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班子 正文 第二章 南湖再起血鬥
    十多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跪在車四周,雙手抱住輪胎,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一群婦女則揮舞著鞋底或紅柳枝,將警察圍在裡面,四周立著虎視眈眈的沙漠漢子,手裡提著鐵掀或扁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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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雅雯還在床上,手機便爆響起來。一接,又是辦公室主任強光景那瘖啞的聲音。

    "林縣長,我剛接到電話,昨晚流管處又毀林,村民攔擋不住,結果雙方又打了起來。"

    "又在毀林?"林雅雯猛地起身,邊穿衣服邊問。

    "林縣長,毀林事件就一直沒停過,不過流管處做得隱秘,加上村民們最近被鄉上看得緊,沒敢鬧事。昨兒晚,村民們終於氣不過,就……"

    "有沒有傷人?"林雅雯打斷強光景,挑重點的問。

    "情況還不明,說是有人受了重傷,正在醫院急救哩。"

    "讓小孫馬上過來!"一聽重傷,林雅雯就知道情況不妙,沖電話喝了一聲,就奔洗手間而去。這時候,她對鄭奉時真就成恨了。好你個鄭奉時,到現在還敢毀林,這次我饒不了你!

    車子駛出縣城時,天還沒亮透,濛濛的晨光映著酣睡的這座沙漠小城,讓這座邊塞小城別具一番詩意。林雅雯心裡,卻比火燒還急。司機小孫說:"吃過早飯再走吧,我跟招待所那邊打了招呼。"

    "吃什麼吃,你還有心思打這種招呼?"

    小孫挨了戧,也不辯解,小心翼翼地握著方向盤。他自己已經吃過了,自從給林雅雯開上車,他每天都是五點半起床,妻子會在五點四十將早飯端過來。六點過一刻,他就會候在司機室裡。林雅雯用車不比別的領導,沒個早晚,指不定啥時就給你打電話,你要是五分鐘內不把車開過去,就等著下崗吧。還好,這兩年,小孫一次也沒耽擱。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又是抱怨又是擔心,這麼開下去,誰受得了?

    小孫倒是習慣了這種生活,這兩年,他的性格也變得漸漸跟林雅雯像起來,做事容不得拖延,容不得慢條斯理,更容不得有一絲兒馬虎。都說縣長的司機在縣裡相當於二號人物,比部局長的地位還高,哪知道給縣長開車,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小孫的妹妹一直想調份工作,接收單位也說好了,就等林縣長給人事部門說一聲。這事在心裡憋了半年,小孫一直不敢跟林雅雯提,弄得他妹妹隔三差五就跑來埋汰他。小孫父親死得早,是因公殉職犧牲的,母親辛辛苦苦將他們兄妹拉扯大。他沒念完高中,因一項照顧性政策提前參加了工作。妹妹前年大學畢業,本來要到林校當老師,結果分在了治沙站。治沙站啥都好,就是工作太艱苦,常年風吹日曬,曬得跟黑人似的。妹妹受不了這個,老是跟他嚷。再說,母親老了,需要人照顧,他又經常不在家。原想婚後情況會好一點,沒曾想媳婦堅決不同意跟婆婆住一起,還說要是敢把婆婆接過來,她就離婚!

    車子在路上顛簸著,車內的兩個人各懷心事。昨兒晚上,小孫的妹妹孫悅又到家裡鬧。孫悅最近又戀愛了,男朋友還是嫌她工作環境不好,說有這樣一個哥哥,調工作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孫悅這才跑來,跟哥哥提工作的事。

    妹妹是不是找了新的男朋友,司機孫愔不太清楚,但前一個男友,確是因工作吹的。為此母親埋怨過他,怪他娶了媳婦忘了親人,不把她們娘倆放心上了。昨晚,為這事,孫悅還跟嫂嫂楊梅差點吵起來,楊梅剛說了句"你哥不就是個司機,說話哪能那麼管用?"妹妹就不高興地說:"司機咋了,司機不也照樣能把你從下崗工人變成吃皇糧的?"

    妹妹這話說得有點過,楊梅是調了工作,從食品廠調到了自來水站,當出納。可這不是他的功勞,是楊梅的父親找了祁茂林,楊梅父親以前跟祁茂林同在蘇武鄉蹲過,還一同睡過地窩子,兩人的風濕病都是那時候得的。祁茂林念舊情,說縣上再怎麼困難,老同志的難題還是要解決,要不,他這個縣委書記,真會讓人戳脊樑骨。

    妹妹這麼說,楊梅哪裡肯接受,當下拉了臉道:"你哥真有那麼大能耐,我楊梅這輩子就掉進富礦了。"妹妹反唇相譏:"富礦窮礦只有自己知道,別抱著枕頭睡覺還嫌胳膊困。"

    姑嫂兩個原本就缺少緣分,最近更是成了仇人,見面就吵。妹妹仗著有母親撐腰,一點也不把楊梅放眼裡。楊梅呢,從跟他談戀愛那天,就本著井水不犯河水這原則,說結婚只是他倆的事,少把兩家的事往家裡扯。楊梅喜歡過小日子,安安靜靜的小日子。她對孫悅工作上挑三揀四的態度很是不滿,一個大學生,扔掉專業想進政府部門,虧她能想得到。

    孫愔原本想,這兩天抽空跟林雅雯提提,至於能不能辦,他不敢抱有奢望,反正他是盡了心,以後在母親那兒,也好交代。誰知縣上接二連三出事,他哪還能開得了口。

    正瞎想著,斜刺裡衝出一三馬子,硬往小車上撞,嚇得孫愔一個急閃,避過了那輛飛車。車子劇烈地打個顛,差點甩出路面。微閉著雙眼的林雅雯也驚出一身汗,不過這次她倒沒怪孫愔,心想,一定又是沒交養路費的農家車,趕在交警上班前要從縣城跑回家裡,免得被抓住罰款。

    很多時候,林雅雯覺得自己不像個縣長,倒像是下來體察民情的作家或是啥的。比如這三馬子,交警部門的同志跟她匯報過多次,說要政府下文,對其進行專項整治,再也不能任其猖狂了。但她就是狠不下心,表不了這態。三馬子要是全按規定交費,農民怕是都不敢用了。難啊,農民難,她也難。

    "小孫,你妹妹是不是學園藝的?"車子再次平穩地行駛時,林雅雯突然問。

    "不是,西北林業大學水土保持專業。"孫愔心裡一喜,想不到林雅雯突然問這個,緊忙作了回答。

    "哦。"林雅雯哦了一聲,又閉上眼,不說話了。

    這一路,孫愔心裡就撲騰撲騰的,猜不准林雅雯問這話的真實意思。

    車子進了沙漠,林雅雯沒急著去鄉政府,她讓孫愔把車徑直開到沙灣村,想先看看沙灣村的情況。誰知剛進村口,車就讓村民們圍住了。村民們這一天也是撞了個正著,一看堵住的是縣長的車,興奮了,七嘴八舌,嚷著要跟林雅雯告狀。林雅雯聽了一會兒,村民們說的還是昨晚毀林的事。昨晚人睡下後,負責在流管處那邊值班的村民跑來說,流管處又在連夜毀林了,喊聲立刻將全村的人驚醒,村民們先是奔過去,跟毀林的人講理,哪知對方根本聽不進去,還揚言,有本事就再打。村民們被激怒了,衝動之下就又圍上去,把人家給打了。據村民們說,流管處三個推土機手被打進了醫院,沙灣村也有兩個農民受傷。

    "打打打,你們除了打,還知道啥?"林雅雯聽到一半,就聽不下去了。

    "不打不行啊,這幫狗日的,太欺人。"有個村民抹了把臉上的血,道。林雅雯看見,他手裡還提著棍子。

    "打能解決問題?"林雅雯盯住那個臉上有血的男人,困惑地問。

    "林縣長,你說說,除了打,我們還有啥辦法?"男人傷得並不是太重,他好像對血沒一點反應,聽見林雅雯批評,反問道。

    一句話,把林雅雯給問住了。是啊,除了打,還有啥辦法?

    "人傷得重不?"林雅雯不敢再責怪下去,開始關心起事態來。

    "挨了兩棍子,不算重,不過人已送進了醫院。他們住我們也住,要不還成我們的不是了。"村支書胡二魁說。

    一聽傷得不重,林雅雯稍稍鬆了口氣。住院是沙灣人的策略,怕將來打官司吃虧。林雅雯剛到縣上時,沙灣村的村民就跟流管處打過一場群架,結果挨了打的村民沒住院,自己包紮了一下就又下地了,後來法院處理,只讓沙灣村承擔流管處傷者的醫療費、誤工費等,對挨了打的村民,卻沒一點兒交代。沙灣村的農民因此有了經驗,只要一打架,不管傷著沒傷著,就先把人往醫院裡送。

    "對方傷得重不?"林雅雯本來不想問這個,她現在是一提流管處就頭疼。不用調查,事端肯定是流管處挑起的。"12·1"後,雙方再三協議,在省、市兩級對"12·1"沒做出徹底處理前,流管處暫停一切生產經營活動,也就是說,不能再毀一棵樹了。誰知鄭奉時如此目空一切!但不問,又好像於情於理都講不過去,畢竟,這又是一起惡性事件啊。

    胡二魁吞吐了一陣,說對方應該沒啥事,說不定也是裝的。

    林雅雯瞅了胡二魁半天,對這個村支書,她真是無話可說。他簡直就是第二個朱世幫,不,比朱世幫還讓人說不出話來。林雅雯斷定,這起衝突一定是他跟朱世幫串通好了的,只不過朱世幫躲在背後,戲交給胡二魁唱。同時她也想,剛才村民們說的那番話,弄不好就是胡二魁授意的,壓根就不可信!

    到沙湖縣兩年,林雅雯別的本事沒學到,如何跟農民打交道,她還是學了幾手。

    "到底傷得重不?"林雅雯抬高了聲音,再次追問,她從胡二魁臉上看出了慌張。

    "這……我還不大清楚。"胡二魁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林雅雯心裡一沉,事態說不定比她預想的要大,這才著急道:"走,帶我去看看。"

    "林縣長,你不能去。"一聽林雅雯要去看傷者,胡二魁突然攔在前面,沒等林雅雯再問,便說,"那幫王八羔子,野掉了,進去幾個打幾個,昨晚王鄉長去看他們,你猜咋著,連王鄉長也給打了,這陣兒人已送到了縣二院,頭上縫了五針。"

    "什麼?"胡二魁這番話,直把林雅雯驚呆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先來村裡是個錯誤,事情一定比她預想的要可怕幾倍!

    "朱世幫呢,他在哪兒?"

    "朱書記叫他們扣下了,就關在大院裡,說是讓縣委祁書記拿錢贖人。"胡二魁說著話垂下了頭,這陣兒他顯得怕了。

    "誰讓你們鬧事的,簡直亂成了一鍋粥!"林雅雯一直控制著自己,不想在這個時候發火,然而,她又不能不發火!在場的群眾全都噤了聲,低著頭不說話。林雅雯心急如焚,她似乎已經預感到什麼。

    "林縣長,你也甭生氣,流管處這幫狗日的,實在欠打,三台推土機呀,要是不打,南湖那片林怕是要讓他們給毀掉。"胡二魁幾乎要哭了,一提南湖,一提這片林子他就難受。林雅雯清楚地看見,胡二魁眼裡已噙滿了淚花。

    林雅雯的心也跟著暗下來,一股無明火燒得她難以忍受,恨不得沖誰猛發一通。

    都說她的脾氣變壞了,原來那種和暖如風的感覺沒有了,他們是沒到基層來,來了,說不定變得比她還快。

    事態比林雅雯預想的還要嚴重,壓根就容不得林雅雯在行動上遲緩。很快,南湖事件的緊急會議在鄉政府召開,由於書記和鄉長全都缺席,林雅雯臨時指派副書記許恩茂主持工作,隨後趕來的政府辦主任強光景也補充到鄉黨委班子裡,全面處理善後及事件調查。會上林雅雯才得知,流管處三台推土機被村民燒燬兩台,另一台讓村民搶了去。這個胡二魁!林雅雯心裡那個恨,可又覺得這恨不應該沖胡二魁。兩台推土機,值二三十萬,要是用來種樹,能種多少樹?林雅雯心裡一陣難過,把到嘴邊的罵人話嚥了回去。的確,從聽到事件的那一刻,林雅雯就一直想罵人,這是她當縣長兩年來頭一次衝動。

    當初"12·1"事件發生後,她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冷靜,善後、調查、雙方協商,林雅雯以少有的耐心和極端的克制力控制了自己,表現出一個縣長良好的素質。惹得鄭奉時事後說:"想不到你一當縣長,整個人都變了。"林雅雯問:"變好還是變壞了?"鄭奉時笑著說:"變得不像女人了。"當時他們剛剛吵完,林雅雯沖鄭奉時美美發了一通火,把十多天憋的火全發了出來,把鄭奉時嚇傻了,不停地給她賠好話。林雅雯怒氣未消地說:"跟我說這些沒用,有能耐去跟沙灣村的村民說。"鄭奉時苦笑著臉,"跟他們說,他們能理解我的難處?一千多號人要吃飯,三千多家屬要養活,你讓我咋辦?"

    咋辦?這個問題一直在林雅雯腦子裡盤旋,到今天也沒答案。從工作角度講,她理解鄭奉時的難處。流管處曾是省水利廳直屬的大單位,胡楊河流域橫跨兩省十二縣,全長三千多公里,是西北地區最大的流域之一,由於最終流入騰格裡大沙漠,是亞洲唯一的沙漠水庫的水源所在,因此地位相當特殊。最初流管處建在省城,後來響應中央治理沙漠全面改善沙漠地區生態環境的號召,搬遷到了沙湖縣胡楊鄉。但在五年前,胡楊河流域上游突然斷水,使下游幾個縣鬧起了水荒,特別是沙湖縣,幾乎每年都陷入水荒中。

    為了治理流域,省市縣三級聯合關停了上游不少廠子,這使一向以小工業為補充的流管處陷入了生存困境。兩年前省水利廳出台流管處改革方案,將流管處斷奶,變成自收自支單位,流管處一下由高峰跌入低谷,變得連生存都維持不了。流域斷水多年,相關的水產業全部癱瘓,不僅不為處裡賺來一分錢,每年還要處裡拿不少錢倒貼進去。加上流域兩岸這些年興辦的小企業被迫下馬,大批工人失業在家,跟縣上幾乎如出一轍。職工加上家屬將近四千號人壓在鄭奉時頭上,鄭奉時不想歪招怎麼辦?

    可毀的是林子呀,要在別處,毀一兩片林地也許算不了什麼,但這是沙漠,那些林子就是沙鄉人的命。鄭奉時不是不知道,他在流管處干了二十年,這一點比林雅雯更清楚,但在現實面前,鄭奉時竟變得如此麻木,如此不擇手段,毀了青土湖不算,竟然又毀南湖。林雅雯不能再用"同情"兩個字看待他了。

    她一直給鄭奉時撥電話,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居然躲了起來,從路上打到現在,手機還是不通,辦公室電話也沒人接。村支書胡二魁看她一遍遍打電話,湊到跟前說:"跑了,昨兒個下午我看見他的車,溜出了沙灣。"

    "你咋知道他跑了,架是你們打起來的,他憑啥要跑!"林雅雯沒來由地就沖胡二魁發了火,噎得胡二魁嚥了幾口唾沫,悄悄坐一邊去了。

    會場上,副書記許恩茂還在侃侃而談,好像是說一定要帶領全鄉人民,守衛住沙漠的命根子,絕不讓破壞者的陰謀得逞。林雅雯哭笑不得,有這樣的領導,沙灣村村民的情緒能不激化?

    正要示意強光景,讓他給許恩茂提個醒,鄉上秘書進來說,祁書記電話找她。林雅雯說了句"你們接著開,我出去一下",便跟秘書出了會場。

    祁茂林在電話裡劈頭就沖林雅雯發起了火:"你怎麼搞的,不是說沙灣村的村民情緒已經穩定了嗎,咋又發生了惡性事件?"林雅雯剛想解釋,祁茂林又火道,"打傷人家三人,還燒了推土機,你這個組長怎麼當的?"

    "12·1"事件發生後,縣上成立了專門小組,林雅雯任組長,祁茂林在常委會上再三聲明,要她把主要精力放在解決沙灣村跟流管處的矛盾上,至於縣裡其他工作,暫時可由常務副縣長付石壘主持。

    林雅雯在電話這頭,一時不知該作何解答。

    "你不要跟我裝啞巴,這事已報到省廳,我現在就在水利廳,人家領導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

    林雅雯這才記起,前天祁茂林跟她說過要去省上的事,都怪這些天自己心裡太亂,沒把這話聽進去,看來事情已傳到省上,說不定林業廳那邊也知道了。

    "你馬上想辦法把朱世幫弄出來,告訴你那位同學,啥事都別過分了,如果他執意要把事情往大裡做,我祁茂林奉陪!"祁茂林還在發火,林雅雯啪地一下把電話掛了。

    如果說,她跟祁茂林真有什麼疙瘩,與鄭奉時的關係就是一個。在祁茂林心裡,鄭奉時跟她是相通的,這也是祁茂林執意讓她當這個組長的用意所在。你鄭奉時不是不把我祁茂林放眼裡嗎,那好,我讓林雅雯去對付你,看你還敢不敢置林雅雯的前程於不顧?

    沒想到,這一招還是不靈。

    林雅雯揣著一肚子氣回到會議室,許恩茂還在侃侃而談,林雅雯惱怒地打斷他,宣佈道:"強主任,你跟許副書記去流管處,看看朱世幫到底咋樣,注意,不要感情用事。鄉上其他領導全力做好沙灣村的工作,要保證不再發生任何衝突,讓群眾回自己的家,一切由組織出面解決。我跟胡支書去縣二院。"說完拎起包,出了會議室。胡二魁趕忙跟上來,一口一個你看這事做的,你看這事做的。林雅雯惱怒道:"行了,現在知道後悔了?當初帶上人鬧事時咋不多想想?"

    胡二魁結巴了幾下,還是說:"林縣長,不是我們想打啊,這幫狗日的太不是東西,不打還不把林子全毀了?"胡二魁的目光在林雅雯臉上搜尋著,極力捕捉林雅雯每一個表情。

    "打?打就能把林子護下?你是村支書,怎麼跟群眾一個覺悟?"林雅雯說到這兒,猛然發現胡二魁怪怪的表情,心裡一悸,腦子裡忽然閃出朱世幫那張臉來,莫非?

    "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帶的頭?"林雅雯突地盯住胡二魁,目光烙鐵一般烙在他臉上。

    "沒,沒,這號事,誰敢帶頭。"胡二魁狡黠地躲開林雅雯的目光,抹了把汗,快步往前走了。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來,等上林雅雯,惴惴不安地解釋,"村民們實在是氣壞了,自發的,真的是自發的。"

    林雅雯斜睨了他一眼,沒再追問,心事重重地往前走。

    2

    鄉長王樹林傷得不輕,不只是頭部受了傷,還斷了兩根肋骨。縣二院在沙湖鎮上,離胡楊鄉不太遠,林雅雯趕到時,醫生正在給他準備手術。看見林雅雯,王樹林很是內疚地說:"林縣長,怪我沒把群眾穩定好,你就批我吧。"林雅雯難過地垂下頭,"老王,怪我,是我把事情想得簡單化了,你安心治病,組織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王樹林掙扎著想坐起來,林雅雯趕忙止住他。王樹林有點激動,說:"林縣長,我不要啥交代,矛盾不能再激化了,再激化,會出大事的。"說著,他剜了一眼胡二魁,樣子有點恨。

    胡二魁嚇得一縮脖子,要往外溜。

    林雅雯點點頭,跟醫生安頓幾句,又問了一下家裡的情況,告訴他,只管安心養傷,工作的事,有鄉上和縣上。胡二魁剛才沒溜掉,這陣兒正要插話,王樹林突然說:"二魁,你那點小腦子,往後不要再動了,再動,你會害了一村人的。"胡二魁赤紅著臉,不滿地瞥了一眼王樹林。林雅雯察覺到王樹林對胡二魁的不滿,礙於在醫院,沒多問,不過在心裡,她給胡二魁又記了一筆。

    從醫院出來,胡二魁大約覺得再不說實話,林雅雯不會輕饒他,不過他還是耍了滑頭,只是告訴林雅雯,事發時王樹林不在鄉上,他侄女要出嫁,跑去做客。聽到消息趕來時,群架已打完,兩台推土機正燃著熊熊大火。他沖村民們發了一陣子炮,跑到流管處要人,沒想讓把守的幾個人給打了。

    "他們不是流管處的,是開發公司雇來的民工,惡得很。"胡二魁說。

    "開發公司?"林雅雯本來在琢磨胡二魁這個人,一聽他說出新情況,禁不住又問。

    "這次推樹的不是流管處的職工,他們把地租給了開發公司,開發公司的洪老闆親自坐鎮,指揮著推樹,要不也打不起來。"

    "洪老闆?"林雅雯的頭裡轟的一聲,"洪老闆"三個字狠狠地刺痛了她,她感覺心被狠狠咬了一口,血液往某個地方集中,險些站立不穩,一頭栽地。

    胡二魁沒注意到這些,還在一口一個開發公司,向林雅雯細說對方的不是。

    林雅雯的臉早已變得慘白。

    姓洪的的確是個人物,今生今世,林雅雯最不想聽到的、最怕的就是這個人,但他像魔鬼一樣,總也擺脫不開。在北湖的事情上,林雅雯就被他搞得很被動,北湖的問題至今未得到解決,跟姓洪的有很大關係,想不到,他又跑到南湖來稱王稱霸。

    而且,他跟林雅雯之間,還有一段未了掉的個人恩怨!

    那段往事,真是令她難以啟齒!

    林雅雯努力抑制著自己,沒讓姓洪的把自己搞亂。不知怎麼,她忽然就想起那些短信,會不會也是姓洪的搞的把戲?她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個人從腦子裡轟走。

    太陽很刺眼,雖是初春,沙漠的太陽早已毒辣。林雅雯抹了把汗,她知道這汗不是太陽曬出的,而是那段塵封的往事。一個人是不能給自己心靈留下傷疤的,留下了,你就永遠也別想從疼痛中抽出身來。林雅雯留下的,豈止是傷疤!

    這個空氣裡裹著淡淡哀傷的初春的上午,縣長林雅雯再一次聽到了一個不願聽到的人,她糟糕的心情被這個擺脫不掉的陰影弄得更糟,往事幾次險些跳將出來,將她拉回到那段滑稽而又迷茫的歲月,還好,她算是挺住了。村支書胡二魁簡直就是一個粗心至極的男人,居然一點兒沒看出林雅雯的反常來。林雅雯徹底平靜住內心的時候,村支書胡二魁還在喋喋不休:"林縣長,這次你得給我們做主,要是趕不走這幫狗日的,我這個村支書也不當了,沒臉當。"

    這話真是刺耳,林雅雯好像記得,這話在哪兒聽過。細一想,是去年北湖土地糾紛的現場,沙河村年輕的女支書楊三改就拿這話戧過她。後來楊三改真就撂了挑子,跑到新疆那邊摘棉花去了。如今,這話又原原本本讓胡二魁端到了她面前。

    悲哀啊,一個縣長,幾次被村支書拿撂挑子相威脅,她心裡,該是怎樣的滋味?

    對這個開發公司,林雅雯何嘗不是一肚子怨氣?當初流管處跟這家公司合作,林雅雯就從側面提醒過鄭奉時,讓他三思而後行。鄭奉時當時也是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態度,說流管處打算將湖區幾千畝林地加上兩家廠子全部出租給開發公司,條件是開發公司承擔五百號工人的安置。林雅雯當時就反對,說他這樣卸包袱,是對整個流管處的不負責。鄭奉時苦笑一聲,沒做解釋。後來林雅雯才知道,出租林地是省廳的主意,開發公司是省廳的三產機構,儘管現在脫離了關係,但明眼人都知道,有些關係一旦有了,是沒法真正脫開的。洪老闆這人背景深厚,尤其跟馮廳長,關係真是不簡單。早在馮廳長當流管處處長時,他就在馮的手下包活幹。現在馮成了廳長,而且傳言馬上要升任副省長,開發公司便更活躍了。

    林雅雯想到這兒,更覺自己被推進了一個網裡,很多棘手的事等著她去處理,很多隱秘的關係也要她小心梳理。她幾乎懷疑是自己的能力問題,每一步都很被動,也很艱難。難怪兩位處長要替她捏把汗,說她稍有閃失,這兩年的苦就白吃了。

    豈止這兩年,弄不好,這一輩子,都要栽在沙湖!

    林雅雯倍感憋屈。到縣上兩年,她幾乎沒一天閒過,窮縣窮日子,窮事兒又多,她算是領教了。弄得她愛人周啟明很不高興,說她再不調回省裡,後果由她自負。

    世上的事兒如果連周啟明都感到不滿意,這事兒,就糟得沒法提了。

    上了車,林雅雯一言不發,村支書胡二魁說了半天,見林雅雯不接茬,便不敢亂言語了,不過心裡,還是憤憤不平。車子裡的氣氛有點緊張,不知是天氣熱還是心虛,一鑽進車子,胡二魁的頭上就開始冒汗,由不得自己。

    沒走多遠,林雅雯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辦公室主任強光景。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原來是阻止著不讓林雅雯回鄉上。林雅雯問為什麼,強光景在那頭不明說,再三解釋是出於安全考慮。林雅雯火了:"我只是小小的一個縣長,又不是美國總統,有什麼不安全的?"強光景挨了戧,這才實話實說:"那幫子記者,他們等在鄉政府,要求見你。"

    "讓他們走開,這時候還搗什麼亂!"林雅雯沖強光景斥道。

    "我都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們就是不走。林縣,要不你先到別處,這邊的麻煩我來處理。"強光景的口氣頗為緊張,聽得出,那邊麻煩一定不小。

    "誰讓你磨的,你沒正事做?"林雅雯抬高了聲音,明顯,她是對記者不滿。"12·1"事件,她就被記者無休止地圍攻,整天疲於應付,正事都做不成。一旁的胡二魁坐不住了,小心翼翼道:"那幾個記者,難纏著哩,林縣長,要不我們先別去鄉上,惹不過,咱躲得過。"

    "往鄉政府開!"一聽這個"躲"字,林雅雯的倔勁猛地就上來了,啪地關了手機,沖胡二魁道,"現在躲,打架時咋不想想後果?"

    胡二魁被戧了個滿面紅,他這才發現,林雅雯要是真發起火,樣子蠻嚇人。他的心裡越發撲騰得厲害。

    果然,車子剛進鄉政府院子,就讓記者們包圍了,不只是陳言幾個,還有省裡面的幾個記者也趕來了,扛著攝像機,拿著話筒,林雅雯還沒下車,鏡頭已經對準了她。

    "請問林縣長,沙湖縣屢次發生毀林事件,作為一縣之長,你怎麼能容忍這種現象再三發生?"

    "林縣長,沙灣村農民毆打流管處職工,聽說是政府領導背後指使,作為一名黨培養多年的幹部,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記者的問話竹筒倒豆子一樣嘩啦啦地倒下來,林雅雯根本沒有插話的空。胡二魁伸手擋了一下攝像機,馬上有記者說:"請尊重我們的採訪權,我們是在為民說話。"強光景夾在記者中間,就像打架一樣,許是他真跟記者們動過手,襯衣大敞著,衣袖一隻高一隻低,樣子頗為狼狽。見記者們圍攻林雅雯,他撲過來喊:"大家讓開條道,讓林縣長到辦公室再採訪。"

    "難道非要進辦公室?為什麼不能在陽光下跟我們對話?"有個記者很不高興地質問。

    "陽光?"林雅雯忍無可忍地盯住說話的記者,"你是說辦公室就沒陽光?"

    發話質問的那個記者正是陳言。今天的陳言看上去精神氣很足,信心更足,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之前他已跟強光景爭論了不少,氣得強光景指住他鼻子罵:"陳言,別人鬧我能理解,你今天湊這熱鬧,真讓我失望!"陳言對強光景的話壓根就聽不進去,這陣兒面對林雅雯的反問,毫不畏懼地說:"你是人民選舉的縣長,就應該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他自以為這話說得很有水準,臉上泛著紅光,抬臉迎著林雅雯的目光。

    陳言今天是喝了酒,中午有人請他吃飯,他跟記者老胡兩人幹掉了一瓶,這陣兒他有點借酒壯膽。老胡正要攔陳言,林雅雯的話啪地到了。

    "你叫陳言是吧?"林雅雯推開面前的攝像機,往前走了幾步,逼住陳言。陳言嘴裡噴出的酒氣差點熏得她吐出來。

    "我是陳言,晚報記者站站長。"

    "你告訴我,中午在哪兒喝的酒,是不是人民拿錢請你喝的?"林雅雯突然問。

    陳言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一時口吃,臉忽然燒紅起來。老胡一聽不妙,悄悄從人群中溜走了。陳言結巴了半晌,打個酒嗝道:"跟我幾個同學喝的,自己掏腰包,怎麼,這也犯法嗎?"

    "那你告訴我,上次你從沙灣村拿走三千元錢又是怎麼回事?"

    陳言不只是臉紅了,心也跳得猛起來,他感覺陽光太刺眼,不過還是鼓起勁兒道:"誰說的,你這是誣陷!"

    "不承認是不,胡支書,讓你的會計把票據拿來!"

    胡二魁猶豫了一陣,還是抽身拿票據去了。陳言一下緊張起來,脖子漲得通紅,說話也不那麼粗聲粗氣了,嘀咕了幾句,口氣很軟地說:"那是拉的贊助。"

    "贊助?要不要我給你說出來,這一年你從沙湖縣拉走了多少贊助?"

    這下,陳言說不出話來了,酒,似乎也醒了一大半。他這才感覺到林雅雯的厲害來,之前老胡提醒他,他還很不服氣地說:"不就一個縣長,有啥好怕的?再者,我手頭還有她很多事兒呢。"

    陳言的確掌握了林雅雯一些事兒,包括林雅雯跟鄭奉時的私人關係,包括林雅雯從流管處借錢給教師發工資,至今拖著未還。為找到這些幕後資料,陳言真是費了不少勁。他已認定,縣上跟流管處,私底下是相通的,受騙的只是群眾。可惜這陣兒,他一句也說不出來,嘴似乎在瞬間就讓林雅雯給封上了。

    一旁的強光景急得直搓手,他知道今天的陳言是在劫難逃了。

    吭哧了半天,陳言也想學老胡那樣溜走。林雅雯厲聲叫住他:"想走是不?你不是要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嗎?我陪著你。"強光景見勢,趕忙走過來,想暗中給陳言一個台階下,沒想到胡二魁擠了過來,一把拉住陳言。胡二魁用力過猛,陳言又沒防備,手裡的照相機啪地掉了下去。他像是撈到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放開嗓子,"咋,你們敢毆打記者,非法阻撓採訪?!"

    林雅雯一看他的醜態,沒說啥,而是掏出手機,直接撥通了晚報社,片刻後傳來晚報總編的聲音。林雅雯說:"我請求報社立即派人來,我要你們協助查賬,沙湖縣一年內有五十六萬四千八百元贊助給了晚報社,還不包括縣上幾家單位常年性的廣告支持,這可趕得上全沙灣村一年的收入了。"

    陳言臉色慘白,再也沒一點鬥志了。

    林雅雯推開面前的記者,走進了鄉政府辦公室。

    院裡的記者全都啞巴了。

    強光景恨恨地瞪了陳言一眼,一跺腳,跟著林雅雯進去了。

    記者雖是走了,林雅雯心裡卻無快意。副書記許恩茂去流管處交涉要人,到現在還沒消息,省市領導很有可能就在今天趕到,在這之前她必須將事件經過搞清楚。

    "通知開會,把打了架的人全叫來,我要一個個問。"林雅雯黑著臉,沖鄉秘書說。

    儘管胡二魁一直不吐實話,並再三干擾著不讓實情暴露出來,但林雅雯最終還是瞭解到了這起惡性鬥毆事件的真相。

    帶頭打架的,不是胡二魁,而是鄉黨委書記朱世幫!

    這個人簡直沒救了,這樣沒原則的事他居然也做得出來!

    情況跟她在村口被圍時聽到的完全兩樣,據村民說,開發公司的推土機是在天黑後開進南湖的,之前,那兒很平靜,負責偵察的村民並沒發現什麼異常,就放心吃飯去了。飯後,第二班子人趕來時,南湖還是沒啥動靜,不過有人看見流管處大院裡人來人往,像是有什麼事。當時值班的村民叫胡尕,是個十七歲的半大小伙,他是頂替老子胡三魁放哨的。放哨是村上組織的,就是為了看護南湖,怕流管處再將南湖的樹給毀了。胡尕說,他看見姓楚的推土機手往小院子去,就跑來跟二叔胡二魁說:"狗日的怕是要行動哩,我看見他們擺弄推土機。"一聽擺弄推土機,胡二魁扔下飯碗就去找朱世幫。朱世幫給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看不住南湖那片樹,就讓他到沙漠裡拾狼糞去。

    朱世幫當時不在鄉上,他去三道村下隊了,三道村今年要關十二口井,這是朱世幫定的任務,還要壓掉近八十畝地。村民們想不通,嚷著不關不壓,朱世幫這些日子一直在做這項工作。關井壓田是上面提出來的,目的就是減少地下水的開採量。由於一眼井投資七八萬,都是村民們自己湊的錢,鄉上又拿不出錢補償,村民們對此意見很大。說服工作也只有朱世幫才敢做,要是換了鄉長王樹林,怕早讓村民們轟出村子了。

    等朱世幫回來,南湖那邊已經在推樹了,三台推土機轟轟作響,胡尕幾個急得站在湖邊的地埂上大聲喊罵。姓楚的推土機手像是存心要激怒胡尕他們,故意將推土機弄出一大股濃煙,這還不過癮,推上一陣,還要朝胡尕這邊招招手,意思是有種你就來,來呀!

    村民們全都聚在村口,手裡提啥傢伙的都有,嘴裡罵著髒話,要跟流管處這幫不吃人飯的決個高低。村支書胡二魁叔一聲嬸一聲,說先別亂來,等等朱書記。節骨眼上,朱世幫來了,他在半道上便聽到流管處又在推樹,心裡早已填滿了火,不用村民們激他,他便喊:"二魁,你擋著老漢婦女,其餘人,跟我來!"

    於是,浩浩蕩蕩一支隊伍,足有五十號子人,手裡提著鐵掀、木棒,還有捆人的老草繩,就往南湖去。如果當時流管處有人出來交涉,事情也許是另一個結果,可偏偏沒。流管處的大門緊閉,掛著鎖,是怕村民們衝擊。朱世幫帶著村民們趕到南湖,一開始也沒想著打,就是想讓他們停下來,偏是那個姓楚的推土機手氣焰囂張,一點不把朱世幫放在眼裡。朱世幫跟他說了好多話,他還是不把推土機停下來,嘴裡用髒話罵著朱世幫:"我是掙錢的,誰給錢我替誰幹活,推的又不是你朱家的樹,你急什麼?"這話把朱世幫惹惱了,朱世幫平生最恨這種見錢眼開為錢能忘掉娘的人,加上姓楚的在青土湖就推過樹,"12·1"事件中,他就算個主要人物,這小子仗著有幾個錢,很張狂。他跟朱世幫,說來還是喝一口井裡的水長大的,別人毀樹,朱世幫興許還能原諒,沙鄉人自己毀,朱世幫就怎麼也想不通了。

    "給我打這狗日的!"不知怎麼,朱世幫就喊出了這句。喊完,他第一個衝上去,跳到了推土機上。

    禍端因此而起。早已怒不可遏的村民們一聽書記發了話,當下就抄起傢伙,豁出命地撲了上去。開發公司那邊早有準備,一見這邊動了手,後門一開,嘩地就從院子裡擁出三四十號人,手裡提的,遠比村民們提的棍棒厲害。姓洪的這次也是憋足了勁,決意要跟村民們見個高低。於是,黑夜裡,風沙下,一場械鬥發生了。如果不是後來鄉長王樹林帶人趕去阻止,怕是後果比這還嚴重。

    朱世幫是被姓洪的雇來的打手抓走的,那打手聽說習過武,手底下很有兩下子,他的任務,就是把朱世幫像抓兔子一樣抓到開發公司。

    "朱世幫啊朱世幫,這次,怕是輪不到我撤你了。"林雅雯的內心充斥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悲哀,她恨朱世幫,又深深地同情著這個男人。"你咋就不能頭腦稍稍清醒一點呢?"

    天黑下來,喧囂了一天的沙漠,漸漸走向寧靜。嘯叫著的北風不知啥時已收起了性子,風儘管還在吹,但明顯柔和了許多。鄉政府那間臨時騰出來的招待室裡,林雅雯孤獨地站在窗前,調查會不只是查清了事實,更讓她看到了一股可怕的情緒,來自沙灣村村民的憤怒或是比憤怒更可怕的一股火焰,這股火焰如果不盡快撲滅,將來怕是後患無窮!

    怎麼辦?

    她的眼前,畫出一連串令人沮喪的問號。

    3

    時間又過去了半天。

    洪老闆拒不放人。他說:"人我好吃好喝養著,讓你們書記或是縣長親自來,來時最好帶上三十萬塊錢,我的三台推土機算是便宜賣給縣上了。"

    鄉黨委副書記許恩茂一臉沮喪,這已是第五次上門要人了,沒想,姓洪的一點面子都不給,非但不放朱世幫,還將鄉上縣上的幹部捎帶著罵了個遍。

    "太囂張了,哪像個國家工作人員,簡直就是土匪!"許恩茂匯報完,憤憤不平道。

    林雅雯默不做聲,她清楚姓洪的心裡想什麼。姓洪的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胡楊,說不定這一切都是衝她來的。你不是縣長嗎?你不是現在很風光嗎?那我就讓你看看,是我洪光大有能耐還是你林雅雯有能耐!是的,他一定在這麼想。抓朱世幫,也是他的一著棋,一著精心布下的棋,狠棋。目的,就是逼她親自上門去,跟他姓洪的服軟,然後賠著笑臉,聽他不陰不陽地說風涼話。甚至,他可能還會提及往事,那張肥嘟嘟的臉,極有可能還會湊到她跟前,噴著一嘴的酒氣還有嗆鼻的煙味,問她:"這些年,你過得開心不?"

    他做得出來,他真做得出來!

    林雅雯的心在叫,淒厲地叫,悲慘地叫。那聲音發自心的最底層,發自她最疼最苦最不堪一擊的地兒,那聲音,也只有她自己聽得懂。

    那是一個女人一輩子都不願觸摸第二次的地方,那是一個能把她徹底毀滅的黑暗洞穴。

    "你太狠了,洪光大!"林雅雯咬著牙,吐血一般,吐出這幾個字。

    許恩茂仍焦灼不安地望著她,五次要不來人,許恩茂也覺得無法交代,總不能真像洪光大說的那樣,讓縣長親自上門去領人吧!

    "跟我走!"就在一屋子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死一般的尷尬中,林雅雯突然說了這麼一聲,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往院子裡走去。許恩茂吭了幾吭,還是攆出來,"去不得,林縣長,那是個草包,啥話都敢往外說,你還是先蹲著,容我再想想法兒。"

    林雅雯的腳步稍稍遲疑了一下,但也僅僅遲疑了那麼一秒鐘,就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了。許恩茂知道,再攔,就有可能挨罵。林雅雯的性子,他還是瞭解的,今天能克制到這份上,就已是奇跡了。再讓她克制,等於是殺她哩。於是,他轉過身,沖身後遲疑著的鄉幹部們喊:"還愣著做啥,走,全走,這回他要是不放人,我們索性也不回來。"

    興許,上帝這一天是有意要放過林雅雯的,畢竟,跟一個給她的生命留下致命傷害和莫大恥辱的男人見面,是一件比上刀山下火海還要艱難的事;畢竟,事情過去這麼多年,讓她重新面對這個可恨的男人,就如同讓她重新去死一次。

    林雅雯真是做好了這準備,她甚至想,姓洪的如果膽敢嘴裡胡言亂語,提過去半個字兒,她就讓他的嘴永遠說不出話來。

    她的雙手發出血吱吱的聲音,她感覺到指甲刺破手心的那份尖利。

    是的,尖利。

    偏在這時候,村支書胡二魁跑來了,遠遠就喊:"不好了,公安把人抓走了。"

    "公安,哪兒來的公安,抓的什麼人?"副書記許恩茂趕忙迎上去問。

    胡二魁喘著粗氣,他一定是被驚著了,要不然,他這種人,啥時候知道個慌。果然,氣剛喘勻點,胡二魁就道:"我也不曉得哪來的公安,反正一進村就抓人,抓的都是那些打架的,燒推土機的幾個也抓了。"

    "人呢,走了沒?"一聽來了公安,林雅雯心裡咯登一下,插話問。

    "沒走成,村民們圍在車前,要跟公安起事。"

    "起事,你們就知道起事,傻愣著作甚,還不快走?"林雅雯急得車也顧不上坐,拔腿跑了起來。

    鄉政府離沙灣村不是太遠,中間隔著一座學校,一條修了一半的街道,還有幾家小單位。林雅雯的心是真慌了,剛才因洪光大引來的不快,早已驚得一乾二淨,她心裡就一個念想,快點平靜下來吧,再也不要惹出什麼亂子了。

    遠遠地,就望見村口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幾輛警車很招搖地停在村道上,十多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跪在車四周,雙手抱住輪胎,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一群婦女則揮舞著鞋底或紅柳枝,將警察圍在裡面,四周立著虎視眈眈的沙漠漢子,手裡提著鐵掀或扁擔。

    局面僵持著,但顯然,村民們又佔了上風。

    林雅雯奔到跟前,看見警車裡已關進幾個沙灣村的村民,手上戴了手銬,奇怪的是這些人居然沒一絲怕,臉上全都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其中一個黑臉漢子竟是治沙英雄陳家聲的小兒子陳喜娃。

    林雅雯撥開人群,往裡擠,邊擠邊喊:"我是縣長林雅雯,請大家冷靜。"擁擠的人群慢慢鬆開一條通道,林雅雯站在領頭的警察面前。

    "請問你們是縣局還是市局的?"

    "我們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面前的警察大約認出了她,顯得不像剛才群眾圍攻時那麼慌亂了,他鎮定了下自己,聲音略略沙啞地說。

    "為什麼抓人?"林雅雯的火氣很大,卻不知這火該沖誰發。

    "我們在執行公務,前晚受傷的五人中有一人搶救無效,死了。"直到這時,那警察才說出了實話。

    "死了?"林雅雯腦袋嗡的一聲,直覺得身子飄忽忽的,要倒下去。太可怕了,這消息真是太可怕了!

    隨後擠進來的胡二魁一把攙住她,喚了聲林縣長。

    一聽說死了人,剛才圍攻警察的婦女們全都散開了,有些甚至撒腿往家跑,天呀,死人了,打死人了!男人們卻像是沒聽見,仍握著手裡的傢伙,虎視眈眈地盯住警察。

    林雅雯努力支撐住自己,沉沉地說:"我是縣長,前晚的事我負主要責任。"

    "對不起,林縣長,我們無權追究領導責任,我們是依法緝拿兇手。"說著,警察遞給林雅雯一張緝押令,上面有鮮紅的公章和領導簽字。

    林雅雯掃了一眼,垂下目光,半天後艱難地抬起頭:"能不能先不帶人走,等我把群眾的情緒穩定了,你們再執行公務。"

    警察略一思忖,考慮到目前的情況還真是沒法帶人走,點頭同意了。林雅雯這才轉過身子,久久地盯住村民,她的眼裡有淚花閃動。村支書胡二魁這才感覺到天真要塌了,低頭抹起了眼淚。

    "死人了,死人了你們知道嗎?"林雅雯哽咽著對身邊的村民說。

    "讓你們冷靜,你們就是不聽,動不動充英雄,現在充呀,鬧出人命了,你們怕不?我怕!人命大過天,你們有多少理由能把一條命擋住。"她抹了把淚,淚水已沖出她的眼眶,奔湧在臉上。她沙啞著繼續說:"現在你們清醒了吧,還不把手裡的東西放下!"

    村民們傻站了片刻,慢慢地,一個個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無言地垂下頭,聽林雅雯說話。

    林雅雯卻忽然不知說啥了。

    村口死一般寂靜。

    過了半天,她又道:"聽我一句話,讓他們帶人走,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就算你們有天大的理由,觸犯國法誰也救不了你們。"說著,她走向警車,一個個地,依次看著那些戴手銬的人。剛才還不屑一顧的臉這陣兒全都布上了暗雲,有兩個愣頭青已在車裡哭了起來。看來死人的事沒誰不怕。林雅雯最後站在陳喜娃面前,忍了幾忍才說:"你對得起你爹嗎,他養你三十年,就是為了讓你打人放火?"

    陳喜娃雙手蒙住臉,不望林雅雯,也不說話。

    半天,他的哭號聲在車裡野起來。

    那野騰騰的哭號,一下子就把沙漠扯了個緊。

    "讓開,讓車走。"林雅雯最後對攔路的老人略略有些威嚴地說。

    "使不得呀,林縣長!抓去是要吃槍子的呀。林縣長,你救救娃們吧!"幾個老人突然跪在她面前,磕起了頭。林雅雯艱難地掉轉頭,望著天。

    沙漠的天藍得令人心驚。

    警車緩緩地啟動了。幾個老人不甘心撲過去要抱車轱轆,讓胡二魁一頓腳踢到了邊上。老人們猛一下抱頭痛哭,哭聲撕扯在沙漠裡,久久不肯散去。

    鄉上的幹部將群眾一個個連勸帶說地勸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蕩了。

    林雅雯邁開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見一個人。不遠處的沙樑上,紅柳叢裡,站著一個木雕般的老人,一頭亂蓬蓬的白髮,滿臉鬍鬚,表情凝重得如同秋陽下的一棵沙棗樹。

    他正是六十歲的治沙英雄陳家聲。

    死在醫院裡的正是那個姓楚的推土機手,他叫楚發雲,三十二歲,他老婆叫寧酸棗,也是沙鄉人。就在當天傍晚,晚飯剛吃過,鄉上的幹部們還沒離開灶房,楚發雲的老婆寧酸棗便撲進鄉政府院子,進門就喊:"老天爺啊,你不讓我活了,我要死給姓朱的看!"喊著喊著,就一頭撞向鄉政府院內那棵老沙棗樹。老沙棗樹有些年頭了,鄉政府還沒建起時,它就長在這兒。它的年齡,怕是比這鄉上的幹部們都大。

    副書記許恩茂聞聲跑出來,寧酸棗沒撞樹上,撞偏了,她的頭不偏不倚就給鑽在了樹邊一簇花裡。花是迎春花,開得正艷,寧酸棗的臉上破了幾道口子,血滲出來,染得那張臉花一道子,紅一道子,很有看頭。撞落的花瓣有幾瓣落在她頭髮上,有幾瓣,順著她渾圓的肩膀還有圓丟丟的身子慢慢落下來,看上去她就像黃昏裡被風吹進來的一朵花,只是不幸在鄉政府院裡飄零了。

    "酸棗兒,你做啥哩,快起來。"許恩茂眼看寧酸棗又要撞樹,忙喊。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我的天呀,朱世幫,你賠我男人。我死去的冤家啊……"

    寧酸棗這次沒撞樹,怕再次撞不准,讓人笑話,索性就躺在院裡,花壇前,打滾撒潑,哭鬧起來。

    她的哭是沙鄉很標準的那種哭,長一聲,短三聲,中間欷?一片,還要夾雜著喊上幾聲哎呀呀,抑揚頓挫,悲愴有力,很能感染人。

    果然,寧酸棗還沒哭上十分鐘,灶房裡就有人忍不住,鼻子發酸,眼睛發濕,也想跟著哭了。

    許恩茂的眼睛也開始發紅,他想拉酸棗兒起來,又覺拉得太快不合適,男人死了,應該讓她哭上幾嗓子。

    林雅雯站在灶房最裡面,她能聽見哭,卻看不見人。這個時候,她也怕看見人。就讓她哭吧,她在心裡這麼說。

    "我親丟丟的男人啊,你死得好冤,你丟下我和兩個石頭,哎呀呀,讓我咋個活呀……"

    楚發雲和寧酸棗生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大石頭,小的叫小石頭。當初小石頭生下時,鄉上還罰了他們五千塊錢——超生就要罰款。款還是許恩茂帶人去收的。從去年開始,超生罰款改了,由五千漲到了兩萬。結果還是生,不過罰款不好收了,比當初罰五千時難收。

    許恩茂在鄉上管的就是這事,鄉上哪個婦女超了,哪個婦女沒超,誰是三胎,誰是四胎,誰家還欠多少罰款,老遠一見人,他就能說出來。

    寧酸棗沒欠,但她妹妹還欠一萬六。

    許恩茂就想,能不能拿這事,先把寧酸棗的哭聲止住?畢竟,鄉政府院裡讓人哭一場是不吉利的。

    正這麼想著,就聽院外突突突一陣三馬子響,許恩茂還在睖睜,暴響著的三馬子已開進院裡。五輛,三輛拉人,兩輛拉著家什。許恩茂正要驚問,就見三馬子上的人呼啦啦跳下來,沒等鄉上的幹部反應過來,一間靈堂已搭了起來,就搭在花壇前。

    這幫人真是利索啊!許恩茂細心瞅了瞅,幫忙的人中除了幾個是楚發雲家的親戚,別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莫非……

    許恩茂忙將腦子裡浮起的渾蛋想法趕開。

    靈堂一搭好,寧酸棗的哭聲就越發嘹亮,不只嘹亮,還具有了某種撕天扯地的味兒。鄉幹部們全都啞了,誰都知道,寧酸棗兩口子是惹不起的主,這事攤上了,麻煩就會沒完。

    果然,據後來人們反映,這天怒氣沖沖撲進鄉政府院子搭靈堂的,一多半是洪光大花錢雇來的人。洪光大手下專門有這麼一幫子人,平時在他的工地上幹點輕閒活,一旦遇上啥糾紛事兒,這幫人就能派上用場。久了,這幫人也都有了經驗,這就叫吃啥飯務啥心,他們是洪光大用來對付糾紛另一方的秘密武器。

    據說這幫人去年還在省政府門前跪過,就為了流管處的改革,他們當時的身份是流管處的職工。

    這晚的林雅雯沒睡著,怎麼能睡得著?外面的哭號聲不算,單是跑進跑出跟寧酸棗的家人平息事兒的,就把她折騰到凌晨三點多。午夜十一點,她接到丈夫周啟明打來的電話。這很稀奇,周啟明這個死人,居然能打電話給她。手機響起的一瞬,林雅雯有絲感動,也有絲緊張。在這風沙滾滾的大漠深處,在這悲聲四起麻煩遍地的春末之夜,丈夫周啟明終於想起了她,知道這世界上他還有個老婆,知道他老婆也有孤獨無助的時候。

    她接通電話,感覺心在使勁兒跳。說來真是不害臊,她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接丈夫的電話,心還要跳半天,臉還要偷偷地紅起來。不過沒辦法,她在沙湖兩年,接得最少的,就是來自親人的電話,其中周啟明的,還佔不了一半。有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那個叫"家"的地方驅逐了出來,有時候更糟,感覺自個兒就沒有家,居無定所地漂泊著。周啟明反對她到沙湖,反對她擔任這個縣長,當初不同意,現在還不同意,為此事,兩人關係一度很僵。現在雖說緩和了一些,但她知道,周啟明這個死腦筋,是不會支持她幹下去的,他用這種方式懲罰她。缺少了丈夫的支持,林雅雯就有一種漂的感覺,這個世界上女人最怕什麼,就是怕漂,怕沒人牽掛,沒人在深夜裡想起她。

    啟明,她在心裡默默地念叨了一聲,感覺喉嚨裡有東西在堵著,堵得她發不出聲。

    手跟著也抖,真的在抖,好半天,她對著話筒,輕輕喂了一聲,那聲音,不像是自己的,發著黏,發著燙,燙得手機都在發熱。周啟明沒喂,他一定是剛從寫字檯那邊走過來,身上還帶著濃濃的書味,嘴裡還飄著一股子茶香。他愛喝茶,尤其晚上看書或是撰寫論文,更是茶不離口,彷彿離了茶,他的思路就會被打斷,靈感就會跑掉。

    可這個死人,他有靈感嗎?

    "你咋還不回來?"周啟明開口便說,聲音硬邦邦的。這話多沒情趣啊,多掃興啊。瞬間,林雅雯的身體就退了潮,心也退潮。剛剛泛起來的那層浪漫,那層溫情,一下被周啟明這句毫無情意的話給擊退。她拿著手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你抓緊回來,家裡有事。"周啟明又說。

    這像是丈夫說的話嗎,這像是兩個多月沒跟老婆見過面的丈夫說的話嗎?可它的的確確是周啟明的聲音!林雅雯的手抖得更為厲害,臉也燒得通紅。不過,這抖,這燒,跟剛才的味兒已完全不同。如果剛才她是被渴望燃燒著的話,這陣兒,失望就是她體內最深刻的東西。林雅雯這才發現,失望也能讓人發抖,也能讓人臉發燒發紅。

    "我回不來!"她賭氣似的說。

    電話那邊的周啟明似乎怔了怔,似乎沒想到林雅雯會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就在林雅雯幻想著他能換另一種口氣跟她多說兩句時,周啟明突然極不耐煩地說:"你看著辦,反正家裡有事,回不回來,你自己決定。"說完,啪的一聲將電話掛了。

    屋子裡刷地變得寂靜,剛才隨著心情歡快起來的空氣,復又歸於靜止,死死的,不再流動。

    林雅雯怔了好長一會兒,直到許恩茂進來跟她匯報外面的情況,她才從電話的睖睜中醒過神。許恩茂說了半天,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在想,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是萌萌,還是周啟明自己?

    算了,不想了,隨他去吧。許恩茂走後,林雅雯想把自己平靜下來,想把自己從周啟明帶來的那股傷神中拉回來。可努力了半天,也沒成功,相反,對遠在省城的那個家,對那一對留守的父女,她的心裡,更加多出一份扯不斷的牽掛。

    女兒萌萌十七歲了,再過三個月零七天,就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就要成人了。林雅雯心裡,女兒成人的路還是那麼長,艱難著呢,這個小祖宗,怕是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成人。她以前多可人啊,要多乖有多乖,乖得林雅雯都直發愁,這麼乖下去,將來哪有出息?可突然有一天,萌萌暴發了,像運動員衝刺,像拳擊手突然發力,一下就將原來的那份兒乖氣打破,林雅雯隨之看到的,就是一個全新的女兒,一個好可怕好反叛的萌萌,一個讓她震驚得不敢相信的現代版中學女鬥士!

    家裡的那份兒平靜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氣、擔不完的憂,還有吵不完的架。

    如果自己在省城,在家中,萌萌縱是再反叛,有她這個當娘的管著,她還多少能約束一點。自她到了沙湖,萌萌像是徹底解放了,思想中再也沒"怕"這個字。周啟明呢,以前她在省城,他還多少能配合著教育一下,現在倒好,他像是也解放了,對女兒的種種行為,要麼視而不見,是好是壞一概不問,自己圖清淨。要麼,就用極端的方式,不給她錢啦,不讓她回家啦,等等。父女倆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人家都是女兒跟當爸的親,這個家倒好,女兒跟誰也不親,跟自己親。上次她回家,父女倆就打冷戰,周啟明居然連飯也不給女兒做,說她兩門功課不及格,啥時考及格,啥時再吃他做的飯。聽聽,這像當父親的嗎?林雅雯一時衝動,搶白了他幾句,沒想,周啟明竟搬出一大堆理由,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氣得林雅雯抹了半夜的淚。後來她才知道,事實跟她掌握的不一樣,周啟明是給女兒做了飯,萌萌不吃!啥時考及格,啥時再吃他做的飯,這話原是萌萌說的。緣由就是周啟明為兩門課,對她大發雷霆,傷害了她的自尊。

    自尊!萌萌現在動不動就拿"自尊"兩個字說事,好像整天不過問她,就是對她最大的尊重。

    有時林雅雯也想,如果周啟明多少現代點,少點書獃子氣,多點煙火味,興許,這個家,還不至如此,至少,她能少操點心。偏不,這個死人,自從讀了博士,自從破格評了教授,就像徹底掉進文物裡了,滿身的舊氣、酸氣,還有迂腐氣。

    婚姻這東西,真是道不清,記得自己剛嫁給他時,對他這一身舊氣,是那麼貪戀,那麼癡愛,彷彿,她就是衝著這一身學究氣嫁他的。這才過了多少年,感覺就徹底變了。林雅雯現在真希望,周啟明不是什麼教授,不是什麼專家,只是平平常常一個男人,一個有充足時間和足夠耐心陪女兒的爸爸,那樣,她在下面,就省心多了。

    是不是太自私?

    猛地,她就想到了這一層!

    意識到這層,林雅雯的心境就完全成了另一番樣子。

    這一夜,在鄉政府這間略顯破舊的屋子裡,縣長林雅雯過得有幾分酸楚、幾分寂寞,還有幾分無奈。居然,她還落了淚。淚不是在醒著時落的,是在迷迷糊糊睡著後,恓恓惶惶地,就灑了一枕頭的淚。

    睡夢中,她夢見了萌萌,夢見了丈夫,他們都不理她,陌生的目光,堅硬的表情,忽然就刺痛了她的心。淚便痛痛快快地流了出來。

    天明時分,她被外面的聲音驚醒,聲音是寧酸棗她們發出的,林雅雯揉了揉眼,弄清自己在什麼地方,然後穿衣起床。起床半天,又找不到事做,就又躺回床上。這一次,她想起了父母,很想。

    幸虧父母還健在,還能替她看管一下萌萌,要不然,這沙湖,她是一天也蹲不住的。

    4

    寧酸棗跟娘家人一道大鬧鄉政府,讓胡楊鄉的氣氛陡然變緊。

    很明顯,寧酸棗一家是衝著鄉黨委書記朱世幫來的,她們甚至打出了"懲治朱世幫,還我男人"的橫幅。知情人說,寧酸棗那天從市醫院回來,先是進了開發公司那邊,半個小時後,她從開發公司殺氣騰騰地走出來。而她的娘家人,還有那幾輛三馬子,聽說都是姓洪的幫著叫來的。看來,姓洪的要給朱世幫下死手!

    這也難怪,本來這些年,姓楚的就一直給洪光大幹活,而且,還有人說,姓洪的老早就跟寧酸棗有一腿,明著是朋友,暗中,誰曉得呢?反正當年楚發雲買這輛推土機,一半的錢,就是洪光大借的。要不,憑他楚發雲,能買得起推土機?

    傳言歸傳言,林雅雯心裡,卻是另一種想法。

    坦率地講,她認為這次責任仍在朱世幫。作為一名鄉黨委書記,竟然覺悟低到如此程度,帶上一村人打群架,還帶頭點火燒推土機,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說不過去,應該讓他受點教訓。

    但在內心深處,林雅雯卻是喜歡這個部下的,他能幹、吃苦、務實,在胡楊鄉一幹就是十五年,帶頭種樹、治沙,還力排眾議,將耗水量大、對土壤板結危害大的包谷、甜菜等作物率先在胡楊鄉壓產縮種,大膽引進棉花種植技術,為改良土壤、節約地下水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干群關係更是不錯,拿群眾的話說,他就是一棵老胡楊,根長在沙窩裡。可他缺點也多,脾氣大,性子硬,說話辦事不講方式方法,尤其愛衝動。

    當初"12·1"事件,就是他帶著沙灣村一千多號子人圍攻流管處,不讓車出,也不讓省裡來的專家和領導進。青土湖毀掉的四千多株胡楊和大片沙棗林、紅柳叢,就是他堅決不讓農民動,留在原地等各路領導和專家參觀。這些做法一下讓毀林事件成了全省乃至全國關注的焦點,為此,林雅雯也上了一次省電視台的《今日聚焦》欄目。當著全省人民的面,她這個縣長真是欲哭無淚。彷彿沙湖水資源枯竭,人退沙進、沙漠水庫造成有史以來的首次乾涸,是她這個縣長干的。

    當然,林雅雯並不是在意個人得失,如果能讓沙湖再變為綠洲,能讓沙湖縣三十萬人不再為水發愁,她就是背再大的包袱也行。可問題往往不是這樣,這兩年,她幾乎每天都在為水奔波,每天都為沙塵暴揪心,但兩年的努力非但沒使沙湖的水荒有絲毫緩減,反而招來了令全國人民痛罵的"12·1"毀林事件。從去年十二月一日到現在,她的脊背上天天有人戳手指頭,沙湖縣政府網站每天都接到不下一百個帖子,質問政府還有沒有良知,如果沙漠的樹都能毀,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不能毀的?

    面對這一切,林雅雯找誰訴說?有時,她真恨不得將鄭奉時千刀萬剮。

    可剮了一個鄭奉時,就能保住林子嗎?

    林雅雯困惑得不敢想。

    算了,朱世幫的事先放著,反正沒什麼好怕,不信姓洪的能把人吃了。如果在楚發雲的事上,法律該讓他承擔責任,他就應該承擔責任,這一點林雅雯絕不會動搖。眼下著急的,一是處理善後,包括寧酸棗一家,不能讓她們把鄉政府當成發喪的地兒。這場景要是讓陳言他們拍到,由不得胡楊鄉不出名。另則,就是繼續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林雅雯怕群眾會在朱世幫的事情上再做文章,如果再起衝突,她這個縣長,怕真就成罪人了。

    就在林雅雯跟許恩茂他們緊著商量對策的同時,沙灣村裡,另一件事兒也在秘密進行。

    主意是胡二魁想出來的,人也是他召集的,地點,就在他家。

    "你們想想,好好想想,真要讓朱書記受了牽連,我們這一村的人,臉還往哪兒放?"胡二魁說。

    見眾人不說話,胡二魁又道:"啞巴了?輪到你們想辦法時,一個個的,就都啞巴了?哎,我說你們還有沒有點良心,人不能這麼活,事情也不能這麼做。"

    "問題是……"終於,村民劉成根耐不住了,挪動了一下屁股說,"那天黑我們都把實話說了,現在翻供,成不?"

    "啥叫個翻供,看你這話說得,白跟你磨了半天嘴皮子。"胡二魁簡直要氣死了,說了半天,村民們居然還是這個覺悟,"我再說一遍,那天說的都是屁話,不算數,將來上頭追究起來,也都這麼說。就說林縣長硬問,我們怕縣上追究,就把責任推給了朱書記。聽清沒?"他恨恨地問了一聲,幾個抱著煙鍋子發呆的人讓他這一聲嚇得打了個激靈,身子一抖說:"聽清了。"

    "王三,你聽清沒?"

    "我……我……我是怕……"

    "怕你女人個腳後跟!我就知道你王三靠不住,那天是不是你頭一個把實情說給林縣長的?"

    "就是他說的,他一說,我們也只好跟著說。"王三還在嘟嘟囔囔,胡六子搶在前頭揭發。

    他們說的那天,就是林雅雯召集村民調查事件真相的那晚。現在說的事兒,就是想推翻那晚的話,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好壞不能提朱世幫也參與了那場鬥毆,更不能說是他帶的頭。

    見有人發了言,胡二魁心裡有了底,他磕了一下煙袋鍋,道:"這事就這麼定了,你們聽好了,縣上很可能要調查,誰都把嘴閉緊,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大伙心裡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頂著,要是捎帶上朱書記半個字,我叫你們好看!"

    "行了,胡支書,我們都是吃五穀長大的,不用你安頓。"一聽胡二魁這麼有信心,劉成根表態道。

    接著就有更多人表態。

    商議了半晚上,這事總算敲定了,接下來,他們要商量另外一件事,也是大事,胡二魁想辦法把那幾個抓走的人救回來。

    "這事我思謀著,得抓緊辦,不能讓娃們受太大罪,畢竟,那地方不是好待的。"胡二魁點上煙,邊抽邊道,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兒。

    一提這事,村民們馬上活躍起來,尤其家裡抓了人的那幾家,更是爭先恐後,唯恐說遲了,自家的兒子要不回來。

    "是啊,胡支書,人不能白抓,你可得替我們做主。"

    "我老婆天天哭哩,喊哩,煩死了,支書,你說吧,只要能要回人,叫我們做啥都行。"

    "侯四,你個羊日,剛才你咋不這麼積極?這陣兒輪到你的事了,你就坐不住了?"胡二魁磕磕煙袋鍋兒,盯住侯四。侯四的臉一陣白,訕訕道:"那事兒,我記牢了,放心,再有人問,我就說是自個兒帶的頭。"

    "屁,就你,能帶個頭?"

    眾人嘩地一下笑了。平日裡侯四是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主兒,動不動就讓老婆打得滿炕滾,他要是能帶頭,胡二魁家的羊都能帶頭。

    氣氛一活躍,就說啥話的都有了,屋子裡嚷聲四起,有叫喊著報仇的,有說到縣上市上鬧的,還有人說,欺負急了一把火把流管處燒盡,看誰厲害。胡二魁猛一拍桌子:"都給我閉嘴!"

    屋子裡猛地靜下來,沙灣村的人再野,胡二魁的話,還沒一個敢不聽。這些年,大事小事,哪個不是靠胡二魁?胡二魁在村上,不僅僅是帶頭人,更是一個拿事的人、掌舵的人,沒了他,這沙灣村,怕早就成一盤散沙了。見人們又安穩下來,胡二魁這才說:"光發牢騷頂屁用,眼下要緊的是想法兒把人弄出來,我打聽了,這種事兒上頭也不好辦。事是大伙挑起來的,他不能拿誰一個人頂罪,這叫啥來著,對了,法不責眾。"侯四一聽,忙給胡二魁點了根煙,坐下聽他繼續說。

    "眼下心要齊,誰也不能半道上殺驢,把磨擱在一邊-七十二-,你先說說,那天打人誰沒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來,環顧了一周,說:"王樹根沒去,說好的一齊上,他提前溜了,說是駱駝不吃草了。"

    "媽的,駱駝要緊還是樹要緊?會計,把王樹根寫上,他狗日今年甭想澆一滴水。"

    "還有劉成家,他去了,可沒下手,站邊上看熱鬧。"

    "對,我也看見了。"侯四平日跟劉成家不和,這陣兒,見縫插針就作了證。

    "劉成家來了沒?"胡二魁邊喝茶邊朝炕下望,茶是他老婆熬的,很釅,喝起來真過癮,胡二魁就好這口釅茶。

    一看劉成家沒來,胡二魁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這羊日,出點子時比誰都積極,真到了刀尖尖上,他倒成了孫子。會計,把他也寫上,他狗日今年種的包谷最多,看他到時候要水不?"

    "七十二"一連揭發了四個人,都是些平日為人不咋地的貨,胡二魁像是早就猜到了,也沒多發議論。他說:"幹事就得心齊,心不齊,能幹成個啥事?那些個耍奸賴猾的,我慢慢收拾他。"

    "是得收拾,要不然,這村裡的事就沒個規矩了。"一直悶著聲的會計說。

    這時,外面放哨的劉駱駝跑進來說:"聲音小些,村子裡有人走動,看不清是誰。"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縣長就行,你給我看好了,要是她來,就說我屋裡沒人。"

    "這林縣長,到底可靠不?"劉駱駝剛走,就有人怯怯地問。

    "這人我還吃不準,不過她已經在懷疑我了,後晌吃飯我故意套了幾句,她嘴緊得很,套不出啥。她對朱書記最有看法,沖這點,也不能再跟她講實話,問死就一句話,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灣村全抓去斃了。"

    接下來,他們開始商量咋個救人,村支書胡二魁顯然政策水平比眾人高,他說:"我已跟祁律師問過了,祁律師的意見是先想辦法把人保出來,一時半會兒上頭也治不了罪。會計,牧羊一家一隻,王樹根他們四家收兩隻,要是嘴強收三隻,救人用錢哩。你們幾家放心,人,我給你一根毛不少地要回來,村上的事,還得誰都齊心,把話帶給王樹根,他是不是不想在沙灣住了,不想住,趁早搬。"

    從天黑飯吃過一直商量到午夜,才把事兒一一落到了實處。人都走盡後,胡二魁的老婆忽然不放心地問:"要是上頭查你頭上咋個辦?"

    "閉嘴,有問的沒?"胡二魁狠狠道。

    也就在這天夜裡,沙漠裡還出了件稀奇事兒,儘管當事人做得很隱秘,自以為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但,風吹草動中,還是有人看到了新鮮。

    村民們徹底散盡後,村子完全進入了死睡狀態,連狗也昏昏沉沉,瞇上眼睡了過去,時不時還要抬起頭衝著空蕩蕩的沙漠吠幾聲。鄉政府那邊,更是一片死寂。靈堂下的人們早已滅了紙火,白日裡鬧得太凶,把誰也給鬧乏困了,鬧不動了,吃飽肚子喝足水,把花圈一個個收起來,拿繩子捆紮好,互相說了句,睡吧,睡足了,明兒個還得鬧。就都倒頭睡了。這邊一睡,鄉幹部們才能安穩。安穩是件多麼奢侈的事啊,這前前後後幾個月,啥時安穩過?於是鄉幹部們也都合上門,關好窗子,脫掉衣服,睡了。

    睡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人活著,有時,還真就為了這個"睡"字。

    "睡"字裡面有大學問哩。

    "睡"字裡面也有花花綠綠的事兒哩。

    "睡"字裡面,更有人們想不到的邪事歪事瞎事壞事哩。

    黑影兒是人們全睡下後溜出來的,從鄉政府那道小門裡溜了出來後,四下望望,沒人,膽子正了,步子也快了。不快不行,天亮得早,沙漠的天總是亮得早。對勤苦人來說,亮得早是件好事、可對黑影兒,亮得早是件憾事,壞事。

    一離開鄉政府,她的腳步就越發快了,快得像做賊,快得像偷人。嘿嘿,偷人。人經幾輩子,都知道偷人是大老爺們兒做的齷齪事,哪知,女人也好這個。

    是女人,儘管夜很黑,儘管月兒還有星兒都讓那片黑雲給掩了,但憑走路的姿勢,還有那份兒急,就能斷定是女人。男人往往是邁著大步子的,男人往往是顯得很不急的,心裡再急,腳上也不急,不能急,要裝出一副慢騰騰的姿態,這樣才好瞞過眾人的眼,這樣才能顯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女人就不,女人心裡咋想,腳上就咋表現,所以女人是不能偷人的,一偷,就給暴露了。

    女人偏是要偷,這個時節她還偷,看來,是上癮了,戒不掉了。或者,今兒夜,她必須去一次,必須得見見那個人,見了,她心裡才踏實。這女人就是寧酸棗,不用看她的臉,單憑她走路那個急勁,單憑她那身賊丟丟的肉,還有走路時尻蛋子一擰一擰的騷勁,就知道,她是寧酸棗。在沙鄉,要論騷,沒人比得過寧酸棗。要論偷,怕也沒人趕得上寧酸棗。這個酸棗兒,是個人精哩。

    鄉政府離開發公司,並不遠,白日裡遠,天一黑,這路就近了。寧酸棗的尻蛋子沒擰幾下,楊柳腰兒還沒擺夠哩,就把自個兒擺到了開發公司院牆邊。

    院牆很高,也很長,高高長長的牆圈起了另一個世界,把裡面跟沙漠,徹底隔開了。

    這院牆是前幾年起的,起的那年,寧酸棗就在院裡,她給洪光大的人做飯。後來就給洪光大一人做,再後來,嘿嘿,還是做,不過不是做飯,是做……

    這點上,寧酸棗真有本事。想想,一個奔三十的女人,一個從沒出過沙漠的女人,居然,居然就能把洪光大這樣見多識廣、錢又多、女人更多的男人給拉到炕上,拉到被窩裡,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事啊!更了不起的是,打二十六到現在,少說也有六年光景,六年啊,拴一個男人多不容易,拴洪光大這樣的男人,就更不容易。可偏是給拴住了,拴得還很牢靠。

    本事就是這身肉,這身緊繃繃白生生一動就出水兒的肉,還有,還有……寧酸棗臉一下子就紅了,很紅,紅得脖子都發熱,身上更熱,都快要熱到身子底下了。再往前走,她的心就開始怦怦跳。按說,這個時候,她是說啥也不該來的,男人的死屍還在太平間裡,啥時往回拉還說不定,靈堂雖說是個樣子,但樣子也得做得像個樣子,不能讓人家說閒話。哪有這個時節還跑去跟野男人幽會的,怕是天底下都沒有。但偏是,她想他,很想。不但身子想,心也想。後晌又偏偏接到他帶去的信,說他也想她。天喲,他也想她。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心亂得很,臉熱得就跟放了火在燒般。她盼著天黑,天快黑,黑透,黑得沒有一個人眼裡能看見東西。天黑得好慢喲,慢得她都要急死了。跪,跪不住,不跪,又怕人笑話。只好不停地燒紙,不停地呱喊,她想把天呱喊黑。

    天終於黑了,但院子裡仍是一片忙碌,鄉幹部們像是成心跟她過不去,一個個的,輪流跟她談話,輪流跟她做工作。要她把靈堂撤走,要她把人帶走,有啥事到家裡談。談個頭!她惡狠狠地,就罵了這麼一句。是啊,有啥談的,談個啥嘛?人讓你們打死了,推土機也讓你們燒了,還談個啥?我這一大兩小三張嘴,給誰交代,給誰交代啊?

    "有本事,有本事你們把我也打死,把我兩個娃也燒死!"後來她就這麼說了,誰來也這麼說,包括那個叫林雅雯的女人。你是縣長能咋,你也有男人,你也有娃,要是把你的男人打死,你設不設靈堂?她這麼問林雅雯,還真就把這個女人給問住了。

    原來縣長也能讓人問住!以前在她心裡,縣長大得很,縣太爺哩,哪是你一個平頭百姓問的,哪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見的?現在,她不怕了,真不怕了。原來縣長怕她,縣長怕她呀。這麼想著,她激動了,很激動。一下感覺自己了不起,真不了起。

    "你這女人,挺不一般哩。"忽然,她就想起他說過的話,那是他老早以前說過的,大約跟她有了事兒一個多月後,是在他屋裡說的。那時還沒小石頭,兩個人來往真是勤,一見面就那個,他真是貪啊,他真是野啊,野得她直想叫。她喜歡叫,喜歡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他說他最愛聽這種聲音,他就喜歡她叫。

    "叫啊,使勁叫啊,你個騷貨。"他就這樣催她、罵她,有時還打她、掐她、捏她,弄得她既難受,又忍不住。那天,她索性就放開了,叫得真過癮,叫得嗓子都啞了。他終於盡興,滿足地從她身上爬起來,就這麼說了一句。當時把她羞得,真想重新鑽被窩裡,可他又說:"快起來,我這屋子來的人多,讓人撞見了,可不好。"

    那時她便知道,他跟她,只能這麼偷偷摸摸,永遠也不能讓人撞見。偷就偷吧,反正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手裡的錢,還有他呼三喝四的那份兒架勢,很男人喲,那架勢,哪個女人見了都會著迷。

    寧酸棗亂想著,就把那堵長長的牆給走了過去,剛拐過大門前的那堵八字牆,還沒走過石獅子哩,猛地就給人抱住了。她剛要喊,就聽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別叫,是我。"

    天呀,他竟然等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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