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曹操忙著控制朝廷大權的時候,他沒有想到徐州的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劉備本是幽州公孫瓚的部下,曾被派到青州任平原相。後來曹操以報父仇為名侵犯徐州,大肆攻城奪地屠殺百姓,兵鋒直指陶謙所在的郯縣。就在徐州生死存亡之時,劉備竟以一萬雜兵阻擋曹操近前,儘管被打得落花流水,卻雖敗猶榮博得陶謙的信任,被表奏為豫州刺史。後來曹操因陳宮叛變、呂布入侵不得不回救,徐州也隨之獲救。沒過多久陶謙病篤,臨死前將徐州托於劉備,別駕糜竺、從事孫乾、廣陵太守陳登以及北海相孔融共扶他接管徐州。與此同時呂布、陳宮被曹操打敗,也投到了徐州地界。因為同是曹操的敵人,劉備慷慨地收留了呂布,允許他在下邳境內屯駐,而隨著形勢的變化,他們的主要對手卻由曹操變成了坐鎮壽春、自稱「徐州伯」的袁術。
三個月以前,袁術發大兵爭奪徐州,劉備領兵與其對戰於盱眙、淮陰兩縣,對峙一月有餘不分勝負。袁術見不能取勝,便致書呂布,許下糧食二十萬斛作為酬謝,請其突襲劉備之後。正逢劉備留守下邳的丹陽軍叛亂,引呂布領兵入城,使其反客為主佔據下邳。劉備軍資糧草盡失,家眷也落到呂布手中,頓時軍心大亂,遂被袁術大敗,潰逃至海西縣,繼而糧草食盡不得不忍著屈辱扭過頭來向呂布請降。更兼袁術過河拆橋,不兌現二十萬斛糧食的承諾。呂布懊惱不已,立刻接受劉備的投降,不但釋放其家眷,還以迎接刺史的規格將劉備風風光光接回,命其屯駐在小沛,兩家重結舊好共禦袁術。
而僅僅兩月之後,袁術命部將紀靈統領三萬人馬再伐劉備。呂布既恐袁術滅掉劉備轉而圖己,又恐得罪袁術給自己招禍,便率兵馳往小沛與兩家講和,顯絕技轅門射戟,使兩家各自罷兵。但此後劉備為了自保不得不增加屯兵數量,這又引起了呂布猜忌。兩家二次翻臉,呂布領兵突襲小沛,劉備依舊戰敗,這次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只好憨著臉皮來投奔曹操。
聞知劉備前來許縣的那一刻,曹操心中的感覺真是微妙!
他懷著好奇的心理接見了打前站的孫乾、簡雍,允許劉備的幾百殘兵屯駐許都城東,供給適當的糧草,並約定第二日在曹操的中軍大營接見劉備及其屬下。
在曹操看來劉備雖自稱中山靖王之後,佔據徐州一時,但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張超、王匡那一流的小角色,甚至還不如因救駕煊赫一時的楊奉、韓暹。但就是這個小角色卻有著很獨特的魅力,他能夠鞭笞督郵棄官而走,他敢以一萬烏合之眾阻擋精銳大軍,他可以反過頭來投靠背叛他的呂布。另外曹操始終弄不明白,一個織席販履、百戰百敗的宵小之徒,為何能吸引這麼多的大人物傾心與他呢?盧植乃一代大儒,收他為弟子;公孫瓚北州驍勇之將,授他以郡國之任;陶謙徐州之主,臨終以地盤相托;孔融當代名士二目朝天,竟肯表奏其官職;糜竺乃徐州出名的豪強地主,卻心甘情願為之奔走……另外,劉備這個長腿將軍帳下竟還有幾員勇將,特別是那個敢率十餘騎突襲的紅面大漢,這兩年來始終縈繞在曹操的腦海中。
第二日清晨,曹操梳洗更衣,打扮得格外威嚴,坐著新造的朱輪馬車,出城來至大將軍行轅。為了給昔日的敵人一點兒下馬威,他命令軍兵高卷帳簾,謀士眾將列立帳外,又點二十名精壯親兵對搭長刀,布出十道冷森森的刀門;自己則端坐大帳之中,典韋、許褚手持兵刃緊緊護衛——這個陣勢確實夠嚇人的!
一切安排妥當,曹操才傳令請劉備入營。不多時就見中軍官引著兩個人當先而至,乃是劉備的從事孫乾、主簿簡雍。對於這二人,曹操昨日初次見面,印象就很深:孫公佑北海名門,端莊雅量風度悠然;簡憲和雖小吏出身,口若懸河不乏詼諧。劉備用這兩個人為前站,一正一邪縱橫舌辯,倒是一對不錯的搭檔。
孫乾、簡雍行至刀門便不走了,互相嘀咕了一陣,退至左右垂手而立等候他們使君。曹操暗笑這倆膽小鬼卻會討巧,睜大了眼睛伏在帥案上,倒要看看這個劉備是何等人物。等了好一陣子,才見轅門處進來幾個人,當先一位裝束甚是奇特:
【此人身高約有七尺五寸,不著皮弁,卻戴一頂樂人裝束的建華冠,冠高七寸,鐵柱鐵梁,上掛九枚銅珠;雖然有冠戴,這人卻僅將前面的頭髮攏住,插著黑漆簪子,耳朵後面的頭髮卻不梳,任其披散在腦後,隨風起伏瀟灑飄逸;穿一身杏黃色田字領開襟衣衫,掐金邊走金線,上繡團花朵朵,內襯雪白的衫襦,上寬下窄嚴絲合縫顯出勻稱的身段,更加與眾不同的是大袖翩翩卻有三尺來寬,搖搖擺擺頗為飄逸;腰間繫一條半尺寬的玄布袋子,人家腰帶都圍得緊緊一絲不苟,他卻在肋下栓出個蝴蝶扣,長穗子垂到膝蓋——真是奇裝異服!】
難道這就是劉備劉玄德嗎?曹操頓覺詫異,不知不覺間竟站起身來,繞過帥案走到了大帳口,典韋、許褚見狀也跟了出來——這可就算是出帳迎接了!
但見此人優哉游哉踱到刀門前,忽然站住不走了,就地跪倒施禮,高呼道:「在下劉備,拜見大將軍。」聲音清脆悅耳傳得老遠。
曹操這會兒也顧不得抖威風了,只想看看這位打扮怪異的傢伙究竟長什麼樣,揮手示意兩旁執刀的親兵退下,快步迎了上去——這可就讓劉備躲過了鑽刀門這一關啦!
「劉玄德,你抬起頭來。」
「諾。」他答應一聲抬起頭來,讓曹操看了個明明白白。
劉玄德生得面如冠玉、肌膚細膩;一對又黑又亮的眉毛,濃如墨染,似雁翼般展開,斜插入鬢;鳳目俊秀,長睫毛茸茸外翹,睛若朗星,黑眼珠多白眼珠少,四周卡道白線相仿;隆鼻高聳,突兀有秩;寬頤大口薄嘴唇,好似塗脂;唇上一對精心修飾的小鬍子,梳得整整齊齊油油亮亮,胡梢上翹,頷下的鬚髯修長飄逸,很自然地垂著;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生著一雙朝懷大耳,襯著刀裁般的鬢髮格外醒目,肉乎乎粉嫩嫩的耳垂都快耷拉到肩膀上了。
曹操半生奔忙,曾會過不少相貌出眾的英豪,袁紹、孫堅、鮑信、呂布……確乎沒有一個比得上劉備,打量了好半天才訕笑道:「劉使君快快請起吧!」當初劉備得徐州時,曹操視他為宵小,根本不承認他的地位;這會兒知他毫無立錐之地,則故意喚作使君,大有嘲諷意味。
劉備自然聽得出來,根本沒敢起身,低頭再拜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曾冒犯大將軍之王師。只因陶使君倉皇病逝,徐州百姓嗷嗷待哺,加之凶臣袁術心懷悖逆之意,屢屢興兵侵釁害民。備自不量力勉強受托,權且牧東土一時,所行者皆為保境安民效忠社稷,並非懷有他志。現今呂布、陳宮小人反覆,在下兵敗城失誠心來投,歸於朝廷聽從調遣,還望大將軍寬宏收錄。」
任你多大野心多大膽量,今天還不是得乖乖向我請罪?曹操頗感得意:「玄德休要再提以往之事,今許都初立百廢待舉,朝廷正在用人之時,你既誠心來投,本將軍豈肯拒之?」說著伸手就要攙扶。
劉備客氣道:「不敢勞煩大將軍。」自己起身站了起來,又引薦身後相隨的一位相貌端莊之人,「此乃徐州別駕,東海糜竺糜子仲。」
糜竺的名字可比劉備還要響亮得多。他是東海朐縣人,祖先世代行商,家中僕僮近萬,資財累計數億,而且善於弓馬騎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交友如雲。劉備乃是河北涿州人,在徐州缺乏根基人望,全憑著糜竺與其弟糜芳施捨錢財替他招攬人心,因此將糜氏昆仲奉若上賓。曹操久聞糜氏大名,今日一見糜竺面目俊雅,有長者之風,也拱手道:「久仰久仰。」
「何敢何敢!」糜竺話不多,又恭恭敬敬把頭低下了。
「請進帳講話。」曹操說著就往裡走,劉備、糜竺緊緊相隨。剛邁進大帳,就聽典韋喝喊道:「站住!你們是什麼人?大將軍營帳豈是隨便闖的?」曹操扭頭瞧了一眼,這才注意到劉備身後還有兩個小伙子。這二人身披軟甲、頭戴武弁,腰裡挎著刀,好像是親兵的樣子。難得的是,兩人都是細腰乍背、雙肩抱攏、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長相還有些相似之處,年紀不大倒似是一對銀娃娃,可眉梢眼角卻有尚武之風。
「大將軍營帳不得擅入,你們還不退下!」劉備連忙呵斥道。
「慢著,」曹操好奇地轉過身來,「他二人是誰?」
劉備倉皇拱手道:「此乃在下帳中兩員無名小將,如今無兵無馬權且充作侍衛。本不叫他們來,他們偏要跟著,冒犯大將軍虎威萬請恕罪……還不快點走!」
「玄德且慢,」曹操知道劉備不希望自己多打聽他手下的人,但他越是不希望,曹操就越要問問,「兩位將軍怎麼稱呼?」
「在下常山趙雲。」
另一個道:「在下汝南陳到。」兩人一南一北,口音各異。
「跪下說話!」劉備又喬模喬樣呵斥道,「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兩人趕緊齊刷刷跪下。
曹操瞧這一南一北兩員小將英姿俊朗,又看了看典韋、許褚,不禁感慨良多:雖說長相好未必就有本事,不過這天底下的漂亮人怎麼全讓劉備得了去呢,糜竺、孫乾、簡雍那般掾屬也就罷了,就連一對貼身護衛都相貌堂堂……想至此,曹操頗有愛惜之意,故意板起面孔道:「本將軍的行轅你們也敢來,膽子不小啊!不過你們忒小看我曹某人了,我堂堂大將軍豈會在帳中對你家使君不利?」
「那是自然,」劉備微笑道,「他們都是見識淺薄的小人。」
「也別這麼說。」曹操擺擺手,「為將者披肝瀝膽,他們倆也是忠心護主其志可嘉……趙雲、陳到!」他已經記住了兩員小將的名字,「你們倆的鎧甲也太簡陋了,本將軍送你們一人一身鐵甲,以助二位小將的虎狼之威。」
劉備明知道曹操這是在拉攏自己的人,但如今人在矮簷下,也不敢違拗半分,只催促道:「你們還不快謝謝大將軍。」
「謝大將軍賞賜。」兩人拱手稱謝。
曹操笑呵呵拉住劉備的手,請二人落座;而曹營其他的謀士將領都還站著,尤其夏侯淵、樂進、朱靈那等脾氣大的都圓睜虎目,緊緊瞪著二人。劉備視而不見神情自若,糜竺雙目低垂溫文爾雅。
「玄德老弟……」曹操把稱呼更拉近了一些,「你久在東州,與呂布、袁術皆有交鋒,以為此二人如何?」
劉備似乎沒想到曹操一上來就會問這個,稍微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呂奉先乃世之虎將,胯下馬掌中戟天下無敵,高順、張遼為之先登,更兼併州驍騎百里挑一,乃是強悍之敵。袁公路身負四世三公之名,坐擁淮南豐腴之地,然胸懷悖逆之心,實是大漢天下之賊。」這番應對很巧妙,他考慮到袁術與呂布都被曹操打敗過,把他們的評價抬高一些,就等於把曹操抬得更高。
曹操還真沒理會到這一層,他覺得劉備乃常敗之人,說別人才能高也是很正常的,笑道:「玄德所言倒也有理,不過呂布有勇無謀、袁術志大才疏,這兩個人皆非一等一的雄才。」
「是啊!」劉備慨歎一聲,雙目低垂若有所思道,「若能救黎民出水火,安社稷於天下,扶天子脫危難,復朝廷之權威,那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之人,堪稱世之砥柱也。」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拍馬屁也有高低之分。劉備並未說曹操一句好話,但是把他奉迎天子、復立朝廷的功績都摻到評價雄才的話裡面,還當面故意帶出一份仰慕神往的表情,這其實已經是很成功的溢美之詞了。
曹操也不是糊塗人,尤其是面對屢易其主的人的時候,自然會帶出幾分警覺。但今天這一切懷疑都被劉備那張英俊誠懇的臉,還有那深邃神往的表情淡化了。曹操覺得他或許是在有意獻媚,但是他對朝廷的嚮往、對天子的忠誠,以及對仕途的渴望確乎是真的,畢竟他出身不過是一個賣草鞋的,可是花了不短的時間才爬到一州之主的,或許他的徐州來得太容易,才丟得太馬虎。曹操沒有搭他的話茬,而是關切地問道:「呂布那廝如何奪了你的徐州,不妨講來叫我聽聽。」
「唉……」劉備未曾講話先哀歎一聲,「昔日刺史陶恭祖乃是丹陽人士,所以徐州有不少丹陽兵。這些兵馬依仗同鄉下邳相曹豹橫行跋扈不服調遣。袁術突然領兵來戰,在下便帶兵出據,不想留守下邳的曹豹、許耽等人突然作亂,雖然曹豹已被我的人誅殺,但丹陽兵已引呂布入城,這才失了徐州之地。」丹陽兵的戰鬥力曹操算是領教過了,昔日他攻打徐州時,陶謙就曾以丹陽兵相抗,軍無鬥志不堪一擊,但他們卻仰仗陶謙等同鄉官僚的勢力壓制徐州本土人。陶謙對抗曹操的失敗,不僅僅是作戰不力,其根源在於沒有處理好外來勢力與本土勢力的關係。陶謙無聲無息死了,留給劉備的是個爛攤子,作為又一任的外來勢力,劉備就面臨過去的兩個舊黨,比昔日陶謙的麻煩更大。
曹操聽他道出原委,竟起了一絲同情心,昔日他也被兗州舊部陳宮、張邈的叛亂搞得焦頭爛額,只是比劉備的運氣好一些。若不是有荀彧、程昱等人的力保,恐怕也像今日的劉備一樣,跑去投袁紹了。因而苦笑道:「玄德,你的事倒也值得人同情啊!」
劉備一咬牙:「丹陽兵叛亂也就罷了,呂布那廝以怨報德趁火打劫,實在是可惡。」
「不錯。」曹操勾憶起舊恨來了,「昔日也是他勾結兗州叛黨搶佔濮陽為害的,你我之經歷如出一轍!」話講到這個份上,簡直有些同仇敵愾了。
劉備突然起身下拜:「在下深受呂布、袁術之苦,願追隨大將軍鞍前馬後,剿滅這一干國賊。」糜竺也隨著跪了下來。
「哈哈哈……」曹操放聲大笑,「玄德無需多禮,咱們都是效忠朝廷的嘛!」這個時候不明底細不能輕易許諾,曹操含含糊糊不置可否,把朝廷抬出來作說辭,「這半年來與此二賊征戰,不知你餘部現在如何?」還有多大本錢,這才是曹操最關心的。
劉備起身羞赧道:「不怕大將軍笑話。呂布襲我下邳,在下糧草輜重盡失,家眷亦落入呂布之手。」說著指了指糜竺,「多虧子仲慷慨解囊,供我兩千奴客以充軍兵,又將舍妹許我為妻,才在海西勉強支持。呂布迎我到小沛之後,也是賴子仲兄弟金銀相助,徵兵約有萬人,卻被呂布那廝再次擊散。少數被迫投敵,大部分流落於徐州、豫州各地,一時間難以聚攏。」
曹操意味深長地瞅了糜竺一眼。如果說劉備自不量力的話,那糜竺就是一個敢於下注的大賭徒。他把億萬家財全賭在劉備身上,甚至還與之結成郎舅之親,那他想獲得的收益又是多少呢?恐怕至少是要掙回來個公侯之位才滿意吧!
曹操忽然意識到劉備的一大缺失,他這夥人或許是各具才氣有過人之處,但骨子裡缺乏對整個天下形勢的認識,沒有像荀文若、郭奉孝、戲志才那樣的智謀之士,只是靠著一股子闖勁去拼去爭去闖。即便心機深重曲意逢迎,雙目茫茫又能掀起多大浪來呢?但這股子闖勁卻似曾相識,或許那就是十多年前曹操自己在官場上奮力打拼的影子吧!
「玄德你貴庚了?」
「哦?」劉備一愣,隨即笑道,「在下而立六載。」
這次驚訝的卻是曹操了——三十六歲,不過比我小了六歲,竟然保養有加,就像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呆坐片刻,直到覺得把這個人看清了,才笑盈盈道:「玄德,你先在許縣盤桓幾日,待我奏明天子再加封賞錄用。自沛縣一路行來,想必你也累了,回營休息去吧。」
劉備似乎對這次見面的效果頗為滿意,誠惶誠恐道:「謝大將軍體恤,備今日至此,如同回家一樣啊!」
嘴巴可真甜啊……曹操繞過帥案,親自將劉備、糜竺送出帳外,又特意叮囑道:「今朝廷草創,尚有諸多不便,還請你們多多諒解。營中有何需求但說無妨,可以直接到幕府來找我。」
「那我等暫且告辭了。」劉備一揖到地,忽然看見曹操嶄新的深服下擺蹭髒了一點兒,便隨手幫他彈了彈灰塵,起身笑盈盈帶著糜竺、孫乾等人去了。
這個不經意間的小動作引起了曹操極大好感。需知這樣細小的舉動僅僅發生在一瞬,若不是曹操一直死死盯著他,絕不會發覺他幫自己彈灰塵,甚至連站在身旁的典韋、許褚都沒有注意到。這絕對不是獻媚取寵,而是日常生活養成的習慣。奇怪的是,一個販夫走卒出身的傢伙怎麼會這樣的講求衣裝呢?但就衣裝相貌而言,曹操比之劉備是相形見絀的,即便是穿著大將軍的紫綬深服,依舊是沒什麼出眾之處。劉備劉玄德,一個謎一樣的人物,未見之前是個謎,見過之後依舊是個謎……曹操呆立了好半天,才吩咐備車回城。
朝廷禮制嚴格,什麼官員用什麼車頗有講究。大將軍、三公乘坐的馬車是雙駕皂蓋,朱漆大輪,赤色兩幡,金鹿扶手,熊紋橫木。曹嵩曾任太尉之職,雖然花錢買官搞得人說三道四,令曹操頗感不齒,但父親的馬車在他心目中卻是極為神聖的,當時老頭子甚至都不允許他隨便摸一下。如今他自己也有了這麼輛車,而且前面還多了白旄1、金鉞2,代表天子使命和生殺大權。雖然天下還沒有安定,但只要他坐上這輛車,一切的煩惱憂愁都會暫時忘記,找到至高無上的權威感。
『1白旄,天子使節的象徵,有代天巡查之意。』
『2金鉞,最高軍事指揮的象徵,有生殺之權。』
曹操邁步上了車,點手喚道:「文若、奉孝,你們上來同乘。」
「多謝大將軍恩賜。」郭嘉受寵若驚,迫不及待笑嘻嘻地跨了上來。荀彧卻道:「大將軍安車,在下不敢僭越3。」
『3僭越,古時指地位在下的人冒用地位在上的人的名義或禮儀、器物。』
「文若莫要推辭,你現在是侍中職位,天子乘輿尚可參乘,何況我這輛車呢?」曹操親手扶了一把郭嘉,又笑道,「瞧奉孝多痛快,你也快上來吧,我有話跟你們倆說。」荀彧見不好再推辭,便趨步自車後繞過,緩緩登上車落座。
光鮮的馬車行了起來,曹操目不斜視一言不發,似乎故意想讓他倆也感受一下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郭嘉左顧右盼摸這摸那,荀彧二目低垂端正拘謹。走了一陣子,眼看快到許縣城門了,曹操忽然扭頭問:「你們覺得這個劉玄德何許人也,我可否予以重用呢?」
荀彧垂著臉,始終只盯著軾木:「吾觀劉備有雄才而甚得眾心,終不為人下,不如早圖之。」
「文若勸我殺人,這還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啊!」曹操微然一笑,扭頭又問郭嘉,「奉孝以為如何?」
「不錯!我觀劉備是有英雄之志。」郭嘉直言不諱。
「那是不是應當將其殺死,以除後患呢?」
「萬萬不可!」郭嘉將曹操的心思揣測得很清楚,「劉備雖有異志,然將軍提劍起義兵,為百姓除暴,推誠仗信以招俊傑,猶懼英雄不至也。今備有英雄名,窮篤而歸,若輕易相害,將軍則背負害賢之名。那時智士自疑不復來投,回心另擇他主,將軍將與誰共定天下?夫除一人之患,而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
「哈哈哈……」曹操捋髯大笑,「奉孝之言正是我所思所想,方今收英雄時,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為呀!」
「不過……」郭嘉嬉笑著又把話往回收,撫摸著雕鹿的金漆扶手道,「劉備其人反覆無常,將軍雖然可用還需多加小心。」
「我心裡有數。」
郭嘉侃侃而論:「劉備本是幽州公孫瓚麾下,偽托青州平原相之職,歸於田楷調遣。將軍攻討徐州,劉備雖領兵往救,卻棄公孫瓚、田楷而投陶謙,此其一也;劉備曾助昔日北海相孔融破青州黃巾之危,入徐州後又多賴孔融扶持勉強繼任陶謙之位,兩家自此交往甚密。而後袁紹以其子袁譚為青州刺史,猛攻北海郡縣,當此時節劉備又捐棄舊好,不敢得罪袁紹,坐觀成敗,導致孔融無法抵禦歸至朝廷,此其二也。」
這幾句話已說得曹操心驚肉跳,但郭嘉兀自不止:「還不止這些呢!去年大將軍逐走呂布,呂布投靠徐州,又趁劉備、袁術相持之際奪取下邳,劉備非但不念奪地之仇,反而厚顏無恥失主為客前去投奔,此其三也;劉備既投呂布,又賴其轅門射戟之功保有小沛,就當款而相待,他卻賴糜竺資財暗地籌措兵馬,終被呂布發覺,以至再失立錐之地,此其四也;將軍可曾詳思,尚有昔日郯城之阻,劉備亦為將軍之敵也,今日卻趨身來投,言辭卑賤諂媚,此乃其五也!」
郭嘉一口氣說出劉備五次反覆之舉,並無誇大其詞,荀彧又補充道:「劉玄德兵敗潦倒,家眷失於呂布之手,卻不棄華麗衣裝,足見在其心中結髮之妻尚不如一件衣服!況那奇裝異服既脫於禮法又不近世俗,可見其心志如何,物之反常謂之妖矣!」
曹操木訥一陣,心中博弈良久才緩緩道:「即便如此,還是不能輕易殺之,既已收錄旋而又害,豈不使我也落一個反覆之名嗎?」
郭嘉還是笑呵呵的:「在下雖然說了不少,但是以將軍之才、現今之勢,足以馭之。若依在下之見,他不是尚有豫州刺史之名嗎?將軍不妨再給他升一級,表為豫州牧,您看如何?」
因為現在的都城在豫州許縣,所有駐兵及地方官員皆由曹操直接掌控。即便劉備當上豫州牧也是形同虛設,根本調動不了軍隊。既沒有放出實權,又落了個厚待降者的名聲。曹操讚賞地瞅了郭嘉一眼:「很好,我就讓他當這個豫州牧。光當豫州牧還不夠,再把我當過的鎮東將軍也給他,以安其心。撥給他些糧草,卻不提供兵馬,讓他回沛縣重招舊部。咱們鞭長莫及兵力有限,反正劉備已經與呂布、袁術兩家都結下不解之仇了,我要讓他繼續在那裡鬥下去。只要他們三個爭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我就有時間擺平張繡,回過頭來再把他們全收拾掉!」
「劉備可以放回,但須將糜竺剪除。」郭嘉又提醒道,「以防劉備再借其財力壯大。」
「嗯。」曹操點點頭,「過兩天討伐楊奉、韓暹,我要讓劉備率兵同往,順便看看他帳下將領如何。」曹操之所以這樣安排也是想了結一段心事,那個威風凜凜的紅面大漢可還沒看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