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帕克家大約一英裡遠,大路岔開的地方,蓋起一座雜貨鋪,之後又添了個郵政局。這樣一來,杜瑞爾蓋才名副其實了。這兩個建築物便是證明。由於居民們對此增加了信心,他們便在通往他們村莊的那一條條筆直的、塵土飛揚的大路和那幾條彎彎曲曲的、鋪著砂子的小道上來往穿梭。婦女們在那兒游游逛逛,說是買東西;男人們沒有那麼多的借口,只不過是消磨時間罷了。
夏天是一個塵土飛揚、黃沙漫漫的季節。在天空和鐵皮屋頂的照耀之下,在曬干了的按樹和踩爛了的螞蟻的氣味中,男人們抱著肩膀,瞇縫著眼睛,靠在雜貨鋪門廊的柱子上,或者干脆就坐在那兒。有的人在陰涼地裸露著他們那斑斑駁駁的腦門兒,寧肯讓蒼蠅叮著,也不願意戴著潮乎乎的氈帽。雜貨鋪的門廊裡面,有一股緊張工作之後的懶散的氣息。人們海闊天空地閒扯,“聽眾”們並不對此加以指責,因為時間無窮無盡。而那些不聊天的人,那些比較緘默、性格內向的人則拿一根樹枝或者鞭桿,在泥地上胡寫亂畫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懂的符號。他們擦了寫,寫了擦,還不時抬起頭,翻著黯然無光的眼睛。
在這初創階段,杜瑞爾蓋這家雜貨鋪簡單的門臉兒還閃爍著棕色油漆的光彩。那簡直是孩子們用木頭和鐵皮做成的玩意兒。櫥窗裡整整齊齊地擺著許多貨真價實的東西:鐵桶、燈芯、蜀黍做的掃帚、斧子柄,以及織補用的毛線。店老板陳列這些貨物,頗費了一番苦心。他的原則是,櫥窗裡不能擺任何會腐爛的東西。陳列的商品看上去沒有時間性,也確實取得了一種永久性的效果。其實,這些商品原本可以由那些還沒學會用藝術的手法瞞天過海的蹩腳畫家畫在櫥窗木板上面。
這家雜貨鋪,或者像人們稱呼的那樣,這店家,起初屬於丹依爾先生——一個挺稀松,但挺善良的人。他做祈禱,為了逗樂還養矮腳雞。丹依爾先生喜歡在他的家禽中間踱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它們,透過厚厚的鏡片,瞧著它們那潔淨的羽毛微笑。實際上,他成了這個鋪子的一個組成部分,制作得很簡單,甚至很粗糙,但經得住時間的考驗。人們趕著馬車從杜瑞爾蓋到班加雷回頭張望的時候,總看得見丹依爾先生待在櫃台後面,或者站在鋪子門廊裡,始終是那幾個簡單的姿勢。而這個畫面又鑲嵌在整個景物之中,鑲嵌在那綠色的、平緩的,或者在這個季節晚些時候變得斑斑駁駁、溝溝漢漢的山巒之中。這家店鋪門口,有一株丹依爾先生親手栽下的柳樹。初夏,這株樹上紅色、軟弱無力的樹冠就像一面面旗幟在風中飄拂。夏末,粘滿粉紅色塵土的枝葉猶如一片片羽毛,在驕陽下低垂。等樹干長粗之後,這株筆直的羽毛般的枝葉變成人們喜愛看的東西了。陌生人常問丹依爾先生這株樹叫什麼名兒,可他自個兒也不知道。他微笑著說,這株樹是買來的,因為他想要一株樹。他總得種點兒什麼。那樹苗後來就長成了這個樣子。但是他那兩塊厚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顯然很快活。
在這個地區,事物的名稱無關緊要。人們活著,幾乎誰也不問生存的目的。從娘胎裡出來,就該活著。那一群群拖著鼻涕、皮膚黝黑的愛爾蘭小孩,和那些頭發黃紅、生著疥癬的蘇格蘭小孩,從未開墾的叢林裡跑出來,走上婉蜒而去匯合成條條大道的小路,很快就變成個子細長的姑娘和小伙。他們到處閒逛、互相回避著。可是總有相遇的時候,那時便很有吸引力地相互挽著手,在炎熱的傍晚親呢地在一起,在山旁谷邊勾畫出新的生活、新的牧場、牲口留和果園。眼下還未實現。但會實現的。在炎熱的綿綿夏日會逐漸實現的。
甚至杜瑞爾蓋那家帶來外界微弱的口聲以及其他社會活動種種聯想的郵局也靜靜地位立在那裡。這個郵局在丹依爾雜貨鋪對面,路標旁邊——白蟻很快就鑽到那裡面去了。它不像那家雜貨鋪那麼顯眼,一點兒官方辦事機構的派頭也沒有。郵局在一間吱嘎作響的小屋裡。小屋牆上開著一個窗口。蓋奇太太那張充滿渴望的臉就出現在那個窗口,從那兒把信件遞出去,然後,探出身子,對那些走開的背影再最後說些關於天氣的閒話。除此而外就是一片寂靜。她是個戴一頂扁平帽子的女人,像一株干透了的棕櫚樹,還戴著褐色的袖套。在這間也算是辦公室的地方,你還看得見做女式服裝的裁縫通常用的那種人體模型。女郵政局長(在有人給她活兒做的情況下)把縫好的棉布連衣裙套在模型上面。辦公室裡還放著一堆堆廢報紙。一只已經蔫了的桔黃色的胡蘿卜上粘著金剛砂似的泥土。大路上的塵土飛進來落在墨水池裡,和蓋郵戳用的印油凝結在一起,落在公文紙上。這些紙在有風的時候,一會兒被吹到別處,一會兒又落在一起。
蓋奇太太總是出出進進,解開捆信的繩子,或者找什麼東西。星期天,她趕著馬車出去,脖子上圍一條紅狐狸皮圍脖。那輛輕便雙輪馬車後頭跟著一條青灰色的狗。她常常收住韁繩跟人說話,東拉西扯,無意之中露出滿嘴大牙。
這位女郵政局長有個不怎麼樣的丈夫。究竟為啥不怎麼樣就很難說清楚了。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他不會賺錢。有一次,他畫了一幅油畫,上面是一截破舊的木頭籬笆,籬笆後面有兩株枯樹,讓人看了迷惑不解。蓋奇先生賺錢的方式各種各樣,還帶一種神秘色彩。他有時候在家待著,有時候四處雲游,就像一個穿著背心的幽靈。
如果有誰跟他說話,那麼,還沒等聽聽人家說什麼,他就抬起頭說:“啊,好,好。我去找蓋奇太太。”然後就趕緊鬼鬼祟祟地去叫蓋奇太太,就好像是人家出於善心留在這所房子裡居住的房客,房子的主人是大郵政局長。
有一次,蓋奇先生趴在地上,神情十分專注地看一只螞蟻,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他似乎被那波動起伏的棕黃色氣浪完全吞沒了。兩條胳膊呈一個似乎永遠不會再變的角度撐在地上,胳膊上灰色的肌肉抖動著。等他恢復正常之後,灌木叢中飛起一只“大兵鳥”。帕克太太沿著那條大路走了過來。
“出什麼事了?”她問道。
“沒有,”他說。“我在看一只螞蟻。”
“哦,”她疑惑地說,舔了舔她那熱烘烘、干巴巴的嘴唇。
她沒有再問他為什麼要趴在地上看一只螞蟻,這很使他吃驚。
也許她那會兒正心無所思,也許天太熱,反正她沒說什麼。因為人們難得放棄打擊別人的機會。她完全可能用腳把他那螞蟻般的軀體裡尚存的那種出神入迷的喜悅踩得粉碎。
他繼續跪在那兒望著她。他穿著背心,顯得瘦骨鱗峋。但是他那雙專注的眼睛透過婦人那張尚且沒有意識到什麼的臉,直看到幽深的角落。就好像那裡面也有他必須弄清楚的、如同螞蟻靈魂一樣的某種神秘的東西。
艾米·帕克又想停下來滿足這位還跪在地上的男人那沒有表露出來的需要,又想走上那段上坡路,這時變成一個完全成熟的年輕女人。她那張瓜子臉上隆起的顴骨,由於幾乎完全滿足了欲望而變得十分豐滿。在這炎熱的夏天,她的皮膚現出蜂蜜一樣的顏色。她那正在變粗的胳膊可以提起很重的東西——如果沒有男人來干的話。不過,那手臂往上攏頭發的時候更好看。那時候,她那健壯的、蜂蜜色的背脊和抬起來的雙臂構成一個完整的花瓶。她充滿了盛夏那濃重的、蜂蜜色的光彩。
“蓋奇太太在家嗎?”帕
“在,在,”郵政局長的丈夫回答道。“她在辦公室,要嘛就在後面的屋裡。她在。可能正在分郵件。”
他揀起一片黃色的草葉。
“你還不起來?”帕克太太問。“跪在那兒不舒服吧。”
“好吧,”他說道。
他站了起來,向叢林深處走去,拖著那根黃色的草莖。
郵政局長的丈夫走了之後,帕克太太繼續爬那道山坡。如果和別人一塊兒走,她也許會對蓋奇先生的這種行為提出什麼疑問。獨自一人在這大熱天走路,他會顯得像一個孩子,一個動物,甚至是一塊石頭。不管是哪一樣,她都不會避開他們,把自己隱藏起來。她經歷過的那些夢幻般的生活片斷又浮現在眼前,和那強烈的陽光融合在一起。她抬起頭望著太陽。丈夫的臉對她來說經常就是太陽。因為被陽光照花了眼,她沒有發覺四周的叢林已經窺見她那赤裸裸的思想。
就這樣,她摸著一座籬笆繼續向前走。籬笆上面有一張高竄作響的蛇皮。那是有人掛在那兒晾干的。這已經是郵政局的籬笆了,是狂風吹歪了的廁所,還有那窗口。窗口裡面露出郵政局長那張臉,她正朝外面張望。
“帕克太太,”蓋奇太太喊道。“我說,帕克太太!天熱得真厲害呀,沒有刮一絲風的意思,也沒有下雨的樣子。大蓄水池快干了。因為我在盡最大的努力保我的西紅柿呢。我真喜歡那些漂亮的西紅柿。”
除了郵政局長,誰都不因為炎熱的天氣那麼受罪。從她臉上看得出來,日子簡直無法忍受。
“有我們家的信嗎,蓋奇太太?”帕克太太問道。
“沒有,親愛的,”郵政局長說。“我覺得好像沒有。不敢說我能記得清。不過我再查查看。”
她頭上那頂帽子從窗口縮回去,發出干棕櫚葉子那種窸窸的聲音。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說,“你什麼都會漏掉。尤其是這種天氣,真能把人熱瘋了。”
郵政局長十分熟練地解開那捆信上的繩子。她舔了一下黃黃的大拇指。這個動作與其說是辦公時習慣性的動作,還不如說是在舉行某種儀式,慰藉那謙卑的乞求者。她站在那兒,抽著鼻子嗅那股從後面的聖殿裊裊飄起的熔化了的火漆的味道。這些信件像一摞聖餅一樣,舉到郵政局長眼睛的高度,似乎沒有一封信可能真的屬於某個人的。那裡面也確實有不少無主的信件。但是艾米·帕克繼續參加這一儀式。因為這些郵件是從山頂上來的。有時候會有一本目錄冊,那裡面有圖畫。有一回,菲賓斯姨媽還來過一封信。是一位會寫字的太太按照她的口授寫的。信裡談了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沒有,親愛的,”蓋奇太太說,“正如我預料的那樣。這大熱天人們是不會寫信的。不過北邊海岸倒是下了一場暴雨。有個年輕小伙子在馬背上就讓雷給劈了。是鐵馬鐙招來的閃電。人們說他還有個小孩,才六個月。他是個伐木工。你聽明白了嗎?”
“我怎麼能明自哪,蓋奇太太!”帕克太太說。這會兒她顯得很強硬。
她很體面地走開了。
但是那位皮膚黃黃的郵政局長又從那窗口探出頭來,連帽子也碰歪了。她那張因為剛才談到雷電以及正在向她逼近的寂寞而現出皺紋的臉,充滿了渴望。
“但是,你得承認,下場雨對有些人還是件好事,”她喊道。“蓄水池已經快干了。人們說今天下午晚些時候,要刮一場猛烈的南風。不過沒有雨。”
她在她自個兒這番話所扇起的“風”中抓著帽子。這個充滿了渴望的女人是自作自受了。啊,讓雷擊我吧!她真想這樣說。把我變成火,變成光。然而,雷電畢竟是一樣可怕的東西。於是她又把腦袋縮回去,重新戴好帽子。帽子像她的棕色袖套一樣沙沙地響著。
帕克太太走了,似乎那惡劣的天氣與她無關。就為了這個原因,有些人不喜歡帕克夫婦。然而,雷電卻是牽涉個人的事情。她想起他們自己那懷著一種柔情的雷電,想起他們怎樣既沒有被那電火觸及,同時卻又相互洞察了一切。
現在她加快了腳步。她想趕快回家。她想告訴丈夫各式各樣簡單的事情,即使他不聽也還是要說。郵政局長的話早已拋到腦後。她已經走到這條路的這一段:每逢走到這兒,她總要體味一下那種生怕自己失去歸屬的焦慮。雜貨鋪門廊前面那一張張臉,看起來就好像先前什麼時候貼在那兒似的,此刻正保持著他們永遠不變的姿勢,凝視著她,激她走過去。
雜貨鋪外面還停著一輛輕便馬車。這輛車和周圍的景色並不協調。它明晃晃的,油光珵亮,一塵不染。那匹馬也幾乎沒有一點汗星兒,搖著腦袋,驅趕它那張黑臉上的蒼蠅。它每搖晃一下,都要丁丁當當地響上一陣,閃閃發光,讓人眼花繚亂,似乎還有點兒挑戰的味道。總而言之,這馬、這車都擺出一種國空一切的架勢,使帕克太太自慚形穢。因此,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她下決心不去瞅它一眼。她覺得她那笨拙的、呆板的動作暴露在了塵土飛揚的曠野。
她開始意識到,這是阿姆斯特朗家的馬車。小阿姆斯特朗有時候趕著它出門。現在,他不在車上。也許是到雜貨鋪買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去了。因為重要的商品都是從悉尼直接運回到他們那所磚房子裡面的。那匹馬等待著,它那形狀好看的蹄子刨著地,把車搞得吱吱嘎嘎直響。車裡坐著兩個年輕的婦人。
艾米·帕克羞怯地從那棵樹旁邊走過。雖然沒有看見但也知道,隨著馬車晃蕩的那兩個女人,正開心地笑著,吃著糖果,還把那層包糖的錫紙扔在大路上。她們似乎沒有別的消遣了。因為再沒有什麼人能這麼漫不經心的了。她們屬於那輛馬車。她們倆有一個打著陽傘,那傘懶懶地晃動著,把她們的皮膚映得斑斑駁駁。
當她從那株柳樹的濃蔭下面走過去的時候,馬車上傳過來的任何話都不會被這位徒步行走的女人所領悟。她不能看一看她們的面孔,因為她對自己那張臉頗為不滿。這張臉現在變成了灰磚的顏色,還有一層細汗毛。她戴著一頂曾經自以為漂亮的草帽,上面還插了一束鮮亮的櫻桃花。但是現在,她把腦袋扭了過去,好把她那頂便宜的、皺巴巴的草帽上那束土裡土氣的櫻桃花遮掩住。
這當兒,那輛馬車的挽具一直殘酷地丁丁當當地響著。就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談話聲,盡管聽不清楚,但似乎與個人有關。那兩位年輕的小姐笑著,轉動著她們那把傘,把包糖的錫紙扔到路上。
雜貨鋪門廊下有幾個人贊揚著那輛富人的馬車,同時表示一種憤懣。還對那兩位姑娘做些不正經的評論。帕克太太走過來的時候,老皮博迪先生說了句什麼,就好像他覺得非說點兒什麼不可。但是在這種既讓人興奮,又讓人感到憂傷的場合,她沒聽清楚他說的到底是什麼。陽傘下面,一根藍色的緞帶在飄拂。小阿姆斯特朗跟她撞了個滿懷。這位年輕人還是個手腕子挺長的男孩時,她就認識他。現在他已經是個嘴唇挺厚的男子漢了。
“站穩了,”他邊說邊抓住她的胳膊肘,讓她站穩,從嗓子眼裡沙啞地笑著。
他向後退了幾步,打量著她。現在他總是這樣看女人,瞅她們的胸脯。不過那是一種還說得過去的、有的人還會喜歡的目光。他還瞅著她那張發燙的臉。但是那險並不為他所動。店鋪裡吹出一股穿堂風,把她的裙子吹得夾在兩腿中間。她的腿很粗,甚至可以說很丑。
“帕克太太,”他說道,終於認出眼前這個女人。“對不起,”他笑著說,“可真玄呀。”
大概是因為想起他小時候那手腕子長長的樣子,他的臉紅了一下。他穿著一條很漂亮的褲子,走下台階,向車上那兩個姑娘跑去。她們是從悉尼回來的,讓他挑選的。
“有的人總能不失時機,”丹依爾先生說。他的表鏈劃破了淡淡的陰郁。
“啊,是的。我想是這樣的,”帕克太太說。她伸出一雙滾燙的手,匆匆忙忙地把幾盒澱粉摞起來。
她開始想起自己是為啥來這兒的了,於是幾乎是凶狠地說出她要買的那幾樣無關緊要的東西,就好像必須賦予它們更深刻的意義似的。但是大麥粒既無光澤,又盡是人工雕琢的痕跡,落到店老板的秤上。她拿起那幾包普普通通但散發著清爽的氣味的東西,付了錢,走了出來。
那輛馬車當然已經走了。但是周圍的氣氛仍然騷動不安。有的男人摘掉了帽子,另外一些人戴上自己的帽子。有的人動來動去,在講馬的故事。大多數人仍然想著那兩個年輕女人的脖子,若有所思地對她們那白嫩的皮膚所顯示出來的傲慢和驕橫表示認可。
艾米·帕克沿著那條荒涼的路口家的時候,對這一切也認可了。那條路單調的景色甚至是一種安慰。現在那輛馬車所引起的激動,在她血管裡已經只有一絲最微弱的震顫了。她的一雙腳很平靜地踩著那車輪曾經騷擾過的塵土。
在這重又恢復了的安溢和令人感到刺痛的寂寥之中,她覺得她和丈夫又那樣親密了,盡管他跟她說話仍帶著這位闊少爺那種比較濃重的口音。他們的唇親吻時,交流的是一種慵懶的情欲。她不由得笑了起來,不由得紅了臉,把籃子在手裡倒換了一下。因為,當然嘍,生活並不就是這個樣子。她的一張臉變得若有所思,變得消瘦了。許多讓人心痛、讓人懊悔、卻又充滿柔情的事情,從那山脊之上向她湧動過來。她從那兒俯瞰,看見分散在大壩渾濁的水面之上的柳樹,以及他們那座木頭房子初現的輪廓。盡管他們這個區定居的人家漸漸多了起來,但這所房子看起來還是孤零零地仁立在那兒。她現在加快腳步迎過去的,正是這種隔絕與孤寂。而這一切對於她竟像身上的皮膚一樣地貼切。
她這兒瞅瞅,那兒瞧瞧,覺得甚至籬笆外面那一叢叢瑟瑟抖動的青草也歸她所有了。她既占有也被占有。冰涼的樹葉潑灑在她的臉上。第一縷微風吹拂著她的財子和脖頸。於是歡樂像浪潮,在他們圍起來的那塊土地上起伏。灰鶴昂首闊步,紅嘴鷗步履蹣跚,小牛犢搖著尾巴笨頭笨腦地嬉戲。她自個兒匆匆忙忙地邁過一塊塊石頭,故意作出一副似跑非跑的樣子。因為不管怎樣,跑著回家看起來總是太蠢,除非是為了去抱一抱蹲在門口的那只小貓,讓它那粗糙的舌頭舔她發鹹的皮膚。
反正她終於回到自己的領地了。在這兒不需要她去尋找什麼答案。屋子裡,一個水龍頭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樹枝沙沙地擦著屋頂。那聲音與周圍的寂靜如此協調,竟使她重新感到一種清新的感覺。她還沒來得及上那兒,就著見他正站在水井旁邊,踩著砂輪的踏板磨東西。那是早些時候,他從班加雷帶回來的。是拿什麼東西換的,她現在已經忘了。
“喂,”她向砂輪,也向那塊濕乎乎的石頭散發出來的氣味走了過去。“我回來了。這天熱死了。你真該看看,斯坦,雜貨鋪前頭停著一輛馬車,車上有兩個小姐。是小阿姆斯特朗帶回來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女人。她們打著一頂白色的陽傘。我琢磨是花邊針織的。想想看,居然打著陽傘。”
可他連頭也沒抬,也沒說什麼。她本來也沒指望他說什麼。
他把亮閃閃的刀片壓在那個凹凸不平的砂輪上,砂輪拍濺著下面一個水槽裡棕黃色的水,吱吱地響著。
哦!她歎了一口氣,在井邊坐下,讓皮膚去吸收那讓人爽快的涼意。
她望著丈夫手裡那把用力按在砂輪上的亮閃閃的刀。水井上面的那株樹投下一片朦朧的、涼爽的樹蔭。她在那樹蔭下面揚起脖子,幾乎是對著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如果需要的話,她可以迸發著愛的呼聲引頸就戮。
然後,等磨完刀,他用大拇指試了試刀鋒,終於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他在那株老樹涼爽的、朦朧的樹影下望著她,若有所思地咬著嘴唇。在這片涼爽的樹蔭之外,是他清理出來的那塊土地,在夏天灼熱的陽光下變成灰白的顏色。那座他拼湊起來,又擴大、改進了的房子終於帶著尊嚴,在田野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葡萄樹的籐蔓和盛開的玫瑰花的掩映下,甚至顯得很有點氣派。在這個炎熱的下午,環繞在他周圍的一切都以他為中心,放射著光彩。因此,斯坦·帕克很是高興。
他也很為妻子那結實的脖頸而高興。
看起來,一座根基牢靠的建築物已經在帕克家高高聳起,他們的身體也顯得壯實多了。盡管斯坦·帕馬憔悴了一點;盡管他彎腰揀斧子准備接著磨的時候,脖頸後面出現了一條條皺紋;盡管他驚訝,但又不得不接受時,眼窩已經有點下陷,他還是可以抵御得了這種種勞損,而且還將繼續抵御下去。
讓所有這一切都來吧,他的身體這樣說。他俯身在砂輪上面,弓著一雙肩膀。當金屬咬著石頭,石頭磨著金屬,兩者結合在一起,砂輪發出刺耳的咯咯聲的時候,他的腳控制著踏板,幾乎能達到這個地步的,便都是美好的。砂輪跳動著,被那條控制它的鋼絲繩牽制著。他那雙有力的手給金屬以新的形狀。在這樣的時刻,把任何東西磨成任何合適的形狀都是可能的。
但他還是意識到,她正煩躁不安地坐在水井那頭、,搖晃著一雙腳。於是說道:“也許他要和那車上的姑娘結婚。”
“我看不是,”她冷冰冰地說。“車上有兩個姑娘呢廣
她晃著腳,現在是為了蘊藏在他擺出那個姿勢的身體和他那無法滲透的頭顱裡那些使她困惑不解的事情。但是他瞧著他的一雙手,很為自己的丈夫是個窮人而高興。
她站了起來,心裡煩躁地想:啊,我怎樣才可以證實他是個最好的人?她突然覺得那樣焦急、那樣空虛。
“我們去喝杯茶吧,”他邊說邊瞇縫著眼睛瞅著刀刃。“然後就又該擠牛奶去了。”
後來,當他們提著奶桶,從房前樹蔭下面走出去,又走到灼熱的陽光下面的時候,她又焦灼不安地想對自己證明某種盡善盡美的存在。下午,天氣涼快了一些,籬笆柱子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母牛慢悠悠地向院子裡面走來。幾只小牛犢撒著歡,跑著。但終究是那些老一點的、肚子脹鼓鼓的母牛那慢吞吞的、輕柔的步伐占著主導地位。在這個漫長的金黃色的傍晚,一切都是那樣凝重,那樣完美,充滿了對明天的期望。母牛向後抽動著耳朵,牛犢張望著。
“要刮風了,”男人說,對自己這塊牧場傍晚景色的巨大熱愛占據了他的心。他真想對周圍的事物指指劃劃,議論一番。
所以他很高興有機會抬起胳膊,把空桶掛在手腕子上,說:“瞧,起風了吧!”
這時,樹尖閃著銀色的光在風中搖動。塵土挑逗著,旋卷起來。一頭口輕的奶牛因為害怕,也許因為高興,跳了起來,在空中撅著屁股,放了個屁。
這正是女郵政局長預言的那場猛烈的南風。它吹打著這一男一女,涼颼颼的,沁人肌膚,簡直要把奶桶從他們手裡吹走。
這時,德國老頭微笑著走了出來。他一直給牛欄裡的奶牛倒統子,弄得渾身是白。他們大聲笑著,開著玩笑。他們對特裡克開了個常開的“老玩笑”。這頭奶牛是艾米的。他們不能碰它——只要男人的手一碰它的肚子,它就尥躡子,然後就躺倒在地上。
這天晚上,狂風之中,他們在牛棚裡擠奶覺得十分有趣。風呼嘯著,那並無惡意的喧囂幾乎淹沒了牛奶擠進奶桶的刷刷聲。奶桶裡,牛奶以其特有的美上升著。奶牛走過來,奉獻了它的乳汁,顯得心滿意足。那是一種又一次感到臻於完美的滿足。直到男人的嘴角又現出一絲沉思。一兩個小時以前,他在砂輪上面表現出來的那種足夠堅韌的、甚至具有無上權威的精神力量已經開始減弱。那歡暢的風的巨流涼颼颼的,宛若一股流水,使得他從最後幾個奶頭裡使勁兒把牛奶擠出來。他想趕快做完這樁事。
擠完牛奶,當他們一起站在他們建造的這個棚屋裡,站在他們剛剛擦洗過的潮乎乎的地板上面的時候,她發問了:“怎麼了?”
當然沒有怎麼。除了一種從來也沒有滿足過的欲望——用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或者用語言來表達他自己。
夜晚,等到盛奶的罐子燙洗完畢,盛著稀薄的牛奶的大鍋排成一溜,她把碟子立起來,讓那上面的水流掉。他在一張紙上計算了一會兒,算出最後的答案,便坐在那兒,嘴裡咬著一截鉛筆頭,等著填一個空白。這時,風已經停了。盡管它帶來的涼氣仍然旋轉著、拍打著。在炎熱的傍晚,他們這所房子似乎被壓縮了,顯得十分簡陋。現在,它卻敞開了。這所房子並沒有被這個涼爽夜晚的廣袤和深邃排除在外。屋頂似乎掀開了。熾熱的星映在盛牛奶的鍋裡。許多別的事物的協調與和諧得到了證明——皮膚和羽毛,椅子和樹枝,空氣和針。
這男人的妻子已經織開了毛線,那冰冷的毛衣針一出一進地編織著。他望著她那只手,以及套在圓木球上的那只舊襪子。在這更深夜半之時,她坐在那兒,把毛線編結在一起。他望著她。他們確實是一個中心,只是還沒有什麼把握,而他希望是中心確鑿無疑。為此,他咬著那個小鉛筆頭思索著。如果讓他用這種方式表現自己,毫無疑問,可以最終得出某種結論。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只是有時候他在腦子裡想出幾句做祈禱的話來。
然後,女人放下那只襪子,因為這黑天鵝絨般的夜色是無法拒絕的。她走過去,抱住丈夫的頭,貼著自己的身於,就好像現在她確實擁有著什麼似的。她的雙唇親吻著他的眼瞼,那眼窩深陷著。她讓親吻印遍他那張臉,直到感覺出他的肌膚已經作答。他們在這靜夜裡融為一體,被那只手神奇地、滑翔似地領進一個更加幽深的境地。在那裡,床敞開溫馨的懷抱接納了他們。
在那個被解脫了的世界涼爽的氣息之中,在那恍若夢境的家具什物之間,在那株像一頭成年雄畜一樣闖進這房間、不露鋒芒地和他們搏斗著的玫瑰花的內心深處,男人和女人熱烈地親吻著,祈求永遠把握住這美好的一切。然而那深邃的夜浩渺無際。女人幾乎是呼喊著,終於退卻了。男人也縮回到他自己的血肉之軀。他躺在他們的床上,觸摸著他的靈魂又已經開始接納的那個幾乎是一副骨架的身體。
然後,最終便是睡覺、干活,以及對於某種存在的熱烈的信仰。以及睡覺。
但是婦人坐了起來。她正在恢復她的個性。這個女人——艾米·帕克走過去,倚在窗框上,窗戶映出她的身影。在這靜溢的夜晚,所有的形體、所有的聲音,都那樣融洽。夜不再浩渺無際了,而是十分熟悉。夜色和數年來一直棲息在同一個地方的幾只老貓頭鷹之間親呢的感情一起流動著。風兒像她那只軟綿綿的手,撫摸著她的肌膚。她撐著豐滿的腰肢,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她被一種驚疑和滿足纏繞著。她可以就這樣一直站到深夜。她納悶,會不會懷上了那個自己早已在心裡熟知了的孩子。她把胳膊交叉著放在胸前,諦聽心髒緩慢的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