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雖然英勇善戰,卻是一個反覆無常沒有主心骨的人。他得到詔書和曹操的手書果然信以為真,趕緊回信對曹操大包大攬道:「布獲罪之人,分為誅首,手命慰勞,厚見褒獎。重見購捕袁術等詔書,布當以命效勞。」僅僅一月之隔,袁術派使者韓胤來到徐州,請求接呂布之女至淮南完婚。呂布又猶豫起來,加之陳宮與曹操有不解之仇,力主兩家和親,最終還是讓韓胤帶走了女兒。
就在關鍵時刻,寄居在徐州的昔日沛國相陳珪忽然冒了出來。那陳珪曾拒絕過袁術授以的偽職,唯恐徐州、揚州連為一體危害己身,趕忙跑去遊說呂布:「曹公逢迎天子,輔贊國政,威靈命世,將征四海,將軍宜與協同策謀,圖泰山之安。今與術結婚,受天下不義之名,必有累卵之危。」呂布耳朵根子軟,聽了這番話再次更改主意,立刻派人快馬追回女兒車隊,不但斷絕婚事,還將使者韓胤披枷帶鎖押往許都。曹操將韓胤梟首許市,晉封呂布為左將軍,促呂布與袁術決裂。
袁術聞知韓胤死訊怒不可遏,派其大將張勳,以及新近歸附的朝廷叛將楊奉、韓暹率領兵馬進犯徐州。陳珪又為呂布獻計籠絡楊奉、韓暹二人反水。結果楊韓於陣前突然倒戈,張勳一敗塗地,損失部將十餘員,軍兵死傷殆盡。呂布趁勢追擊水陸並進,一直殺到淮水邊,把袁術嚇得死守南岸不敢過河。呂布將所過郡縣的糧草資財掠奪一空,臨走時還留下親筆書信羞辱袁術,並令軍兵在淮水北岸大聲恥笑喝罵一番,才高奏凱歌而去。伴隨這一仗的失敗,袁術開始覺得他的「龍位」如坐針氈了;呂布雖然得勝,卻也不知不覺間落入了曹操的圈套,竟派陳珪之子陳登至許都覲見,請封徐州牧之職。
對於陳氏一族,曹操不敢小覷。他們本是昔日謀誅大宦官王甫的名臣陳球之後。陳珪曾為沛國相,是曹操家鄉的父母官;陳珪的從弟陳瑀是西京任命的吳郡太守,率領部隊在彭澤一代與袁術、孫策游鬥;至於陳登陳元龍,曾為陶謙在徐州搞過屯田,甚得東土人望。聞知陳登前來,曹操格外高興,頗有拉攏之意,不但使其朝覲天子,而且將其請至府中設擺家宴相待。
「元龍,你此來可是為左將軍求徐州牧之位的吧。」曹操揮退左右,把陳登引到身邊,親自為他把盞。陳登安然受之毫不謙讓,口中卻直言不諱:「呂布反覆小人,還談什麼左將軍?」
曹操一愣,手中的酒匙差點灑了:「元龍何出此言?」
陳登出口驚人:「實不相瞞,在下父子為漢室之臣,不願與呂布宵小為伍,此番來至許都,為呂布求官是假,助曹公除賊是真。」
主動找上門的幫手嗎?雖聽他這麼說,但曹操還是頗為謹慎,試探道:「呂奉先為國討賊不遺餘力,朝廷並無加罪之意。」
陳登聽罷一陣冷笑:「曹公以為我徐州無人了嗎?離間小計可欺昏庸呂布,恐怕還欺騙不了陳宮。前番鎖拿韓胤並非呂布、陳宮之本願,乃是家父遊說之功,您還不知道吧?」
「哦?」曹操本有意拉攏陳登,聽他這麼一說,才確認早已是友非敵,索性把酒匙一扔,笑呵呵道,「人常說酒後吐真言,元龍一口酒還沒喝,怎麼就說出實話來了?」
「明公與在下有酒可喝,然家父在徐州可未必有酒可飲。」陳登直勾勾看著曹操,進而試探道,「難道曹公不想取下徐州與家父共論沛國之往事,好好痛飲一番嗎?」
曹操細細打量陳登:一張淡金的寬臉盤,眉如墨染,鼻若懸膽,寬頤闊口,青黢黢的一臉鬍鬚,但是二目卻帶著兇惡之氣;這雙眼睛不應該屬於一個忠於朝廷的士人,而更近似一頭沒有吃飽的野獸。曹操沒說話,只低頭抿了口酒,緩緩道:「今淮南袁術未平,南陽張繡蠢蠢欲動,朝廷尚無力征討呂布,現在談這些還太早了吧。」
「在下乃是誠心誠意前來,曹公也忒多疑了吧?」陳登把酒盞往案桌上一摔,「呂布若與袁術兩敗俱傷最為妥當,而今呂布勝而袁術敗,天長日久徐州之勢必然做大!琅琊相蕭建一直坐擁州郡不尊呂布調遣,可日前聞知其大敗袁術,遣送糧資表示歸附;另有青徐沿海土豪臧霸、吳敦、孫觀等人也紛紛致書呂布願意聽命。世事流轉一日三變,袁術快完了,但呂布卻在徐州坐穩了。朝廷空挾詔命,今日不討、明日不攻,難道坐待天雷擊滅此賊乎?」
這幾句話雖然透露了呂布不少秘密,但口氣卻無禮至極。曹操自任司空以來,還從沒有一人敢這樣與他講話呢,不過面對現在這種形勢,並未因此對陳登加以什麼斥責,反而謙虛問道:「若依元龍之見,徐州之事又該如何處置?」陳登語氣柔和不少:「若明公肯給在下一郡之封,在下願意聚合兵將為朝廷內應共謀呂布。」
「哦?」曹操再次打量陳登那雙眼睛——原來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傢伙!他父子曾助劉備為徐州之主,如今站在呂布的船上又在向我招手,進而謀求一郡之地,那呂布滅亡之日他們又欲如何呢?不過當今這世道還需走一步看一步,先在呂布跟前楔進這顆釘子,以後如何理會陳登父子還是將來再說吧……想至此,曹操低頭夾起一筷子魚道:「元龍喜歡吃魚羹嗎?」
「不喜歡,」陳登倒是直言不諱,「在下喜歡吃生魚。」
「生魚入口是不是太腥了?」
「大丈夫身處亂世,刀鋒血腥尚且不懼,何況這小小魚腥!」
還真是個不怕沾腥的……既然不得不用他,就得顯得大度一些,曹操乾脆問道:「元龍欲要徐州哪一郡之地?」
「在下願為廣陵太守。」陳登吐出了真實來意。
曹操聽他說出廣陵郡,頗感這個陳登的確與眾不同:廣陵太守原是張邈之弟張超,因為張超參與義軍征討董卓。董卓就改用徐州功曹趙昱接任廣陵太守。那時陶謙手下有一廝名喚笮融,也是個心比天高的狂徒。他曾遊歷西域之地,以宣揚西方浮屠佛教為名,聚攏廣陵、下邳、彭城三地資財,暗地裡招募兵馬。曹操前番攻戰徐州之時,笮融非但不救,反率領手下「佛教徒」南下殺死趙昱,把廣陵燒殺搶掠洗劫一空,後來又殺彭城相薛禮、豫章太守朱皓,最終被已故揚州刺史劉繇攻滅。但廣陵無疑是笮融之亂的重災區,而且現在又出了一個叫薛州的海盜,也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更重要的是,廣陵淮河以南的地方還在袁術的勢力範圍內,陳登要的實際上僅是半個郡。
曹操原以為陳登會開口要彭城之類的完好之地,想不到一開口卻要了廣陵那塊千瘡百孔的破地方,假意關照道:「廣陵殘破窮篤,非是可以招兵買馬之地,元龍單挑此處似乎難成大事。」
「非也非也!」陳登自顧自把酒喝了,悻悻道,「在下是要興兵討賊,不是想做太平官。富者思偷安,貧者無所羈,只有得群憤方可舉大兵。我入廣陵之後勸課農桑、明審賞罰、剿滅海盜,加之我父親他老人家的威望,不過一載之工便可使窮篤百姓歸心。那時節廣陵之民甘願為我所用,配合王師征討呂布易如反掌耳!再者……若不挑殘破之地,呂布豈不會對我疑心?」
這個陳登真真不是等閒之輩,惜乎生人太晚了,若是早生十年,恐怕是比呂布、袁術更難纏的角色了。曹操雖對他有些不放心,但是聽他敢實話實說倒也覺光明磊落,便痛快地答應道:「好!明日上奏朝廷,任命你為廣陵太守。」
「謝曹公。」陳登得償所願這才起身見禮。
「慢著!」曹操抓住他的手腕,「呂布狼子野心誠難久養,非卿莫能究其情也。汝父現在下邳,遊說呂布鎖拿韓胤也有功勞,今雖不在職位,加以中二千石俸祿!」中二千石是九卿一級的官員才能享有的俸祿,陳登也沒想到曹操敢下這麼大本錢,連忙推辭道:「我看這就不必了,家父年事已高,恐今後也不能再為朝廷出什麼力了。」
曹操卻把手一擺,表現得頗為豁達:「元龍你既然已是郡守之位,老人家的俸祿豈能低於你?再者方才言道,我取下徐州之日還要與汝父痛飲一番,這份俸祿聊備酒資吧。」
「要是這樣說,那我父子慚愧領受了。」陳登不再推辭。
官也封了錢也花了,曹操這才想起呂布:「你們父子既皆有封賞,那我就暫且表奏呂布為徐州牧,假意示好以安其心。」
「此事萬萬不可!」陳登阻攔道,「呂布難服東方之望者,因其奪劉備之地而無有名分,加之黨羽眾多,兼有并州、兗州、徐州之黨,部下自相紛爭不能相一。倘若明公授其徐州之印,則徒令其名正言順矣。況且明公奉天子而行,日後必討呂布,那時節豈不成了朝令夕改朝廷內鬥了嗎?」
呂布是派陳登來討徐州牧的,沒想到陳登本人卻對此橫加阻攔,這頗讓曹操感覺好笑:「元龍,我自然不願加封呂布。但你為此事而來,現在父子皆有升賞,若獨呂布之事不成,豈不引其猜忌,招惹性命之憂?若是徐州牧不妥,那再把他所任左將軍提升一級如何?」
「明公什麼官也不用給他。」陳登微微冷笑,「這不算什麼事,見了呂布我自有說辭。」
「哦?」曹操有些好奇,「什麼說辭這樣管用,老夫願聞其詳。」
陳登欣然落座,主動給曹操滿了一盞酒,笑道:「待我回去見了呂布,他若遷怒此事,我就誆騙與他。就說在下與您言道『待呂將軍譬如養虎,當飽其肉,不飽則將噬人。』而明公您卻答覆『不如卿言也。待呂將軍當如養鷹,饑則為用,飽則揚去。狐兔未息,尚不可使之揚去。』呂布自負英勇天下無二,若聞此言必以為明公倚重與他,恐相厚不能持久故而不予徐州。那時他還會謀害我嗎?哈哈哈……」
曹操也笑了,笑得掌中的酒都撒了:「呂布非但無謀,而且無目,派你來求徐州牧,豈不是把徐州拱手讓與我了嗎?」他說罷仰面把酒喝乾,拉住陳登的手道,「元龍,東方之事,我可就全部托付與你了,呂布一舉一動隨時命人稟報於我。」
「諾!」陳登答應一聲,卻又有別的建議,「還有兩件事請明公深思。楊奉、韓暹與明公有不解之仇,現已倒戈至呂布帳下,他們本就是并州同鄉,倘若天長日久終對朝廷之事不利,請明公設法除之!」
「這倒不難,可以交代劉備去辦。還有什麼難處,你只管明言。」
「襲破袁術之事宜疾不宜久,今有孫堅之子孫策橫拓江東之土。揚州刺史劉繇幾度兵敗,病死於彭澤,在下叔父吳郡太守陳瑀權領餘眾數千勉強支持,尚不能與孫策爭鋒。袁術僭位之日,孫策亦修書與之絕交。如今要討袁術,明公當再派揚州刺史前往赴任,與我家叔父合併一處,一來誘孫策為外援共謀袁術,二來也當扶植兵馬牽制孫策,以保朝廷南方無礙。」
「孫伯符英武不亞於其父,早晚必為朝廷之患!」曹操對於這個孫策頗為忌憚,他不過二十出頭就已經佔有江東之土,前途實是不可限量,遲早會成為河北袁術之外的又一大敵。但是現在中原未定,對江東更是鞭長莫及,也只能拉攏縱容。
「哼!我觀孫郎小兒也不過平平。」陳登似乎根本不把孫策放在眼裡,「若是在下佔據廣陵,西通朝廷王師,南接叔父揚州之眾,足以阻其於江淮之外。」
「孫策之事暫且不忙,當今之際江東只可為援不可為敵。」曹操這會兒不是不相信陳登的能力,而恰恰相反,他覺得陳登有些精力過盛了,「此事我還需與荀令君詳加商議,爭取選派一文武雙全之人至揚州再接刺史之任,元龍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陳登似乎看出了曹操的戒心,臣不密則失其身的道理他自然曉得,便放下酒盞自嘲道:「在下別無他意,不過有個願望,想跟這個江東虎子面對面較量一番。」曹操依舊不接這個話茬:「若能早日平滅袁術、呂布,元龍這個願望或許就有機會實踐一把了。」
陳登聽出他已經把話往回收了,趕緊端起酒盞:「天色已然不早,在下再敬明公一盞。願明公掃滅諸侯,重整天下!」
「元龍之言差矣。」曹操意味深長地凝視他一陣,忽然笑呵呵拿起酒糾正道,「應該是掃滅割據,復興漢室天下。」
「在下一時口誤了。」陳登嘴上雖這麼說,但眼中卻依舊流露著玩世不恭的神色。
待陳登走後,曹操久久佇立在庭院裡,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這混亂的世道就像是漆黑的夜幕,而四處征戰不休的群雄就像是滿天的星斗。它們有的光芒四射,有的黯然無光,有的若隱若現。光芒四射的譬如袁紹、呂布之流,暗淡無光的是袁術、張繡之輩,至於若隱若現的可能就是陳登這種人吧!現在看似隱於呂布麾下,可是終有一日會發出奪目的光芒。想至此曹操有些自卑之感,雖然自己是朝廷主宰、堂堂三公,卻不得不向陳登這樣一個小人物妥協,托之以東方之事。離開許都,這個司空又有何威信可言呢?
想至此他不禁苦笑了一陣,忽又見雲開霧散,皎潔的明月凸顯在夜空中。霎時間曹操似有所領悟:明月映星而不奪星之光,群星拱月而不及月之恆,我曹某人為什麼非要唯我獨尊使群星黯淡呢?為什麼不能做明月,讓所有星辰都繚繞自己周圍放光呢?陳登、劉備之流何必非要將他們視為潛在的敵人,只要自己能夠像月亮般恆遠,叫他們在周圍發些光芒又有何不可呢?天下不可能一個人平定,給別人一些實現抱負的機會,也是給自己機會……
這麼一想,曹操的心緒又豁亮起來。現在要做的是派遣刺史至揚州聯結孫策,完成對偽帝袁術的包圍,然後一定要由自己給他致命一擊,重新挽回在宛城丟失的名聲。
宛城之敗始終是曹操心中無法彌合的傷口,一想起宛城他就想起死去的兒子曹昂,不知道這會兒老妻丁氏是否還在生自己的氣呢?
天晚了,也該去休息了。他沒叫任何傭人伺候,輕輕踱至後院,遠遠就看見丁氏房中還亮著燈,自裡面隱約傳來織機的聲音——兒子已經不在了,你又在為誰織布裁衣呢?
這就是司空夫人的居所,裡面樸實無華,平常連個僕婦丫鬟都不用,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操持。織機就是她生活的一切,榮華富貴已經有了,也不知每天辛勤紡織又是為了什麼。
曹操已經好久沒跟丁氏過夜了,是兩載還是三載,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此刻在這個略帶憂傷的夜晚,只有老妻才能與他共同分擔喪子的憂愁。他伸手推了推房門,發現門緊鎖著,便低聲呼喚道:「夫人,開門吧!我來了……」裡面的織機聲倏然停住,但是丁氏卻沒來開門。
「夫人你怎麼這麼固執呢?昂兒的事是我的不對。我這個老殺才害死你兒子,當千刀萬剮,可是身為其父我又豈能不痛……你就不能開門看看我嗎?」
過了好半天,門還是沒有開,曹操還欲再言,卻見燈光熄滅了。
唉……人死不能復生,決裂的感情也不容易再挽回。或許真如她那日所言,雖然貴為夫人,但除了兒子她不在乎任何東西任何人。現在昂兒沒了,她已經失去一切,她什麼都沒有了。曹操哀歎了一陣,覺得睡意漸漸退去,索性回到堂上,繼續處理那堆積如山的公務。他漸漸意識到,除了男女之間的衝動,真正平凡的家庭生活已經離他很遠了。人的一生總要有所取捨,而曹操的選擇最終還是在戰場和朝堂之上。
對妻子的愧疚呢?就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慢慢沉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