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樹 正文 第六章
    很快,這裡就再沒有多少曾經電閃雷鳴過的跡象了。三只被壓扁的小母雞喂了狗,從被毀壞了的小棚屋上拆下來的木板又派上了用場。感情上的波瀾起伏也平靜下去了。甚至那被暴風雨摧毀了的樹木的殘骸,也被這位男人螞蟻搬家似地、慢慢地砍掉、拉走、堆成整整齊齊的柴堆。女人也像螞蟻似地辛勤勞作。她不時停下手裡的活計望望丈夫,看見他在那高低不平的土地上蹣跚著,但前進著。毋庸置疑,他將最終完成他已經開始的工作,盡管道路是曲折的。他那曾經顯然是無窮無盡的力量,現在看起來也還是有限的。

    有時候,在灼熱的下午,當人的信念最為淡薄,而蒸騰的水氣最為濃厚的時候,公雞在尊麻地裡咯咯叫,母雞在飛揚的塵土中孵著小雞,這一男一女在陽光照射下皺著眉頭,遠遠地望著別人螞蟻搬山似的勞作。他們那條小道,由於走的次數多了,正在慢慢地變成一條大路。順著那條路望過去,目光所及的地方,按樹和木蘭樹下,另外一家人已經棲息下來。這是奎克萊依一家。這家有兩個老人。一個是位面色枯黃、毛發叢生的老頭。家裡人把他放在一個褥墊上,他就一直在那兒呆著。那位老太太則總是用一種迷惑的、驚訝的目光凝視著周圍的景物。在她這樣的年齡,並沒有特別的原因非要搬到這裡不可。她坐在丈夫身邊,充滿了疑惑。一雙手一會兒伸開,一會兒握住,就好像在等待著揀起他們在別的地方失落的東西。與此同時,她丈夫被包成一捆,堆放在那一堆堆褥墊和一群群母雞中間。她就坐在他旁邊。她的女兒和兒子們在她的四周走來走去,想找到那些放錯了位置的東西。

    奎克萊依家的兩個兒子胳膊挺長,肌肉發達,青筋突起,褲子總是松松垮垮。他們正准備蓋一所帶簷板的房子,讓父母住在裡邊。這兩個心靈手巧的小伙子,能用一截鐵絲、一塊鐵皮,或者一條袋子做出幾乎任何東西。據說,他們將要回到班加雷。他們在那兒的一個築路隊工作。在他們來回走動著,挑挑揀揀,湊合著蓋這間房子的時候,老母親用她那種凝視萬物的驚訝的目光凝視著她那兩個個子很高的兒子,就好像他們壓根兒就不是她生的。生活已經離她遠去,只把她留在那一堆大包小包中坐著。

    “多爾,你爸爸今天瞧起來不怎麼好,”媽媽對細高的女兒說。女兒正放出一群紅母雞。

    一位高個子年輕女人走過來,彎下腰望著父親。

    “看起來,他沒有什麼不好,”她一邊說,一邊伸出那只細長的手驅趕著蒼蠅。

    她跟她的兩個哥哥一樣,生得長胳膊長腿。但她的上身很短。和哥哥們一樣,她也像是由木頭雕刻而成。只不過,那兩個小伙子被雕成未加修飾的神像,她卻被雕成一個沒有完工的圖騰。圖騰的含義還不大清楚。

    正如兩個小伙子命中注定,不可能適應家庭這個圈子,這位“沒有完工的”多爾,生來就要守在家裡。她本身可能就是把別人圈起來的“圈子”。某種天生的端莊和她的棉布衣衫一起,緊緊地包裹著她。甚至還在光腳丫的時候,人們就管她叫奎克萊依小姐。她的侄男外女還沒有出生,就要把她當作一個尊敬的對象,坐著大車或者輕便馬車,後來甚至是坐著福特牌小汽車來看她。很難說出多爾·奎克萊依多大年紀,而且她似乎總是這個年紀,上下差不了幾歲。她是個干巴巴的、頭發黃中帶紅的姑娘。這種人的皮膚特別不經曬,直曬得連年紀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時候,她從修女們那裡學會一手工整的、有點兒拘謹的書法。家裡人很為此而驕傲。他們拿來東西讓她寫。她在一張松木板做成的桌子前面坐下,旁邊放著一盞燈。她勾著脖子,下巴抵著發痛的、鹽餅子似的胸部,手很優雅地來回移動著,把紙鋪平,先在空中拼出那幾個字。全家人都帶著驚訝、驕傲的神色注視著,等待她寫。她比他們都強,盡管她並不願意如此。有信要寫,或者有什麼申請要交的人,上門來找奎克萊依小姐,心甘情願地把他們要說的話講給她聽。在他們看來她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守口如瓶的人。

    最後,奎克萊依家還有個巴布。這個小伙子長著一張娃娃臉。他總愛躺在樹底下,嘴裡嚼著一根樹枝。看起來是那種內在的單純,把線條不甚清晰的五官聚合到了他那張長臉上面。他顯然是個好人。一雙目光迷離的藍眼睛總是睜得老大。一個難以形容的鼻子流著鼻涕,倒不算多,也還不怎麼惹人討厭。除了偶爾路過的陌生人以外,誰也不會因為巴布·奎克萊依而不高興,因為他像流水一樣地無害,也像流水一樣地馴順,總讓人端著沒來潑去,為別人所控制。一般來說,是被他的姐姐多爾的意志所操縱。

    奎克萊依一家安頓下來,開始在他們選擇的這個地方生活。那地方在木蘭和按樹下面,在松樹林旁邊。他們的房於很像樣。這是兩個兒子精心設計的結果。他們出於本能知道怎樣做好那許多事情。他們很幸運,還在那兒找到一股泉水。巴布·奎克萊依經常坐在泉水旁邊、草叢之中的一塊石頭上,看泉水為何噴湧而出。別人則徑自安排生活,並不管他。他仔細觀察它們,如同觀察水裡的蝌蚪一樣,所以從不為此而生氣。只是在姐姐多爾扔下他不管的時候才不高興。那時候,他就要甩開兩條曬衣繩支架似的長腿東跑西顛,哭著喊著找姐姐。荒野裡,他那副口水流得老長、不顧一切的樣子很有幾分可怕。

    有時候,多爾·奎克萊依帶著弟弟巴布,繞著帕克家的後門閒逛、聊天。如果他們確實沒有持續不斷地談話,便一起享受這地方的寧靜。那也是一種極好的調劑。艾米·帕克跟多爾和巴布交上了朋友,因為除此而外,沒有別的選擇。他們都是好人。如果她暗暗陷入一種對錯綜復雜的關系、無法估量的事件的渴求之中,她實在不知道那是因為什麼。;

    “我經常想,什麼時候能開個小鋪子,”多爾·奎克萊依說。她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長下巴擱在瘦削的膝蓋上面。“我可以賣小墊布、毛巾、草席和別的雜貨。你知道就是我自個兒做的那些小玩意兒,還有肥皂什麼的。喂,巴布,別嚇唬小雞。因為我從修女們那兒學會好多東西,比如抽絲法刺繡、畫圖案的底樣等等。還有人學會了編籃子。不過我不喜歡那活計。”

    “我喜歡編籃子,”巴布·奎克萊依說,“用紅色和黃色的線繩。”

    “可你的小鋪怎麼沒開成呢?多爾,”艾米·帕克問。她有時候愛問人們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特別是對壟克萊依家的人。

    “就像這個樣子是開不成的,”奎克萊依小姐說。她沒再多費唇舌,但是就像真知道那其中的原委似的。

    艾米·帕克說不清楚,對於她自己怎樣才能做成些事情。迄今為止,她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這就是叫人心神不定的理由?一陣令人恐慌的感情突然向她襲來。在這幢房子裡,她的生活沒有著落,就像一個馬上就要破裂的水泡。

    “怎麼啦,帕克太太?”奎克萊依小姐帶著一種她可以“招之即來”的寬厚和慈愛站起身來問道。

    “她生病了嗎?”巴布問道。

    “我只是覺得有點兒頭暈。沒關系,多爾,”艾米·帕克說。

    她坐在一張靠背椅子上,一縷灼熱的陽光照射著她。在這以前,她從未這樣強烈地切身體驗過生與死之間的區別。

    “不要緊,”她說。

    “瞧,”巴布·奎克萊依手上架著他用挑繩挑的“搖籃”,說:“你會玩這個嗎?”

    “不會,”艾米·帕克說。“你真聰明,巴布。我可不會玩。”

    她望著他那雙不會干事的手,架著那條錯綜復雜的、骯髒的挑繩,突然感到很難受。她瞅著他用那條繩子挑出一個新的花樣來。

    “也許是人們通常說的惡心吧,”多爾·奎克萊依說。

    “我沒事兒,”艾米·帕克說。

    但是她的話攆不走奎克萊依姐弟倆。巴布用那條繩子又勾出一個新的花樣。

    “瞧見了嗎?”他說,“這是個褥子。”

    艾米·帕克跑到牆那邊吐了起來。

    “是惡心嘛!”多爾·奎克萊依說,她語氣溫柔得叫人聽了難受。

    “人們說,把一片酸模草的葉於浸濕了,貼在腦門上……”

    “一會兒就好了,”艾米·帕克極力抑制著心底的激動說道。

    如果奎克萊依姐弟倆能快點走就好了。

    他們終於要走了。瘦長的身影在小院慢慢地移動,從緩步而行的家禽中間走了過去。

    這天晚上,斯坦·帕克從溪谷回來,問道:“出什麼事了,艾米?”

    “啊,查克萊依家那些人怎麼樣呀?”她說。

    她把胳膊肘撐在桌於上,這樣一來,兩只胳膊就不至於顫抖了。

    “他們是挺好的人,”丈夫說,“來坐坐也沒什麼壞處。”

    他慢慢地攪著稠乎乎的湯,把大塊大塊的面包泡了進去。他累得精疲力竭,現在妻子又守在跟前,他覺得心滿意足。

    艾米·帕克卻怒氣沖沖地撕著面包。“巴布·奎克萊依讓我覺著惡心。”

    “他跟你有什麼相干?他是個無所謂的人,”丈夫說。

    “哼:隨你去說吧,”她說道,“你怎麼說都行,可我受不了。”

    她的嘴裡塞滿了面團似的熱面包。明滅不定的燈光把他的一雙眼睛照得閃閃發光。那雙眼睛正從他那張反應遲鈍的、視而不見的臉上望過去,瞅著她。

    他心裡納悶:在我們住著的這間奇妙的屋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斯坦,”她說,“我瞧著那個瘦長的、呆頭呆腦的傻小子,心裡就不由得緊張起來。這方面的事我懂得不多。我不明白事情是怎麼個發展法。比方說,奎克萊依家的老媽媽怎麼就會生出這樣一個傻子?我要有小孩了,斯坦。現在我可以斷定了。他勾出一個‘搖籃’給我看。我就開始覺得自己在往什麼地方滑,好像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我就害怕了。”

    說話這會兒,她不再害怕了。現在燈光變得柔和起來。這番話和他那張恢復了正常的臉,使她如釋重負。他們的目光不時交融在一起。然後,他們的靈魂跨過空間的阻隔,相互纏繞在一起。

    “沒有必要害怕,”他沒話找活地說,“你會像任何別人一樣,闖過這一關的。”

    總想著生了白癡巴布的奎克萊依老媽媽,看來已經是不近情理了。

    “是的,”她心平氣靜地說。

    只要能讓她得到慰藉,他說什麼都樂意。

    他說:“我們得再接一間屋子,或者再蓋一幢房子。三個人在這間小棚屋裡轉來轉去可是太擠了。”

    想象之中,那男孩兒——因為小寶寶會是個男孩兒的——正站在新房子的地板中間,手裡拿著些小玩意兒叫人看:一個帶斑點的喜鵲蛋,一塊裡面有個小泡泡的玻璃,或者一根當馬騎的木棍。斯坦·帕克這種充滿了自信心的夢幻,甚至把屋裡家具的樣式都想得一清二楚。而這一切,他的妻子以前從來不曾想到過。因此,她很為自己缺乏信心而羞愧。

    “家裡有娃娃一定很美,”她靜靜地說。她端上一盤葡萄干布了。那布了由於奎克萊依姐弟倆的緣故,做得很不成功。

    “給你劈柴或者洗碟子,是嗎?”

    自從聽到妻子告訴他這個新聞,他第一次笑了起來。不過不是那種張大嘴巴的開懷大笑。她只顧想自己的心事,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或者似乎沒有注意到。如果斯坦·帕克的夢幻不似先前那樣明晰,那是因為幻夢中有那麼多與他有關的事物,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在妻子的肚子裡,正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疑團。想起這些,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眼下,這位坐在那盞明滅不定的小油燈下面,自己也在靈魂限定的范圍之內閃閃發光同時漸漸變得暗淡起來的男人,和那位使這個孩子得以孕育,又嚼著那盤沒有烘透的市丁,做著平常所做的事情,並且給妻子以忠告和慰藉的丈夫相比,也許更了不起,但也許更不符合要求。

    但是他的妻子心滿意足了。

    她常出去遛躂。有一次她到了奎克萊依家。小伙子們正在蓋的那所房子差不多完工了。多爾帶她到屋後看一塊山坡地。她說,他們要把那塊地開出來,種上桔子樹。這樣一來,她就有家禽和桔子了。

    “來到這個地方我很高興,”多爾·奎克萊依說。“先前我並不想來。可是現在這兒變成我們的家啦。人在一個地方怎樣扎下根來是挺有意思的。你會慢慢喜歡起周圍的人們。”

    她站在這塊地上,兩條胳膊交叉著,笨拙地放在心窩上,與一棵樹倒很相似。那樹的樹皮似乎被什麼東西經過的時候擦得粗糙了。

    巴布·奎克萊依把他捉的蝌蚪拿給艾米·帕克看。這回沒倒她的胃口。

    這個季節,許多色彩艷麗的小鸚鵡來到這一帶的山巒。它們在枝頭棲息、林中戲嬉,在樹樁間呆呆地走來走去,刺耳的叫聲打破叢林中的寂靜。這是一個繁忙的季節。在許多個傍晚,生活簡單而又慷慨地給予著。金合歡樹開滿鮮花。太陽照耀著汩汩流出的樹脂。現在它們那黑色的樹干不再顯得那樣孤寂淒涼。艾米·帕克在金合歡樹簇簇花團下走著,掰下一塊塊半透明的樹脂。她瞧著樹脂好看,便指望它能有什麼好味道。其實那樹脂實在算不了什麼好玩意兒,既不甜也不特別苦,淡而無味。

    但這畢竟是一個繁忙的、充滿生活氣息的季節。這個季節幾乎容納得下任何一樣奔湧而出的物體。黃昏,她總是手提奶桶,去給等待著她的母牛擠奶。他們很快就開始蓋新房子了。他們夜以繼日地干,至少要在艾米·帕克生產之前,蓋好一間屋子。傍晚,鎯頭聲以及丈夫和來幫忙的奎克萊依家兩兄弟的說話聲清晰可聞。於是,婦人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建造之中。這使得她默不作聲,一種舉足輕重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些天的黃昏,風兒停息之後是那樣地寧靜。而唰唰的擠奶聲使這寂靜更加幽深。金合歡樹一整天都在喧鬧,騷動,此刻屹立在那裡,屏聲斂息,充滿了悔恨。夕照中,它們那花的流雲給愈來愈濃的暮色鍍上一層金。那株乳樹,死樹干被母牛的脖子蹭得溜光,就像骨頭雕出的樹木一樣慘白。

    這頭母牛,他們的朱莉妞,有一個乳房患乳腺炎。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沒花多少錢就買了它。現在它的肚裡又懷了牛犢。它那快要分娩的大肚子因為那只還沒出生的牛犢,費力地顫動著。它咀嚼著、歎息著。很快他們就要給它擠奶了,但它還是繼續咀嚼著、歎息著,站在那株乳樹旁邊張望著,期待著引起人們的注意,好開始這擠奶的“儀式”。

    它是頭老奶牛。

    “趁著還能賣點兒價錢,最好把它賣了吧,”斯坦·帕克說。

    “不,”艾米說。“它是我的奶牛,它是頭好奶牛。”

    斯坦·帕克沒有跟她爭論。因為他覺得沒有多大的必要。那時候,這樁事還無關緊要。

    於是,他的妻子越發喜歡這頭奶牛了。特別是現在,她也懷了孩子。她把額頭貼在母牛柔軟的肚子上。牛的兩脅不停地顫動著,散發出一股溫馨的牛奶氣味。這些天的傍晚,連空氣都因為母牛呼吸的氣味而變得柔和起來。就好像是那略呈藍色的舌頭造成這種變化的。那頭老母牛十分聰穎地站在那裡等待著。它的兩只耳朵向後抽動著,好像很快活。一雙棕黃色的眼睛似乎在向內心深處張望,花崗巖色的鼻子因為潮濕,上面生著些小斑點。

    艾米·帕克與黃奶牛之間那種平和的關系甚至比這靜悄俏的黃昏還要安溢。她們那軟綿綿的、越來越粗的身子倒很諧調。我要生個小姑娘,艾米·帕克說。這種奢望引得她對著那頭奶牛默默允諾的肚子微笑起來。想象之中,那孩子坐在一根光滑的樹干上面,就像一個上了釉彩的瓷娃娃,白裡透著粉紅。她的頭發從中間分開,早晨,用蘸了水的刷子梳得十分光滑,四周卷成一個個小鈴鐺似的發卷,像日漸衰退的金合歡樹一樣黃。是的,艾米·帕克說,我願意要個姑娘。但她又想起,這可不是丈夫的願望。她低下頭,望著桶裡的牛奶。

    等到老母牛停了奶,開始產前休息,婦人有點手足無措了。她常在寂靜的傍晚,從小棚屋走到他們那所新房子的框架跟前,再沿著他們圍起來的那塊土地的四周散步。她穿著一件自個兒織的舊外套,外套左胳膊肘上補了塊補丁。她搓著一雙手,那手因為不大活動,突然變得干干巴巴,像紙一樣,骨頭也顯得十分脆弱。沒多久,她的身子變得笨重,肚子也挺了出來。從那株枝葉蔓延的玫瑰旁邊走過的時候,枝干上的刺兒常掛住她那件粗糙的藍外套。一粒早生的花苞無力地掛在枝頭,呈現出潔自的顏色。

    “你臉色蒼白,”他說道。他沿著那條小路溫情脈脈地去迎接她。一雙沉重的靴子在她那雙比較秀氣的女鞋的鞋失前面猝然停下。

    他握住她一雙冰冷的手。他身上那股鋸末的味道和他那雙一直和木料打交道的手,使她得到慰藉。

    “啊,”她望著他那雙眼睛,笑了起來。“我並沒覺得有什麼異樣。當然,你確實覺得和先前不一樣了。我覺得挺好的,和原先一個樣兒。不過沒能去瞧瞧那頭奶牛,可是有點滑稽。它站在那兒,盼望我呢,斯坦。”

    她望著他的一雙眼睛,希望他能給她一點幫助,但與此同時,心裡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覺得,甚至她那雙手也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占有的秘密也是一件無法分享的、不可思議的事情。現在,當他們站在這條小路上,就要發現那半遮半掩的彼岸的奧秘的時候,這孩子似乎又不是他們的了。有些事情他將無法對這個陌生的孩子訴說,他為此已經深感困窘。

    “用不著為那頭老奶牛擔心,”他十分親切地說。

    她轉身,沿著小路繼續向前走去,覺得不管怎麼說,眼下在內心深處,她是太瘦弱、太枯燥了,無法接納他的這一片厚意。

    她真想說,我有個好丈夫。她沒有意識到她跟他有什麼特別不相匹配的地方。至於自己有什麼地方配不上他,還有待於發現。

    “你說的對,沒什麼可著急的,”她說。“就是那頭牛老了。”

    她慢慢地朝前走著,非常注意自己的身子。那件十分醒目的藍羊毛外套在傍晚花園斑斕的色彩以及地衣的顏色之中閃閃爍爍,仿佛預兆著什麼。裙據在她緩步穿行的時候,攪起一股過分濃郁的迷迭香和麝香草的香氣。她走開之後,那香氣依然飄蕩著,久久不肯散去。

    有時候,艾米·帕克坐在床沿上,對那個就要生下的孩子的愛以及因此而生出的歡樂,會莫名其妙地變成一種悲涼的、悵然若失的感覺。

    要能快點兒完事就好了,她心裡想。我幾乎對什麼都一竅不通。我對我身體的感覺、對幾乎任何事情的含義都一無所知。我不能真正依賴於上帝。然後想起和她一起生活在這間屋子裡的那個男人,心裡不禁為之一驚。他的力量無法代替她的無知和軟弱。他的情欲是嚇人的。她坐在那兒,傾聽樹葉在木板牆上搖動的、蜘蛛結網般細微的聲音。

    “艾米,”斯坦·帕克終於說,“你那頭老母牛生了個很漂亮的小牛犢。”

    就好像這至少是一件他可以對一個小孩兒講一講的事情了。

    “啊,”她熱切地說,“是什麼顏色?”

    這當然是件一直影響她心緒安寧的事情。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她立刻站起來,想趕快去看那頭母牛。

    他說;“是頭黑白花牛,挺壯實的。”

    果真有一頭花斑牛犢蜷縮在一堆羊齒草裡。牛奶媽站在那兒,鼻子向前撅著,看起來仍然顯出一副驚訝的神色。盡管這已經是它下的第七個牛犢了。婦人開始輕輕地吆喝,表示她的愛撫。她想摸一摸這個上蒼的獎賞。小牛犢爬起來,四條腿支撐著,肚子上吊著臍帶。它站在那一堆卷曲的羊齒草裡,閃著幽光,搖搖晃晃,舌頭舔著嘴唇。

    “啦啦——啦啦——”婦人哈喝著。“小東西真可愛,斯坦。哦,你這個小寶貝兒!”

    母牛噴著鼻息,搖晃著腦袋,但神情呆滯,就好像它樂於忍受別人接替它的責任。它的肚子癟的,身上粘著血跡。

    “可憐的朱利婭,”艾米·帕克說。“我們就叫它朱厄爾1吧。好嗎?斯坦。朱厄爾!朱利婭下的牛犢。”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她大笑著。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她又是站在尤羅加窪地裡那個少女了,張開瘦削的雙臂,面對奇跡般的生活。

    整整一個上午,她都跑來跑去,東瞧瞧,西摸摸,跟那個剛下的小牛犢呆在一起。她一直絮絮叨叨,想著法兒表示她的疼愛,抒發她的寬慰,直到這種寬慰充滿她的內心。她全然不顧屹立在周圍的樹木,不顧跟那個笨頭笨腦的小牛犢呆在一起的母牛。是小牛犢使她如釋重負,她仿佛變成了一縷輕煙。她自己就是這個淡藍色的早晨。在這個早晨,發生了這一切。

    這天晚些時候,當事情都安頓下來,她又被生活的旋渦所席卷。丈夫突然跑回來,取鐵壺裡的熱水。

    “怎麼回事?”她問道。

    他說母牛出毛病了。

    “可它剛才還好好的,”為了保持自己平靜的心境,她幾乎是怒氣沖沖地說。

    “剛才是好好的,”他一邊往一只舊鐵盆裡倒水,一邊繃著臉說。“可是現在它倒下了。它出毛病了,看起來像是得了產乳熱。”

    那頭母牛果真躺在一堆羊齒草裡,不過它很安靜,老老實實地呆在那兒,線條柔和的雙肩在羊齒草裡高高聳起,活像一尊塑像。

    “你怎麼知道它病了?”婦人問道。

    “它眼睛特亮,”他說。“它對什麼也不感興趣,也不起來。瞧,”他邊說邊踢牛屁股,還去揪它的尾巴,就好像拿它出氣一樣。那條牛還是不起來。

    “牛犢呢?”她問道。

    “我們總得先把母牛治好嘛!簡直一團糟,”他說。“早把它賣了就好了。這就是養老牛的下場。”

    “那就責怪我吧,”婦人說。

    “我倒不是責怪你,”他邊說邊絞著一塊浸過開水的布條。

    “你這不是責怪是干啥?”她因為呆在那兒插不上手,心裡難過,便忿忿地說。

    她瞅著他把那塊熱氣騰騰的布條捂在母牛的乳房上。母牛動了動,喘著氣,呻吟著。

    婦人望著那男人,並沒有感覺到他在生她的氣。他正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手裡做著的事情。他的思想早已從她的身上集中到手頭正做的事情上了。連那雙手似乎也已經忘卻,盡管撫摸過她。她站在那兒,插不上手,心裡充滿了孤寂之感。在一陣揪心的眩暈之中,她開始為自己的孩子著急了。

    “我們總得喂喂這頭牛犢吧,斯坦,”她不由自主地說。“我想去歐達烏德家一趟。她跟我說過,他們有幾頭奶牛。所以,他們總該有牛奶。”

    “好吧,”他說。此刻,他的整個身心都從一雙手傾注到那頭病牛的身上,別的事情都已經成了次要的。

    她把目光從他那雙手上移開。對於這雙手她不享有什麼權利。她一心想著剛剛想起的這個念頭,出去套馬了。

    她坐在那匹馬鈴丁當的小馬後頭,驅車去歐達烏德家的路上,那種自艾自憐的情緒已經消失殆盡。她嘴裡有一種苦澀的味道,冷風吹著面頰,臉上的肌肉覺得一陣陣發緊。她滿懷信心地趕著馬車。樹木在她的面前向兩旁閃開,就好像並沒有那條林中小路,她正披荊斬棘,開拓前進。沒多久,正如那位女鄰居先前跟她講的那樣,眼前出現了那匹死馬的遺骨。矮樹叢中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東西,那一定是一所房子了。就這樣,艾米·帕克來到了歐達烏德家。

    “啊,這是帕克太太吧,”女鄰居說。她正獨自站在台階上,俯瞰四周的一切,但又什麼也沒有看見。就好像她有什麼事情應該去做,但又不能忍受這個想法。

    歐達烏德家的這所房子似乎是在一系列的沖動之下完成的。在原先那間屋子的基礎之上,又蓋起了新的房子,顯示出生活需要的復雜性,那是些用木板、鐵皮以及樹皮搭起來的類似棚屋的玩意兒。除了都是那種樹皮般的鐵銹色之外,沒有一樣東西是和諧的、協調的。不過,在蒼茫的森林之中,巍峨的樹木之下,這色彩倒與四周的景色十分相配。房屋周圍,泥地上,一群母雞整理著它們的羽毛。那頭紅毛母豬好奇地跑過來,似乎要對來人作一番探究。它的奶頭晃來晃去,拍打著兩脅。那窩小豬患兒在一堆白菜幫子上吱哇亂叫。幾頭母牛站在一片稀泥裡凝視著什麼。那片稀泥正在變成草地。四周有一股鴨子的氣味。

    “我說這是帕克太太來了吧!”女鄰居說。她走過來,或者說是她正在上面站著的那個台階把她彈到了院子裡。

    “是啊,”艾米·帕克說。

    一路上伴隨她的風兒消失了。孤零零地站在這個院子裡,她又變得可憐巴巴了。

    “我是來求您幫忙的,”她說。“我們碰到為難事兒了,歐達烏德太太。”

    “遇到什麼麻煩事兒了,親愛的?”這個又矮又胖的女人問道。她已經表現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樣子。

    現在這個場合,她不像過節似地收拾得整整齊齊,雖然衣服有幾處倒也確實用別針別了起來。她的兩個乳房一顫一顫,依舊是那樣熱情。光溜溜的面頰紅雲湧動。

    “今天早晨,我們家的母牛下了個小牛犢,”艾米·帕克說。

    “你真走運了!哦,那些可愛的小牛犢!”

    “可是那頭母牛因為得產乳熱病倒了。那是頭老牛,”她說。

    女鄰居咂了咂嘴。

    “這些老母牛真他媽的夠嗆。這些可憐的東西。它們都是一個樣兒。”

    “可是我們得養活這個牛犢,歐達烏德太太。”

    “當然解,你們得養活它。”

    她也不由得為這樁事犯起愁來。

    “喂!”她喊道。“你在哪兒呢?有位太太看我們來了。看在上帝的份兒上,露露面吧!讓人家也知道,我還有你這麼個寶貝呢!啊,真可怕,這些男人們。說到底,他們只知道發號施令,連雞也不給喂喂。不過,如果你需要牛奶,多的是!我們簡直是在這玩意兒裡頭游泳呢!我們一直忙著擠那兩頭牛的奶。那頭可愛的小母牛也快產奶了。帕克太太你盡管來拿,親愛的。不管他說什麼,最後總是我說了算。”

    “你吵吵啥呢?我這不是正找靴子嘛!”她的丈夫嚷嚷著。

    他過來了,就站在那兒。

    “這就是他,”妻子說。

    她朝後門點了一下頭,一縷黑發滑了下來。這場合,她沒有再把它攏上去。

    歐達烏德膀大腰圓,鼻子似乎就是兩個黑窟窿,你可以順著窟窿往上瞧。他毛發很重,笑起來十分爽朗。

    “母牛生病了,是嗎?產乳熱,”歐達烏德說。

    “沒必要再羅嗦了,”他的妻子說。

    這話一說出口,大家都吃了一驚,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煤油,”她的丈夫說。“治產乳熱再沒有比煤油更好的東西了。治別的毛病也一樣。”

    他自己呼吸的味道就是證明。

    “他就喜歡用煤油,”妻子說。“一有牲口病了,他就灌煤油。從哪頭往裡灌都不在乎。所以,我一不舒服就嚇的要死。”

    “再沒有比煤油更好的東西了,”她丈夫說。“你拿一瓶啤酒,喝光了,然後再往裡倒這麼多煤油。到我手指頭這兒,瞧見了嗎?不要多,也不要少。照我說,也就是三分之二吧。再多就危險了。潘迪·坎諾知道。他太性急了。結果害得他那頭漂亮的澤西種小奶牛在土裡頭亂滾。但是,倒這麼多,你就用不著擔心了。你把瓶子插進病牲口的嘴裡,慢慢往裡灌,直到都灌進去為止。當然嘍,它不會老老實實任憑你往裡灌的。它要掙扎起來,還挺不好辦。但你會發現,產乳熱就這樣過去了。就像星期日早晨也總要過去一樣。”

    “可是她現在要的不是煤油,”妻子一邊用肘子捅他,一邊說。“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個兒的治法。她要的是牛奶!”

    “她就是不要煤油,”丈夫說,“至少也可以聽聽這個偏方吧。又不花錢。”

    “牛奶也一樣不花錢。我們有頭小奶牛,剛下牛犢。”

    “對,牛奶不要錢。”

    “那你還嘮叨這半天干啥?”

    “男子漢大丈夫總得說點什麼嘛!”她的丈夫說。

    站在這個亂哄哄的院子裡,艾米·帕克簡直有點兒腳叨不穩,頭暈眼花了。但是鴨嘴啄著那個泥濘的水注,潑濺起愛的水花。甚至那些四處躺著的酒瓶子現在看起來也順眼多了。因為那是歐達烏德自個兒把它們從窗口扔出去的。他倒沒有任何別的目的,只是不想讓它們留在屋子裡罷了。

    “你有桶嗎?”他問道。

    他提著桶,向院子那頭走去。因為自己慷慨的舉動顯得有氣洋洋。

    “歐達烏德太太……”艾米·帕克說。

    “你今天的難處,也許我們明天就會碰到,”她的朋友說。“嘖嘖!”她咂著嘴,縮回一雙油膩膩的手。“我簡直忙得連自個兒的名字也要忘記了。我們還有頭山羊呢!它星期四夜裡剛下了羔子,是頭小公羊。我們把它打死了,那可憐的東西。不過,帕克太太,我們歡迎你來用這頭母羊。它那奶布袋兒,裝得滿滿的,一定會讓你高興。喂!”她喊道,“帕克太太借我們那頭母羊用用。親愛的,人們都說,許多小孩兒要不是靠了這些寶貝奶山羊,大概早餓死了。至於一頭可愛的小牛犢嘛……”

    有時候,好心的舉動會以拳頭那股勁頭接二連三地降臨。艾米·帕克希望她能抵擋住這種“打擊”。

    “你自個兒有孩子了吧?”歐達烏德太太問。

    這當兒,天空仿佛在遠去,現在是一片空白。

    “沒有,”面色蒼白的年輕女人說。她只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毫不隱瞞地吐露真情。“沒有,”她說,“我還沒有。”

    “嗅,是嗎?也許還沒到時候,”歐達烏德太太說。

    她嘴裡哼著偶然想起來的什麼曲子。那曲調很奇妙地在她的牙齒之間震顫著。

    “我們也沒孩子,”她說,“當然並不是因為我們沒努力。”

    她丈夫牽著山羊口來了。

    就這樣,艾米·帕克抓著歐達烏德家那只挺不老實的山羊開始喂她那頭新生的牛犢。牛犢很快就吮起她浸在桶裡的手指。它慌裡慌張,光溜溜的牙床吸不上多少奶水。因此,當她感覺到她的小牛犢愈來愈有力氣,愈來愈活蹦亂跳的時候,這女人漸漸地把那頭生病的母牛忘到了腦後。母牛在羊齒草裡臥了整整兩天兩夜,現在已經完全像是一尊青銅雕像了。

    “不過它的病沒再發展,”婦人說。她試圖對自己的冷淡做某種解釋。對那頭母牛她確實很有感情。

    “可也沒好,”斯坦·帕克說。

    男人依舊服侍著那頭病牛。因為經常蹲在那兒,或者來來回回地拿東西,那地方已經踩得亂七八糟。他曾經把羽毛管插進母牛的乳房,排出裡面的奶汁,還端來一盆盆熱氣騰騰的水。因為他要看看,自己的意志再加上浸透熱水的毛巾,是否可以把這頭病牛從麻痺與遲鈍中喚醒。然而,他的意志還不夠堅強。有一次,只剩他自個兒的時候,他盯著母牛那雙溫柔的、正在凝視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便開始踢這牲口的屁股。

    “起來!”他邊喊邊使出吃奶的力氣踢牛。“看在上帝的份上,起來!起來!”

    他精疲力竭了。

    這時,艾米·帕克正好從樹木中間走了過來。她簡直認不出這就是自己的丈夫,也沒聽過他如此粗暴的、忽高忽低的聲音。

    “你先別管它了,”她邊說邊踢著一塊泥土,就好像她剛剛看清的陌生生活的真面目就在這裡。“我跟它呆一會兒。晚飯燒上了。上床躺躺吧,斯坦。然後我們吃飯。”

    按照她的吩咐,他去了。她竟有這麼大的力量。在她的記憶中,她以前從沒有感到過。

    然而,在這個潮濕的牛棚裡,和這頭病牛呆在一起,看到丈夫為了她而放棄了自己的力量和權威,她心裡不禁有些悲涼。因為她現在本該是強有力的,而事實上偏偏不是。愈來愈濃重的夜色以及黑莓結成的羅網,把她纖弱的靈魂壓縮到一個狹窄的所在。肚子裡的孩子在抗議。也許在她的筋骨所構成的牢獄之中,孩子已經預感到將要遭受的挫折。

    “可憐的朱利婭,”她邊說邊走過去,把手放在沒有什麼反應的牛脖子上撫摸著。

    現在,看起來這婦人沒有一點點“妙手回春”的辦法。她經歷過的所有那些歡樂與相知的時刻似乎都已化為烏有。眼下,她是一無所有。

    她從奶牛身邊走開,穿過屬於他們的那塊土地上生長著的樹木。一輪月亮模模糊糊地升起在輕輕搖動的樹影之上,月光如水,清冷而蒼白。四周圍有一種流動的感覺,有一種微風吹動樹枝的感覺,雲彩追趕月亮的感覺。她覺得,她正行走其間的這個昏暗的、潮乎乎的世界,也許要下雨。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的棚屋矗立著,窗口不合時宜地射出一縷希望的燈光。她從這個人工建造的小棚屋的窗口望進去,看見丈夫正躺在床上熟睡著,爐灶上放著鍋。煮土豆溢出來的沫子正從黝黑的鍋沿上流下來。她瞧著那個軟弱的人壯實的身體。她的拖鞋底朝上扔在一張椅子下面。懷著一種平庸的、驚訝的、隱隱作痛的超脫了的感情,她意識到她正在觀察自己的生活。

    要想打破這個夢境其實十分容易,只須敲敲窗戶,喊一聲:“瞧,我在這兒,斯坦!”

    但是,看起來這是不可能的。

    於是,她又被迫離開那所現實中的房子,走回到那個樹木和雲彩的世界。眼下,不管喜歡與否,這是她的世界。她的一雙腳從羊齒草中走過去。她在心裡說:我要生下的這個孩子,這個身體不由自主孕育著的孩子,這個還沒有出生的孩子,甚至連性別也是別的什麼人決定的。她自己簡直無能為力。她的裙據在粗糙的樹皮上拖過。不管什麼東西,凡是她能夠觸摸到的,幾乎馬上從她手中飄逸而去。但她必須習慣於接受這一切。

    然後,她看見,在她離開牛棚的當兒,死神已經降臨到母牛的頭上。她一直希望,至少不要命中注定該她去發現這悲慘的景象。

    母牛躺在地上。月光下,黑乎乎的,四條腿直挺挺地伸著,僵硬得像一張桌於。婦人用腳踢了踢。他們的朱利婭已經死了。

    於是,現在只剩下女人自個兒和月亮呆在一起了。

    她跑了起來。像一頭野獸,急促地喘息著。濕乎乎的樹葉潑灑在她大理石一樣冰冷的臉上,或者碰到樹枝,鞭子似地抽打在她的臉上。她必須趕快回去,離開這頭死牛,把這樁事告訴斯坦。必須快跑,只要兩條腿允許,林中的樹枝允許。她在舒緩的、凝重的月光中奔跑,可惡的樹影揪扯著她的頭發。她向心目中那滿屋的燈光奔去,但是在這使人極感痛苦的樹木之中,沒法兒快跑。她奔跑著。奇怪的是她離扔在身後的那頭死牛越遠,離這類她未曾經歷過的事情就似乎越近。因此,當她穿過張布下來捕捉她的羅網時,她的皮膚變得冰涼。她緊張得腦子裡一片空自,只想著趕快從她自個兒的恐懼之中逃脫。

    就這樣,在離他們家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艾米·帕克,撞在一堆黑乎乎的東西上面摔倒了。倘使是自天,會看得見那是一堆石頭。有一陣子,她失去了知覺。

    現在,只留下月亮了。

    等到婦人恢復知覺,周圍的世界被那無情的月光籠罩著。婦人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來:“我一直往回跑,我跑得太快了。”疼痛向她襲來。她開始輕聲哭泣。為那頭乳牛而悲傷,為那皎潔的月光傷心,為她自己軟綿綿的、已經失去控制的、散了架似的身體傷心。當她再踉踉蹌蹌十分虛弱地從濕乎乎的羊齒草中走過的時候,她確實是什麼也控制不住了。

    她回到家裡,丈夫正在伸懶腰。他被一股糊味嗆醒了。有的土豆差不多都燒糊了。他起來把土豆從爐子上面端開。他仍然睡意蒙俄。責任感還沒有和他那和藹的本性發生矛盾。如果樂意,她本來可以很親熱地走到他的身邊。但她現在不想看到他。

    “怎麼,”她說,“你把土豆給燒糊了?”她真想就這事兒吵上一架。

    可他望著她的兩只肩膀,說:“怎麼了?艾米。是那頭母牛……”

    她身後,敞開著的房門外面,是充滿了奧秘的、月光的宮殿。

    “母牛死了,”她嘴唇顫抖著喊了一聲。肚子一陣陣地疼,她不時咬著嘴唇。

    丈夫呆在這兒她簡直無法忍受。她的身體似乎要從她的靈魂之中游離而去。如果允許,她心中潛藏的那股巨大的柔情也會飄逸而去。

    “啊,”男人望著她說,“這事……唉,真糟!不過,艾米,別太難過了。我們還有那個小牛犢呢!那是頭老母牛了,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地方。它有乳腺炎,還有別的一大堆毛病。”

    坐在那張歪歪斜斜的床上,他把這樁事情想了一遍。這當兒,她似乎已經變得比事實上蒼老了許多,正低頭看著他頭頂上面那個小小的頭發旋兒。

    他抬起頭來望著她。她立刻發現,她是多麼熟悉這張面孔。

    “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吧?”他遲疑著,甕聲甕氣地問。

    她在那張高低不平的床上,揀最遠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這樣他便碰不著她了。

    “我想讓你辛苦一趟,去把歐達烏德太太找來,親愛的斯坦。”她的聲音顫抖著。“現在你別管我,你就去吧,斯坦,”她說。“我看我們恐怕不會有孩子了。快去找歐達烏德太太,也許她知道該怎麼辦。”

    於是,他也嘗到了那種無法表達自己心境的可憐巴巴的滋味兒了。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把冰涼的挽具在馬身上系好,拖著長長的身影,走進那月光皎潔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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