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離開王府,秦宜祿早就在外面候著了,將其引至國相府。進了門,見家人僕從還在亂哄哄地安排家什,裡裡外外插不住腳。曹操便將秦宜祿叫到官府大堂上暫且問話。
「回爺的話,我上個月回到家鄉送信,二爺聽說您打了勝仗又拜國相可高興了,叫我給您帶來幾卷書。」秦宜祿說罷,招呼家人搬過一隻箱子。
曹操很好奇弟弟曹德送什麼書,親自打開箱子,拿出一卷展開來看,不禁讚歎:「哎呀!這是王符的《潛夫論》,正是為父母官該好好看的書。」
「這書很有用嗎?」秦宜祿不解。
「豈止有用?王符隱居一世,自己未曾為官,卻在家中寫出這部奇書,可謂為官者之經籍。」曹操連連稱讚,「弟弟身在鄉里還能考慮這樣周全,真是難得呀!」
秦宜祿見他高興,又湊興道:「黃巾賊作亂以來,咱家裡人組織鄉民抵抗,又與夏侯家、丁家一併據守,沒遭什麼罪。聽說子孝大爺在淮南、子廉大爺在蘄春也都殺敵立功了。」
「不求有功,無事就好。」
「大爺,您真該回去瞧瞧,兩位大奶奶可想您了。」秦宜祿憨皮賴臉道,「昂兒少爺現在都會背《詩經》啦!什麼『呦呦鹿鳴,荷葉浮萍』1的,可討人喜歡啦!都是卞夫人教的。孩子長得特像您,就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哪能似你說的那樣?」曹操雖這麼講,但心裡還是很思念老婆兒子。轉眼的工夫,曹昂都三歲多了,自己這個當爹的連一句話都沒教兒子說過;還有多少個不眠之夜,心裡牽掛著那位卞氏嬌娘,不知道如今她和正房丁氏相處得怎樣……
秦宜祿是曹操肚子裡的蛔蟲,見他出神已然明白其心思,勸道:「有兩句話或許不該小的我說……您既然想她們,為什麼不把孩子大人都接來呢?您如今在濟南也立足了,還愁家小沒地方安排?若嫌咱大奶奶多事,咱就只把二奶奶接來,反正少爺還小,帶著孩子不方便。」說這話時他緊著拋媚眼兒。
原以為主子聽了必定高興,哪知曹操臉上沒什麼變化,只道:「算了吧,兵荒馬亂了,道上我也不放心……你到這兒幾天了?」
「回爺的話,已經三天了。」
「這三天裡,你覺得這個東平陵縣令怎樣?」
「我看這個官還不錯,雖說為了巴結您拉了這麼多百姓,但是為小哪兒有不怕大的?辦事精幹也就是了。」秦宜祿賠著笑道。
曹操聽完並沒回答什麼,這時樓異自前衙過來道:「啟稟大人,東平陵縣令求見。」
「哦?看來這個官還真關心我,我方把他打發走,這一會兒不見他又追來了。」曹操笑道。
「那是,」秦宜祿趕緊接過話茬,「同在一個城裡辦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能不跟你處好關係嗎?」
「依你說,我見還是不見呢?」
「那得見見啊,好歹人家賠著笑臉來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你無論如何也得給個面子呀。」秦宜祿笑得更開了。
「倒是幾句好話。」曹操連連點頭,卻又問:「樓異,你說該不該見呢?」
樓異一個字也不敢多說:「全憑大人做主。」
「反正這會兒沒事,咱就見見他,看他是不是有要緊的公務要上奏。」說罷抬手示意他帶路,親自出去迎接縣令。
東平陵的趙縣令是靠賄賂閹人買來的官,原以為買得濟南首縣是肥缺,上任才知道自己做了小媳婦,同一座城裡還有個婆婆濟南相管著。好在他八面玲瓏又捨得花錢,硬是把前任國相哄得順順當當。可沒想到黃巾賊一舉事,那個國相老爺全不顧二千石大官的名聲體面,連招呼都沒跟王爺打一聲就帶著家眷跑了,後來才打聽明白,原來他的官也是靠十常侍運作來的。幸好濟南的黃巾沒有鬧起來,趙縣令的身家性命金銀財寶算是保住了,但是一切都得從頭開始。翹首期盼了幾個月,總算打聽明白是大鴻臚曹嵩的兒子補了缺,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老曹嵩依附十常侍素有耳聞,料想他兒子必定也是同樣貨色。可是,沒想到曹孟德一下車就揭穿了他拍馬屁的行為,雖未加斥責,但說話的口氣不冷不熱實在摸不透底細。他趕緊給秦宜祿塞了錢,請他在曹操面前美言,又回家寫下一份豐厚的禮單揣在袖中,恭恭敬敬再來拜謁。
「趙縣令,您真是客套了。」曹操拱著手走出來,「這一天之間兩次拜會,曹某人實在是受寵若驚。大人您愛民如子,為官清正。得睹君儀,三生有幸呀!」
縣令明知道這是拿他教給百姓的話挖苦自己,也只有憨著臉道:「郡將大人,您這是取笑下官呀。慚愧,慚愧!」
「那件事不提了,曹某素愛詼諧,你也不要見怪。」曹操卻笑容可掬拉著他的手道:「裡面請,裡面請。」
「下官不敢,還是請大人在前。」
「唉!」曹操拍拍他的手,「曹某人初到貴寶地,萬般事務還有勞趙兄您指點,況且今日若不是您帶領百姓來迎接,曹某焉能一下車就博得愛民的好名聲?趙兄不必推辭,請請請。」
趙縣令聽他這樣說,心裡那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賠笑道:「郡將大人實在是賞臉,不過下官實不敢搶大人一個先。」
「既然趙兄如此謙讓,咱們二人攜手攬腕一同入衙。」曹操說罷拉著他的手就往裡走。趙縣令此刻有些飄飄然了,大鴻臚曹嵩之子、堂堂濟南國相、掃滅黃巾的功臣曹孟德竟然拉著自己的手稱兄道弟,自己的臉豈不是露到天上去了?穿門入衙間,他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頗為可觀的前程。
進到大堂,二人按賓主落座,獻茶已畢。曹操故意屏退秦宜祿、樓異等人,關切地問道:「我瞧趙兄有四十餘歲了吧,您是哪一年的孝廉明經出身?」
趙縣令撓了撓頭:「下官非是孝廉出身,乃是出了四百萬錢助資西園才得此任,讓您見笑了。」
「這有什麼好笑的,出資修西園也是為皇上出力嘛。」曹操瞥了他一眼。趙縣令聽他是這樣的口風,忙補充道:「我出資西園,乃是得中常侍趙忠、段珪兩位老大人相助。實不相瞞,在下的堂叔與趙常侍是通家之好,多蒙其提攜。」他知道曹嵩與趙忠關係甚密,故意挑明了這層關係。果不其然,曹操越發和藹:「趙兄何不早言呀?既然如此,若有什麼想法您只管推心置腹,我父子倘能幫襯,也不枉您對朝廷一片赤誠之心啊。」
「不敢不敢。下官本非才幹出眾之人,能勉居此職已是僥倖,何敢多求?」
「您太謙虛了。以君才幹,坐我這個位子又有何不可呢?」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
趙縣令樂得嘴角快咧到後腦勺去了,趕忙自袖中抽出帛書的禮單雙手捧到曹操眼前:「聞大人征討黃巾多有勞苦,能得勝而歸遷任國相實是大喜,下官有薄禮相贈,以表存心。」
曹操略一皺眉,接過禮單看看,冷笑道:「大人實在是破費了。」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這可不小了,光錦緞就有三十匹,莫說小弟的妻妾,就連我家中的僕婦丫鬟都有好衣服穿嘍!這得感謝您的厚德呀。」
「豈敢豈敢。」趙縣令連忙賠笑。
「不過我曹某人實是不忍,您一個六百石的縣令,俸祿那麼少。」說著曹操俯下身子,面帶笑意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光靠您撈的那點兒小錢,夠嗎?」
「啊……哈哈哈。」趙縣令樂了,「俗話說一處不到一處迷,十處不到九不知。大人您恐怕沒來得及打聽,這東平陵有多處鐵礦,小的精心處置也能有不少收益,今聞大人到此,小的將這些年的積蓄全數奉上也就是了。」
「唉……」曹操搖搖頭,「君子不奪人之美,您這份禮太重了。我曹某人不能收啊。」
「大人您這就是不給我面子了……」
「趙兄不必客套,禮雖然不收,但是求您辦件事情。」
「您有吩咐下官自當盡命,何敢當一『求』字。」
曹操歎了口氣,沉吟道:「曹某受天子之命征討黃巾,一路上渴飲刀頭血、睡臥馬鞍鞒,受了不少罪,真是九死一生呀!」
「大人真乃國之忠良。」趙縣令見縫插針趕緊拍馬屁。
「你也見到我那家人秦宜祿了,他跟著我殺敵立功,也是出生入死幾經風險。」
「他到來之日下官未敢怠慢,已有好心相獻。」
「已有好心相獻?哈哈哈……」曹操仰天乾笑了幾聲,突然又皺起眉頭,「秦宜祿得趙兄周濟曹某感激不盡,只是……」
「只是什麼,您只管說。」
「剛才大人言道得勝而歸遷任國相實是大喜,這話一點兒都不假。但如此好事,卻只有趙兄一人為我賀喜,未免冷清了。」
「您的意思是……」
「若是濟南全郡的縣令都能到此,大家一同為我賀喜。曹某人做個小東,痛飲一場豈不快哉?」曹操說著把禮單又塞回到他手裡,用力地捏了捏。
「哦,哦。」趙縣令明白了:這曹孟德胃口大,光要我一個人的賄賂不夠,得全郡十個縣令都來逢迎。想至此忙拱手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我初到此地,與各位大人都不熟悉。您是都認識的,就有勞趙兄辛苦一下吧。三日後,我在府裡擺下宴席,您把各位大人都請來,咱們好好慶賀一番,到時候一醉方休。」
「下官本不當推辭,但是……」
「但是什麼?」曹操把臉一拉。
趙縣令趕忙起身跪倒:「半月之前,朝廷已派黃琬來青州擔任刺史。此公乃當年功臣黃瓊之後,又是老太傅陳蕃舉薦之人,因不融於世道被朝廷廢棄二十餘載。如今黃巾事起,此人受楊公舉薦再次出仕,就是要來此間考察青州官吏行徑。大人召集一郡之官慶賀,傳到他耳朵裡,恐怕對大人不利。」
「就因為這個?起來起來……我在濟南他在齊,哪裡管得了這邊的事?再說我父子何等身份,自有辦法處置,不勞趙兄您擔憂。」說著曹操又湊到他耳邊,「我不叫您白辛苦。若是此事可以辦妥,我得了他們好處,趙兄您就不必再破費了。」
趙縣令一聽喜不自勝,不花錢就買了好,放著河水怎麼不洗船?趕忙又作揖道:「大人放心,此事交與下官了,一定辦得妥妥當當,滴水不漏。」
「嗯,此事若需奔勞,您可與我那家人秦宜祿一同籌措。」說罷曹操神秘地一笑,大聲對外面嚷道,「宜祿,替我送客!」
按照這一番指點,三日後的傍晚,濟南國的縣令們如期而至,紛紛帶著禮物禮金。趙縣令儼然一副眾人之首的架勢,不但親手謄寫了禮單,而且還特意把諸人的履歷都書寫了一份交到曹操手裡。
曹孟德備下酒宴招待眾人,卻發現濟南治下十位縣令只到了九個,便故作不悅道:「誰沒有到呢?怎麼不給本官面子!」
一個胖乎乎的縣令搶話道:「鄒平縣令劉延沒來。此人仗著自己是皇姓恃才傲物,從不把我等放在眼裡呢!」
「就是就是,劉延太不像話了。」諸人附和道。
曹操看看那位胖乎乎的縣令,不禁笑道:「這位老兄,您又是哪一縣的父母官?」
那人憨笑道:「在下歷城縣令。」
「歷城是好地方呀,乃本國鐵礦最密之地。您通曉司鐵之道嗎?」曹操問道。
「略知一二吧。」那胖子捋了捋鬍子,「就是把鐵煉出來,便宜時就存著,貴了就賣給附近的豪強財主。」
曹操咬牙冷笑道:「您這不是替朝廷司鐵,而是靠鐵礦做買賣。」
「下官本就是販私鐵的。」
「鹽鐵乃朝廷專屬之物,你不知道幹這營生犯王法嗎?」
那胖子笑道:「大人恐怕不知,皇上修園子動用了太多的鐵,即便是私煉之鐵也在其中。下官就為朝廷供了不少好鐵,後來得勾盾令(主管皇家園林之事)宋典舉薦,才任歷城縣令的。」
「原來是十常侍舉薦之人,難怪如此。我看那履歷未必為準,這裡沒有外人,幾位大人都是以何捷徑為官的,不妨都講來聽聽,曹某日後也好關照。」眾人自報家門,有的是靠宦官舉薦,有的是走鴻都門學士的門子,有依附董太后族人得官,還有的是巴結皇上的乳母而得,唯有菅縣縣令是孝廉出身。曹操仔細看了看禮單,對菅縣縣令道:「您破費的也不少啊……既然是孝廉出身,何必如此呢?」
菅縣縣令紅著臉道:「入鄉隨俗,入鄉隨俗便是,我也不能破了規矩嘛。」
「哈哈哈……你倒是能和光同塵。」曹操大笑起來,又看了一眼禮單,「不對啊,你們九個人,為什麼這禮單上只有七個人呀?」
趙縣令臉都白了:「下官日前已經……」
「你的事情我知道,還有誰未曾送禮不在其列?」
只見最末一張几案後的人站了起來:「下官未曾孝敬大人。」
曹操看了他一眼,只見此人個子不高,相貌平平,才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問道:「你是台縣縣令張京?」
「諾。」
「你為什麼沒有為本國相備禮?」
「下官已然備好禮物,見到諸位大人所贈之物,不敢再進獻了。」
「你贈本官什麼禮物?」
張京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袖中抽出自己的禮單遞上來。曹操接過來一看——竹簡十扎。
曹操一陣冷笑:「你就送本國相十扎竹簡?」
張京嚥了口唾沫,搪塞道:「此乃官府行文當用之物,送與上司甚為妥當。」
「哼!他們送金送銀送錦緞,你卻只有竹簡相贈,也忒小覷曹某人了吧。」
「恕下官斗膽直言,」張京猛地一抬頭,「大人乃是侯門子弟,更是朝廷戡亂功臣,不宜因財貨玷污聲名!」
「哦?」曹操眼睛一亮,「你好大的口氣呀,教訓起我來了。你不也是花錢買的官位嗎?竟沽名釣譽,如此假清高。」
曹操這樣一說,八位縣令紛紛對張京嗤之以鼻。張京覺得臉上發燒,跪倒施禮道:「郡將大人,張某雖是花錢買的官,但有心為朝廷效犬馬之勞,為百姓解倒懸之苦。自我上任以來,雖不敢說把台縣治理得夜不閉戶,但也是潔身自好清明如水。在下有金有銀可以給百姓花,也可以賑濟災民,就是不能賄賂上差,污我張氏祖宗的門楣!既然大人嫌我的禮薄,這個縣令我也不當了,大人盡可奏免我的官職,是罪是罰是生是死,我姓張的等著您!」說罷起身除下頭頂的進賢冠,往地下一扔,轉身就往外走。
「給我站住!」曹操喝住他。
張京料定他要對自己下毒手,也不回頭,梗著脖子道:「在下去官也就是了,望大人自重,莫要因我張某一條賤命壞了您的大好前程!」
「哈哈哈……要罷官的不是你。」
張京大駭,轉過臉看著他。只見曹操把其他人的禮單舉在手裡,正顏道:「你們八個給我跪下。」
那八個縣令這會兒才知道事情不對,趕忙離席跪倒。
曹操擲開禮單,將桌子一拍:「諸位聽清楚了……既然皇上設萬金堂西邸賣官,那我也不管你們的官職因何而得。但你們喪心病狂,膽大妄為,竟然欺壓百姓、私營鐵礦還敢賄賂本官。現在人證物證皆在,我明日就上疏朝廷並傳檄刺史黃琬。鄒平縣令劉延為官正派,不屈權貴;台縣縣令張京雖左道輸錢為官,但赤心為民不屈權貴。除了他二人,你們的官都別當啦,回家等著治罪吧。」
八個縣令嚇得冷汗都下來了,菅縣縣令提著膽子道:「下官孝廉出身,非是賄賂閹人得官,望大人開恩。」哪知此言一出曹操勃然大怒:「你這無恥的東西!還有臉提自己是孝廉,你這個孝廉跟張京那個買官的怎麼比?自甘墮落同流合污,誰也救不了你!」
八個人連連叩頭:「下官以後不敢了,求大人給我們一次機會。」
曹操搖搖頭:「沒有以後了……百姓為何造反?還不是貪官污吏所逼嘛。朝廷派兵剿滅叛亂的時候,不論降與不降一概誅殺,幾曾給過他們機會?朝廷既然不曾給他們機會,我也就不能給你們機會。」他閉上眼睛歎了口氣,那些血肉橫飛的場景又映入腦海,他馬上睜開眼,「吏治不清,萬事難理。我意已決!」
「大人!」張京叫曹操,「您雖為郡將,亦無罷官之權,還是等奏明朝廷之後再打發他們回家吧。」
曹操微微一笑:「有我父在朝,先斬後奏誰又能如何?我即刻修書往黃刺史處。現在容他們暫居職位,還叫他們臨走前再撈幾筆嗎?」
歷城的胖縣令聽罷,立刻把冠戴摘了,嘀咕道:「算了算了,我販鐵的錢也賺夠了,當這官純粹是賠本賺吆喝,為了給子孫臉上貼金。既然如此,我不當就是了,回家過我的財主日子。」
曹操瞪了他一眼,倒也拿他無法。張京卻冷笑道:「胖子,子孫的福氣是德行積累出來的,豈是拿錢買來的?你不有鐵嘛,回去打造一個特大的鐵箍吧。」
「做什麼用?」胖子一臉懵懂。
「拿鐵箍把你家的祖墳套上。」
胖子也真是憨,還接著問:「套祖墳有什麼用?」
張京笑道:「好叫它結實一點兒,省得叫老百姓罵裂了!」
「你……」胖子氣得咬牙切齒。
曹操懶得跟他們再費話:「今天畢竟是我請你們來的,都吃好用好,本官不陪了。」又囑咐張京,「此處交與你張羅了,畢竟他們是客人。替我多敬他們幾杯,算是餞行了。」
「大人還有什麼要事處置嗎?」
曹操歎了口氣:「貪賄之風極難禁絕。處理完公事,我還得處理家事啊。」說罷轉入後宅。他回到後院,見天色已黑,月掛蒼穹。沒有回屋,只把秦宜祿、樓異二人叫到一個僻靜角落。
秦宜祿諂笑道:「爺心裡不痛快嗎?我和趙縣令召集諸縣令,這差事辦得不好嗎?」
「好……非常好。」曹操滿臉愁容,「宜祿,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家眷來濟南嗎?」
「爺您深謀遠慮未卜先知,小的哪裡知道?」秦宜祿訕笑道。
「那我告訴你,我不讓他們來,就是怕內眷太多,萬一他們哪個意志不堅定,受了別人賄賂。那時候我不能潔身自好,又怎麼能剷除貪官刷新吏治呢?」說到這裡,曹操停頓了一會兒才道,「宜祿,你得了那些縣令多少好處?」
陰暗的樹叢下,秦宜祿見曹操的眼睛直勾勾看著自己,趕緊跪倒在地:「爺!小的知罪了。饒了小的吧,小的一時糊塗,收了趙縣令一幢宅子。我這就退回去,以後再也不敢了。」
曹操歎了口氣:「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說實話。樓異,你替他說說吧!」
「諾!」樓異抱拳道,「秦宜祿協同趙縣令召集諸縣大人,先後收受各地縣令賄賂二十萬錢,蜀錦十匹,玉璧兩枚,犀角一對,大珍珠四顆。」秦宜祿驚得啞口無言,冷汗立時淌了下來——物品數目絲毫不差,原來曹操一直派樓異監視他。
「他說得對不對?」曹操這一問,秦宜祿才回過神來,連連磕頭道,「小的錯了!小的錯了!」
「晚了。」曹操搖搖頭,「我召集那些縣令不是為了索要賄賂,恰恰相反,就為了抓住把柄罷他們的官。我自詡清正,但這件事做得不公道。我故意引誘他們行賄,又沒有給他們一點餘地……可是我卻給了你三次機會啊!我怕你會收受賄賂,提前差你打前站,你得了趙縣令的宅子,這是第一次。一次我可以饒你,第二次我派你聯絡諸縣令,你又得了那麼多好處。最後我問你得了多少,你竟然還想避重就輕,匿下那些財物……三次啊!你太讓我失望了。你走吧!」
「您、您不要我了?」秦宜祿嚇了一跳。
「我不能再要你了。」
秦宜祿涕淚齊下:「爺,您真的不要小的了嗎?小的錯了,求爺您饒了我吧!只要您不趕我走,哪怕做牛做馬都行!日後您與洛陽書信來往,還指著小的來回奔波呢,您……」
「你本就是我爹派來監視我的人,對嗎?」曹操低頭看著他,「當年弟弟提醒過我,我早就對你注意了。」
秦宜祿又吃一驚,沒想到這些曹操都已經知道了。
「我私納卞氏、招惹人命、結交朱俊,這些事都是你告訴我爹的吧?我不怪你,爹也是為了我好。現在想來當初是做過不少荒唐事,但如今我已為人父,不能再靠著老爹的幫襯過日子了。弟弟送來了《潛夫論》,王符說『君子戰戰慄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見是圖』,只要做到這些,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你回洛陽,回到我爹身邊去,伺候他老人家吧。」
「小的不走!小的捨不得爺!我跟了您十年呀,您真那麼狠心嗎?」秦宜祿抹了把眼淚,抱住曹操的腿。
「放開手!我不殺你已經很對得起你了,回洛陽伺候我爹去吧。」
秦宜祿一陣顫抖:「不……老爺的脾氣小的最清楚。差事辦砸,老爺絕不會饒了小的,弄不好他老人家會殺了我的……」
「哼!」曹操眼中迸出一縷凶光,「我就不會殺你嗎?」
秦宜祿嚇得坐倒在地,哆嗦得像一片雨中的樹葉,手裡兀自拉著他的衣襟,不敢再說話。
「當年在頓丘,受賄的衙役被我整死,你也親眼得見!論理今天我也該殺了你!」說到這兒曹操兇惡的眼神又黯淡了,「但我念你跟了我十年,念你往來奔波為我受苦,念你在陣前臨危不懼為國殺敵,念你辛辛苦苦伺候我衣食,所以才這樣安排。若不是因為這些,我就把你當眾典刑以正國法了!別再糾纏了,明天就走……為了我能為一代嚴明之官,為了刷新濟南吏治,為了不讓更多人受害,我罷了八個縣令的官,不能只袒護你一個人呀。爛的肉長在我身上,壯士斷腕,我不得不割。」說罷曹操掙開他的手,轉身就要走。
「爺!」秦宜祿大叫道,「讓小的最後給您磕個頭吧!」說罷泣涕橫流,故作悲慘之相,希望能勾起曹操惻隱之心。
曹操漠然回頭看看他,心腸還是沒有軟下來,低聲道:「當初你是洛陽城一個看門的兵丁,抱怨無錢娶妻立業。那時我曾經許諾,幫你成一個家。可這些年咱們未有片刻安寧,我也就忘卻了……如今你這把年紀還沒娶妻,我還是有愧的。所以,你收的那些禮原物退還,值多少錢我給你。你若不敢見我爹,就帶著錢回老家,娶妻置地過太平日子吧……」說罷拂袖而去。
「回家!?離鄉這麼多年我哪兒還有家啊?嗚嗚嗚……」秦宜祿哭了多時,無可奈何爬起身來,又瞪了一眼樓異:「你……你為什麼這麼狠心?我跟了爺十年,可是咱倆自洛陽守門的時候就在一處,不下十三年啦!十三年了,你就這麼算計我啊!明知道我受賄,還叫我去聯絡其他的縣令,這也太歹毒了吧?」
樓異低著頭,歎息道:「是他吩咐我這麼辦的,我也沒有辦法。」
「我不信,爺不會這麼算計我的,絕不會!我天天哄他高興,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秦宜祿咬牙切齒指著他的鼻子。
「真的是他自己的主意……爺變了,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處處留情的人了。」說著樓異也流下了眼淚,「你也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門心思巴結差事的宜祿了。真的是你做錯了……爺太聰明了,而且他不允許別人比他還聰明!你就是錯在這一點上。」
陰暗的院子角落一時寂靜,只有無奈的歎息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