“簡直膩透了。”
歐達烏德太太沒有答話,只是吧嗒了幾下濕潤的嘴唇,好像她對於“沒完沒了”頗有經驗。
年輕的帕克太太繼續東張西望,尋找能夠引起話題的東西。她願意對她的朋友說些表示愛慕、叫她放心的話,可是總被一種什麼力量阻止著。她們似乎被沖刷得距離更遠了。雨水嘩啦啦地濺在車輪的輻條上。這兩個女人開始接受、承認這個距離了。車輪刷刷地響著從雨水中碾過。過一會兒我會補救的,艾米·帕克心裡想。她是個熱心腸的好人。過一會兒,她心裡說,而不是現在。她仿佛已經被沖得太遠了。她迎著強大的洪峰游泳,馬戲團跳舞的人也在那激流中漂浮,還有歐達烏德赤裸裸的身子。
歐達烏德太太在唱歌,因為心裡煩悶。
那條路似乎是在突然之間延伸到現在已經是一座孤島的烏龍雅。公路的路面相當結實。車輪滾滾,馬車從一群正橫穿大路的羊群中間駛過。
現在,肯定有希望見到她們的丈夫了。
“你說他們好找嗎?”艾米·帕克問道。她彎下腰,讓手在羊兒油膩膩的脊背中間劃過。
“這地方不大?”歐達烏德太太回答。
當她們從羊毛那暖烘烘的、給人以慰藉的氣味中穿行的時候,共同的希望又把這兩個女人聯系在一起。她們好像是坐在不平的羊背上被馱過去的,她們聽著羊糞蛋兒拉在地上的聲音和青蛙的叫聲,滿意地舒了一口氣。
就這樣,她們進了那座小城,經過面粉廠,經過那馬戲團曾經在裡面搭帳篷的圍場,經過教堂自色的鍾樓。鍾樓上的大鍾已經不走了。教堂下面,有人正被埋到那濕乎乎的、茂盛的茅草之下。
“啊,天哪!真可怕!”歐達烏德太太說。她支稜著腦袋,又想看,又想轉過臉去。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想起她自己參加過的那些葬禮,這眼前的葬禮似乎也和她有關系了。
可是艾米·帕克瞧著死者的親屬們撐著的紡錘形雨傘,似乎由於洪水的出現,在到烏龍雅的路上第一次睜開了眼睛。眼下,她還不至於死呢!
她們進了城。店鋪裡擺滿了金屬器具、手套、椰子冰糕、已經蔫了的甜菜根。可是人們,甚至老年人,也都跑到水邊看洪水去了。
一位婦女手裡倒提著一只莫司科維公鴨沿著小巷走了過來。“你們想象不出,”她說,“你們想象不出,那地方擠滿了人。有遭災的難民,有自願來救災的人。連總督也來了。他們正在橡樹酒店那裡晾被單,宰了滿滿一院子雞鴨。”
“我們是來找我們的丈夫的,”歐達烏德太太說。“斯坦·帕克和邁克·歐達烏德。他們是來這兒做救災工作的。您見過他們嗎?”她問。
那婦人沒有見過。
“他們倆都是塊頭挺大的男子漢,”歐達烏德太太說。“我那口子還留著黑胡子。”
但那女人還是沒有見過。她的眼睛裡一片茫然若失的神情。仿佛正在那神情背後,尋覓她自己的生活片斷。一旦拼湊起來,就要講給這兩位來他們這個城鎮造訪的女人聽。
“星期五,我們差一點讓大水給沖走,”那婦人開始講了。
可是她手裡倒提著的那只鴨子從街面上抬起它多瘤的腦袋,嘶嘶地出聲。可歐達烏德太太不是個愛聽別人講故事的人。
“去看洪水該走哪條路?”她打斷婦人的話問道。
那女人回轉身,把整個手臂伸出來,給她們指點,她那技在肩上的濕頭發甩動著。她是個絕妙的傳信人。
“順著這條巷子往前走!”她說道。她的門牙掉了,這話說出來就像從毒蛇的兩枚毒牙中吐出來的信子。“第一個胡同別拐,第二個也別拐。看見那個陽台了嗎?從那兒往右拐。洪水漫到那片公用地了。”
那巨大的、黃色的猛獸已經掠過那塊草地。
“那塊公用地已經淹了一半,”女人說。“已經到了特勞尼斯。洪水從窗戶沖進去,把那套嶄新的房於全毀了。”
歐達烏德太太咂咂舌頭,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同情。反正那匹順從的馬兒又繼續朝那可怕的地方走去。
在烏龍雅,人們的一切全都圍著洪水轉。不是看洪水,就是在幫忙。要嘛從那條載著他們從一場夢幻走到另一場夢幻的船上走下來。有的人已經解脫了,現在正被抬了下來。圍觀的人們大都回避這場面,不是怕倒胃口,就是因為他們害怕面對這些裸露的面孔。只有巴布·奎克萊依——他是跟姐姐多爾·奎克萊依一塊兒來的——能夠忍受死者臉上的“微笑”。
“這老家伙挺好,”他邊說邊朝一個老頭的臉樂呵呵地笑著,“瞧見了嗎?”他說。“他挺好。你能看出,他挺好。”
他觸摸著老頭臉上的“笑紋”。這正是斯坦他們發現的那個頭朝下卡在樹權上的老頭。
許多人,包括那些可以啪啪地抽著響鞭、.可以摔倒四歲公牛的男人們都厭惡地走開了。他們都說,這種行為是不能允許的。所以,多爾·奎克萊依只得喝住她的兄弟,拉回他的手。
他先前發現一塊挺古怪的圓石頭。這塊石頭是被無數次的洪水沖刷成現在的樣子的。現在既然不能隨便動手,他就站在那兒看他那塊石頭。他被圍觀的人們包圍著。這小伙子個頭挺高,可是沒關系,他還可以低著頭瞧自己的玩意兒。整個世界都集中在手心之上。
那些看洪水的人一直議論紛紛。圍觀的人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起,臉上盡是激動的表情。不過也有些人說起話來帶著一種權威和關心公益事業的熱情。他們臉上一副認為自己能解決某個問題的表情。有的人說,應當向北開一條洩洪的水渠;有的人說,顯而易見,這樣的水渠,只有向南開才行。有的人對洪水有些經驗,他們考慮到現在的情況——水位明顯地不再上漲,風的方向,雲彩的形狀,再加上某種本能.認為洪水一定會很快就退下去。
一伙隨員陪著總督。總督問些問題,表示他的同情,也顯示出他的老練。他站在那兒,一只腳朝洪水的方向稍稍跨出一點兒。他只是為了站得舒服一些,因為他曾經受過傷。可是有的人看了不禁在心裡問自己:這個姿勢是否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他們看著他那只很秀氣的英國靴子的靴尖,等待著發生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總督穿著質地十分考究、領口鑲著絲絨的大衣,繼續顯示著他的老練。他頭發花白,吸著一支雪茄。一團團藍灰色的妙不可言的煙霧似乎“誤入歧途”,和四周的煙氣混合在一起。
“當然,會撥給你們專款,還要發放一部分衣物,”總督對市長說。脖頸在那剪裁得很合適的領口內轉動著,一雙顯示著受過良好教育的眼睛所蘊含的朦朦朧朧的同情越發強烈了。“不過現在,”出於對周圍情形的尊重,他壓低嗓門問道:“人們有足夠的粥喝嗎?”
市長說,依他看,粥倒不缺,這得感謝一些地主和屠戶們的慷慨。這件事由一些太太們照料,統由一位屠戶的老婆掌管,有一位五金商店的老板借給幾個爐子。市長站在總在身邊,兩腿叉開,膝蓋有點打彎,兩手下垂,十指分開,就像兩串香蕉。
這當兒,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激動的情緒或者好奇心驅使著,這兒站站,那兒走走。他們之中許多人披著麻袋。當然,不是因為貧窮,而是為了實際的原因。它們能擋雨。人群就像一幢幢哥特式建築,人們的手都擱在胸前,抓著被在肩上的濕麻袋。有時候,那姿勢很顯眼,給人們一種做祈禱的印象。有的人確實在默默地祈禱,嘟膿些他們從教堂裡學會的很不完整的祈禱文,或者東一句西一句,用他們自個兒的話來祈禱。但大多數人只是為了抓肩上的濕麻袋。周圍是一股麻袋味。有的人肩上和胸前都留下一層淡淡的麩皮和細糠凝成的糊一樣的東西。
當他們來回走動著、閒聊著,或者站在那裡的時候,他們敢於想象或者敢於回憶往事的話,你可以打開他們靈魂的“櫥櫃”,看一看那裡面或者排列得整整齊齊,或者雜亂無章的東西。有的人感情過剩。比如說有一位雜貨鋪老板的妻子,沒法克制對一位警察的渴念,整夜整夜地在被窩裡輾轉反側,為了克制心中的欲念,連嘴唇都咬腫了。可是多爾·奎克萊依呢?她站在一片泥濘之中,除了制止兄弟去看一個中國人,幾乎就沒挪窩。多爾,這位一動不動站在那兒的多爾,靈魂的“櫥櫃”裡擁有一縷燈光。當洪水湧動著拍岸而來,拍岸而去,她想起了父親。她那淡淡的、要隱沒了、但又終於沒有消失的微笑,停留在修女們的臉上。從她們那裡,她學會了銅版雕刻。她的家人很為此驕傲。多爾·奎克萊依和幾個修女坐在一起。她們正埋頭干各種編織的活計。修女頭戴圓錐形的帽子,臉上毫無個性特征。她們教育了多爾,使她擁有至今還在照耀著的那縷黃色的光。
可是人們皺著眉頭說:“啊,瞧奎克萊依家這姐弟倆。”
巴布·奎克萊依擠過來擠過去,找那個中國人,要嘛干脆停下腳步,直盯盯地、極其坦率地瞅著人們的臉,那神情就好像他顯然和他們的思想糅合到一起了。這當然越發糟糕。
“她應當管住他,”他們說。
多爾·奎克萊依不得不從往事的回憶中掙脫出來,說道:“噓,巴布!人家不喜歡你這樣。來這兒站著,看那船上又運來誰了。”
“雨很快就要停了,”他歎了口氣說。
他那雙沒有神采的眼睛又充滿了愚蠢。
“瞧,”他說,“要停了,雨下完了。”
盡管大家一直議論洪水要退,大雨要停,可這只能是一種理論上的空談。誰也不相信這種事兒會發生。許多人在心底甚至不希望這樣。有的人順著巴布·奎克萊依的手指向天空望去。這一天,天空第二次出現藍色。但是那一片晴空也還是叫人憂慮重重,一團團烏雲在翻滾,一隊黑色的鳥兒就像一支箭從雲中掠過。雖然連一只鴿子也沒有,但那一隊鳥兒使人們想到它們也會沖上雲天。總督居然說了句笑話,那些保護他免受擁擠的人們聽了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一張張裸露著的面孔一旦不被已經習慣了的雨水遮蓋,顯得很有幾分冒失。
“那幾條船好像要在這兒靠岸了,”歐達烏德太太說。“也許能找著我們的男人。”
這兩個女人,把車停在離人群稍遠一點兒的地方,用鏈條把車鎖好,在馬鼻子前面掛了個草料袋——那裡面的草料在離洪水很遠的地方就開始往外漏了——然後,拖著僵硬的雙腿,穿著沉甸甸的濕衣服,向洪水走去。艾米·帕克覺得,走了這麼長、這麼艱苦的路,走到頭才能舒展一下她那笨重的身子,太有點兒滑稽可笑了。她把濕麻袋圍在肩上,看起來怒氣沖沖,其實並沒有惱怒。
“你看見斯坦了嗎?”她問多爾·奎克萊依。
“沒有,艾米。沒見。有些地方我們沒去。”
多爾·奎克萊依以為艾米在生氣。因為生性謙卑,她也就聽其自然,逆來順受了。
漸漸地,一切都正常,自然了。在那羞羞答答地露出來的第一縷陽光的照耀之下,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們一起,站在人群之中。這掩飾了她的笨拙和困窘,陽光漸漸變得更富於金屬的色彩,更加耀眼。樹木孤零零地困在閃閃發光的、棕黃色的洪水之中,辟辟啪啪地響著,閃著綠幽幽的光。一架風車旋轉著,劃破還殘留的、灰蒙蒙的雲靄。一條船開始向岸邊劃過來。人們極力辨認著船上的人,開著玩笑,甚至打賭。
艾米·帕克突然被一種恐懼攫住了。這可能是丈夫坐的那條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真不知道該對丈夫說些什麼。周圍那些陌生人那一張張面孔,不會比她丈夫的皮膚更使她感到陌生。而眼下,想到他的時候,唯一能夠記起來的便是他的皮膚。
“那是歐尼!”有人捂著嘴冒出一句。“那是歐尼·奧凱斯,沒錯!”
“我們這些守活寡的,”歐達烏德太太說。“他們三天沒刮胡子,又相距半英裡,我們可認不出來。”
“沒錯,是歐尼·奧凱斯,”那個很自信的男人說。
然後,艾米·帕克帶著一種淡淡的不在乎的神情,認出這正是那條船。她認出來了。風兒吹動著一縷頭發,和她臉上的微笑攪在一起,那是一絲心領神會的微笑。因為充滿了信心,丈夫的容顏又回到眼前,臉上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毛孔,都那樣清楚,就如她對自己的面孔那麼熟悉。她把這張臉捧在手中,在心底吞噬著,入骨三分,一種渴求折磨著她,她趕緊朝四周瞥了一眼,看看有沒有人發現她這種神情。
當然沒人發現。
歐達烏德太太喊了起來:“看見了嗎?我們的小伙子就在這條船上。你愛信不信。那不是我那個黑鬼嗎,他劃船那副德性,要把別人都擠到水裡頭去了。”
船兒在一片愉快的氣氛中劃了過來,歐達烏德太太在想象之中,給它升起了風帆。有的人說,這次救出來的是丁格利斯一家人和瑪麗·亨特。抱那只花斑貓的就是瑪麗·亨特。那位是丁格利斯家的老太太,都瞧得見她脖子上的甲狀腺腫塊了。船劃了過來。經過好一番拖拉、轉彎,敏捷地操作、氣喘吁吁地互相忠告,才終於靠到人們站著的岸邊。
斯坦·帕克很累,還在船上坐著。他抬起頭,看見岸上的妻子。她穿著雨水淋濕的黑衣服,麻袋從肩上披下來,頭發在風中漸漸吹干。他並不感到吃驚,也沒有像別人那樣,看見熟人或者親戚的時候,招招手,開個玩笑。他只是那樣深情地望著她,感覺到一種滿足。
“你現在難道就沒有話對丈夫說嗎?”“歐達烏德太太問她的朋友。
艾米·帕克把目光移開。她已經看過他了,看過他的那雙眼睛。她想,她還從來沒有看得這樣深沉。沒有多少話要說。
“別胡扯了,”艾米說,“別說傻話了。”她咬著風吹進嘴裡的一縷頭發,皺著眉頭。
於是,斯坦·帕克想起走進他們那間小屋時的情景。她站在搪瓷盆前頭,從臉上把烏黑的頭發攏到腦後。兩條大腿潔白的皮膚現出一種綠色。夏天的陽光下,自玫瑰在窗口映照出一片朦朧的綠光。
“喂!”奧塞·皮博迪探過身來說,“你的太太來了。”
“是的,”斯坦·帕克說。
於是澳塞·皮博迫不再想進入他這位同伴的思想深處了。
坐皮博迪的馬車從山裡來的這伙人,決定當天晚上就回家。對於洪水的興趣已經淡漠。有的人開始指指劃劃地說,水位已經下降。只下降了一點點,但一點點也是下了。站在黃乎乎的洪水旁邊的泥濘之中很冷。人們開始慢吞吞地向街上走去。一個窗口後面亮起一盞燈。一位婦女在倒茶,她把茶壺提得高高的,那棕紅色的茶水的細流好像凝固了一樣。
帕克夫婦在漸漸濃重的暮色之中並肩走著。
“母牛怎樣?”斯坦·帕克問,因為他覺得他該說點什麼。
“有德國老頭兒照看它們呢。”
在回去找皮博迪的大車時,當著朋友們的面,他倆談話簡直成了一種罪過。不過他們還是挨得挺近,衣服可以相觸。他們答應給奧塞·皮博迪家的老太太帶回一只豬腿。坐在車上等這只豬腿的時候,帕克夫婦似乎已經融為一體了。
“駕!駕!”歐達烏德太太已經吆喝著打她那匹馬了。
她准備自個兒趕路,拉著丈夫和一兩瓶酒。
“凱拉尼山那邊見!”歐達烏德太太喊道。
在丁當的馬鈴聲中,她驅車駛入那充滿友愛的夜色之中。
這整個夜晚都會充滿友愛的。他們坐在大車裡,傳遞著不知是誰的一卷薄荷糖。等那只豬腿的當兒,硬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艾米·帕克不喜歡薄荷味兒。她拿了一塊,咬了一點又吐出來。然後把咬過的粘乎乎的那半塊送到應該是丈夫唇邊的地方。他笑著,用牙齒咬住那塊味道很強烈的糖。薄荷味兒流遍全身,直到眼窩。
“你是誰家的小孩?”有人問道。
黑暗中,有個小孩在哭。
“啊,是這麼回事,”那家肉鋪的老板娘說。她拿著用地方報紙的廣告包的豬腿走了出來。“這孩子一直到處亂跑。哭了整整一天。‘你是誰家的孩子?’我問他。他不回答,只是瞅著你哭。‘那麼,進屋吧,’我說。‘我給你好吃的餅子。’可他還是哭,跑過來跑過去。我說,我要去警察局,把他作為丟失的兒童交給警察,這當然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可是,你們知道嗎?人們似乎對這種事兒不能容忍。‘你就不能為這孩子做點什麼嗎?’他們說。就好像這是我的兒子。他就這麼哭哇哭哇,好像這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聖誕節。喂,奧塞!這可是你們家老太太一輩子也沒吃過的好豬腿!”
那孩子還在黑暗中哭著。
大車上的人們說,這孩子也許是洪水從哪兒沖來的。
“如果他還這麼號,還要被沖得更遠呢!”第二個人發表了很誠實的意見。
但是沒有什麼惡意。黑暗之中,只有容忍,友好和親密。他們要回家了。
艾米·帕克一定要看看那孩子。“讓我下去,讓我看看他,”她說。
她得繞到大車那邊。黑暗中,似乎正有某個打算在形成。她非得摸摸那孩子不可。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把他拉到一縷燈光下面。那光是從肉鋪裡射出來的。肉鋪現在已經徹底關門了。
孩子沉著臉,一點表情也沒有,嘴和眼緊緊地閉著。她伸開兩只手,抱住那孩子,就像抓著一只鳥。
“難道人們不叫你什麼嗎?”她問道,同時察覺到大車上的人們正在等她。他們挪動著身子、咳嗽、擺弄著韁繩。
但是那孩子躲閃著,她只抓住他的磷磷瘦骨。
“快走吧!”車上的人喊道,“天要亮了。”
“上車吧,艾米,”丈夫也喊道。
“那麼,等把你帶回家,我們給你取個名字。斯坦,”她喊道。“我們把這個孩子帶走吧。”
那孩子長久地凝視著她,好像在懷疑有沒有這種可能性。艾米自個兒也沒有把握。
丈夫已經嘟嘟噥噥地抱怨開了。他們拿這個走丟了的孩子怎麼辦呢?
“好吧,先留他一兩天,”他嘟噥著說。“等我們把他的情況弄明白再說。”
“好了,”她說。“我們很快就要快快活活的了。”
她那愉快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縈繞,傾聽她的也只有這寂靜。盡管她自個兒也開始對此懷疑起來,她還是扶那孩子爬過笨重的車廂板,上了大車。孩子沒有表示反對,也沒在那擁擠的大車上坐下。大車駛上歸途,開始了漫長的顛簸。
“我簡直把星星是個啥樣兒都忘了,”艾米·帕克說一
她有一種很微妙的幸福之感。大片的天空還是陰沉沉的。但是沒有陰雲的天空中剛剛出來的、珍珠一樣的星星在閃耀。當大車從一塊塊石頭上面滾過去的時候,你簡直可以吞吐那清冷的星星了。那星星顫動著、閃爍著,漸漸變小,但仍然存在著。
“是的,雨是下完了,”一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人說。他是搭車回家。
可是奧塞·皮博迪啪地一聲抽了一下皮鞭,說,旱季到來之前,他才不信這雨會停呢!
人們開始用夢囈般的聲音,回憶這場已經成為歷史的洪水,並且清點他們弄到的那些東西。因為一場大水,使得許多物品各易其主。這並無卑鄙可言,這不是偷盜。只不過是所有權的改變。就這樣,各種式樣的鍋碗瓢盆、一塊奶酪、一條繩子、一本世界地名詞典,甚至一個坐浴浴盆,堂而皇之地到了坐在皮博迪大車上的這伙乘客的手裡。
帥B克家撈到一個嶄新的娃娃,分文未花。”
大伙兒友好地笑著,笑聲裡帶著朦朧的睡意,然後又把話題扯到別的方面。
但是艾米·帕克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搖晃,斯坦·帕克望著那幽深的夜色,目光掠過簇簇樹影,又陷入黑暗之中。那孩子坐在他倆中間,也許在聽這些遠離家鄉的乘客們聊天。不過究竟他在想什麼,誰也說不清。
“你不冷吧?”艾米十分友善地問他,聽起來,好像在做一種試探。
孩子沒有回答。他十分拘謹地坐在那兒。在大車上,他們三個人——男孩、丈夫和妻子自成體系,都很拘謹。他們擠在一起,相互諦聽著對方的心聲。過一會兒,等猜疑暫時停息,睡意把他們淹沒,他們或許還會懷著鍾愛之情,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隨著車輪顛簸。這一天經歷過的事情,在她的腦海裡時隱時現,不斷翻騰。此刻,她被生活,被腦海裡擁有的、她親身經歷過的這種種事件,激動得渾身發熱。當她直挺挺地坐在車底板上,顛簸著,撞到大車堅硬的木欄桿上的時候,道路似乎漫無止境,但是在她的心底,很快就能走完這段路。甚至由於以往不成功的嘗試而引起的郁悶,也因為她現在可能得到的這個孩子而煙消雲散了。
他們走過一座木橋。臉頰觸到了片片樹葉。那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男人唱著一首關於一位少年鼓手的歌兒。
一路上,斯坦·帕克坐在車上,想著自個兒那令人尷尬的、難以言傳的童年。他感覺得到緊靠在他身邊的這個陌生孩子的憤怒。他不像妻子那樣,想收養這個孩子。不過,他雖然不積極主動,但也不想拒絕。因此,大車平平靜靜地載著他,穿過茫茫夜色。他精疲力竭。他自己生活的浪潮順著別的道路洶湧而來,忽漲忽落。或者,他推開一扇扇房門,走進他認識的那些人家。房子裡,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朝他轉過來,正期待著他能像他們想象的那樣行事。但是,他盡管表面上看起來穩健、可靠,實際上正如生活的洪流一樣,縈回流動,變化莫測。他又轉身離去,把他們扔在那兒,話到嘴邊未能出口,驚訝地咧著嘴,露出一排排牙齒。他本想讓人們滿意,但總是不能。他本想贊成他們呆在那兒別走的主意,但是也辦不到。他本想張開嘴宣布:“我來了!”那樣,那些人就會窺視他們自己的內心,帶著滿意的微笑,發現這本是他們的初衷。他們會像五金商店擺著的一溜貨物,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可是,他的星在閃爍,明滅不定;他的雲在飄忽,滿天飛霞。
沿路,皮博迪大車裡要下車的乘客陸續從那些還睡著的人們中間爬起來,活動著僵硬的四肢,爬了下去。很快,車上只剩下奧塞·皮博迪,帕克夫婦和那個撿來的孩子,空蕩蕩的,越發冷了。他們緊緊地偎依在一起。
等到奧塞·皮博迪說到了,把他們平平安安送到家門口,那孩子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星光之下,暴露在他的“站台”之上。他站在那裡,好像是在等待他的恩人們對他的命運做出什麼樣的宣判。
這時,男人正從車上往下搬一樣東西。夫妻倆因此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
“那是什麼?”女人滿腹狐疑地問道。
“是個澡盆,”丈夫說。他笨手笨腳,澡盆還沒拉出來,呼地一聲碰在車廂板上。
“這有什麼用?”她問道。她的聲音變得重濁起來,就好像這第二個問題分量太重了。
“坐在裡頭洗澡唄!”丈夫回答道。
“星期日上教堂的時候,把你洗得香噴噴的,”奧塞·皮博迪邊說邊朝黑暗處吐了一口唾沫。
婦人說道:“我不知道這個澡盆是你拿回來的。你是怎麼弄到這玩意兒的?”
“它在那兒扔著,”丈夫邊說邊用腳尖踢了一下那個空澡盆。他雖然不是故意踢的,但聽起來像是故意。“它在那兒扔著,”他說,“看起來誰也不想要它。我就拿來了。它總會有點兒用處吧。’
“哦,”她有點兒疑惑地說。
那個撿來的孩子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蜷縮在那兒,似乎是為了躲避天上的星光。
“不管怎麼說,”婦人說,“我們到家了。”聽聲音,她被這筆“不義之財”搞得精疲力竭了。
“把你的手遞過來,”她對男孩說。聲音重新變得昂揚起來,但也帶著一種危險的命令式的口吻。“你自個兒就能跳下來,是吧?你該明自,你已經挺大了。”
“他當然能,”男人說。他正來回踱步,繞開澡盆,跺著腳。“他壯得很。”
於是男孩照吩咐,朝他們跳了過去。他們跟皮博迪道過晚安,匆匆忙忙穿過黑沉沉的夜幕,經過一株枝葉叢生的玫瑰,走進一幢房子。
走進那幢房子裡面的一個房間以後,婦人放開孩子的手。那屋子因為一直門窗緊閉,非常憋氣,伸手不見五指,一片跌跌撞撞的聲音。這時,艾米只想著讓自己重新熟悉這個“窩”。她在那溫馨的黑暗中呼吸著,感到一種慰藉。“哦,我要和他聊一聊,”她在心裡說。“不過要等一會兒,抓著他的手,坐在床邊,講講動物的故事。”她已經知道了她將要捧在手裡的那張小臉的模樣,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大害怕再失掉他了。眼下她只想著找東西。找火柴。
男人和女人都在屋裡跌跌撞撞地摸索著。
“火柴在這兒,斯坦,”她說。
然後,他點著了燈。屋子裡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還有一個黑乎乎的鐵爐子,爐膛裡是些死灰。
“這是廚房,”男人說。他半開玩笑地、痙攣地用胳膊肘往裡面指了指。
說話的聲調不像他。他只是覺得說說話向這孩子解釋點什麼是他的責任。
然後,他出去小便,把澡盆放在一間小棚屋裡。它就靜悄悄地擱在那兒。帕克夫婦總是為這個澡盆感到不安。
女人帶著一種權威和寬慰,在她“失而復得”的屋子裡來回走著,放著、挪動著一些東西,開始和那孩子談話。沒有她應該有的那種直率和溫情,只是談話。
“我們要在這兒給你鋪張床,”她說。“他一會兒就給你拿一張折疊床,然後給你找床單。不過,我們先得吃點兒東西。還有點冷牛肉。你喜歡、吃牛肉嗎?”她問道。
“喜歡,”他說。
“有的人愛吃羊肉。”
“我吃過一次豬肉,”男孩說,“上面是一層烤得很好的脆皮。”
“也許是你爸爸養了口豬,”女人說。她很細心地用盤子和叉子擺出一個圖案。
“是湯普森先生宰了口豬,給了我們一些豬肉。”
“啊,”她邊說邊留神聽著。“湯普森先生給的豬肉,是嗎?”
可是男孩又把自己封閉起來,顯得十分謹慎。好像他已經下定決心,就從這個夜晚開始,從烏龍雅那家肉鋪外面開始,重新創造一個自我。
很快他們便都坐下,保持著各自的靜默,吃起東西。男人和女人咀嚼著食物。他們用一種滿意的眼光瞅著屋子裡的擺設。他們都不再去想那些讓人興奮得或者讓人羞愧得難以承受的事情。在這個房間裡,許多東西都是他們自己雙手制作的、磨損的。這是些實實在在存在著的事物。
但是這些東西哪一樣都不屬於這個男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那份牛肉和一些在牛油裡很快炸好的涼土豆。他坐在那兒,看起來很瘦弱。過了一小會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玻璃,半遮半掩地拿在手裡坐著。
“那是什麼?”吃過東西,他們心滿意足地問道。
“是塊玻璃,”男孩說。
“可憐的孩子,”女人在心裡說。“我要跟他說話。不過,呆一會兒再說。”
她不得不排遣那些令人傷心的回憶。至少要排遣一點兒。
男人想起他的奶牛。但是在他心底,依然湧動著那渾黃的洪水,浮現著被洪水堵住了的房門,還有那架扔在“孤島”上的縫紉機。
“啊,”他說,“不知不覺快到擠奶的時候了。”
於是他們一起開始上床睡覺。小男孩按照他們的吩咐,在廚房裡睡。他什麼都按他們說的去辦。
“晚安,斯坦,”女人說。“啊,這一天!”她把唇貼在他的唇上。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唇濕潤潤的,那麼熟悉。當他用肘子撐著久起身子,去吹蠟燭的時候,又想起他在船上坐著時,岸上居高臨下站著的那個女人黑乎乎的身影;想起有一回,他急匆匆走進家門時,那個白中泛綠的影子,以及白玫瑰落在妻子大腿上的陰影。他很快就丟開這些念頭。他累了,很容易變得煩躁。
“是啊,”他打了個哈欠,“那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還有這個孩子。你看這孩子還可以嗎?”
現在,無法排遣的悲哀淹沒了這個剛剛親吻了丈夫的嘴唇、向他道過晚安的女人,她聞著蠟燭熄滅之後燈芯散發出來的難聞的氣味。
“我不知道,”她說。
她在床上躺著的姿勢簡直讓人不能忍受。
“你非要把他帶回來,”他責備道。
她並沒有感覺到曾經愛過丈夫這個男人。她已經忘記站在河岸上的那個時刻——他們升騰而起,從眼睛鑽入對方的心靈。她期望被一種永恆的愛所充實。
“是的,”她躺在黑暗中說。“是我的錯。我把他帶口來了。可是我不能不這樣做啊!”
這話丈夫沒有聽見,因為他已經進入夢鄉。
然後,她很敏捷地、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好像這個夜晚之前好久她就拿定主意要在這個時候開始行動。她穿過清冷的臥室,徑直向廚房走去。
“你在干什麼呢?”她溫柔地問。
廚房裡,爐子裡還有火。男孩側身躺著,透過他那塊玻璃,看正在熄滅的爐火。他並沒有抬起頭來瞧她一眼,盡管對她的到來表示認可。
“你還玩這破玩意兒,”她說。她穿著睡衣在床邊坐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這是教堂上頭的,”他說。
“這麼說,你們家離教堂不遠?”
“不是。這是後來的事兒。我和別人走散以後。在柳樹林附近。我以為我要死了,”他說。
“你是和家裡人呆在一塊的嗎?”她問道。
“我不記得這些事了,”他有點兒圓滑地說,仍然拿著那片玻璃照著玩。她看見那塊玻璃給他的面頰塗上一層顏色。他移動玻璃的時候,皮膚上就出現一塊流動著的鮮紅的光斑。
“這沒關系。如果你願意這麼說的話,”她說道,用手撫摸著他,但是不抱多少希望。
“你在這地方干什麼?”孩子問道。
“哦,”她說,“我住在這兒呀。這是我的家。”
但是她覺得皮膚一陣陣發冷。她對她的這些家具什物又有點把握不住了。
孩子望著她的手。那只手毫無目的地擱在他的胳膊上。看來,她還得學習學習,才能知道該跟這孩子說些什麼。
“你不想照照這個嗎?”他問道。“這是我從一個窗戶上砸下來的。”
“砸下來的?”
“別人誰也拿它沒用嘛,”他說。“我想拿它照著玩兒。”
顯然,這是他的玻璃了。
“一開始,它掉進水裡了。可我硬把它撈了上來。你知道,教堂裡頭都是水。”
她拿過那塊玻璃,放到眼前,整個房間立刻沉浸在一片鮮紅之中,還在燃燒的火炭成了一塊散裂開的金子。
“我給你講講那座教堂,”他說。“那裡面還有鳥呢!都是從窗戶上的窟窿飛進來的。那天,我大部分時間在那兒睡覺,躺在長椅上,頭底下枕著一塊人們跪上去做祈禱的什麼玩意兒,一種坐墊吧,不過那玩意挺扎人。魚就在教堂裡游。我還用手摸了摸一條魚。書在水上漂著。你知道,水流動,漂在上面的東西跟著流動。”
“是啊,”她說,“是這樣。”
現在,當她在想象之中跟那小孩一起蜷縮在教堂裡的靠背長椅上的時候,透過那塊玻璃片看見的紫紅色的洪水把她抓住了。那洪水裡有死去的人和牲畜。一株株柳樹下面,甚至有人的臉漂浮著。
“你做祈禱了嗎?”她問道,從眼前拿下那塊玻璃。
“沒有,”他說。“沒有什麼好說的祈禱詞了,在那座教堂,再也不會有什麼祈禱了。”
他們相互凝望著。拿開那塊玻璃,他們的皮膚又變白了。
“聽我說,”她說,她的聲音又把他們平平安安地帶回到現實中了。“你知道,你可以住在這兒。如果你願意。這就是你的家。”
“不,不是,”他說。
她把那塊玻璃放到床罩上。
“你最好睡吧’她對他說。
她又變成一個有點笨拙的年輕女人,懷抱著一種從別人那兒學來的自信。她的聲音本來應當充滿熱情,發自內心深處,但現在卻刺耳,又顯得淺薄。她不得不用這種聲音表示她的意見。
“明兒早晨見。你不冷嗎?你知道,你得增加營養。你太瘦了。不過,食物會把你吹起來的。”
那男孩看起來不想再跟她說話了。他把腦袋枕在胳膊彎上,側著身子蜷縮在床上。她不會贏得這孩子的信賴。於是她起身走開,從那束仍然纏繞著她的紅光中走過去,從那座被水淹了的教堂裡已經歸於沉寂的祈禱中走過去。她回到她的房間,和睡神搏斗一番。
但是,她突然看見丈夫穿起了褲子。玻璃燈罩裡的燈光很黃,平穩而柔和。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她問道。
“該起床了,”他說,聲音像腰帶抽打似的,沒有一點柔情。“弗利茲已經從院子裡走過去了。”
實際上,她也聽得見水桶那熟悉的、吱扭吱扭的聲音,還有公雞吵人的、讓人無法再睡的啼鳴聲。
他們要去做那些必須做的事情。皮膚接觸到早晨的空氣和水都有一股涼意。他們都帶著一種嚴肅的神情,在屋子裡轉過來轉過去,各干各的事情:梳頭、結辮兒、穿衣服。很明顯,他們的生活從來沒有什麼有色彩的片斷。他們輕手輕腳地快步穿過廚房,從那個在一張窄窄的床上熟睡的小男孩身旁走過。他們只是瞥了他一眼,好像生怕打攪了他似的、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
院子對面的牲口棚裡,一盞風燈的光亮之下,那幾頭母牛的屁股影影綽綽,還有瘦小的德國老頭那張臉。他等著向他們報告事情,聽從吩咐。母牛嚼著草料。唾涎的氣味以及母牛的喘息,蓋過早晨清冷的空氣,升騰起來。女人和兩個男人坐在木墩上面,膝蓋中間夾著奶桶,准備開始他們例行的“儀式”。
“雨停了,”德國老頭邊說邊擠著剛抓到手裡的奶頭。
“是呀,”斯坦·帕克說,“真停了。”
他用一塊布擦了擦那頭青灰色的母牛的乳房,然後把布掛在釘於上。
“我知道要停的,”老頭說。
“你怎麼知道的,弗利茲?”艾米·帕克問。
“哦,”他說,“我知道。我能感覺出來。”
然後,便是牛奶擠進奶桶時發出的音樂般的聲音。
“洪水怎麼樣?”老頭問。
“洪水太可怕了,”艾米·帕克說。“斯坦比我見得更多。我只看見一點兒。有的人失去了一切。”
老頭咂了咂嘴,那聲音蓋過了柔和的擠奶聲。
“我們帶回個澡盆,弗利茲,”斯坦·帕克對他說。
“是斯坦撿的,”妻子說。
然後,他們坐在那兒,擠著一頭頭溫馴的、個頭挺大的奶牛那富有彈性的乳頭,讓牛奶射進桶裡。
斯坦·帕克一雙腳生了根似地踩著干淨的磚塊,等妻子給他講那個撿來的孩子的事情,可是看起來她還沒有講這件事情的意思,或者還沒到時候。
他們坐在那兒擠著牛奶,一層泡沫已經急不可耐地溢上艾米·帕克那只桶。這是個沒完沒了地擠奶的早晨。擠完之後,兩個男人丁零光啷地裝著奶罐。母牛三個一群,兩個一伙,漫無目的地湊在一起,已經擠癟了的乳房在大腿間晃蕩。然後,她從牛棚的圍欄裡跑出來,穿過院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他們那幢房子跟前。她氣喘吁吁,在心裡說:現在,他的一雙眼睛該睜開了吧。她要對他說許多事情。在早晨明媚的陽光照耀之下,有可能完成夜裡遭到拒絕的事情。她可以用愛的力量,強迫這孩子留在她的家裡。
她放慢腳步,以免看起來太蠢。而且盡量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做出一個微笑。可是走進廚房,她一眼看見那張窄窄的床上床單攤在一旁,冷冰冰一動不動地扔在那兒。她也沒有費神去喊那孩子。她看見那塊紅顏色的玻璃,已經在床板上壓碎,成了好幾塊玻璃片。
不一會兒,丈夫回來了。他匆匆忙忙吃過早飯就去送牛奶。她已經把一切准備停當,放在他的面前。桌上放著皺皺巴巴的煎雞蛋。他愛喝的紅茶盛在一個藍顏色的搪瓷壺裡,等他享用。
他開始切雞蛋,那用力的樣子就好像那玩意兒比雞蛋硬得多,要嘛就是因為心不在焉。
“朱厄爾再有兩個月就要賣掉,”女人邊說邊從一家雜貨鋪送的月份牌上撕下兩張已經過時的日歷。“是該擠完它的奶的時候了。”
“那孩子上哪兒去了?”
再也沒有比別人盤子裡切得一塌糊塗的雞蛋讓人看了更覺得不舒服的東西了。
“他不在了,”她說。“跑了。”
“我們留不住他,”丈夫說道。“他不想在這兒住下來。這一點看得出來。他不屬於我們。”
“是的,”她說。
盡管她不完全明白,也無法解釋這是為什麼。
她無法解釋怎麼會有這種時候,你自個兒一定要為生活中那些高深莫測的事情去出示一些確鑿的證據。現在,她在廚房轉來轉去,皮膚在陽光下十分蒼白,因為起得早,越發顯得形容憔悴。一雙手做些遲鈍的動作,無法和她曾經經歷過的那些輝煌的時刻聯系起來。這使得她皺起了眉頭,把家什放到合適的位置,撿起一個灰不溜秋的土豆削起皮來。那土豆是前些時從籃子裡面掉出來的。
他吃完飯,把碟子推過去,然後說道:“艾米,”他盡量使聲音和場合相符,以便打動她。“這樣也可以,”他說道。
“是的,”她回答道。“當然這樣也可以。”
他們很親密。他們的生命之樹已經長在一起,而且將繼續下去。因為他們不可能從那共同的枝干上再分離開來。
現在他們既已站在窗前,胳膊有意無意地相觸,她便不否認他們共同生活的好處。經過這大清早疲憊的勞作——那也是一種收獲——他也可以全身心地感覺到這一點。現在,母牛蹣跚著從樹林中間走過。它們的尾巴擺動著,青紫色的鼻子嗅著淤泥裡剛開始長出來的淡綠色的草,或者在金合歡樹黑色的樹皮上蹭著脖頸。他本來要說,你知道這個嗎?還有這個,這個。這一切他親眼目睹,親身感受。但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一切,他只能站在那兒,捏著她手上的皮肉。也許沒有必要說出來,他從她手上的皮肉感覺到她已經領悟了這一切。她已經開始看見那簇簇樹影,白色的樹干。那些比較低矮的、枝兒粗糙的樹木,在晨光下搖曳,向他們傾斜著。那因為重又變得晴朗而愈顯湛藍的天空似乎在游動,站在窗框旁的這一男一女好像也跟著天空游動了一會兒,他們的軀體在搖擺,他們的靈魂在游動,辨認著那些熟悉的國家。瞬息間,他們簡直無所不能。
然後,男人穿上他那雙硬梆梆的靴子,又記起那些他必須做的事情。女人取掉台布,疊了起來;就好像她很喜愛它一樣。她覺得心裡很滿意。如果想起那個撿來的孩子,她能記起來的,也只是借著昨夜的火光,斜眇一眼所得到的印象。至於她自己由於膝下無子所引起的郁郁寡歡,現在可以更堅強地應付了。
“也許我們應該把這孩子的事情報告給警察局,”她說。
他說,如果下午有時間,他就騎馬去一趟班加雷。
誰也沒再聽到帕克夫婦在烏龍雅發大水時撿到的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洪水很快就退了,只留下一片骯髒的黃泥灘和許多褐色的蛇。居民們清理出他們的家具和重新找到的他們自己的點點滴滴,漸漸地不再提這個話題了。
只是有時候,在杜瑞爾蓋,人們回憶起那一車崇高的志願救災人,去救那些洪水中的難民的情形。誰也不知道帕克家居住的地方怎麼樣以及為什麼得了這麼個名兒,反正從發大水那個時候起,官方開始管這地方叫杜瑞爾蓋。阿姆斯特朗先生的一位朋友——一個教授或別的什麼——說這個地名的意思是“富饒”。但是這地方的居民不太喜歡用這個名字,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太習慣,只是寫信或者寄東西的時候用用。就好像有什麼期待他們完成的事,他們不能夠、或者不願意完成。
艾米·帕克在寫這個地名的時候,放慢了她那只總是魯莽、粗心的手,若有所思地一邊深呼吸一邊念叨著這個字。當陌生人提到這個官方正式命名的地方時,她就收斂起臉上的表情。她依然用擁有這些土地的人們的名字來稱呼他們這個地區。有時候,在這塊被稱之為“帕克家”的地方,她坐在開滿白玫瑰的矮花叢前,一雙胳膊因為無事可干而顯得笨拙,兩眼眺望著那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