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雯的發言直衝省廳兩位副廳長,說胡楊河流域管理處的改革是造成兩起惡性事故的根本原因,如果聽任流管處將青土湖和南湖上千畝林地毀了,她這個縣長就是歷史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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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
自打開了春,風就一場連著一場,好像不把沙漠刮翻刮爛,它就不甘心。
這一場,來得格外猛。
此時的沙漠是最最脆弱的時候,莊稼剛剛爬出地面,嫩綠的苗兒還盼著雨呢,哪能經得起這鐵掃帚一般堅硬的風。沙窩的紅柳、芨芨草、黃毛柴雖說是綠了,可那份兒綠,嬌嫩得很,壓根就抵不住風沙。胡楊綠得晚,此時新枝兒剛發芽,舊枝兒還沒掉盡,風一吹,枝兒便嘎嘎地斷。四月底五月頭上,也是天爺的一個分界線,說不刮,這一年,就算是安穩過去了;要是刮,那就是真正的沙塵,一來便氣勢洶湧,遮天蔽地。
林雅雯正在給村幹部開會,安排搶種防護林的事,事情再多,工作不能拖,今年的防護林,說啥也得完成任務,不只是完成,林雅雯臨時又給各村加了任務,想把前兩年欠的也給補回來。
會是在糧管所開的,鄉政府那邊亂得開不成,寧酸棗的娘家哥還有娘家舅把鄉長書記的辦公室全霸了,林雅雯臨時住的那間,住進了兩個石頭。鄉上儘管做了很多工作,非但沒起任何作用,反而把寧酸棗一家的信心給做了上來。真是越做鬧得越凶,越鬧越沒個邊。林雅雯一果斷,就將會場挪到了糧管所。
安排防護林,並不是應付上面的檢查,就算老祁他們不來,這項工作也必須得做。不只是做,還要做紮實。早在春節過後,林雅雯就已著手此項工作,任務是她手上欠下的,怎麼也得在她手上補回來。
這些天她已聯繫到一批樹苗,算是人家支援沙湖縣的,眼下得緊著把苗分下去。村支書們一聽樹苗不掏錢,全都搶著往自個兒村裡要。林雅雯正想批評幾句何家灣的何老木,去年的任務他拉得最多,今年他還幾次撂挑子,說不想幹了。話還沒出口,猛聽得外面吼吼作響,眨眼間天地便一片昏黑。一看這陣勢,林雅雯就知道,會開不成了。
在沙湖工作,你必須得學會觀察天氣,得摸準老天的脾氣,否則,你讓天氣賣了都不知道。這也算是她到沙湖後的一大長進,一個從不看天氣預報的人,現在不但每天都要關注天氣變化,還要跟農民認真學二十四個節氣,以及每個節氣中天氣有可能出現的反常。現在這方面,她算是半個專家了,甚至不比祁茂林差。只要豎起耳朵一聽,就知道,這風大約有幾級,是一刮而過,還是要持續好些日子。她聽了不到半分鐘,臉一黑,沖村幹部們說:"馬上回去,種樹的事先放著,全力以赴,防這場風。"話音還沒落,窗子便彭地被風吹開,一股沙塵捲進來,嗆得人直打噴嚏。
村幹部們也都是氣象專家,不用林雅雯提醒,心裡早就急了,一個個彈起身子往外跑。還沒走出糧管所院子,風沙便把世界徹底遮蓋了。
沙塵暴來了。
打發走村幹部,林雅雯心裡還不踏實,又緊急通知鄉黨委,將鄉上的幹部分頭往下派,而且言明,去了第一任務,就是保證村民的人身安全,不等風沙徹底停掉,絕不許回來。派完鄉幹部,她自己也往沙灣村去,剛拐過糧管所那條路,就看見四野裡已亂成一片。地裡的人往家跑,沙樑上的往草叢中跑,學生娃娃也被嚇蒙了,四下裡亂鑽,嚇得大人滿莊子喊。一隻雞在草垛上打鳴,剛張開嗓子,讓風嗖一下掠到了空中,驚得女主人"雞呀"一聲,嗓子裡就灌滿了沙。雞落下來時,已刮到了幾十米外。兩隻拴在胡楊樹上的羊讓風扯斷了繩子,跌跌撞撞地捲著跑,一隻撞在電線桿上暈了,一隻捲到了井裡。村裡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來,鋪天蓋地。
林雅雯跟糧管所一幫人,先緊著把學生娃娃往家送。狂風掀起她的衣襟,扯起她的頭髮,耳朵裡灌滿了沙,近在咫尺的強光景說話她都聽不見。強光景只好拽住她,對著她的耳朵大喊:"林縣長你回鄉上指揮,這兒有我們。"林雅雯沒理強光景,她看見一個孩子失足掉進了干渠,幸好干渠沒水,便跳進去抱起他,問是誰家的。孩子嚇得六神無主,猛一下撲她懷裡哭起來。
問來問去,孩子是陳喜娃的。等把陳喜娃的兒子送回家,黑風便襲來了。
真正可怕的是黑風,到這時,沙灣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時候到了。紛紛躲進家裡,門關得死死的,聽黑風吼吼地掠過。樹被刮斷了,紅柳被連根拔起來,捲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黑風持續了一天一夜,整個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一般,一尺厚的黃沙覆蓋了整個村莊,田地不見了,麥苗不見了,綠樹不見了,草叢不見了,世界一片渾黃。沙灣人欲哭無淚。
林雅雯算是再次領教了沙塵暴的厲害。
南湖毀林事件的調查會終於在流管處召開。縣委書記祁茂林是在大風中趕來的,車子被風困在路上長達五小時,手機也斷了信號,急得他直在車中罵娘。隔著車窗,他親眼望見一戶人家的房子被掀翻,幾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機強行關在了車內。風停後,他跑到那戶人家,還好,人沒傷,全都躲在了水窖裡。幾年持續乾旱,水窖全成了擺設,人畜飲水要到幾十里外的沙漠水庫去拉,僅這一項開支,就增加農民負擔幾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庫竟也乾涸,後來國家撥出專款,加上上游省市的支持,才算是沒讓水庫見了底。
祁茂林一到胡楊,先是緊著安排救災。這次沙塵襲擊給農民帶來的損失可謂巨大,災情調查了剛一天,就調查不下去了,農作物全部毀了,房屋受災程度也很厲害,農民們一見幹部,就哭得哇哇響。祁茂林緊急安排縣上各部門全力支農,先幫農民把家安頓好,能喝上水,然後再想辦法抗災。
現場會是由市委跟水利廳聯合召開的,市上主要領導也都來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時,曾跟水利廳主要領導匯報過南湖的事,當時並不知道死了人,匯報的主題還是那片林地。祁茂林請求省廳重新派專家論證,對流管處的改革一定要在保護沙漠生態的前提下進行。當時省廳也答應,說是派人下來。現在死了人,而且不止一個,大風中又有一名推土機手醫治無效死了,問題的性質一下變了,大家都不談毀林的事,而是把矛頭直接對準沙灣村的村民和背後指使者,這便讓祁茂林很被動。
會議開了一個小時,調查便開始。沙灣村的村民前前後後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沒一人承認鄉領導在背後指使,都說是村民自發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祁茂林似乎稍稍鬆了口氣,可另一邊心裡,卻感到痛。村民們顯然是抱了極大的對立情緒,說話硬邦邦的,把市委領導也不放在眼裡。調查了半天,也沒調查出個啥,祁茂林覺得憋氣,望一眼被沙塵毀了的大片莊稼和農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來。吃飯時,他悄悄跟市裡領導商量,能不能換個方向開,這樣開下去於事無補呀。市領導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嗎,這比-12·1-還嚴重!"
下午再開會,市領導就發了火。縣長林雅雯居然沒到會,說是去了救災現場。省廳來的兩個副廳長意見很大,本來下午要追究縣上領導的責任,林雅雯這個組長不來,等於是向省廳示威。市領導讓祁茂林親自去叫,祁茂林走出會場,點了根煙,沿著沙梁子慢悠悠地往前走,邊走邊朝四下看,沙塵洗劫後的田野,滿目荒雜,厚厚的黃沙將大地的綠意全吞沒了,遠處的村民們正在忙著清理田里的沙土。村莊呈一派灰黃色。
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楊鄉當書記的時光,那時節,雖說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綠意一到春天便撲面而來,紅柳、梭梭、沙刺、胡楊,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態迎接春的到來,野兔不時在其中躥來躥去,灰鴿子成群結隊往沙窩裡飛,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這才多少個年頭,沙湖就成了這樣子,再這麼下去,胡楊鄉的農民真是沒法立足了。一想到這個問題,祁茂林就覺得心被啥東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嚥不下去,哽得他直想沖大漠吼兩嗓子。
走著走著,他的腳步突然在一塊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讓沙埋了,只露出上面兩個字:胡楊。祁茂林的腦子裡驀地閃出一組鏡頭,火紅的秧歌隊、震耳的鑼鼓、披紅戴彩的人們、豪情萬丈的誓言。那時他剛當選副縣長,一場聲勢浩大的平沙造田運動開始了。縣上提出用五年時間,將沙漠改造成良田,創造人類歷史上一個奇跡,讓浩瀚的大漠變成商品糧基地。於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從山區的各個角落搬來,人歡馬叫,好不熱鬧。一片一片的沙棗林被砍倒,推土機晝夜不停地響,一個又一個開發區在沙漠剪綵、立碑,一口接一口的機井開始往外抽水,形勢喜人得很。祁茂林腳下的這片胡楊鄉井灌開發區就是他親自剪的彩,當時他的照片還登在地委黨報的頭版上,風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歎口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腳下這片土地,他艱難地收回目光,腳步沉重地離開石碑。他忘記了出來是做什麼,憂心忡忡回到會議室,才記起是去叫林雅雯。抬頭一看,縣長林雅雯正在發言。她不發言還好,一發言,市領導的火就起來了。
林雅雯的發言直衝省廳兩位副廳長,說胡楊河流域管理處的改革是造成兩起惡性事故的根本原因,如果聽任流管處將青土湖和南湖上千畝林地毀了,她這個縣長就是歷史的罪人。
市領導接過她的話就發脾氣:"你是罪人,那證明我們在座的都沒黨性、都沒替老百姓著想?雅雯同志,今天的會不是討論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是讓你們反省自己,在做好群眾思想工作這點上,你這個組長到不到位。有意見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談,但聚眾鬧事,集體械鬥,致死兩條人命,難道你們還不該吸取教訓?"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點沉痛地說:"該吸取教訓的是我們在座的每一位領導,是我們每一個手中握有權力的決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斷她,用手勢制止她不要亂衝動。這種場合,一句話有可能就將你的全部工作否定掉。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楊河流域改革的艱難與複雜,它不只是牽扯到幾千號人的失業,而是一條有著幾百年歷史的河系突然不存在了,在這個地球上永遠消失了。這條河系一消失,舉世聞名的沙漠水庫下一步也極有可能消失。相比之下,幾千號工人算什麼?
會議開了兩天,最後在極不愉快的氣氛中結束,會上形成初步意見,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暫停腳步,等相關方面廣泛論證後再行深化。沙灣村村民集體械鬥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偵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於縣鄉兩級領導在此次事件中的責任,由縣上自查,拿出意見後報市委。會議同時要求,市、縣兩級務必全力動員,幫助胡楊鄉農民開展生產自救。
會議一結束,省市領導連工作餐也沒吃,就驅車走了。祁茂林送領導上了車,回頭想跟林雅雯說件事,卻見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也就在這個下午,領導們全走後,朱世幫孤零零地走出了開發公司那座院子。這兩天,先後有四位領導找他談話,具體內容,人們不得而知,不過從他臉上透出的氣息看,談話絕沒有好內容,要不,他那張臉,也不會黑得跟鍋貼一樣。
朱世幫瘦了,這才幾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一雙眼睛深陷著,眼圈四周,黑青黑青,頭髮像蒿草一樣亂長著,衣服領子上滿是污垢,猛一看,就像是從監獄裡剛逃出來。領導們讓他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笑說:"這樣子不挺好嘛,咋整理?"
慘白的太陽下,朱世幫穿過那條新鋪的馬路,往鄉政府去,走到一半處,猶豫了,他在考慮,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跟寧酸棗她們打照面。他在裡面已聽說了寧酸棗的事,也知道兩個推土機手死了。他好難過,很是悲傷了一陣子,也深深地自責過,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想法。跟市委領導談話時,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氣:"就算把我撤了,或是抓了,這樹,照樣不能毀!"
市委領導也拿朱世幫沒辦法,畢竟,人不是他打死的,他是帶頭衝進了南湖,但他沒帶頭打人。村民們打得瘋狂時,他還扯著嗓子制止村民,要不然,他也不會輕而易舉就被洪光大的保鏢抓走。這一點,洪光大的保鏢作了證,那是一個有江湖血性的男人,知道講義氣,跟洪光大不一樣。聽說就是因作了證,那個保鏢已被洪光大開除了。要不然,第一個讓公安抓的,怕就是朱世幫。
但朱世幫沒有一絲慶幸,相反,他覺得就這麼出來,有點對不住那些替他說謊的村民。
他整了整衣衫,往鄉政府院裡去。奇怪的是,這一天的寧酸棗,忽然一下就乖了,老實了,不但沒沖朱世幫撒野,還遠遠地衝他紅了一下臉。朱世幫走進辦公室沒多久,寧酸棗就帶著家人撤退了。院子裡一派狼藉,紙灰四散,紙屑亂飛。留守的鄉秘書跑進來問:"寧酸棗他們走了,帳篷咋辦?"
"你說咋辦,撤了給她送回去!"朱世幫這火不是沖寧酸棗發的,他沖秘書發。他知道寧酸棗為什麼要溜走,在他挨批評的同時,另一間屋裡,洪光大也被省廳那兩位領導罵得雷響。
寧酸棗跟洪光大的事,朱世幫清清楚楚。礙在跟楚發雲同一個村子上住著,他一直沒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不過現在也用不著捅了,死去的楚發雲怕是還不知道,他的小石頭,壓根就跟他沒關係。但願洪光大還能抱著點良心,不要讓母子仨受罪。
鄉秘書帶著人開始撤帳篷,朱世幫擦了把臉,換了件乾淨衣裳,想喝杯水,卻發現杯子沒了,暖瓶也沒了,屋子讓寧酸棗的娘家人翻騰得不成樣子。
"這幫沒出息的。"他罵了句,就往外走。他急著要見胡二魁,那幾個被抓走的人,情況到底咋樣,他要趕緊弄清楚。
半道上,他碰上慌忙低著頭走路的瓜秧子。瓜秧子像是沒看見他,急著想從他身邊躥過去。他喊了一聲,瓜秧子站下了,抬頭見是他,立刻就驚慌地提著嗓子喊:"朱書記,不好了,我公公,我公公他……"
"他咋了?"朱世幫心裡一驚。
"他暈在了八道沙,我背不回來。"瓜秧子說著就要掉眼淚。朱世幫一把扯上她,"快走。"兩個人就往八道沙去。
這陣兒,村支書胡二魁正帶著人在井上,這井也是怪,前幾天還能打上來水,一場風,竟把水給刮沒了。眼下村裡連喝的水都沒有,得趕緊想法兒把水弄出來。井離村子遠,又在沙梁子那邊,瓜秧子一急,就先跑鄉政府來了。
瓜秧子的公公就是陳家聲,治沙英雄,事跡上過市裡的報紙,陳言也採訪過他,不過老漢脾氣倔得很,輕易不跟吃官飯的人打交道。兒子陳喜娃被抓走後,老漢更是變了一個人,幾天不說一句話,瓜秧子送去的飯,他也想吃不想吃的。讓他回家,更是頭搖得刷刷響。更多的時候,他就那麼蹲在沙梁子上,猴酥酥地,瞪住天望。沙塵暴起時,胡二魁惦記著他,打發"七十二"幾個去,說抬也要把他抬回來。結果,他提著鐵掀,反把"七十二"幾個打了回來。
這老漢,是個怪人哩,若不是瓜秧子孝順,天天跑去看他一趟,怕是哪天讓沙埋了都不曉得。
朱世幫趕到八道沙時,先前聽到信兒的幾個婦女已將陳家聲抬上架子車,正要往回拉。朱世幫摸了摸老漢的鼻子,呼吸還在,只是臉燒得跟著火了似的,就知老漢是感冒了。這變幻無常的天,又睡在地窩子裡,不感冒才怪。還好,沒瓜秧子路上說的那麼危險,朱世幫鬆下一口氣,道:"趕快往鄉醫院送,這個鐵老漢,虧他能頂過這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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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管處處長鄭奉時根本就沒離開過沙湖。械鬥發生時,他就在流管處。這是事後林雅雯打聽到的消息。
流管處一共三個院落,中間大院是管理處辦公區,修得十分講究,綠樹成蔭,花草叢叢,碎石鋪成的小路曲徑通幽,十幾個大小亭子加上長廊將院落映襯得極具江南林園的典雅與優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邊是家屬區,清一色的二層小樓房,各帶一小院,簡潔而實用。北邊大院是工程處,以前流管處火時,這兒真稱得上車水馬龍。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收益不下五千萬,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項目、國際援助項目,工程處可謂金缽滿溢,四周鄉村的工程隊想攬個活,能否走進這個大院便成了關鍵。那時候的鄭奉時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但在農民心裡,他的權已大得無邊,他說返工就得返工,他說不合格你就領不到錢。農民們暗地裡送他一個外號:鐵公雞。意思是他太摳門,放著那麼多的錢,卻跟農民工程隊斤斤計較,讓他簽個字比找工程處處長還難。時過境遷,當年二十多歲的技術員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總管,但老百姓們再也不找他簽字了,因為早在五年前,工程處就因沒活幹而解體,只留下一堆破銅爛鐵,還有五百號失業工人。院子早在工程處解體前就出讓給了洪光大,成了洪光大的總公司。這兩年,老百姓又暗地裡送鄭奉時一個外號:鐵掃帚。意思是讓他這把鐵掃帚一掃,沙漠的綠色便連根也沒了。
南湖發生械鬥的那個夜晚,鄭奉時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樓裡。那幢樓林雅雯進去過,是到縣上擔任代縣長後不久。
那次見面,對兩人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到現在,林雅雯腦子裡還裝滿那天的細節。
那天的風很暖,陽光艷艷的,照得人心裡發癢。林雅雯跟鄭奉時自從大學一別,就沒再見過面。不是沒機會,機會多的是,但就是沒見。林雅雯這邊,是不敢見,害怕一見面,就再也不想分開。儘管知道,兩人再也沒有復合的機會,再也沒有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林雅雯心裡,真就扯不斷那曾經蓬勃而生瘋狂而綠的感情籐蔓。畢竟,那一大片枝枝條條,是她少女情懷的第一次燦然開放,也是她生為女人第一次為心仰的男人在心裡辟出一片綠,而且任其恣肆,任其氾濫,才讓她未諳世事的心田一下長出那麼多錯綜複雜、茂茂密密、分不開剪不斷的籐籐蔓蔓。當初戀的玻璃缸突然打碎,那一汪供她呼吸、供她自由躍動的清澈之水撒盡,她像魚一樣被甩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時,她突然間就不知道天空在哪兒,綠地在哪兒,河流又在哪兒了。分開這些年,林雅雯算是慢慢習慣了岸上的生活,她發誓,再也不掉進水裡了,哪怕是多精緻、多透明、多溫情、多別具情調的缸,她也不把自己放進去了。
也就是說,她的感情生活走向了另一面,粗糙、簡練、務實,甚至略略帶點兒麻木。還好,她沒在那口井裡困死,好賴又走進了感情這片林子,儘管這一次走得有點無奈,有點蒼涼,但畢竟,她走了。
林雅雯帶著亂七八糟的想法,還有對鄭奉時的些許敵意、些許懷念、些許期待……走進了流管處,走進了鄭大處長那幢小二樓。奇怪的是,多年後的重逢,竟是那樣平淡、那樣漠然,一點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浪漫、那麼溫情,該生出的東西沒生出來,不該生出的東西也沒生出來。到後來,兩人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那態度、那語氣,就像是他們天天見面,昨天還為某件事爭吵過一樣。
這一場見面,令林雅雯心裡長久地堵著,疏通不開,她感覺時光把什麼東西落下了,落在歲月的某個位置,要想找到,她必須費很大的勁,再把時光拉回去。
那天,林雅雯是跑來求鄭奉時的,她被錢逼住了,剛到沙湖,就遭遇到錢的危機,她想找鄭奉時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幫她把難關渡過去。
小二樓的佈置比林雅雯想像的要簡單,也清貧,林雅雯在驚訝中找話說:"怎麼,在沙漠裡面裝廉政?"鄭奉時笑笑,他的笑已沒了以前那種顏色,林雅雯看到一片歲月浸染過的污色,還有那種叫滄桑的東西。鄭奉時一點也不驚訝她的到來,彷彿算準了她要找上門來,邊倒水邊說:"腐敗也不會在這窮地方。"兩人就這麼聊了幾句,彼此也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對方,不過那目光已不叫目光,真的不叫。叫什麼呢,林雅雯想了好長時間,都沒想出一個妥帖的詞。
後來,林雅雯就說出了借錢的事。
鄭奉時從沙發上站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住她:"你真以為我是腐敗分子?一下張這麼大的口!"林雅雯硬擠出一絲笑說:"腐敗不腐敗跟我沒關係,有紀委管著,我是沒辦法了,稀里糊塗跑到這麼一個窮縣,還想放手大幹一場呢,誰知屁股還沒坐穩,就讓討工資的老師們給包圍了。"說著,便將沙湖縣拖欠教師工資長達十個月的事說了出來,請鄭奉時無論如何幫忙,讓她渡過這個難關,先把腳站穩。
"你是怕人代會過不了關,縣長前面那個-代-字取不掉?"鄭奉時果然是鄭奉時,真可謂一語中的,捅到了她的要命處。時隔多年,他說話還是這麼不留情面,當年的脾氣一點也沒改,林雅雯心裡,對這個久未謀面的同學……似乎又多了一層看法。見她臉色微微泛紅,人也變得不那麼自在,鄭奉時又道,"取不掉最好,聽我的話,趁早打道回府,別逞這個能。"
"為啥?"林雅雯困惑了,原想鄭奉時會鼓勵她,安慰她,沒想他竟是這口氣。
"不為啥,讓你回你就回,沙湖這地方,不是你這種人能管得了的。"
"我這種人咋了?鄭處長,你說話也太刻薄了吧?"林雅雯忽然就不高興了,剛才還露著笑容的臉忽然間就變得陰沉。見她生氣,鄭奉時笑笑,沒接她的話茬,走到窗前,盯住外面的景色不吭聲了。
林雅雯生了一會兒氣,覺得自己小心眼,跟鄭奉時,犯不著的。她也來到窗前,往外看。窗外其實沒啥風景,院裡除了幾棵歪脖子樹,再就是一大片雜草地。可鄭奉時好像看得很有滋味。林雅雯歎了一聲,又將目光回到鄭奉時臉上,她發現這張臉很陌生,寫著很多她讀不懂的東西。有些是歲月寫上去的,有些,怕是他自己寫上去的。
她仔細地研究了一會兒這張臉,忽然發現,這張臉上,不止是寫著疲累,還寫著迷茫、寫著逃避、寫著不該屬於他的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啊!
"回去吧,雅雯,聽我一句勸,還是到省上坐你的辦公室去。"鄭奉時忽然又說。鄭奉時這次的話溫和多了,也體貼多了,林雅雯感覺出他的真誠,還有擔憂。她似乎被打動,帶著探究的口氣道:"老百姓沒趕我,你倒趕我了,這像當初的你嗎?"
"不是我趕你,雅雯你聽我說,對沙湖,你可能抱的期望太高,我是怕……"
鄭奉時回到沙發上,也不知腦子裡動了哪根弦,很是認真地給她講了半天,從流管處的起落講到沙湖縣令人堪憂的前景,後來又講到兩個人這半生的得失,最後說:"你我本不適合為官,卻捨了專業誤入仕途,我是沒退路了,只能聽天由命,你不能,最好現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對得起當年的師兄師妹,還有對你我抱有厚望的師長。"
鄭奉時說得沒錯,當年他們的師長、西北最負盛名的林業學家俱不同意他們就此止步,踏入社會大門,而是執意要他們考研,做他的弟子。孰料突然發生的一場情變徹底打亂了兩個人的生活,同時也打碎了兩個人對前途對人生的種種幻想。林雅雯是一天也不想在校園裡待了,鄭奉時呢,也想盡快逃離這個惹是生非的地方。而且,兩人都鐵了心不再在象牙塔裡做空頭學問,都急著要奔向社會,至於奔進去怎麼辦,誰也沒考慮過,來不及考慮。
現在看來,當初聽了恩師的話,興許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但此時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林雅雯釋然一笑,她不願意將自己擱在回憶裡,回憶有時是很痛苦的,有時卻很無聊。人生的道路從來就沒有興許,選擇便意味著放棄,走了便是走了,從來沒有回到起點的可能。再說,這陣兒她也顧不上敘舊或是感歎人生,她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借不到款,全縣教師就要罷課。這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拿話嚇唬她,已經有兩個學區的教師不上課了,如果教師們真的聯手給她演上這麼一出,她的政治前途便會在這裡戛然而止。林雅雯不甘心,既然下來了,她便發誓要在沙湖縣幹出一番事業。她是個從不言退的女人,在林業處那個位置上坐了六年,她坐得有點疲憊,有點失落。眼下環境一換,她心裡那股熱氣,似乎騰地又回來了。
"說吧,到底借還是不借?"
"你當我是金礦?不瞞你說,我這兒職工工資還沒著落呢。"鄭奉時道。
"什麼?"林雅雯甚是驚愕。當時她並不知道流管處的真實情況,還以為鄭奉時跟她開玩笑。
"是真的,我的職工也半年沒發工資了。"鄭奉時很認真地跟她說。
"怎麼回事,不是前兩年還紅紅火火嗎?"
鄭奉時笑了笑:"你聽過千萬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嗎?再說了,流管處還不是千萬富翁,它是一棵風乾了的樹,葉子綠著,樹幹死了。"鄭奉時的話似乎有點兒悲涼,不過那一天他沒瞞林雅雯,將流管處遭遇的困境一一說了出來。
林雅雯這才知道,鄭奉時的日子一點也不比她好過,流管處的確處境艱難,怪不得他眼裡,總是有那麼一層灰濛濛的沮喪。
那次林雅雯真沒借到錢,後來她又從別的渠道瞭解到,流管處的發展進入了死胡同,甭說讓鄭奉時幫縣上渡過難關,怕是他自己的難關,都應對不了。好在流管處人少,又都習慣了市場法則,職工的承受力相比縣上的幹部要強一點,鄭奉時才能表現出那份安然。
林雅雯心裡一陣難過,這難過,一半是替鄭奉時,一半是替曾經輝煌無限的流管處。
改革面前,那些曾經輝煌曾經耀眼的東西總是要先碎掉,也不可避免地,要有一部分人被率先推到風口浪尖上,去承擔改革帶來的巨大壓力。這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哀,林雅雯說不清,她只是覺得這樣的現實太殘酷,太沉重。
那些日子,林雅雯四處跑款,把所有的關係都跑了個遍,教師的工資還是沒著落,半個月過去了,離她答應教師們的時間越來越近,錢卻像是長在別人家樹上的一堆桃子,她能聞見香味,卻總也摘不到。形勢令她沮喪。正在她一籌莫展時,鄭奉時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有五百萬,先借縣上周轉,期限是半年。林雅雯簡直不敢相信。坦率地說,如果不是那五百萬應急,緩解了教師矛盾,林雅雯頭上的那個"代"字到底能否取掉還很難說,她正是憑借了那五百萬,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子樹到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幹部說了算的沙湖縣脫穎而出。她這兩年的所為,在沙湖歷史上可以算是一匹黑馬,而且風頭日上,大有壓過書記祁茂林的架勢。
林雅雯後來才知道,那錢是省水利廳撥下來用於解決職工養老的。當時流管處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廳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職工養老金一次交清,其餘矛盾由流管處自己解決。想不到那錢一周轉,便遲遲地還不了,省廳的計劃被打亂,為此鄭奉時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說上面幾次都想撤他的職,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接這爛攤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流管處的改革拖了下來。而林雅雯這邊,到現在還是沒有能力將剩餘的二百萬痛痛快快還了。
咋能痛快?縣上又累計欠了教師四個月的工資,黨政機關幹部的工資眼看也不能保證,林雅雯算是嘗到沒錢的滋味了。
南湖發生血鬥後,鄭奉時既沒像"12·1"那樣跳出來,跑省裡,跑縣上,更沒像胡二魁說的那樣,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他就在家裡,關起門來練字。鄭奉時喜歡書法,早在大學時就師從著名書法大師謝漢雲謝老,大學畢業,他在西北書壇已嶄露頭角,這些年在本省書法界也算混得一點名氣,偶有南方或香港的愛好者慕名前來索字。一遇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便把自己關在陋室裡,借墨消愁。省廳跟市上聯合召開現場會,鄭奉時雖是參加了會議,但卻一言不發,話都讓開發公司的洪老闆說了。林雅雯當時還在會上質問過他,火藥味濃得很,沒想他裝聾作啞,壓根不理林雅雯的茬兒。
林雅雯現在懂了,鄭奉時玩的是金蟬脫殼,把矛盾全部甩給了開發公司,讓林雅雯跟財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洪老闆針鋒相對,他自己則坐山觀虎鬥。
會議結束後,林雅雯兩次找他,想當面質問,為什麼要這樣,有什麼問題不能坐下來談?很可惜,兩次她都沒能見到鄭奉時,流管處那位戴眼鏡的秘書告訴她,鄭奉時去了新疆,具體做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一回到縣上,祁茂林便主持召開常委會,緊急研究南湖事件的善後。
會議開得相當沉悶,常委們全都陰著臉,不說話。
"12·1"事件發生後,縣上形成了兩派意見,一派對流管處意見很大,認為流管處的做法嚴重破壞了沙湖縣的發展環境,破壞了沙湖縣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應該向省上反映,並堅決予以制止。另一派則顯得溫和,主張不應該把兩家的關係搞僵,至於那幾千畝林地,認為產權屬於流管處,縣上無權干涉。兩派意見祁茂林都不贊成,毀林的確可惡,但簡單的抗議與鬧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祁茂林主張溝通,主張在雙方能達成共識的基礎上解決問題。為此,他跟鄭奉時談過幾次,鄭奉時的話令他感慨萬端,大家都處在改革時期,各自面臨的難題既相同又不同。流域毀林是為了重新改造,大片閒置的林地的確沒有效益,如果將它改造成棉花基地或是養殖場,不但能解決大批職工的就業,說不定還能形成新的產業,帶動沙湖經濟的發展。作為縣委書記,祁茂林做夢都想讓沙湖出現新的經濟增長點。他認真看過流管處的改革方案,對流管處提出的青土湖創建棉產業基地、南湖創建種養加工一條龍的西北養殖基地很感興趣,要知道,沙湖縣的養殖業很有優勢,但縣上缺乏資金投入,沒法幫農民形成產業優勢。如果借開發公司的力能把沙湖的種草業和養殖業發展起來,那麼縣上的財政狀況將大為改觀。
在流管處改革方案論證會上,祁茂林代表縣上是舉過拳頭的,也就是說他當時並沒反對毀林。可"12·1"事件一下子讓他被動了,他被水利廳領導罵成是出爾反爾,明裡支持,暗中作梗,是把本來就舉步維艱的流管處再往火山口上推。祁茂林沒法跟人家解釋。南湖事件再次讓他尷尬,這些天他成了眾矢之的,整天被方方面面的輿論指責著,批評著。一方面要求他顧全大局,做出局部犧牲,支持流管處的改革。另一方面,又強烈要求他愛林護林,保護生態,為沙湖的子孫後代著想。一時之間,他真是不知該咋個走路了,兩面的呼聲都很高,兩面的呼聲也都有道理,他夾在中間,像風箱裡的老鼠,只有受氣的份,哪有還口的機會?會議之前,他又接到省水利廳馮廳長的電話,要求他旗幟鮮明地站出來,支持流管處的改革,不要給流管處的改革設置障礙。他跟馮廳長算是老關係,馮廳長又是他的老上級,馮廳長的前景他更是清楚,這種時候,他不能不考慮這個因素。儘管他已老了,再也沒有陞遷的可能,但不陞遷並不代表就可以為所欲為,不遵從某種規則。
對一個老縣委書記來說,他知道規則意味著什麼。有時候,規則就是一切!
他能給馮廳長添亂嗎?給流管處添亂,說白了就是給馮廳長添亂。馮廳長能允許他添這種亂?
馮廳長在政治上的野心,還有鐵腕手段,他比誰都領教得多!
可這些,他怎麼在會上講?
思來想去,他從尋求沙湖縣新的經濟增長點這一角度,講了幾點意見。他的話還沒說完,就遭到林雅雯的反駁。林雅雯這一次是豁了出來,真有點逮誰咬誰的味兒。她在會上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大規模發展養殖業和種草業是以水資源為根本的,水從哪兒來,總不能再瘋狂開採地下水吧?
這話把祁茂林給問住了。為了保護沙漠水資源,縣上曾按照省市的部署,關停或填埋過不少機井,後來農民意見太大,縣上又無力補償,關井壓田暫時停了下來。但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目前沙湖縣的年地下水開採量,佔全流域地下水開採量的百分之七十還多,沙湖縣大規模掘井采水,已危及到整個流域。如果再次容許流管處大量開採地下水,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那你說咋辦?"祁茂林把目光投向林雅雯。對自己的這個副手,祁茂林心裡真是感慨萬端,坦率地說,他是尊重她的,這個來自省城機關的年輕女性的確能幹,到沙湖後幫他解決了不少難題,為此他很感謝她,如果沒有林雅雯,他的日子會難過許多,畢竟,下派幹部比起他們這些"土特產"來,優勢大得多,工作思路也開闊得多。還有,她是女的,按說幹工作跟男女沒關係,但在實際工作當中,你就會發現,男女就是不一樣。班子裡多出這麼一位又漂亮又精幹的女性,一個班子都能活躍起來。祁茂林特意做過觀察,不論是下基層還是縣上開會,只要林雅雯在場,氣氛一準能活躍,有時班子裡爭執不下的事,大家下意識地,就等她發表意見。只要她的意見不是太離譜,一準能通過。
有這麼一位年輕女性做搭檔,是件幸事。祁茂林自己也承認,工作當中,有意無意地,他在讓著她,也在呵護著她。不能讓她受委屈,這是他給自己定的一個準則。有些事明明理不在她這邊,祁茂林也會禮讓三分。這不是什麼不健康的心理,祁茂林自以為做得很坦蕩,其實不只是他,包括市委孫濤書記,對她也是另眼相看。儘管孫濤書記從來嘴上不說,但他能感覺出。
男人啊,誰沒個憐香惜玉的心理,況且這香也該憐,這玉也該惜。可惜,一個"12·1",便把他們這種友好共處的和諧關係給打破了。
"12·1"後,林雅雯像是變了,變得讓祁茂林捉摸不透,有時覺得她特單純,心裡壓根就沒多少彎子,有時呢,又覺她哪根神經,飄飄忽忽的,不好把握。提意見祁茂林不怕,公開吵他也不怕,幹工作,怕提意見還行,怕吵還行?他祁茂林這輩子,吵過爭過的,還少?要是都去計較,怕心胸早就給堵死了。他怕的是,她跟你腦子裡想得不一致,她會把自己的想法藏起來,不跟你明說,具體事情上,她又強迫著讓你跟著她的想法走。儘管眼下還不能判定林雅雯藏了什麼,但幾次會上的不和諧已在提醒他,她的腦子裡有了別的想法。
"我目前考慮得還不是太成熟,但胡楊鄉的問題絕不是單純保護住幾片林子這麼簡單,我提醒大家,要從長遠著想,要往極度困難處著想,就算流管處不毀林,我們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兒長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庫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確保農作物增收-可以說是句空話!"
林雅雯說的是大實話,她道出了大家的遠慮,常委們聽了,全都心情沉重起來。祁茂林擔心這樣開下去會議有可能走題,便用商量的口吻說:"太深層次的問題我們先不談,眼下還是統一思想,想想怎麼把目前的難關渡過去。"
林雅雯這次沒跟祁茂林較勁,她說:"我的意見是分兩步走,第一步著眼於當前,把南湖、北湖還有青土湖的問題合併起來,縣上拿出意見,再跟流管處協商,協商不成,請市上跟水利廳協商。總之,不能因為流管處改革艱難,就無條件地讓步,現在不是誰支持誰的問題,而是整個流域如何生存如何發展的問題。當然,對這次事件中構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無論牽扯到誰,都不能包庇和縱容。我還是那句話,絕不能以非法手段解決矛盾,這樣會讓問題的性質發生根本性改變。在這次事件中我們也應該吸取教訓,要積極幫群眾做好思想轉變,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第二步,要從長遠著想,要把縣上的發展跟胡楊河流域的發展結合起來,拿出一個富有戰略性的遠景規劃,爭取得到省裡的支持。胡楊河流域是考驗我們工作作風和為民辦實事的一個跨世紀工程,我們要對得起沙湖縣三十萬人民,對得起我們手中的權力!"林雅雯的聲音很是激動,這番話,一直埋在心底,沒有機會講出來,現在她不能不說了。
祁茂林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要說這番話,對他的觸動最大。他總算清楚,林雅雯開始觸及深層次問題了。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她能坦率講出來,他還是很感激她。
會議最後討論對胡楊鄉領導的處理意見,林雅雯堅決要求將朱世幫停職,常委們有幾個表了態,有幾個低著頭,在牽扯到人的事情上,這幾個常委總是沉默。
祁茂林拿出一張紙,說不用撤職了,朱世幫同志已主動提出辭職,他向縣委檢討了自己的錯誤。林雅雯忽然就噤了聲。
這消息太意外了!
鑒於朱世幫本人堅決辭職,會議最後決定,由王樹林同志擔任胡楊鄉黨委書記,朱世幫同志暫時留在胡楊鄉,聽候相關部門的調查。
3
兩天後,林雅雯陪同縣委組織部兩名同志,前往胡楊鄉。本來她可以不湊這熱鬧,班子調整這類事,由組織部的同志去宣佈就行。但她還是忍不住來了。一則,朱世幫主動請辭對她觸動很大,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姿態的,她不能不來,來了,也是她的一種姿態。另則,她也想跟朱世幫認真交談一次,瞭解他的真實想法。這兩年,她有個遺憾,就是跟朱世幫交流得太少。怎麼說呢,如今像朱世幫這樣的鄉鎮幹部,真是太少,林雅雯相信,朱世幫腦子裡,一定是有很多想法的,特別是對胡楊鄉下一步的發展還有整個流域的治理,林雅雯太想從他那裡獲得啟示。朱世幫儘管被停職,但這只是暫時的,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內心裡,林雅雯還是希望他能到更重要的工作崗位上。這是一個有思想有抱負更有責任感的男人,錯只錯在工作方法上,對他的下一步安排,林雅雯更有自己的打算,她在會上所以三番五次跟祁茂林唱反調,就是怕祁茂林借調整的名,將這塊好鋼錯用在刀背上。
發現一塊好鋼不容易啊,甭看這沙湖縣基層官員眾多,可真正敢為老百姓捨身說話忘我辦事的,有幾個呢?要是再不珍惜再不保護,就是莫大的罪過了。
揣著諸多感慨,林雅雯來到胡楊鄉,誰知車子還沒拐上通往鄉政府的那條便道,就又讓村民們圍堵住了。
帶頭的,還是村支書胡二魁。
看見林雅雯下車,胡二魁第一個走過來,粗聲大氣地質問道:"憑啥把朱書記撤了?你把好官給撤了,安的啥心?""七十二"幾個也緊跟著圍過來,七嘴八舌,吵嚷起來。
林雅雯對胡二魁的態度吃了一驚,上次還縮頭縮腦的胡二魁,怎麼忽然像換了個人。等聽清是為朱世幫喊冤,林雅雯心裡有了底,她平靜地說:"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們說了算,組織會有結論。"
"組織,組織是個啥?方的圓的,我看不著!""七十二"向來是個油腔滑調的人,大約仗著有胡二魁撐腰,今天說話的口氣格外硬,邊說話邊比畫著,邊上的人被他逗笑了,爆出一片哄笑聲。林雅雯心裡不高興,但她努力忍著,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發火的。在群眾中間發火,是最最愚蠢的一種工作作風。除非這火你必須發,不發就有可能控制不住局勢。能忍的時候,忍是上策。
"還說組織哩,就是你,成心跟朱書記過不去,說,憑啥撤了他?"劉駱駝本來是個很老實的人,這一天,他的表現也頗為突出,拿著一根紅柳條,指住林雅雯,滿臉惡意地質問。
林雅雯望了一眼黑瘦的劉駱駝,沒吭聲,"七十二"和劉駱駝一說話,她就清楚,這是提前合計好的,胡二魁想拿這兩個人激怒她,只有激怒了她,其他群眾才好起哄。群眾一起哄,胡二魁的目的就達到了。村支書們的想法,看似複雜,其實卻很簡單。畢竟,他們都是些本分老實的莊稼漢。
你想激怒我,我偏不怒!林雅雯冷冷地將目光轉向胡二魁:"讓你的人走開,今天不是談論這事的時候。"
"走不走開由不了我,我已不是支書了。"胡二魁怪腔怪調地說道。
"什麼?"林雅雯暗自一驚,不明白胡二魁這話的意思。
"你撤了朱書記,胡支書也不想幹了,他辭職了!""七十二"扯上嗓子道。
"不光胡支書一個,鄉上一半支書辭職了,這下你滿意了吧?"劉駱駝的聲音更高。
"胡鬧!"這下輪到林雅雯發急了,她的確沒想到,處理朱世幫,會引來這麼多連鎖反應,"王樹林呢,叫你們王鄉長來。"見眾人圍堵著車,一時半會兒走不開,林雅雯沖"七十二"說。
"我管他王鄉長還是馬鄉長,我們就認朱書記,今天把醜話說前頭,真的敢撤掉朱書記,你就別想從這沙窩裡回去。"
"對,把話說清楚,朱書記做下啥錯事了,縣上憑啥要撤他?"人群又跟著吵起來,叫嚷聲響成一片。組織部許副部長一看陣勢,就急著跟鄉上打電話,偏巧這兒信號又不好,她能聽到對方的喂喂聲,對方卻聽不到她說話。
林雅雯心想,今天這場面,急也是閒的,一下兩下不可能對付得了,村民們明顯是有備而來,莫不如趁此機會,跟村民們多磨一陣,說不定還能磨出點什麼來。她索性走到路邊,不慌不忙地找一塊石頭坐下,望著胡二魁。
胡二魁臉上,掛著一層得意,他的確已向鄉黨委打了口頭報告,說不幹了,這號冤大頭,沒當頭,不如安安分分當個農民,種自己的地,養活自家老婆,那些樹,誰愛砍砍去,關他屁事!他一打報告,胡楊鄉五個村的支部書記跟著也打報告,等於是向鄉黨委示威。
林雅雯儘管還不知道詳細情況,但從胡二魁臉上,她看出一股子不祥。這朱世幫在胡楊,真成了一棵樹啊,根深葉茂,這樹一動,下面的枝枝葉葉就全動了。
正想著,鄉長王樹林慌慌張張跑來,邊跑邊罵道:"胡老二,你個渾蛋,敢攔縣長的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胡二魁竊竊一笑,沖"七十二"擠了個眼神。"七十二"猛地跑過去,攔在王樹林面前。
"-七十二-,你個狼吃,想做啥?"
"不做啥,王鄉長,不,王書記,你請回,今兒個,我們跟林縣長說說,沒你的事。"
"反了你了,讓開!"王樹林猛喝一聲,嚇得"七十二"往後一趔趄。王樹林趕忙奔過來,"林縣長,對不住啊,我剛到鄉上,怎麼著,他們沒敢胡言亂語吧?"
林雅雯沒接這個話題,見王樹林滿頭大汗,問:"你從哪兒來?"
"還說哩,這幫沒心沒肺的,早不撂晚不撂,偏在這節骨眼上撂挑子。眼下莊稼要澆二輪水,人家的支書天天找水管處,他們倒好,跟我尥蹶子。"
"活該!""七十二"搶過話,譏笑道,"你以為書記那麼好當啊?有本事,你就學朱書記,頭一個把水給我們要來。"
"-七十二-你個狼吃,你媽肚子疼得在衛生所打滾,你倒好,跑路上來撒野,看這事完了,我咋個收拾你!"
"七十二"一聽,瞪大了眼睛,"你胡說,我媽昨兒個還好好的,你敢咒我媽?"
"昨兒個?我說你小子還是人不?昨兒個好,今兒就肚子不痛了?還愣著做啥,快往縣醫院送,我咋看著像急性腸炎。"
"七十二"讓王樹林的話嚇著了,掉頭就往村裡跑。昨晚他沒回家,跟宋二蛤蟆幾個打牌打到了天亮,太陽影子冒時,劉駱駝到宋二蛤蟆家喊他們,說是商量事兒哩,"七十二"臉也沒洗就去了劉駱駝家。他媽今年六十三歲了,沒固定在誰家裡,弟兄五個輪流著養,一人家裡住兩個月,這些日子正好在他家,要是有個啥閃失,四個哥哥還不把他吃掉!
"七十二"的兩個哥哥也拔腿跑了。
片刻的騷亂後,人群又靜下來,王樹林一看胡二魁拿腔作勢地坐在一邊看景致,火氣猛地就上來了,"胡老二 ,把你的人帶走,今天的事,我不跟你算賬,但我把醜話說前頭,要是地裡少澆一滴水,旱掉一棵苗,損失你給我全賠!"
胡二魁沒說話,老實巴交的劉駱駝卻插了嘴:"你嚇唬誰啊,人家不幹了,你找有本事的要水去。"
"你……"王樹林惡惡地瞪住劉駱駝,想罵,話在嘴邊繞了一個圈,沒罵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林雅雯這才問。
"你問他。"王樹林望住胡二魁說。林雅雯發現,胡二魁對王樹林,遠沒對朱世幫那麼尊重。王樹林氣得嗓子裡冒煙,胡二魁呢,卻擺出一副看笑話的樣子。
"二魁,到底怎麼回事?"林雅雯從地上站起,目光再次轉向胡二魁。
"沒啥子,不想幹了。"胡二魁懶洋洋地道。
"你敢!"王樹林叫了一聲。林雅雯止住王樹林,繼續問:"原因呢,就是因為朱世幫?"
"你說的沒錯,朱書記不幹,我們誰都辭職。"胡二魁回答得很乾脆。在林雅雯面前,他沒一絲兒怕,甚至還帶有某種仇視。林雅雯聽完,掉頭跟王樹林說:"不想幹的,一律批,辭幾個批幾個,我就不信胡楊鄉五萬多人,挑不出幾個帶頭的。"
王樹林沒想到林雅雯會這樣說,而且當著胡二魁的面,於是他一時有些結巴,眼神怪怪地盯她臉上,不知道該不該表態。
林雅雯偷偷斜了胡二魁一眼,發現胡二魁的臉色有點僵,剛才還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無所畏懼的樣,這陣兒,脖子縮住了。
"有你這麼當縣長的嗎?人家一辭你就給批,這成啥了?"劉駱駝急了,撲上來說。
"駱駝,滾一邊去,還沒你說話的份。"王樹林怕村民們再次起哄,厲聲制止劉駱駝。林雅雯卻說:"我這縣長就這脾氣,誰想給我臉子,我的臉子比他還難看呢。"說完,理也不理胡二魁,抬腿就往人群外面走。人群剛要合攏,王樹林的罵就響起來:"哪個敢攔,沒法沒天了?回去!莊稼眼看曬死了,你們倒有閒心跑來湊這熱鬧!"
村民們最終還是被王樹林喝退了,在胡楊鄉,王樹林儘管威信沒朱世幫高,但也絕不至於喝不住村民。加上他從醫院出來沒幾天,頭上還裹著紗布哩,上次挨了洪老闆手下的打,反倒成了好事,一下拉近了他跟村民們的感情。
林雅雯這才來到鄉上。
一進鄉政府院子,王樹林就說:"林縣,不會真同意他們辭職吧,別人能辭,胡二魁辭不得,他一辭,沙灣村就放羊了。"
"誰同意讓他辭職了?"林雅雯反問。
王樹林傻呵呵地望住林雅雯:"你剛才……"
"我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剛才那話你也信?"林雅雯真是服了他了,說他老實,他還真老實得連氣也不通了。這個榆木疙瘩,啥時候才能開竅!
王樹林總算是明白了林雅雯的意思,連拍幾下腦袋,懊喪地說:"看我這腦瓜子,笨死了。"
鄉上的會很快召開,一聽縣委真要任命他為書記,王樹林突然叫了起來:"不行,這絕不行,朱書記說啥也不能走,他一走,這工作,我就幹不了。"
"誰說讓他走了?"林雅雯打斷他,她就擔心這一點,下面的人都說,王樹林是朱世幫的影子,看來這話一點沒錯。王樹林習慣了跟在朱世幫後面跑堂子的日子,一旦讓他挑大樑,弱勢就顯了出來。
"不讓他走就讓他接著干書記,這書記我當不了。"王樹林又說。
"怎麼,你也要撂挑子是不?"林雅雯忽地就來了氣,別的鄉都是鄉長趕著讓書記走,好早一天坐到一把手位子上,這兒倒好,鄉長硬是拉著不讓書記走。
"不是我撂挑子,林縣,胡楊鄉情況特殊,朱書記走了真不成。"王樹林說得很誠懇。
"有多特殊,我就不信離了他朱世幫地球不轉了?老王,你別再討價還價,縣上作出這樣的決定,也不是拿胡楊鄉當兒戲。"
"林縣……"
"好了,別再婆婆媽媽了,班子的事就到這兒,下面討論另一個議題,抗旱保苗。"
會議開了大半天,一談起旱情,王樹林就激動起來,他全面而詳細地匯報了胡楊鄉的旱情,就眼下情況看,百分之八十的苗田急需灌水,還有將近六百畝林地也亟待澆灌,可水從哪來?
"水管處怎麼說?"聽完王樹林的匯報,林雅雯也犯了急,這些日子精力都讓流管處跟沙灣村的矛盾佔去了,反把旱情給忽視了。
"還能咋說,狼多肉少,分不過來,年年都是這情況。"
"機井呢,井灌能保證多少?"
"就算把全部的泵都打開,一天二十四小時抽,怕也保證不了百分之二十。"王樹林的聲音軟沓沓的,聽了讓人沮喪。
"怎麼會這樣,去年不是能保證百分之六十嗎?"林雅雯邊問,邊翻自己的筆記本,上面有去年抗旱工作會議上記下的數字。
"去年是去年,今年情況大不一樣,年初關了三分之一的井,剩下的,水位下降,水源不足,就算二十四小時抽,也未必能抽出去年一半的水。還有,剛剛刮了沙塵暴,農渠裡儘是沙子,滲水也多。"
"沙子能成理由?為什麼不組織力量先把沙清理掉?"一聽王樹林這樣說,林雅雯的火更大了,明知沙子會滲水,還要……
王樹林看了一眼林雅雯,低下頭,瘖啞著嗓子道:"這兩天我就在做這工作,可……"
"到底怎麼回事,別老是結結巴巴!"
"五個村的支書辭職,群眾不聽調動,本來清沙就是一件難事兒,這下更難了。"
"……"
林雅雯無話了,她這才清楚,剛才王樹林為什麼要極力反對調整班子,不讓動朱世幫,看來,縣上這樣做,還真是有點草率。
沉默了一會兒,她道:"沒有朱世幫,這些人真就指揮不動?"
王樹林抬起頭,目光在林雅雯臉上艱難地掃了下,又低下頭,聲音跟蚊子似的道:"多年的習慣了,他們只聽朱書記的。"
林雅雯這次沒急著發火,甚至暗暗為剛才的火暴態度內疚。畢竟,朱世幫在胡楊鄉干了十幾年,由鄉文書干到了一把手,出現這種情況,也不為怪。眼下要緊的是,怎麼幫王樹林把局面打開。
"這麼著吧,你把他們全叫來,我們分頭做工作,村級班子絕不能癱瘓,還指望他們渡難關呢。"
王樹林很快派人去叫人了,休會中間,林雅雯跟組織部許靈交換了意見,一小時後,包括胡二魁在內的六名村支書被分頭帶到林雅雯他們面前,開始談話。
談話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林雅雯談得嗓子都起了火,好話說了一地,就是不起一點兒作用,除了胡二魁沉默著不表態外,其餘五位,全都一個聲音:朱世幫干,他們就干;朱世幫不幹,他們堅決不幹!
這種尷尬場面,林雅雯還是第一次遇到,看來,談話已無濟於事,這些人是鐵了心要給縣上出難題。"那好吧,既然你們堅決不幹,那就只有一個辦法,擇日另行選舉。"
林雅雯很快將情況匯報上去,祁茂林在電話裡驚道:"怎麼會這樣,眼下什麼時候,哪有時間搞選舉?再者……"祁茂林沒把話說完,其實林雅雯明白他要說什麼,村級班子不比鄉上的班子,不是說調整就能調整的,如果說鄉鎮一把手是打破頭了爭著干,村支書這個角色,就有點趕著干的味道。每次村級班子換屆,縣鄉都要花很大精力,提前做許多工作,就這樣,個別村還是沒人願意挑這副擔子。按支書們的說法,這種吃力不討好,上下都要挨罵的活兒,也只有傻子願意幹。林雅雯卻認為,實質性問題,還在村幹部的報酬上,西北不比南方,在南方或者沿海地區,村支書比大老闆還強,比國家公務人員更強。可在偏僻的大西北,在落後的沙漠地區,村支書的報酬,也就是多種一份地的收入,滿打滿算,也就兩千塊錢。但你要操的心,要管的事,卻多個沒完。比如說胡二魁,自打流管處開始毀林,他就一天也沒閒過,自家的地是荒了還是旱了,壓根就顧不上看一眼。家裡的活,更是沒時間搭手,畢竟,他們不是幹部,不是吃皇糧的,說穿了,他們還是農民,還得靠自己種田養活自己。
想到這些問題,林雅雯心裡就不能不沉重,對說怪話撂挑子的六名村支書,也有了另一種理解,他們也有難處啊。
怎麼辦?改選,來不及,而且鄉上也沒物色到合適人選來接替,做工作,他們又不聽。林雅雯反把自個兒給難住了。祁茂林在電話裡把矛盾和困難全交給了她,讓她在胡楊鄉多留幾天,問題解決了再回縣上。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林雅雯說:"找朱世幫,讓他出面做工作!"
"找他?"組織部副部長許靈困惑地盯住林雅雯,心裡嘀咕道,朱世幫現在還會幫鄉上做工作?
"只有這一個辦法,他不出面,這道坎就過不掉。"林雅雯重重地說。
"這……"許靈為難住了。
正說著話,院裡一陣自行車鈴響,很快,鄉上的幹部進來說,朱書記回來了。林雅雯心裡一熱。朱世幫是三天前請假離開鄉政府的,說他老婆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得回去侍候幾天。鄉幹部們私下說,朱世幫是聽到了撤職的消息,鬧情緒哩。林雅雯也犯著疑惑,不敢亂下結論。就在林雅雯猶豫著怎麼跟朱世幫開這個口時,猛聽得朱世幫在院裡發火:"由著他們了,這幫狼眼珠子,跟他們說好話是閒的,走,樹林,我就不信他們吃了豹子膽!"等林雅雯聞聲走出房間時,朱世幫跟王樹林已出了院子,兩個人風風火火地去找胡二魁了。
林雅雯這才鬆了一口氣,笑著跟許靈說:"有戲了。"
4
朱世幫扯上嗓子罵了一圈,六個村支書乖乖地帶上群眾到渠裡挑沙去了,回來的路上,王樹林不安地說:"老朱,你這個罵法,真讓人受不了,謝大鬍子年齡比你我都大,你罵得他抬不起頭來,他兒媳婦在院子裡直拿娃娃出氣哩,你沒看見?"
"不罵,不罵他能聽你的?樹林,往後你那性子得改改,對付這些爺,面情太軟不行,他不尿你。還有,罵人要會罵,就說謝大鬍子,你要是避過人罵,罵死他也嘿嘿地笑,不接你的招,就得當著他兒媳婦面罵。"
"行,我服你了,這方面我不行,我是真罵不出來。"王樹林訕笑著道。
"你那兩招,對付有素質的人行,對付這些爺,軟了。樹林啊,往後當了書記,首先得學會罵人,不會罵人,鄉上這碗飯,你吃不久長。"朱世幫語重心長地說。
王樹林好不感動,剛到胡楊鄉時,他對朱世幫的工作方法很不理解,甚至有過牴觸,覺得一下隊就喝神斷鬼,罵得雞飛狗上牆,不像個有素質的鄉領導。久了,才發現,這招靈,很靈。那些村幹部,彷彿就吃他這套,越罵越順頭,越罵跑得越快。他想過這個問題,也悟出了些道理,暗暗地,也嘗試著罵過幾次。可不頂用,同樣的話,朱世幫罵出來,不但親切,而且容不得你還嘴,更容不得你在行動上遲緩或是牴觸。他罵了,卻是另一番樣子,不但人家一點兒不怕,反而當著他的面,能笑得前仰後翻,笑完,還怪聲怪氣逗他:"王鄉長,你這是罵人哩還是給人撓癢癢呢?不過癮,一點兒不過癮。比起朱大炮,差遠了。"
就說今天罵一棵樹村的謝大鬍子,朱世幫進門就喝:"老謝,別人尥蹶子,那是勁大,牙口輕。你跟著尥,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歲?"謝大鬍子剛應了一聲,朱世幫立刻就接上茬兒,"我說你還有理了,你個老不正經的,剛把兒媳婦娶進門,就想不幹正事了?不干行,今兒個我給你批,但往後你敢賭博,賭一次我讓人抓你一次,抓進去就罰你五千。"
"我哪賭過嘛,我哪賭過嘛?"一聽朱世幫揭短,謝大鬍子立刻急了,生怕朱世幫當著兒媳婦的面,把他那些丟人事全給說出來。
"沒賭過?上次王三寡婦家,誰拉的場子?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是怕你丟不起這人,才沒讓派出所抓。還有,上次喝醉酒跟楊七打架的事,鄉上還給你記著賬呢。你老小伙子敢撂挑子,我老賬新賬跟你一道算,看你狠還是我狠。"
一提楊七,謝大鬍子更急了,村上早就傳閒話,說他跟楊七老婆有一腿,每次喝酒都想把楊七放醉,然後佔人家老婆的便宜。謝大鬍子哪吃得消這些,當著兒媳婦的面,這不是把他往死裡羞嗎?當下就表態:"你少嚼幾句,我干還不行嗎,我撂挑子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為了我就給王書記出難題?你個老鬼,心裡想的啥當我不知?說,是不是又嫌工錢少了,想讓王書記給你加錢?我可把醜話說前頭,我干時咋樣,樹林干時還是咋樣,你要敢帶頭起哄,小心我把你的老底子揭穿。"
謝大鬍子臉一陣赤白,其實他撂挑子,真是想給王樹林來個下馬威,藉機也想讓鄉上再加幾個補貼,至少一個月能給他管一兩頓酒。哪知這點陰謀還是讓朱世幫給識破了,當下紅了臉道:"你說的話,誰個敢不從?這胡楊鄉的風,都讓你調成一手貨了,你說刮就刮,你說停它就得停,我們這些跑堂的,哪個跟你拗勁兒?"
"少拿米湯灌我,去,抓隻雞,幾天沒見肉,饞了。"
謝大鬍子一聽他要吃雞,樂得屁顛屁顛的,跑雞窩裡抓雞去了。王樹林偷睨了一眼朱世幫,低聲問:"真要吃啊?"
"吃!咋個不吃?不吃便宜他了,害得我大老遠跑來,這半天的工錢,得跟他要。"
於是就吃雞,謝大鬍子嚷著要喝酒,朱世幫道:"酒先留著,等把這輪水澆完,我喝死你個老不正經的。"
就這樣,把人家罵了,吃了,還讓人家服服帖帖,領著群眾去幹活了。這種工作方法,也只有他朱世幫才有!
王樹林本還想就這次調整,跟朱世幫說些什麼,畢竟,讓他取代一個自己尊重的人,心裡實在難受。一看朱世幫這副勁兒,知道說也是白說,弄不好,又要招罵。算了,反正縣上也不敢虧待他,這胡楊鄉,也不能讓他再蹲了,再蹲,怕是把他的前程真就給蹲沒了。這麼想著,就試探性地說:"有啥想法,你先跟林縣長談談,林縣這個人,我看像個幹事的。"
"幹你的工作,少談論領導!"朱世幫丟下這句話,腳步急急地朝前面走了。前面一夥人站在渠沿上,不挑沙,指指點點說著什麼。等趕過去,才知是村民們在議論公安抓人的事,說是陳喜娃把啥都攬了,說人是他一個人打的,要殺要剮,衝他來。大家都說陳喜娃有種。
朱世幫想阻止,又一想,啥也沒說,掉頭走開了。
王樹林打後面追上來,心虛地說:"這事得找關係說說啊,不能讓喜娃一個人把黑鍋背了。"
朱世幫仍然沒有吭聲。
林雅雯本打算要多待幾天,村支書的事雖是解決了,但能不能按時把水灌到地裡,還很難說。她想多轉幾個村,挨個看看,心裡也踏實點。沙塵暴後,全縣的農業形勢一下緊起來,如果春水不能灌足,莊稼就很難成活,"豐收"兩個字,也就無從談起。作為一縣之長,農業豐收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事。這天她的步子剛邁進一棵樹村,還沒來得及跟謝大鬍子說話,電話就響了起來,強光景說:"林縣,市委宣傳部來人了,商量宣傳治沙的事。"
"讓秦風陪不就行了,材料都是現成的,該怎麼宣傳就怎麼宣傳。"林雅雯說。
"宋部長說市上有新想法,要跟你交換意見。"
"老宋親自來了?"林雅雯驚訝地問。強光景在那頭剛嗯一聲,林雅雯就怪起來,"你怎麼做工作的,老宋來了,咋不早說清楚?"
掛了電話,林雅雯將春灌的事匆匆做了安排,再三叮囑王樹林,眼下是特殊時期,一定要鄉上的幹部拿出點緊迫感來,幫農民把春灌的事落實好,絕不能旱掉一棵苗。王樹林說:"林縣,你就放心,我會盡力的。"
"不是盡力,是要百分之百完成任務。遇到困難,多跟世幫商量,他那兒辦法多,你要多向他討主意。"
王樹林點頭,並表示一定把工作做好,林雅雯這才轉身上車,匆匆往縣城趕。
老宋叫宋漢文,市裡的一大筆桿子,目前是市委宣傳部第一副部長,還兼著《河西日報》總編輯。此人做事認真負責,有很好的敬業精神,這些年河西市的對外宣傳,他功不可沒。林雅雯跟他是在黨校學習班上認識的,到沙湖縣後,跟老宋的接觸多起來,總體印象是,這人值得深交,也值得尊重。司馬古風也再三叮囑她,要多跟老宋溝通,多找他出主意。
"此人正直,有良好的素養,而且深諳官場規則,在他身上,有很多優點值得你學習。"司馬古風語重心長地說。
回到縣城,林雅雯沒顧上回政府,直接就往賓館去。宋漢文一行三人已被安排在騰格裡大酒店,這是一民營企業家修建的星級飯店,設施一流,裝修豪華,在沙湖縣,這裡的條件算是最好。
見了面,宋漢文笑著說:"你總是風塵僕僕,下鄉下出癮來了。"
林雅雯說:"誰愛下鄉?事情一撥一撥的,不下去能解決?"兩人客套幾句,宋漢文向林雅雯介紹了同來的兩位,一位是《河西日報》新聞部主任胡蘭笑,一位是市委宣傳部的銀科長,兩位在河西市,都算是響噹噹的人物。打過招呼,林雅雯客氣道:"三位屈尊到沙湖,不到之處,請多諒解。"
一聽她也學會了這種客套話,宋漢文笑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林縣長向來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怎麼也跟凡夫俗子一樣,變得肉麻起來了?"
"不肉麻沒辦法,肉麻了人家還嫌不熱情呢,不肉麻,怕是我這一畝三分地上,就沒人來了。"
說笑幾句,宋漢文言歸正傳,談起這次來的目的。
南湖血鬥事件後,河西市委對此高度重視,關於流管處與胡楊鄉農民的深層次矛盾,市委已召開專題會議進行研究,並就流管處改革引發的一系列問題,以專項報告向省委作了匯報。眼下,除了陳喜娃幾個按正常的司法程序進行調查外,南湖事件的處理,暫時停了下來,等候省委作進一步批示。
市委這樣做,多少也透出對流管處的不滿,特別是流管處連續毀林,製造不安定因素,弄得市委很被動。宋漢文明確說,市委眼下是站在縣上這邊的,但畢竟流管處是省級單位,加上別的因素,市委也不敢把態度表得太強硬。"你就理解點吧,市委也有市委的難處。"宋漢文說。
林雅雯當然理解,宋漢文說的那些因素,除了站在洪光大後面的那個人,還能是啥?
其實林雅雯明白,市上縣上對馮廳長的怕,並不僅僅是因為他要當副省長這個傳聞,關鍵是,馮廳長的後面,還有更強硬的力量。要不然,馮廳長也不會如此有恃無恐!
林雅雯也是到縣上後才明白,有些力量,看似不存在,但它卻時時刻刻壓迫著你,威逼著你,讓你不得不對自己的行動三思。你要是輕率地邁出去一步,就有可能踩上雷區。
林雅雯深深歎了一口氣,表示對宋漢文一番話的理解。宋漢文見她面色沉重,勸道:"你也別把事情想那麼壞,任何矛盾,要想解決都得有個過程,凡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這點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明白,這樣吧,我們還是商量一下怎麼把眼下的宣傳工作做好。"
宣傳工作,是市委針對流域提出的新要求,"12·1"事件加上南湖血鬥,使得沙湖縣和河西市的形象一落千丈,媒體從各種角度報道,指責遠大於同情,批評聲鋪天蓋地,巨大的輿論壓力面前,市委決定從正面宣傳做起,一方面從整體上造勢,另一方面,市委要求將沙湖縣治沙英雄陳家聲的典型事跡再度深挖,一定要把這個典型樹起來,讓典型說話,讓正面宣傳佔領陣地。
"市委作出這樣的決定,也是充分考慮了你的意見,你寫給孫濤書記的信,孫濤書記很重視,常委們傳閱後,批轉到了宣傳部。部裡認為,你提的意見很好,很切實際,我們在對治沙英雄陳家聲的宣傳上,是缺少力度,也缺少高度。這次來,就是想跟縣上一道,把陳家聲同志的典型事跡重新整理一番,力求做到全面、客觀、真實,而且要有代表性。"宋漢文說。
林雅雯說了聲"謝謝"。給市委孫濤書記寫信,還是在南湖血鬥發生前,強光景將陳家聲的材料整理好後,她曾想帶上材料去找孫濤書記,後來一想,這樣是不是太過唐突?正好司馬古風打來電話,跟她聊起下一步的打算,她將心中的疑惑還有猶豫說了,司馬古風給她出主意,何不寫封信給老孫,寫信比當面匯報更能談得深,也好把你的意思充分表達出來。她這才伏案疾書,寫了足足一萬字。信送到孫濤書記手裡後,一直沒有音信,她還以為孫濤書記沒顧上看呢。
關於治沙英雄陳家聲,縣上以前宣傳過,市上也宣傳過,市縣兩級都給他發了獎,都將他命名為"治沙英雄"。可這些,遠不夠。林雅雯總感覺,以前的宣傳過於走形式,過於簡單化、表層化,沒觸及到核心問題。陳家聲等八老漢,憑啥能一輩子堅守在沙窩裡,一輩子守著沙漠,守著那一大片林子?不只是記者們簡單描述的那樣,說他們對沙漠有感情不假,說他們對植樹有感情也不假,但根本的,是他們能切身體會到沙漠的殘暴,能體會到沙進人退的那種殘酷。沙漠裡活命,不容易啊。他們對樹、對綠色,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一份感情……
幾個人簡單議了一陣,便到了晚飯時間,林雅雯正在考慮晚飯怎麼安排,秦風帶著幾個人從鄉下趕來,說是要給宋部長一行接風。林雅雯笑著說:"好啊,今天這機會就讓給你,我還正愁沒人埋單呢。不過你得弄幾瓶好酒,幫宋部長過過酒癮。"
秦風一聽縣長髮了話,立馬喜得當下就提議去大漠汗宮吃羊排,說吃了羊排喝酒才過癮。一行人正要出門,飯店老闆、沙湖縣最大的民營企業家王生發走了進來,一看林雅雯也在,臉上堆出一大塊笑,說哪能讓縣長請客,今兒這東,說啥也得讓他做。
林雅雯便再次做個順水人情,將這頓酒宴的埋單權交給了王生發。
喝酒中間,發生了一點不愉快。林雅雯並不知道秦風是個不勝酒力的人,以前只聽說他能喝,愛喝,老跟一幫搞文字的喝酒,誰知……
一開始,秦風還搶著給她代酒,說不能把縣長喝醉,要醉也是他先醉,林雅雯也就讓他代了。喝了不到兩瓶,別人都還沒感覺,秦風倒先暈暈乎乎了。等發現他說話不大對勁,就有點遲了。秦風拉著宋漢文的手,左一聲宋老師右一聲宋老師,非要跟宋漢文訴訴師徒之情。林雅雯並不清楚秦風跟宋漢文還有這層關係,聽了好一陣,才明白,秦風所說的師徒之情,也就是早年他學著寫新聞稿時,拜過宋漢文。當時宋漢文是《河西日報》的編輯部主任,手裡握有審稿大權,下面各縣的通訊員要想上稿,拜他為師是必然的。林雅雯見秦風面紅耳赤,說話高一句低一句,知道他喝多了,正要示意宣傳部兩位幹事,將他攙扶出去,秦風突然摟住宋漢文脖子,喊了聲宋老師,就眼淚汪汪地訴起苦來。
這一個舉動,直把林雅雯驚得傻了眼地望著秦風,他怎麼能失態到這程度啊?秦風卻渾然不覺,他完全進入了妄想狀態,或者到了自己所謂的境界,一邊抹著淚一邊說,自己這些年多麼辛苦,多麼不容易,侍候了縣長侍候書記,到頭來,還是摘不了頭上這個"副"字。"虧啊,宋老師,你現在是大紅人,座上客。學生我呢?屁一個!"說著,他抓起酒杯,又灌了一杯。
宣傳部兩位幹事大眼瞪小眼,既不敢阻攔秦風也不敢看林雅雯,坐在邊上直犯楚。宋漢文臉上雖是掛著笑,但明顯,對秦風的失態大為不滿。林雅雯喊了幾聲秦部長,秦風居然沒聽見,還在一口一個老師叫著,說自己為啥不能扶正,不就是林縣長對他有成見?今天一定要宋老師當面跟林縣長說說,他秦風到底配不配當個部長。
"把他給我請出去!"林雅雯猛地放下茶杯,沖邊上犯楚的兩位幹事喝道。兩位幹事一聽縣長髮了火,這才一人一條胳膊夾著秦風往外走。秦風居然不走,猛地甩開兩位幹事,"我還要喝,我今天一定要喝個痛快,喝個痛快啊。"說完,一頭栽在了飯桌上。
愉快的氣氛一掃而光。林雅雯抱歉地望了一眼宋漢文。宋漢文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忙說:"不要緊,文人都這樣子,喝點酒,性情就出來了。"
"可他是宣傳部副部長!"林雅雯恨鐵不成鋼地道。
"算了算了,別為這點小事發火,讓他先休息一會兒,我們接著熱鬧。"宋漢文忙替林雅雯打圓場。林雅雯哪還有心情再喝,本來她是想借酒活躍一下氣氛,也讓自己放鬆一下,這些日子真是太緊張,她的內分泌都要失調了,哪知……
兩位幹事弄走秦風後,王生發才走進來,他這天是好幾處應酬,隔壁包房裡,縣財政局接待客人,另一間包房,城建局長請客,還有一桌,是縣委一位副書記陪省總工會的領導。哪一桌不應酬也說不過去。他瞅了一眼,不見秦風,笑呵呵說:"秦部長呢,剛才不是還要跟我划拳嗎?"
"他上訪了!"林雅雯沒好氣地甩給王生發一句。王生發眨了眨眼。宋漢文笑著解釋:"小秦貪了幾杯,先回去了。"王生發一聽,知道秦風定是闖了禍。秦風的酒性他知道,此人真是見酒必沾,沾酒必醉,醉酒必要出洋相。看來,今天這洋相,沒出到地方上。大約他也覺得自己在這裡作陪會招人不高興,藉故去看秦風,溜了出來。
重新剩下林雅雯跟市委宣傳部的三位同志後,林雅雯長歎一聲,跟宋漢文道:"你都看見了,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
宋漢文略一思索,道:"雅雯,你別那麼悲觀,不就是秦風醉了酒說了幾句過頭話嘛,看把你深刻的,幹嗎要上綱上線?"
林雅雯苦笑一聲,"我的宋大部長,他這哪是醉話,分明是借酒發牢騷,在你面前故意出我醜。他當部長,我是反對過,祁書記找我私下交換意見,我也沒同意。就這樣子,宣傳部長他能勝任?"
"不談他,不談他,典型的文人惡習,這人我瞭解,不用你多說,他的情況我都清楚。"宋漢文是真不想提這個秦風,他今天來,還有另一個目的,受司馬古風之托,給林雅雯鼓鼓勁。司馬古風聞知沙湖縣一連串的惡性事件後,很是不安,生怕林雅雯頂不住壓力,喪失掉信心,要他無論如何找林雅雯談談。還有,司馬古風向他透露,上面可能要讓祁茂林退二線,沙湖一把手的人選,孫濤書記是傾向林雅雯的,也向司馬古風透露過這意思,難題在於,省上好像對林雅雯不是太滿意,也有一種意見,想把她調回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