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聖人:曹操4 第十二章 兵政分權,指定荀攸當軍師 禰衡攪宴
    新年伊始,司空府宴客,曹操請的不是達官顯貴,而是京中才學之士,為的是要在狂士禰衡面前顯一顯學問、抖一抖威風。

    曹操年輕之時也曾有不少輕狂之舉,再者身處白丁之身對在職官員有一些偏見也是難免的,所以他並未把禰衡視為仇敵。如果能在酒宴上給禰衡一點兒小教訓,使其收斂鋒芒,這個人未嘗不能加以重用。

    未至午時,所請賓客盡皆來到,今日不論官位大小,按才學名望列席。曹操自度了一番,早年因通曉古學征拜議郎,又作過《蒿里行》《薤露行》等詩,做這個東還是有資格的。

    自曹操以下,東首第一位乃是光祿勳郗慮。郗慮字鴻豫,經學泰斗鄭玄的得意門生。昔年大將軍何進徵召鄭玄為官,老人家被迫入京,與何進會面後趁夜而逃,留下弟子郗慮善後解釋。郗慮被何進挽留在朝,董卓、李傕之亂時也與天子百官同舟共濟,如今代替桓典出任光祿勳。當然了,他與桓典一樣,有職無兵,根本起不到管理七署的作用,也只不過是撐門面。但稍微不同的是,郗慮乃兗州山陽郡人,與曹操相處得更為融洽。他淨面長鬚相貌端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倒是很有大儒的氣派。

    郗慮下面是穎川荀悅。荀悅字仲豫,雖只比荀彧大十一歲,卻是荀彧的本家族叔,相當於荀攸的叔祖。他以精通史學文章出名,如今官拜侍中,日常就是陪著皇帝讀書作文,頗有些御師的意味。這個人滿腹錦繡,但性格沉鬱老氣橫秋,平日話不多。荀悅再往下是何夔何叔龍與蔣幹蔣子翼,名震江淮的兩位賢士。

    而西邊坐的頭一個就是孔融。即便曹操不喜歡他的性格,但人家畢竟是才學之士,又是堂堂聖人之後,不把人家放在第一個,情理上總是說不通的。孔融坐在那裡說說笑笑自在瀟灑,與拘謹的郗慮形成鮮明的對比,讓曹操看著不喜。

    緊挨著孔融的是議郎謝該。謝該字文儀,南陽章陵人,善《左氏春秋》。他也是孔融舉薦入朝的,生性恬淡,是個低頭做學問的人。謝該再往下坐著路粹路文蔚與繁欽繁休伯,雖然是曹操的掾屬,不過他倆以文章詩賦著稱,今天也列入席中。

    曹操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有這八員大將壓住陣腳,禰衡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了。

    惜乎八個人非是一條心,並沒有什麼投機的話題。路粹、繁欽不錯眼珠地觀察著曹操,時時注意主公的情緒,適時逢迎一兩句好話;何夔與蔣幹低聲細語,這一長一幼聊的是淮南家鄉的事;郗慮、荀悅、謝該都正襟危坐玩深沉;唯獨孔融抱膝而坐,沒話找話說說笑笑,曹操也只得有一搭無一搭搪塞著。

    「孟德,聽聞朝中又有一大喜事啊!」孔融自我感覺良好,殊不知自己的言語很令對方反感。現在朝中公卿,乃至親族兄弟皆喚曹操為「曹公」「明公」,孔融偏偏拿大,直稱其表字。

    反感歸反感,無干痛癢的小問題曹操也懶得與他計較,只是稍微端了端酒盞,算是回敬,揶揄道:「不知何喜之有?」

    「趙太僕表章又至,豈不是一喜?」孔融所言趙太僕乃是趙岐。昔日西京陷於李傕、郭汜之手,太傅馬日磾、太僕趙岐一併受命撫慰關東。馬日磾被袁術扣留,奪節氣死。趙岐流落荊州,滯留劉表處,先前還曾說動劉表為朝廷送來一筆修宮錢,後來因張繡之故曹劉兩家開仗,音信也就斷絕了。

    如今趙岐的表章又到了,對於曹操而言確是一喜。不過他高興的原因與孔融截然不同,他把這件事視為一個信號,放走鄧濟起了效果,朝廷與劉表趨於緩和。想至此他欣然點點頭:「確是好事,不過……」

    不待曹操說完,孔融又插了話:「聽聞趙太僕上表舉薦客居荊州的名士孫嵩為青州刺史,孟德何不從善如流?」

    這話有些勾曹操的火,青州牧已經迫於形勢許給袁紹了,地盤現由袁譚坐鎮,原來封的空頭刺史李整都病逝了。如果把孫嵩任命出去,那不是公然與袁紹對著幹嗎?再者即便要任命,也得尋曹操自己信得過的人,憑什麼因為趙岐一句話,就用這個素未謀面的孫嵩?曹操瞇著眼瞅了一眼孔融,見他表情誠懇似乎不是故意挑撥是非,便喝了口酒,把火氣往下壓了壓。

    孔融全不理會,又道:「孫嵩之事暫且不論,趙太僕應該早早召回朝廷才是。」

    名臣不可流散於外,這點曹操是贊同的:「此事宜早不宜晚,容我明日上表。」說到此他忽然又起了試探之心,隨口道,「趙岐乃社稷老臣素有威望,理應身居三公,我有意將司空之位讓與他老人家,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這席話聲音不大,堂上卻立刻鴉雀無聲——司空府就是朝中朝,曹操豈能說讓就讓?繁欽腦子快,第一個開了口:「明公拯救社稷重立朝廷,此乃不世之功,今司空府處置機要甚合天子之意、百官之心,豈可再與他人?趙岐名望雖高,既不曾護衛天子東歸,又不曾迎駕於洛陽,德望不足以凌駕百官之上。」說著話他拿起酒盞,對在場之人晃悠了一圈,故作悻悻然,「視八荒之內,可安大漢社稷者,捨曹公其誰?」

    諸人聞言暗暗咋舌:這麼露骨的馬屁你說著就不牙磣嗎?

    路粹也曉得曹操虛情假意,便隨著開了口,不過不似繁欽話說得那麼諂媚:「在下依稀記得,趙岐已年近九旬,此等年紀即便有管樂之才、伊呂之志恐也力不從心了。今朝廷百廢待舉,不宜勞煩老人家主政,因而公私兩誤。」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在場之人隨聲附和,連孔融都無奈點頭。郗慮不動聲色轉移話題:「既然趙岐年事已高,以下官之見,召回之事宜早不宜晚,以免似馬日磾一般病篤於外。他日淮南大定之日,還需請回馬公靈柩,厚加安葬。」

    「哼!鴻豫見識不高,」孔融口快心直,「馬日磾乃失節之人,哪配朝廷厚葬?」

    討論問題意見不同是尋常小事,但當面說別人「見識不高」似乎有點兒過了。更何況郗慮是鄭玄門生、當代名儒,這不是當面叫人家難堪嗎?郗慮城府極深,雖心中不快,卻佯作恭敬道:「願聞文舉高論。」

    孔融一臉嚴肅朗朗道:「馬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之使,銜命直指,寧揖東夏,而屈媚奸臣,為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國佐當晉軍而不撓,宜僚臨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豈得以見脅為辭!又袁術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隨從,周旋歷歲。《漢律》有條,與罪人交關三日以上,皆應知情。日磾乃有罪之人,既然已死,不追其罪也就是了,朝廷不可厚葬加禮!」

    馬日磾與袁術周旋日久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他的本意卻是想拉攏袁術忠於王事,誰料最後被袁術騙去使節憂憤而死。援引《漢律》固然不能說不對,但其情可諒其事可憫,孔融的觀點忒教條了。郗慮倒是未加反駁,只輕聲對曹操笑道:「文舉此言雖不合時宜,但也可堪高論了。」郗慮正話反說!

    曹操早年曾與馬日磾共過事,特別是擔任議郎時也得過老人家一些賞識,聽孔融此等誅心之語,已很不痛快,郗慮的挑撥更無異於火上澆油。他手中酒盞越握越緊,眼看孔融禍不旋踵,突聞堂口有人稟道:「禰衡帶到!」

    眾人皆是一愣,他們並不知曹操請了禰衡,又見除了九人以外堂上再無另設坐席,這可就把曹操的羞辱之意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今天的主角來了,曹操也暫把孔融之恨扔到一旁,冷冰冰道:「有請!」

    不多時只聞一陣推推搡搡的喧嘩之聲,有一年輕人昂首闊步走上堂來——只見禰衡身高八尺,二十多歲,穿一件破破爛爛補丁的皂色舊服,灰粗布幅巾扎頂,幾縷梳理不齊的頭髮垂散在耳畔,臉上還故意抹了幾道灰塵。雖然蓬頭垢面,卻未掩其端正的相貌。寬天庭,尖下頜,鼻直口正,劍眉虎目,可謂文人武相。

    禰衡進得堂來環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到曹操身上,突然仰天大笑,略一拱手道:「野人禰衡拜謁曹公……惜乎惜乎,城覆於隍……」

    郗慮嚇得手中的酒都灑了——「城覆於隍」乃《易經·泰卦》之辭。此卦象是上三斷、下三連,下乾上坤謂之泰卦。卦象有云「城覆於隍,其命亂也」乃危亡顛覆大凶之兆。禰衡的話忒隱晦,用此卦影射朝局。上面好比是天子,是虛的;下面好比是曹操,是實的,正應顛覆之語。禰衡見到曹操先吐出這麼一句話,簡直是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不過在座之人只是詫異,都沒反應過來。唯有郗慮腹笥極深,一想之下毛骨悚然。他見左右似乎無人聽懂,又恐不作答覆被這廝小覷,趕緊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來,吉也亨也。」這也是《易經·泰卦》的卦辭,說的卻是好的一面。

    禰衡見有人聽懂,規規矩矩給郗慮作了個揖,似笑非笑道:「於君是吉,於君未必是吉。只顧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麼是吉又不是吉的,曹操等人以為這是故弄玄虛的瘋話。可郗慮聽明白了,臉上泛出羞愧之色。兩個「君」含義不一樣。前一個「君」是敬語,後一個「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操掌權,天子架空,對於你郗鴻豫這等巴結曹操的人是好事,對於當今天子可不是什麼好事。你只顧自己的富貴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凶禍福,不覺得羞恥嗎?

    曹操還滿臉懵懂,卻不知見面一個下馬威,自己這邊學問最大的郗慮已經讓人家教訓一頓了。有客前來應起身還禮,但曹操見這禰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連屁股都沒抬一下。他不動別人也不能動,只孔融與禰衡熟稔,樂呵呵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曹操打量禰衡良久,才問道:「閣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裝扮而來?」

    禰衡撣了撣破衣裳,笑道:「國盛而民殷,國破而民衰。今天下荒亂,鄙人片刻不敢忘懷,既不敢穿戴浮華,更無顏酒宴奢靡。」

    曹操覺出他話中帶刺,僅是一笑而置之:「賴文舉兄上表舉薦,本官聞閣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屬相請,不知君為何不來?」

    禰衡裝作一臉嚴肅,拱手施禮道:「辭讓之心,禮之端也。在下三讓而後受之!」

    這話直戳曹操的肺管子,他每每給自己加官晉爵都三讓而後受之,今天禰衡就拿這話來噁心他。曹操並未惱怒,冷笑一聲:「哼!既然閣下遵循禮制寧折不彎,為何今日兵丁相挾,你就來了呢?」

    禰衡的話跟著就來:「慚愧慚愧,自天下荒亂以來,知書達理的士人少了,擁兵自重的刁徒多了,在下也只好隱於鬧市入鄉隨俗。」

    在座的人都知道曹操的脾氣,耳聽禰衡的話一句比一句狠,料定曹操又要勃然大怒,趕緊低下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孔融卻很喜歡禰衡的桀驁性格,低頭品著這三句話的滋味,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這一笑,郗慮、路粹等人立刻投去憤怒的眼光。

    哪知孔融一笑,曹操竟也隨著笑了,起身拱手樂呵呵道:「早就聽京中士人議論紛紛,說平原禰正平口舌不輸於人,今日一見倒也名不虛傳……來人啊,為禰先生設座……請!」

    曹操雖喜怒無常,但欲為大事者必有大量。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禰衡不過一介布衣,他才犯不著拿金碗去碰瓦罐子呢!給禰衡一個座位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他把禮數補上,禰衡要是再出口不遜那就說不過去了,便也向曹操還了禮。孔融見氣氛有所緩和,趕緊把在座之人一一介紹給禰衡。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禰衡逐個見禮寒暄,這才規規矩矩落座。

    今日乃是文鬥,繁欽急於在主公面前表功,不等禰衡坐穩就率先開火:「在下久聞正平兄英才卓爍,未知有何文章流傳於世?」他擅長撰文,自然要從這個角度發難。

    禰衡搖搖頭:「在下平生不齒舞文弄墨之事。」

    繁欽聽他強辯,嘲諷道:「正平兄何言不齒?看來你也是胸中有千言,下筆無一句,在下也可體諒……」

    禰衡見他羞辱自己,轉而問道:「不知休伯有何得意文章?」

    繁欽捋了捋山羊鬍,笑道:「在下昔日喜好詩賦,然皆是遊戲之作,不以為能。所幸曹公宅心仁厚,不以在下淺薄,授予書佐之任,起草往來文書,日書千言有餘,在下頗感榮光!」說著話他還特意向曹操頷首致意。

    禰衡嘿嘿一笑,揚手在面前扇了扇,歎道:「臭不可聞……」

    「什麼?」繁欽一愣。

    「大拍馬屁,臭不可聞……」禰衡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劈頭蓋臉罵道,「繁休伯!你原先倒有幾分文采,惜乎有文采而無文膽!僅懷舞文弄墨之能,卻無斧正流俗之志,圓滑世故專練吮痔之法,苟且偷生研修鼓吹之術。如今既在朝廷,德才不足以躋身廟堂,只淪為刀筆之吏,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下問你平生得意之文章,你卻不忘溜鬚拍馬獻媚取寵,爾乃文苑中一搖尾之犬也!」

    「哈哈哈……」在座諸人也素覺繁欽諂媚露骨,聞禰衡之言句句捅在他肋條上,非但不加斥責,反而齊聲大笑,就連曹操也不禁點頭莞爾。真把繁欽臊了個滿面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路粹也瞧不起繁欽,不過終歸是一頭的,尤其現在他也當了曹操的掾屬,禰衡這樣作踐繁欽,豈不是把他也捎進去了?趕緊插了話:「正平所講也並非全然妥當。書佐雖為三公之屬,也並非刀筆小吏,教令往來事關經濟政務,豈是尋常俗吏所為?」

    哪知禰衡樂呵呵把頭一搖:「文蔚此言在下不解。」

    「有何不解?」

    禰衡捋著蓬鬆的髮髻,不緊不慢道:「經濟政務乃是朝廷大事,上奉聖命下涉省中,本是尚書檯閣之事,豈是幕府小吏所為?這司空掾屬濫涉省中之事,是誰定下的規矩,在下實在不解。」

    此言一出誰都笑不出來了。曹操以司空府凌駕朝廷之上,這是誰都知道卻誰都不敢明言的話,禰衡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指了出來。路粹情知自己失口,趕緊辯解道:「我家曹公自攝朝政以來,公忠體國日夜操勞,興屯田、討不臣、開言路、招賢良,雖權柄過於百官,然無絲毫僭越之舉。你這樣講話,未免苛刻過甚了吧?」

    「言多語失啊……」禰衡壞笑地望著他,「怪哉!在下不過是好奇,想問問是誰定下的荒謬規矩,你怎麼無緣無故誇耀起曹公之恩德呢?」

    路粹一怔,明白自己上了當,尷尬地瞧了瞧在座之人,隨即低頭不再言語了。

    「一樣的臭不可聞。」禰衡卻得理不饒人,又擺起手,「你路文蔚早年受業於蔡邕,名揚三輔倒也是個人物,沒想到一入此府便與繁休伯成了一路貨色,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何夔就坐在對面,他素以德行莊重著稱,從來不說人是非,更抱著與人為善的態度。但這會兒瞧禰衡實在太率直,又見曹操臉上似有慍色,生恐禰衡有難,趕緊制止道:「禰正平,文蔚並未譏諷閣下,閣下這樣講話未免有失口德了吧?」

    「在下是失德了,何先生見諒,」禰衡起身一揖道,「久聞何叔龍品質高潔,雄才雅量,有古人之風,以德行顯名於天下,在下仰慕得緊。」他越說越快不待何夔插一句客套話,又轉而問道,「在下有一個典故不明,想在您面前領教。」

    何夔明知他說不出什麼好話,還是和藹道:「有事請講當面,何言領教二字?」

    禰衡冷笑道:「昔日有一伯夷,身為商紂之臣,不食周室之祿,寧可餓死在首陽山下。似此等愚魯之輩,為何後世褒揚?」

    何夔心頭一顫,知道這是正話反說,衝著自己曾被袁術挾持充任偽職的事來的,欲拿伯夷來貶低自己。想至此他不禁苦笑:我好心給他個台階,他反而出言譏諷,好良言難勸該死鬼,他既自取其禍,我也只得聽之任之了。

    何夔正襟危坐不理他,一旁卻惱了蔣幹。蔣子翼年紀雖輕,卻是江淮第一善辯之士,三寸不爛之舌駁倒無數能言之人,自許都建立,便受邀入京充任博士。今日見禰衡太過張狂,不待他再出言,便橫插一槓道:「非也非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之論乃世俗小兒無端刻薄之語,孟子有云『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你禰正平求全責備不識時務!我等雖非十全之才,然亦效力於朝堂,造福於百姓,未有一日敢玩忽苟安。而你禰正平既不能為天下蒼生效犬馬之力,就該以此為恥深居簡出,竟還有臉面指天畫地坐抬聲價?文舉上書引薦、曹公連番征辟,你不肯前來是為不義;上得堂來妄自尊大出口傷人是為不仁!『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句而弗居,捨正路而不由』有何臉面生於天地之間?竊為君恥之!」

    蔣幹不愧為舌辨之才,這一番話似千鈞重錘擲地有聲,曹操等人聽了大感出氣,不禁笑嘻嘻望著禰衡,料他這次要甘拜下風了。禰衡倒也真被他鎮住一時,頓了片刻才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他聞蔣幹方纔的話中大引《孟子》之言,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哼!」蔣幹長出口氣,沒好氣道,「恕學生我才疏學淺,不明君之所言。何為可為?何又為不可為?難不成你禰正平所為者便是可為,不能為者就是不可為吧?巧言令色鮮矣仁!」

    「蔣兄息怒,且聽小弟慢慢講來。」禰衡已領教他口舌之利,自度不可與他強辯,語氣和藹下來,緩緩講述道,「昔太公、伯夷俱賢也,並出周國,皆見武王。太公登台拜帥,伐紂興周受封齊國;伯夷恪守臣節,倡言仁義餓死首陽。夫同為大賢者,何以天壤之別?是故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說話間,他眼睛掃視著堂上諸人,「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人上。太公望,王佐之才,生於武王之世,故如魚得水建功立業;伯夷,帝佐之才,出於王者之世,所以只得獨抱高潔餓死山間。」

    蔣幹一聽此言眉毛都立起來了,禰衡這話分明誇耀自己是帝佐之才,在座的是王佐之才,他比大家都高一個等級。蔣幹還欲再辯,卻見禰衡把手一擺,示意還沒說完,作了個羅圈揖接著道:「列公都是大漢忠良,飽學之士,有的歷經劫難從龍東歸,有的不避險阻來至新都,所為者不過是振興皇綱重整天下。恕在下魯莽相問,列公可保漢室之中興嗎?」他這樣一問,眾人面面相覷;禰衡卻又道,「今天子權柄盡賦他人,八荒土地分崩離析,正似春秋之亂。春秋者無義戰,不過尊王攘夷自樹權威之把戲耳……」

    聽禰衡說出「尊王攘夷自樹權威之把戲」,曹操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時拔劍斬此狂徒。但是躊躇再三,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昔日殘殺邊讓、袁忠、桓邵時的情景。當初殺三士而使兗州士人生疑,張邈、陳宮之叛幾乎斷送性命前程;如今他已經是朝廷主宰,若因殺一禰衡而惑天下之心,是謂損人而不能利己……越思越想曹操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沉住氣且看禰衡與蔣幹對峙。

    「遍觀古今之仁義者,孟子有云『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至於五霸七雄之下,人心更不可問了!」禰衡目光曈曈,悲切切看著蔣幹,「蔣子翼,久聞你自幼勤學,本有高潔之志,而逢此道德淪喪之世,豈能有所作為?蔣兄雖懷滿腹經綸,然則這天下豈是靠幾位博士、幾部經典就可挽回的嗎?即便有朝一日渾圓一統,又豈能復堯舜之舊德,真正拯救天下之蒼生?蔣兄空有至德之心而與豺狼為伍,不過緣木求魚耳!」

    他先前舌辨不過是罵人,這次卻是罵世,索性連三代以下的帝王都裹在裡面一併罵了,簡直把天下人心都說沒了。孔融、荀悅、謝該等皆非曹操之心腹,聞此言也不免感歎世情自傷自憐。那自負巧舌如簧的蔣幹直聽得兩眼茫然,回想自己年輕氣盛,懷著教化世人的滿腔志願,世事如此到頭只能是一場雲煙,忽然悲從中來,起身向曹操一拜:「小可才識低微不堪驅馳,實無力贊輔朝廷教化百姓。望明公廣開恩德,容我回家再念幾年書吧!」說著竟起身摘下文士冠往桌案上一放,逕自揚長而去。

    曹操不禁一凜——禰衡大發狂言他大可不必計較,因為罵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可是禰衡現在坦然說出所思所想,甚是衝著他「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來。這個害群之馬今日能說走蔣幹,明日也能說動別人。若是容禰衡把這樣的言論傳揚出去,誰還願助他掃平四海復興朝廷?想至此曹操未管蔣幹去留,反而問禰衡:「正平此言也忒悲愴,豈不把世間豪情說薄了?」

    禰衡忙收起悲傷的心緒,平平靜靜答道:「屈原悲愴,所為楚國將亡;賈誼悲愴,所為諸侯亂國。」

    荀悅一直沒說話,見禰衡這會兒還在自取其禍,忍不住插口挽救:「我見正平熟知史事,這倒也難得。老夫正在修編史書,既然你不願為官,就隨老朽一同編纂國史,告慰祖宗警醒後人吧。」

    禰衡聽他相邀慘然一笑,搖頭道:「昔日有個太史公,受宮刑而著《史記》,對孝武帝之暴虐毫無隱晦。敢問仲豫先生寫的也是這一類史書嗎?」

    荀悅聽他這樣問,便啞口無言了。他輔導當今天子讀書習學,頗覺劉協是個英明之主,但其本族荀彧、荀攸、荀衍皆助曹操掌權。他涉身其中矛盾難處,故而閒暇之時閉門不出修編《漢紀》,記述前漢之往事,寄胸臆於青史,不參與朝中是非,更不敢對現實政治說三道四,哪裡能與司馬遷相提並論。

    至此堂上已是一片寂靜,所有開口之人都被禰衡頂了回去。孔融本與之交好不會發難;謝該也是孔融舉薦而來,甚覺左右為難也不便說話。眼睜睜這滿堂的才俊之士已被禰衡殺得大敗了。

    曹操環顧左右,低頭的低頭、歎息的歎息,還有一個被人家說得辭官了,本欲辱人家,卻被人家所辱,實在是哭笑不得。但今天畢竟是以征辟之令調禰衡來的,曹操考慮了會兒,還是問上一句:「正平可願為我掾屬?」

    禰衡索性把臉撕破,指著曹操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禰衡不保你這宦官之後、污穢之人!」

    曹操強壓怒火,又道:「想必閣下志向遠大,願意入朝為官,成一代之良臣?」禰衡順嘴就來:「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這害民賊不當也罷!」

    曹操也算仁至義盡了,盡量克制自己不發火,但是架不住這禰衡一次次挑釁。殺了他影響太壞,逐出京師必然遺患,可給他官他又不當,眼瞅著這塊煮不熟、嚼不爛的滾刀肉,實在是拿他沒辦法了。

    孔融見禰衡一再頂撞,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強笑了兩聲道:「禰正平,你這廝也忒高傲了,天底下還有你看著順眼的人嗎?曹公願意用你你還不答應?這麼大的架子,你以為你是誰啊?顏回復生嗎?」

    禰衡一聽此言倒是笑了,戲謔道:「小弟若是顏回復生,文舉兄可稱仲尼不死了。」

    孔融一怔——「仲尼不死,顏回復生」這樣狂妄的玩笑萬不該當著曹操面上開,就憑這一言足以招惹殺身之禍!孔融本想打個哈哈讓禰衡閉嘴,哪知人家不領情,還把送殯的也埋墳裡了。他平日裡甚是喜歡禰衡的桀驁不馴,可到這會兒也覺這脾性害人了。

    也不知禰衡是毫不在意還是故意說笑,渾不覺氣氛尷尬,兀自笑道:「文舉兄乃是孔仲尼之後,盡得大聖之遺,說你是仲尼不死,這也不為過呀……」

    孔融乾笑了兩聲,也把頭低下了。正在這時卻聽對面的郗慮忽然冷冷道:「唉,聖人之後……未聞伯魚之學勝過子輿啊……」

    伯魚乃是孔丘之子孔鯉,子輿是孔丘門生曾參。孔鯉雖是聖人之子卻未有建樹,反是曾參留下《孝經》《大學》為後世尊崇。說伯魚不及曾參,言下之意就是說孔融這個聖人之後徒負虛名。孔融覺得這句話好似一把尖刀刺進心窩,抬頭惡狠狠瞪了郗慮一眼,卻見郗慮也正凶巴巴瞧著他,兩股敵對的目光一遇則轉,各自瞧向別處。

    繁欽始終注視著曹操,察言觀色間見他甚是為難,腦筋一轉便開了口:「在下久聞禰正平善於擊鼓,現在府中尚缺一鼓吏,主公何不留正平為鼓吏,讓他把那點兒狂勁都撒在鼓上,豈不是更好?」

    敲鼓乃是下作優伶的營生,叫一個堂堂名士幹這等差事,實在是莫大的折辱。不過此言正合曹操之意,他撲哧一笑:「昔日蔡伯喈出仕為官之前便以撫琴之技揚名天下,正平若能以擊鼓成名,也算是效仿先賢了。禰先生,不知你可否願意?」

    禰衡倒也豁得出去,把手一揣道:「承蒙曹公厚愛,竟授以如此重任。謝謝啦!」說完連禮都不施,悻悻然轉身下堂去了。

    本來是想教訓禰衡,卻被人家教訓了一頓。不論如何總算是把這個瘟神打發走了,曹操不禁拍了拍額頭,氣哼哼道:「固執似牤牛,倔強似強驢,真真不識抬舉!」

    郗慮、荀悅、何夔等見他當面不發作,背後暗憋暗氣,不禁覺得好笑,各自起身告辭。曹操也不強留,僅略一拱手道:「列位多受委屈,切莫記掛在心,回去休息吧……氣煞我也……」

    孔融雖對曹操有些意見,但也覺得自己舉薦禰衡之事辦得不漂亮,不免勸慰幾句:「孟德啊,禰正平的性如野馬,未免有些慷慨過激之言,還望你多多……」

    這話還未說完,就見退至堂口的郗慮抬起頭不冷不熱道:「劣馬入廄,此亦伯樂之過耳!」

    此言給曹操提了醒,他狠狠瞪了孔融一眼,站起身來假模假式作了個揖道:「文舉兄,天下狼煙尚未掃盡,在下實沒有閒工夫同您這幫朋友打交道,懇請您少給我找些麻煩吧!」說罷將衣袖一甩,拋下滿臉尷尬的孔融回轉後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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