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與呂布戰於濮陽,曹軍攻不進濮陽城,呂布也擺脫不了被困的局面。兩軍旗鼓相當難分勝負,相持了一百多天,直到一件誰都沒料到的事突然發生。
興平元年(公元194年)秋,兗州爆發了大規模蝗災。那些蝗蟲似烏雲一般遮天蔽日,所過之處田地盡毀,糧食作物啃食一空。這樣一來,曹呂兩軍的糧食同時告急。曹操自徐州搶奪的糧食已差不多吃光,而自當地就近取糧的計劃也被蝗蟲搞得完全落空,為了挽救頹敗的形勢,曹操不得不下令撤軍,向荀彧保守下來的鄄城轉移。
而呂布一方的情況更慘,他被困在濮陽城裡,糧食早已經吃光。好不容易盼到曹操退兵,敵人的威脅解除了,但糧食危機仍無法解決。呂布只有瞪著一雙餓得更藍的眼睛,帶領殘兵轉移。一場大仗被蝗災搞得兩敗俱傷,百姓四處逃亡九死一生。滿地的餓殍、燒塌的房屋、破敗的城牆、荒蕪的田野,曾經被曹操作為州治的濮陽縣完全毀了,就像被屠城的徐州的那些縣城一樣,變成了渺無人煙的空城……
曹操轉移鄄城的路上,情況越來越糟。青州兵已經垮了大半,而兗州兵因為家在本地也紛紛回家就食一去不回。
為了避免發生兵變一類的事件,曹操不得不下令遣散軍隊,最後到達鄄城時,僅僅剩下不足一萬人。
此次兗州叛亂,曹操的勢力可謂瞬間從巔峰跌至谷底,兗州八郡共計八十個縣,還在其手中控制的只剩下鄄城、范縣以及東阿三座城。鄄城多虧荀彧堅守,東阿、范縣是靠程立、薛悌保住,若無這幾個人用心謀劃,這一回撤軍可真是無家可歸了。
曹操回到鄄城,心情已經失落到極點,不但所帶的士卒疲乏飢餓,城裡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鄄城也快要絕糧了,士卒和百姓為了抵禦呂布的侵佔,已經有大量死亡。而那些為他保住城池的心腹屬官也是滿臉菜色,眼望著夏侯惇、荀彧、畢諶、毛玠等人個個蓬頭垢面,立在廳堂之上都有些打晃,曹操意識到他們已經疲憊不堪了。
「此番兗州之叛,雖是好亂之輩所為。然究其所由,也是我濫殺無辜,才惹得天怒人怨,也連累諸位受苦了。」曹操自感愧疚,給大家作了個羅圈揖。
眾人嘩啦啦跪倒一片:「使君乃兗州之主,不可自折身份。」
使君!?曹操覺得臉上發燒,就剩下三個縣了還有什麼臉面被人喚作使君。他羞赧地將大家挨個攙起,每人都加以撫慰,可到了別駕畢諶那裡卻不肯起來。
「使君,自您如兗州以來待我頗厚,因此諶與大家同心協力保守城池,以待君歸。」說著畢諶給曹操磕了一個頭。
「畢公辛苦了,我已經回來了,什麼話起來慢慢說。」
畢諶抬頭望著曹操,似乎心裡鬥爭了良久,還是說了出來:「在下請使君准我離去。」
「呃?」曹操沒想到一進鄄城,先聽到這樣的話,「畢公不願再輔佐我安定天下了嗎?」
畢諶又磕了一個頭:「非是在下敢不願輔佐使君,只是……在下家在東平,老母被叛軍所挾,在下不得不去呀。」
曹操感到一陣恐懼,環顧在場眾人,有一半都是兗州本土人,要是人人都有人質陷於敵手,自己可就真完了。但是孝義面前自己能說什麼呢,他攙住畢諶道:「自古忠孝不得兩全,畢公既然有大舜耕田、黃香溫席之願,我也不會強求你留下。」
「使君待在下恩重如山,在下此去只為老母,發誓不保叛亂之徒。」畢諶第三次磕頭:「老母受制敵手,在下日夜煎熬寢食難安,實在不能耽擱,就此別過!」說罷他起身朝在場諸人深深一揖,邁大步就要下廳堂而去。
「且慢!」曹操叫住他。
畢諶一哆嗦,生怕曹操變心,回頭試探著:「使君何意?」
曹操歎了口氣:「我自徐州所得財物甚重,畢公可隨意取些,見過令堂代我問候她老人家。」
畢諶臉一紅:「棄主之人焉敢再求財貨,在下無顏再受,就此別過。」聽曹操這樣講話,他似乎心裡踏實了不少,緩緩走了出去。
治中與別駕是刺史處置政務的左膀右臂。萬潛前番氣走了,畢諶這次也棄位離去,曹操徹底成了有名無實的刺史了。他回頭看看在場諸人,不知還有誰揣著與畢諶一樣的心眼,但他又不肯問,生恐一句話問出來,大家各言難處一哄而散。
忽有兵丁來報:「起稟將軍,有車騎將軍使者到!」
「快快請進。」曹操眼前一亮,這時候若能得袁紹援手,兗州之亂便不難平定了。
少時間,袁紹的使者來了,後面還跟著朱靈等河北三將。那使者神色莊重,見到曹操深深一揖道:「我家將軍問曹使君好。」
好什麼呀?曹操回禮道:「也替我轉拜袁兄。」
「河北近日戰事吃緊,我家將軍日夜操勞,實在是捉襟見肘難以支撐啊!」這個使者似乎是有備而來,不待曹操提出借兵借糧的請求就把路攔死了。
曹操感覺吃了蒼蠅一般的彆扭,但還是禮貌地問道:「先生此來所為何事?」那使者低著腦袋道:「東郡乃河之衝要,最近又遭災荒,我家將軍實不忍百姓蒙難,決議派遣臧洪暫代東郡太守之位,就此差在下前來稟告使君。」
曹操又恨又惱。這個時候袁紹插足兗州事務,分明就是想趁火打劫擴大地盤,而且誰都知道臧洪原是張超屬下後歸河北,用他為東郡之主足見袁紹是腳踏兩隻船,隨時可能踢掉曹操,轉而扶持張邈兄弟。前番還要殺人家,現在就又想利用人家,袁紹也真是無情無義。但是現在曹操對付叛軍尚且不及,哪兒還顧得上袁紹插手,只是冷笑道:「將軍愛民如子可欽可敬啊!不過我這裡夏侯元讓本是東郡郡將,將軍既以臧子源暫代東郡之主,那元讓將置於何地?」
「此乃車騎將軍手詔之意,還望使君體諒。」那使者看看曹操,又瞅瞅夏侯惇,也覺差強人意,臉上顯出些尷尬,匆忙補充道:「臧子源不過代行其事,此事可待兗州平定後再作商議。」
還商議什麼,袁紹這就算是把東郡搶去了。曹操心裡明鏡一般,但現在除了忍耐別無他策,點頭道:「好吧,東郡暫且歸車騎將軍管轄,什麼事日後再說。」
「謝使君。」使者再揖道,「我家將軍還有一個提議,今兗州災亂交集恐難置措,使君何不率河南餘眾且歸河北,與將軍合在一處,待天時來臨再復圖此間呢?」
總算是亮出本意了,這是想要徹底控制我呀?曹操皺起了眉頭。他辛辛苦苦自河北脫身,打出一片天地,如今遭受挫折,袁紹又要招他回去了。一旦回去又要過寄人籬下的日子,等於這些年的努力化為烏有,而且袁紹忌憚自己之才,恐怕日後再不能放他走了。
那使者得寸進尺,拋出一個威脅來:「使君前番征討徐州,我家將軍差出三營相助,今河北黑山肆虐,魏郡戰事吃緊,朱靈等部也該回去啦!」曹操頭上落下一滴冷汗,這些日子他以河北之兵為客,就是糧草不足也先緊著人家,現在說撤走就要撤走,兵力又要大打折扣了,這仗還怎麼打下去?
那使者見曹操緊張,又軟了下來:「在下知使君之苦,昔日兗州黃巾橫行,若非使君之力不能平息。使君又南抗袁術、東擊陶謙,實在是有功於此間百姓。但奸邪小人作祟,亦可畏也。使君視死如歸不畏強敵,難道還要讓家小受苦受難嗎?」他又換了一個條件,「使君不妨遷家眷至河北避難,我家將軍見使君家眷雖至本人不來,定知您誓保兗州心意已決,說不定能有所動容。那時節在下願為使君美言,懇請我家將軍派遣軍兵至此,幫將軍戡平此亂,豈不兩全乎?」
他講得冠冕堂皇,說穿了就是想索取人質。人質給了袁紹,曹操便受制於袁紹,與投靠也沒什麼分別。曹操看似同意地點點頭,微笑道:「這樣吧,先生暫且退下,此事我還要與各位屬官再議。」
「在下敬候使君決斷。」說著拱手退了出去。
曹操環顧在場眾人,試探道:「我有意暫遣家眷至河北,諸君以為如何?」
夏侯惇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孟德,昔日你身在河北,而家眷尚知留於陳留,今天怎麼反倒趨羊群以入虎口?此議斷不可行!」
曹操知道他是肯定反對的,不過他是自己兄弟近派,這個意見不能代表大多數,所以板著臉道:「此一時彼一時也,今人心離散不可收斂,當循權宜之略。」他故意拿人心離散的話來刺激大家。
果然,毛玠也站了出來:「在下家小尚在鄉里,也未聞叛軍劫掠。我等尚不畏強敵,使君何故如此?未聞不為社稷謀,而為身謀者可定天下!」這話已經很強硬了,但是這會兒越強硬,曹操聽著越高興,他把手一攤,做苦笑狀:「孝先之言亦有道理。」
荀彧連話都不說,他很瞭解曹操,這時候不過是擺擺姿態,絕不會輕易受制於人,所以根本不必當回事。曹操看了他一眼,二人四目相對,心意相通不言而喻。張京與劉延、武周等人嘀咕了幾句,也隨即放聲道:「使君,我等家眷皆在青州,無需掛念。千里投奔一念昔日故舊之情,二感使君匡扶社稷之志,若是您不能自存依賴他人,那我等便不敢再為使君效力了。」這個表態更堅決,曹操心中狂喜,卻見徐佗以及幾個從事小吏仍舊猶豫不決,看來還是有很大問題呀!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狂笑聲由遠及近,與廳堂上的緊張氣氛顯得那麼不協調——程立從東阿縣趕來了。他也不報門,大搖大擺走上廳堂,向曹操一揖:「在下聞使君回歸,前來拜謁。」
曹操把手一揚:「仲德,有勞你保守東阿、范縣……方才笑什麼?」程立美滋滋道:「在下做了一個夢,夢見立於泰山之上手托紅日東昇!此必老天命我輔佐一位高士安定天下之亂。」
眾人交頭接耳,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荀彧卻笑道:「立於泰山,手托紅日。『立』上有『日』謂之『昱』,昱者,明亮也。吉兆,吉兆!」
程立越發高興:「文若兄才學過人,既然是吉兆。那我程立的名字也要改一改,從此以後我更名程昱,竭力輔保使君成就一番功業!」他倒是急性子,眨眼間連名字都改了。荀彧趕緊見縫插針:「可惜你來得太遲,使君正打算遣家眷至河北為質呢!你意下如何呢?」
「哦?」程昱眼珠一轉,向著曹操一揖,「使君,在下想起一位古人之事,您可願聞否?」
「講!」曹操知道他要大動說辭了。
程昱朗朗道:「昔日有一田橫,乃齊國世族,兄弟三人為王,據千里之齊,擁百萬之眾,與諸侯並南面稱孤。既而高祖得天下,而橫迫為降虜。當此之時,橫豈可為心哉!」
曹操笑道:「然,獻社稷與人,此誠丈夫之至辱也,田橫自刎亦可諒解。」
程昱再拜:「昱乃愚者,不識大旨,但以為將軍之志,不如田橫。田橫,齊一壯士耳,猶羞為高祖臣。今聞將軍欲遣家往鄴,將北面而事袁紹。以將軍之聰明神武,而反不羞為袁紹之下,竊為將軍恥之!」
「哈哈哈……」曹操笑了,提醒道,「人心離散權宜之計。」
程昱更是聰明人,一點就透,他起身又動說辭。不過話是對曹操說,但踱來踱去看的已經是在場諸人了:
「夫袁紹據燕、趙之地,有並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濟也。將軍自度能為之下乎?將軍以龍虎之威,可為韓、彭之事邪?今兗州雖殘,尚有三城。能戰之士,不下萬人。以將軍之神武,與文若、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業可成也。願將軍更慮之!」他這麼一說,那些猶豫之人增了幾分信心,不得不全部跪倒,齊聲道:「願將軍更慮之!」
曹操總算是把這口氣喘勻了,捋髯道:「好吧,我決意不附袁紹、不遷家眷,就在此計議籌劃,與叛軍鬥到底!速傳河北使者。」
哪裡還用傳,使者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搶步上廳堂,後面還跟著河北三將。他鐵青著臉作揖道:「既然使君心意已決,在下不便久留,這就與三位將軍回轉河北。」
「先生走好。」曹操白了他一眼。
那使者氣哼哼轉身,招呼河北三將離去,哪知朱靈突然上前一步高嚷道:「我不走啦!」
這個變故可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他們不甚瞭解朱靈的身世:朱靈乃是清河人士,自袁紹入主冀州便忠心耿耿,立有不少戰功。昔日清河令季雍舉城叛變,投靠公孫瓚,袁紹恰差朱靈前去平亂。季雍恐懼至極,將朱靈一家老小挾持到城樓相要挾,朱靈性情剛烈望城涕泣:「丈夫一出身與人,豈復顧家耶!」喝令勿以人質為念,強行攻城。最後朱靈生擒季雍,一家老小皆命喪刀下,落得個舉目無親。自此他最恨劫持人質之事。今天朱靈聞聽袁紹要以曹操家眷為人質,越發憶起當年之事,氣得牙關緊咬,對自己的主公傷透了心,當即決定棄袁歸曹了。
那使者吃驚非小:「朱文博……你……你……」
朱靈抬著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道:「靈觀人多矣,無若曹公者,此乃真明主也。今已遇,復何之?」
「好!你不走就不走吧!我帶你的兵走。」
「你敢!」朱靈一瞪眼,「我營裡的兵,你敢動一個,我廢了你!」那使者怕他瞪眼就宰人,只得拱手道:「你、你……好自為之吧。」領著其他二將去了。曹操心中大喜,原本以為河北三營必要盡去,沒想到還有人願意主動留下,當即起身要謝。忽然門口又有二人笑著聯袂而至,李乾竟把萬潛找回來了。
「萬公,您這是……」
萬潛笑道:「我回來投靠您了。」
曹操頓覺羞赧:「昔日我殺死邊讓三人,萬公您……」
萬潛一擺手:「過去的事情不提了。使君雖然誅殺了幾個士人,但並未無辜害我兗州百姓啊?相反選拔官吏親愛百姓,可是那呂布所帶并州一人,橫徵暴斂縱慾無度,與使君相比豈非雲泥之別?在下願意回來輔佐將軍平定內亂。我雖不能征戰,但在兗州日久,賣一賣老面子還是可以說動幾個縣的。」
李乾也道:「我李氏在乘氏屯有鄉勇糧草,也願意親往那裡說動族人投靠將軍。」
「好!好!好!」曹操上前攥住他們的手,「得各位相助,兗州之難豈能不平?」程昱插口道:「使君,此間窘困無糧,我已在東阿備下糧草供軍兵實用,不如咱們領兵轉屯東阿縣吧!」
此言一出有些人凜然。曹操不曉得,有些人可聽說了,因為東阿糧草不足,程昱起了歹毒心,將縣內叛軍殺死,晾做肉乾以充軍糧!想到人吃人,大家面皆土色,但這個時候曹操決心已定,為了保持兵力把仗打下去,誰也不敢點破這層窗紗。
曹操的境況很糟,但他還沒有意識到,勝利的天平此刻已經倒向了他這一邊。老天再度幫忙,呂布這個叱吒風雲號稱飛將的人物,就要在一個小陰溝裡翻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