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與朝廷百官在曹操大軍的「護衛」下到達穎川許縣。小皇帝劉協都沒敢進許縣,就先親自來到曹軍大營,當眾任命曹操為大將軍、武平侯,加節鉞,錄尚書事。曹孟德自二十歲入仕途,在四十二歲這年終於當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獲開府建衙之權。雖然天下分崩群雄割據一方,但曹操佔據了名義上的優勢,從此之後可以理直氣壯「奉天子以討不臣」,所有征戰行動都將名正言順。
隨著天子在許縣安定下來,朝廷宗廟重新設立,宮殿衙署也在緊張地修建中。袁紹得到消息,又是慶幸又是嫉妒,但畢竟不能置之不理,派部下徐勳獻上一批財物;王子服也作了貢獻,准許曹操從先祖梁節王的陵寢拆伐上等木料營建新都。不少流亡的官員士人聞知這個消息,也動了回朝效力的念頭。僅僅在曹操擔任大將軍的第三天,就有兩位盼望已久的人物前來投奔……
「在下穎川郭嘉,拜見大將軍!」
「昔日袁本初帳下落劍驚眾人的郭奉孝,你小子可算是來啦!」曹操知道他生性詼諧,故意來了個玩笑,親手將他攙起,「昔日戲志才病逝,我問荀文若穎川之士還有哪位才智出眾可堪重用,他馬上就推舉了你啊。」
郭嘉扭頭瞅了荀彧一眼,笑呵呵道:「文若兄實在是過譽了,想我郭嘉在袁紹帳下名聲不顯,乃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一介小書佐,何敢當智士之名?」
曹操略一擺手:「奉孝不必過謙,能入文若法眼者必非凡品,快坐快坐。」
郭嘉深施一禮飄然落座。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留給曹操的印象很特別:柳葉眉,杏核眼,左目下有一顆小痣,隆鼻小嘴,兩撇修飾精緻的小鬍子,天生的一副男生女相,顧盼神飛之間愈顯瀟灑風流。雖是剛剛來投,坐在榻上卻很隨便,歪著身子、雙臂環抱左膝,顯得親和自然風度翩翩。
而與郭嘉同來的荀衍則拘謹得多,沉著一張長臉,留著冗長的鬍鬚,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穎川荀氏乃名門望族,家族子弟規矩頗大,荀彧已經很端莊拘束了,他這位年長五歲的三哥更是拘謹到了老氣橫秋的地步,與郭嘉的風流談吐形成了鮮明對比。
曹操方才與郭嘉說笑,生恐簡慢了荀衍,趕緊補充道:「今喜得奉孝,更喜得休若,荀氏兄弟共登我幕府,何愁大業不成?」
荀衍羞赧地拱了拱手:「大將軍莫要誇獎,我那四弟友若尚在河北,未肯前來輔佐您,實在是慚愧。」荀氏兄弟中荀衍字休若、荀諶字友若、荀彧字文若,三人本同在河北效力。其中荀諶曾遊說韓馥出讓冀州,頗得袁紹重用,與田豐、沮授、逢紀等人共掌冀州軍機。如今荀彧、荀衍都已歸屬曹操,獨荀諶不肯來,還是全心全意為袁紹效力。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曹操表現得頗為大度,「友若受袁本初厚待,感知遇之情竭力相報,此乃人之常情。昔日微子去殷歸周,箕子遭囚而不易其志,兩者皆是大賢大德,不過各有不同罷了。」
將荀氏兄弟比作微子、箕子,這個評價太高了,荀彧、荀衍雖感安慰,也連忙攤手謙讓。郭嘉卻笑呵呵一拍手:「大將軍這個比方說得好,微子去殷商而輔佐武王、開宋國之疆土,那箕子苦諫商紂不從而有至酷之苦,誰昏誰明昭然可見矣!」
曹操暗自好笑,他不過隨便一比方未加詳思,卻把昏庸之名扣到了袁紹頭上。這固然很合他的心思,不過現在這個時候,他還沒有能力與袁紹翻臉。
郭嘉卻不管那麼多,優哉游哉道:「袁本初外寬內忌面善心狠,想必在座列公皆已知曉。昔日張導歃血遊說,使韓馥出讓冀州之地,但因受西京徵召,賜爵獲傳之故即被屠戮;劉勳忠孝兩全,卻因奉使逾時便遭殺害;呂布立有襲破黑山之功,雖放縱士卒疏於管束,但請兵不獲由他自去也就罷了,袁紹還要派人行刺。種種苛刻劣跡數不勝數,如此對待天下才士,豈能成就功業?」這幾句話口口咬在袁紹的脖子上,都是他舉事以來不可掩蓋的致命傷。
荀衍也附和道:「用人之高下即見於此。大將軍所用者若程仲德、毛孝先、滿伯寧、薛孝威者皆出身貧寒,擇其才而錄之,不以門第貴賤為慮。而袁紹本是四世三公之後,所用之人多豪強世家,以出身斷人難免偏頗。又專用河北之人,不恤遠道歸附之輩,故而難得人心。」這最後一句實是道出了心裡話。袁紹自入冀州伊始,就著手與河北當地士人合作,更替舊黨人物。因此像郭圖、辛評、荀諶這樣的外籍士人,受重用的不過是鳳毛麟角,大部分的位置都被河北本土人佔據了。今荀衍到此,名義上是前往朝廷輔佐天子,實際上是鑒於河北已沒有多少發展潛力了,不可進取陞遷才改換門庭投靠曹操的。
曹操聽他們把袁紹說得頗為不堪,心裡十分高興,卻故意揶揄道:「我與袁本初既為同僚,又是友人。昔日共舉義兵征討逆臣,這些年來互幫互助多相依賴,又何必有所生分呢?」
郭嘉知他皮裡陽秋,對自己和荀衍似乎還不太信任,歪著身子笑道:「在下試問大將軍,袁紹趁陳宮、呂布為亂之際索求將軍家眷為人質,後又搶佔兗州東郡之地,這就是所謂互幫互助多相依賴嗎?」
曹操臉一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虛偽。郭嘉見他變顏變色,起身施了個禮,笑呵呵明知故問道:「在下還有一事不明,將軍雖是豫州人士,然舉事於兗州,兵馬吏員多出於彼,如今奉迎天子,不肯遷帝於陳留,卻來至許縣立朝,這又是何種緣故呢?」
遠避袁紹之鋒芒唄!曹操一直把這個原因深埋心底,也從沒有人敢直截了當問過他,沒想到郭嘉一來就把話給挑明了。
荀衍見他不說話了,捋了捋鬍須道:「大將軍舉大義於天下,奉天子而征戰,必要盡收天下割據,掃滅四方狼煙。然袁紹今已佔有冀、青、並三州之地了,唯公孫瓚苟延殘喘、黑山張燕冥頑憑險,皆不可與其爭鋒。將軍試想,多則三年少則兩載,幽州之土也必會盡歸其所有,到時候袁紹坐擁四州之地,難道天子一道詔令就可以使他解甲入朝交出兵權?將軍與袁紹早晚必有一戰啊!」
「唉……」曹操歎了口氣,「我雖有兗豫二州,然喪亂以來受損最重,且為四戰之地。又是西涼抄掠、又是袁術侵害、又是蝗旱之災,百姓十室九空,糧食不收兵源不足,城池損毀武備落後,憑這樣的實力如何能與袁紹一戰呢?」
郭嘉還是那麼笑容可掬:「大將軍勿憂,您未奉天子之際實不可及袁紹之一二,今得天子則事半功倍矣。」他來回踱著步子,「公孫瓚困獸猶鬥,尚有餘威;黑山張燕遊擊多年,狡猾異常。此二敵袁紹非朝夕可破,將軍趁此機會當南滅袁術、東取徐州、西定關中,亦成四州之勢,那時節便可與袁紹對峙於大河一決雌雄!」
「道理倒是頗為簡單,不過行之亦難也。」曹操站起身來,溜溜躂達至堂口,揮退了外面的守衛之人,這才扭頭問郭嘉,「以奉孝之見,諸家割據當先取何人?」
郭嘉摸了摸小鬍子,笑呵呵道:「宜先定南陽張繡!」
張繡是西涼舊部張濟之侄,官拜建忠將軍,原本隨叔父領兵屯於弘農。天子東歸之際,張濟亦善亦惡首鼠兩端,意欲從中調解,結果朝廷不念其好,李傕、郭汜也埋怨他不肯同心,加之弘農郡災害連連缺乏糧草,所部日漸衰落,他只得率師南下掠奪糧食。只因為京畿之地荒蕪殘破,張濟帶著隊伍出了廣成關,殺到劉表的地盤上劫掠南陽穰縣,結果在亂陣中被流箭射死,其侄張繡就成了殘餘軍隊的主帥。劉表非但沒有驅逐張繡,反而准許他率部屯駐宛城一帶,作為抵禦北方侵襲的屏障。
「你是說張繡小兒嗎?」曹操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興師討逆當去大惡,何必與此小敵爭鋒?」
「將軍所言差矣……關中割據之將,有李傕、郭汜、段煨等不下十數,西涼更有馬騰、韓遂、宋建,牽一髮而動全身,況三輔荒廢,非是可取之地。徐州劉備勢力薄弱,兼呂布屯於下邳境內,兩家明爭暗鬥,更加之袁術時時欲加侵害,這三家互相制約彼此牽制,暫且不足為慮。將軍趁此機會應當先定南陽以解後顧之憂。」郭嘉說著伸出三個手指,「一者,中原割據之中唯張繡勢力最弱,柿子先挑最軟的捏;二者,張繡進駐宛城不久,根基不厚立足未穩;三者,南陽距離許縣最近,若不攻取,小疾難免養成大患。」
「好!」曹操已然聽得心悅誠服,「我看還有第四點,今初掌朝廷詔命,嘗試奉天討不義,就拿張繡這小子試試刀子快不快……」說著說著,他似乎又想起什麼,「不過平滅張繡以前,還得把楊奉、韓暹除掉,這兩個人屯在梁縣,離許都咫尺之遙。不把他們滅掉,我便不能安心出兵。」
「此事將軍不必費心。楊奉、韓暹本是白波賊人出身,長於流寇劫掠而不諳屯駐資養,將軍發兵大造聲勢,一戰便可將他們驚走。」郭嘉笑得越發歡快,「取下張繡之後,咱們便可轉而再圖袁術。」
「袁術也是一勁敵,」荀衍插了嘴,「淮南之地富庶殷實,更兼其部下孫策勇猛善戰。那孫策先敗劉繇、又勝會稽王朗,豫章太守華歆也岌岌可危!」
郭嘉瞥了他一眼:「休若兄之言差矣,孫氏與袁家本非一體。雖袁公路視其為子,然孫策獨自開江東之土,心志日漲,豈能再居袁術之下?我料此二人必將分道揚鑣。」
荀衍點點頭:「慚愧慚愧,吾不及奉孝之見識啊。」
郭嘉卻一擺手:「君子懷德,小人懷惠。友若兄不屑這些忘恩負義之舉,足見您是堂堂君子嘛!」
曹操不禁一笑:這小子嘴真甜,明明駁了荀衍的話,還把人家哄得樂呵呵的。
「況且……」郭嘉兀自侃侃而談,「袁術暗藏傳國玉璽,潛懷自立之心,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謀大逆者是為公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的路只會越走越窄。說不定日後衰頹至極,大將軍都不必親自出馬,僅以偏裨之軍便可將其襲破,也未可知。」
曹操覺得他這是在奉承自己,捋髯笑道:「吾已奉天子重立朝堂,漢室社稷今後無恙,他袁公路還敢行悖逆自立之事嗎?」
「敢!」郭嘉一口咬定,繼而神神秘秘低聲道,「將軍還不知曉吧,那袁公路非凡人耳。」
「哦?」這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曹操忙問,「我與袁術也算是故交,不知他有何非凡之處?」
郭嘉搖頭晃腦一本正經道:「這世間有人與畜生之別。人者,知羞而不知足也;畜生者,知足而不知羞也;然獨袁公路者,不知足亦不知羞也!」
「哈哈哈……」曹操、荀彧、荀衍不禁哄堂大笑——這小子拐著繞罵人,豈不是說袁術還不如畜生嘛!
曹操揉著肚子,點指郭嘉忍俊道:「使操成大業者,必此人也!」
郭嘉把別人逗樂,自己反倒不笑了,聞聽曹操誇獎,恭恭敬敬拱手道:「大將軍真吾主也。」
曹操笑罷一拍大腿:「好!一切皆尊奉孝之言,咱們先定張繡、再圖袁術、繼而平呂布,最後再謀河北之地。」
「大將軍此言過早。定張繡、圖袁術、平呂布不過是咱們一時所定的計劃,計劃可趕不上變化。說不定日後咱們所作所為正與之相反,也未可知。」郭嘉說這話時臉上的笑意再次泛出,「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咱們隨機應變就是。」
「還有一事大將軍不可忽視。」荀衍又插口道,「無論如何,將軍畢竟與袁紹共舉義兵,現在南向未定,不可與之爭鋒,還需令朝廷給予其高官厚祿以示安撫。」
曹操沉默不語——袁紹始終是他心裡最大的一塊心病,但其勢力遠勝自己,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夠招惹,雖然離開兗州立於朝堂,威脅依然不減啊!
這時程昱、徐佗懷抱許多竹簡走了進來。郭嘉、荀衍見狀趕忙起身告辭:「大將軍還有公務在身,我等不便叨擾,暫且告退。」
「二位遠道而來暫且休息,待休沐之所安排已定,吾必將委以重任!」曹操說著親自送出堂外,見荀彧也要幫兄長忙居家之事,連忙喚住,「文若,你暫留一刻,我還有事與你商量……徐佗,把書簡交給文若,你去幫奉孝、友若二公處置傢俬。」
徐佗聽他這麼安排,心裡很不痛快。他跟隨曹操的時間也不短了,整天就是打理文宗辦些雜物,莫說不及荀彧、毛玠、程昱受重視,就連後來提拔的滿寵、薛悌、王思等人都比不上。現在郭嘉、荀衍剛從河北至此,寸功未立他就得先伺候著,徐佗心裡怎麼服氣?但不樂意歸不樂意,徐佗還是不敢違拗,只得把書簡往荀彧懷裡一塞,引著二人怏怏而去。程昱拿的這些竹簡是官員的名冊,曹操命他與董昭斟酌朝中有功有罪之人,欲要「賞有功,討有罪,矜死節」。程昱領命後忙了三天,又尋訪了不少人,才拿出一份詳細的名單。
「這就是護駕途中功績卓著之人?」曹操接過這份名單置於桌案上,「文若以為如何封賞?」
「晉封列侯即可。」
曹操低頭仔細看這份名單:
【衛將軍董承,輔國將軍伏完,侍中種輯,尚書僕射鍾繇,尚書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劉艾1,左馮翊韓斌,東萊太守楊眾,議郎羅邵、伏德、趙蕤。】
『1由於戰亂,中央任命的某些行政長官不能順利赴任,彭城相劉艾、左馮翊韓斌、東萊太守楊眾等都屬於無法到任滯留朝廷的官員,他們並無實權。』
他看完沒有說話,提起筆來在後面又添上一個「丁沖」,這才點頭道:「就是這十三個人吧!」
荀彧見他夾了個私黨,插嘴道:「丁幼陽雖忠心保駕,然畢竟未有大功,與這些人為伍合適嗎?」
「怎麼無功啦?」曹操反問道,「丁沖致書與我,首倡迎帝之事。現在許縣立朝本之於丁沖之策,這還不算功勞嗎?」
對於你而言當然算功勞……荀彧覺他強詞奪理,但也沒說什麼。
曹操卻兀自有理:「鍾繇已經在裡面也就罷了,若不是董昭自河內而來,資歷太淺,我還想給他一個侯位呢。」
程昱可不似荀彧那般講理,提醒道:「老劉邈是不是也添進去?」
曹操擺擺手:「算了吧……劉老大人乃琅琊王之後,已經夠尊貴的了。再說那老頭子脾氣倔,我表奏其功弄不好馬屁拍到蹄子上。」這是一個能公開的理由,還有一個不能公開的理由——已經有一個王子服為偏將軍了,曹操可不想讓宗室勢力繼續膨脹。
「那咱們是不是送他些貴重之物?」程昱再次建議。
「堂堂宗室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他既看不上眼,還顯得咱們俗氣……我看這樣吧,咱給三公送一些兗州來的貢梨、鮮棗,然後給老劉邈也送同樣的一份。」曹操瞇著眼睛得意洋洋,「老頭子重名節,要是知道自己與三公有同樣的待遇,准比得了十車金子還高興!」
程昱與荀彧對視一眼,心下佩服——曹孟德真把這些老傢伙的脈門掐准了……忽然又聽曹操問道:「有功的且放一邊,還要誅殺有罪的,找沒找到合適的人?」
說到誅殺有罪,這確實有點兒難。畢竟現在朝中的文武都是跟著天子九死一生闖過來的,哪個不算忠肝義膽之人?程昱遍訪群臣才勉強找出一個:「有罪者乃羽林郎侯折。王師敗於弘農的時候,射聲校尉沮俊與侯折被創遭擒,沮俊寧死不屈痛罵李傕被殺。侯折卻跪地求饒得以身免,後來趁亂逃歸。這個人的罪名該殺了吧?」
其實這個罪定得有些牽強,雖然侯折向李傕求饒了,卻保全性命回來繼續護衛天子,因為這點兒事就處死人家,似乎矯枉過正了。哪知曹操還不滿意:「侯折不過區區一個羽林郎,殺他能立什麼威呢?」
「依大將軍之見呢?」
曹操背著手溜躂了幾步:「把官員名冊取來。」
不知誰又要倒霉了,程昱捧過幾卷官員名冊,曹操一把就拿了六百石以上的,展開看了半晌,終於露出笑容:「還真有兩個送上門來的。尚書馮碩、侍中台崇,這兩個奸佞小人還沒死呢?正好叫我殺他們作法。」尚書馮碩、侍中台崇皆是靈帝朝鴻都門出身,昔日曾黨附宦官,細算起來曹操之父曹嵩花一億錢買得太尉,礙於聖眷還辟用過這倆人。後來何進被害,董卓旋而入京,袁紹、曹操等人就沒來得及找他們的麻煩便天下大亂了。如今西京百官隨聖駕東歸,這兩個人竟也在其中。
「他們有罪嗎?」程昱資歷淺薄不明底細。
「這倆人早在六年前就該死了,殺他們一舉兩得,還能幫那些清流名士找找後賬,連帶整飭風氣。」曹操把竹簡一合,「就是這仨人了,一個尚書,一個侍中,再加上一個羽林郎,足可立威了。」
「諾。」程昱乾脆領命。
「還有剛才提到的沮俊,正好矜其死節。」曹操提到這個人頗有些動容,「沮俊出身卑賤,十幾歲就當兵,硬是從北軍一個小司馬熬上來的,戰黃巾平叛亂沒少打仗,死得怪可惜的。既在弘農遇害,追贈為弘農太守,好好撫慰他的家屬。起草表章的差事,你與董昭商量著去辦吧。」見程昱也走了,荀彧才問:「大將軍留我還有何事?」
「我要你出任尚書令。」
「啊?!」荀彧一愣。尚書令雖為千石官員,可實際職權比三公還大,主贊奏機要總統綱紀,是錄尚書者以下的首要官員,幾乎等同於曹操的副手。可俗話說現官不如現管,尚書令與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合稱「三獨坐」,對朝中之事無所不究,曹操既然還要出去打仗,等於說荀彧就是朝廷的實際主宰者。
「你萬萬不可推辭。」曹操瞇著眼睛道,「今朝廷立足未穩,必須要有人在我出兵之時總統朝政才行。你出身名門、處事幹練、為人雅量,又在豫兗二地威望極高,尚書令這個位置捨你其誰?」
荀彧作揖道:「在下久不在朝中為官,資歷甚是淺薄,擔此要職何以為心!」
曹操料到他會推辭,低聲問道:「文若,既已迎天子至此,咱們不可復棄。你若不當這個尚書令,你覺得誰當合適呢?」
這一問可難壞了荀彧。倘若他不接受,結果無非兩種:一種是朝廷舊黨人物出來接任,到時候掣肘曹操削割兵權,諸將絕不會甘心;另一種就是曹操另派帳下別人,或是程昱之流,或是董昭之輩,那等心地狠辣的人佔據此職,天子豈還有好日子過?
「怎麼樣?」曹操笑呵呵地看著他,「你自己還能找出一個更合適的人嗎?」
荀彧無奈地搖搖頭。
「既然沒有異議,那我明日就正式表奏你為侍中,領尚書令,專參乘之任。」這越發了不得,侍中雖無實權,卻拿二千石俸祿,是專供皇帝安置寵臣的,可以隨駕侍奉。最獨特的就是這個「專參乘之任」,天子出行有乘輿法駕,再從諸多侍中裡選一位學識淵博者與天子一起乘坐,順便講解地理掌故給天子聽。
一般來說這個參乘之人不固定,是按皇帝的心情而定,他想讓任何一位侍中伴駕都可以。但是自荀彧得了「專參乘之任」,從今往後除了他以外,別的侍中就都摸不到機會了。其實曹操這樣安排,除了給予荀彧足夠的榮耀,也有令他監視天子之意。
官位也有了、俸祿也有了、臉面也有了,可不知為什麼,荀彧卻高興不起來,僅僅深吸一口氣拱手道:「謝將軍栽培。」
「你無需為難,我知道有僭綱常禮法的事情你做不出來。」說著曹操自桌案上又拿起一卷表章,「我奏請丁沖接替我為司隸校尉、鍾繇為御史中丞,這『三獨坐2』的責任他倆替你分擔一二。」
『2三獨坐,尚書令、司隸校尉、御史中丞都有監察之權,在朝會時三人單列一席,不與其他大臣同列,故有此稱。』
「謝將軍。」荀彧心裡明白,曹操既迎天子就必須要專權。御史中丞管監察、司隸校尉管討罪,加之尚書令總領政務,這三大要職都換做曹操一派,恐怕京畿地方官也要換一換了。
果不其然,曹操又道:「只是還缺一個許都令,這天下第一縣令要誰來幹呢?」
「孝先如何?」荀彧第一個想到毛玠。
「不行!」曹操一擺手,「孝先已經任命為幕府東曹掾,專管選拔官吏人才,這個擔子太重,除了他別人挑不起來,不能動他。」
「那調萬潛來當如何呢?」荀彧又提出一個有德寬宏之人。
曹操還是搖頭:「萬潛在兗州資歷甚重,靠他能夠穩住當地人心,他也不能動……我看這樣吧,滿伯寧、薛孝威,兩者任取其一!」
荀彧的汗都快下來了,滿寵與薛悌都做事苛刻近乎酷吏。這樣的人來當天下第一縣令,能打擊權貴固然好,但是難免把事辦得偏激。曹操料到他不甚贊同,解釋道:「昔日我為洛陽北部尉,曾杖殺蹇碩之叔,一時京師治安大好。我看京師之地,必須要有一個鐵面無私的硬派人物才鎮得住啊!」
荀彧知他心意已決,乾脆兩者相較取其輕,選一個稍微心善點兒的吧,便道:「滿伯寧可堪此任。」
「好,就用他吧。」
「既然權責分明,那皇上的政令頒布也當有所控制。」曹操冷森森道,「調董昭出任符節令!」符節令雖為六百石的官員,卻不從屬於任何人,掌管印璽、使節、虎符,是朝廷政令發佈的最後一關,也是替天子收藏玉璽之人。
荀彧不置可否,卻聽曹操又接著道:「七署諸郎死傷殆盡,所餘不過幾十人,我看光祿勳的位子咱們就不要搶了,留給西京舊臣桓公雅吧!」光祿勳是掌管護衛天子的,可如今南軍七署名存實亡,曹操拉攏過來也沒什麼實際意義。桓公雅名桓典,昔日鬥爭宦官,號稱「驄馬御史」,頗有名望,曹操用他不過是裝點門面罷了。
至此,荀彧為尚書令、丁沖為司隸校尉、鍾繇為御史中丞、董昭為符節令、滿寵為許都令,從朝廷中樞到京畿地方官全都換成了曹操一黨。他拉過荀彧的手拍了拍:「文若啊,以後咱們倆恐怕聚少離多了。惜乎軍中缺了你便又少一謀主啊!」
「奉孝不是來了嗎?」
曹操搖搖頭:「郭奉孝太年輕了,軍中還是要靠威望的。我想請你幫我請一個人。」
「誰?」
「令侄荀公達。」曹操到現在還一心念著荀攸。
荀彧臉一紅:「您這麼說,公達比我還年長兩歲呢。」
曹操笑了,繼而眼中露出神往:「昔日我乃大將軍何進座上常客,那時候他府中盛友如雲。其中荀公達、蒯異度、田元皓堪稱智謀翹楚。如今蒯越幫了劉表、田豐輔佐袁紹,我希望能把公達爭取過來,代你為軍中謀主。現聞他避難荊州,尚未屈侍劉表,我已經修好一封書信了,希望你與友若兄弟再寫一封信權作家書,請他來幫我。」
「這不算什麼難事。您就是不提我也早有此意,另外除了公達,我還想請仲豫也來。當今天子也喜歡詩書文章,仲豫來陪王伴駕再合適不過了。」
「哦?求之不得啊!」曹操甚為贊同。荀仲豫名叫荀悅,論起來算是荀彧的族叔,年紀卻不大。他十二歲便能做文章,精通《春秋》,乃不可多得的文學之士。曹操覺得這事越想越可笑,「我說文若啊,仲豫論起輩分是你的族叔,你又是公達的族叔,你們仨上下所差不過十一二歲,名分上卻是三代人。倘若公達見了仲豫,難道真的開口叫叔爺嗎?」
「我們以表字相稱,不論輩分。」荀彧也笑了,「現今朝廷諸署台初見端倪,應該徵召一幫名士以長聲望才是。」
「這我想過了,當初在兗州就想過徵召山陽張儉,但那時我人微言輕,現在應該可以征他入朝了。」張儉乃是黨人的領袖。昔日黨人中的傑出者有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之分。這三十七位名士,經黨錮之禍、黃巾之叛、割據之亂,如今只剩下張儉與劉表兩個人還活著。劉表正在壯年,而張儉已經七十歲了,曹操還是要把他搬出來撐門面。
「老人家歲數太大了,還是我來舉薦幾位吧。」荀彧不住搖頭,「昔日會稽太守王朗,豫章太守華歆,汝南許邵、許靖兄弟。」
「難啊!孫策橫掃江東,王朗戰敗、華歆受困,即便發出詔書也未必能來。至於許邵、許靖兄弟嘛……」曹操有些難以啟齒。當初他誆騙威脅許邵,換來「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評語,恐怕許邵早就對他厭惡至極了。
荀彧眼睛一亮:「昨日北海相孔融回朝了,此人久有賢名,何不援引此公委以重用?」
曹操不大高興:孔融與邊讓並稱一時,兩人頗為交好,現在邊讓已被自己殺了,孔融必定難以相處,再說他是孔子之後,名頭太亮反而喧賓奪主……想至此他只是隨口道:「先任為將作大匠3,以後再遷任他職也不遲。」說著他趕緊轉移話題,又從堆得老高的竹簡中抽出一份,「這是辭讓武平侯的表章,你幫我看看有何不妥。」
『3將作大匠,列卿之一,掌修作宗廟、宮室、陵園。此職容易出政績,一般作為陞遷的過渡。』
曹操這次受封的武平侯是縣侯,比先前的費亭侯高了一等。荀彧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這次加封是曹操暗地裡鼓動董昭策劃出來的,而且為了彰顯威名,特意選了陳國的武平縣,取義武力平定天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曹操又寫什麼辭讓表,實在是裝模作樣自封自讓。荀彧這會兒也沒多說什麼,拿過來就看:
【伏自三省,姿質頑素,材志鄙下,進無匡輔之功,退有拾遺之美。雖有犬馬微勞,非獨臣力,皆由部曲將校之助。陛下前追念先臣微功,使臣續襲爵土,祖考蒙光照之榮,臣受不貲之分,未有絲發以自報效。昔齊侯欲更晏嬰之宅,嬰曰:「臣之先容焉,臣不足以繼之。」卒違公命,以成私志。臣自顧省,不克負荷,食舊為幸。雖上德在弘,下有因割,臣三葉累寵,皆統極位,義在殞越,豈敢飾辭。】
荀彧看得明明白白——「雖有犬馬微勞,非獨臣力,皆由部曲將校之助」這不是想讓封,明擺著以退為進,還要為部下討恩典。「臣之先容焉,臣不足以繼之」曹操的父祖又有何德行可言?這份表章從頭到尾透著虛偽,荀彧真不知該作何評價,只將表章遞回,揶揄道:「晏嬰的典故用得不錯。」
「是嗎?」曹操還真當一回事,拿過來又研讀半天,最後點點頭,「嗯,還算可以吧……我得再醞釀一下後兩份表章。《周禮》有云『三讓而後入廟門』,讓三次再接受,別人就不會再說什麼閒話了吧!」
荀彧知道他想通過一次一次的辭讓把自己的功勞表露出來,順便坐抬身價,不過這麼干實在是透著虛假,沒什麼意思。
「您現在已經受封大將軍了,打算封袁紹做什麼官呢?」荀彧問得很有道理,大漢自外戚竇憲平北匈奴受封大將軍以來,這個位子一直是百官之首,三公雖尊貴而無實權,再沒有比這大將軍更高的官職了。而袁紹從河內舉兵以來,一向以天下群雄之首自居,自稱為車騎將軍,替天子代行詔書,其實力也確實是最強的。現在曹操一屁股佔上了大將軍,給袁紹什麼官呢?
曹操沉吟道:「大司馬張楊佔著、衛將軍董承佔著、車騎將軍楊奉佔著,我看就給袁紹一個太尉,再領冀州牧吧。」
「太尉?!」荀彧很詫異,「太尉不是楊彪嗎?」
「馬上就不是了。」曹操一陣冷笑,「那老傢伙在洛陽請我去赴宴,恐怕是心懷叵測。我沒有去他便自疑起來,昨天已經上表朝廷,稱年邁體衰,主動要求以疾罷免。」
荀彧提醒道:「楊震、楊秉、楊賜、楊彪,弘農楊氏也是四世三公。況楊彪此番忠心護駕,輾轉崎嶇危難之間,幾不免於害,不好隨便罷免他的官職。」
「這倒無妨,且轉他為諫議大夫,過些日子再說……這個我心裡有數。」曹操漫不經心道。
你心裡是有數,可不知究竟是什麼數!荀彧還欲再諫,滿寵突然走了進來。
「天下第一縣令來啦!」曹操笑呵呵戲謔道。
他以為滿寵必然奇怪發問,哪知滿寵充耳不聞,根本沒注意他說什麼,趨身施禮道:「啟稟大將軍,今有偽徐州從事孫乾、主簿簡雍前來覲見!」
「什麼?!」曹操以為自己聽錯了,「那不是劉備的人嗎?」
「沒錯。」滿寵又是一躬,「恭喜大將軍,劉備來投奔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