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筆 正文 1、關於交椅的遐想
    身在職場,書獃子爭的是一口氣,官油子爭的是一張椅。高明月主任人走了,椅子空出來了,不由得激起許多人無限的遐想。

    要說在職場打滾,有時也真可憐,無論怎麼爬,總有一個面如閻王的上司。常言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不是你壓死我,就是我壓死你,於是只要有機會,大夥兒便本能地向上爬。然而副科到正科也許是四比一,而科級到副處級就是一百比一了,能搞個副處無疑是一個驚人的「飛躍」。海源市府辦主任是高配置的副處級,你說有多少人在暗夜裡覬覦?

    甚囂塵上的小道消息有兩種:一種聽起來比較合理,傳說出自分管市府辦組織人事工作的錢子強副市長,說是市府辦公室主任這個職位,業務性很強,要能寫的,要能說的,沒有兩把刷子誰也別想惦記,從市府辦公室內部產生的可能性最大;另一種聽起來不太靠譜,可也沒人敢說就一定不可能,畢竟這個世道誰也說不準,說是辦公室主任是進市長辦公會議的班子成員之一,和副市長同為副處級,但市長對辦公室主任的依賴比副市長還大,要麻利點的,潑辣點的,風風火火的,因此在鄉鎮黨政一把手裡選拔年輕幹部的可能性更大。兩種消息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依據,把關心此事的人們弄得更加迷糊了。眼下大家都知道,浮在上面的競爭者就兩個人——秋興鎮和順風鎮的兩個書記。據宋明宗說,一個跑到嶺州、桂亞「活動」去了,一個直奔海源市委班子成員家裡了,兩個人為了這個空缺,正在暗地裡頻頻過招。

    然而,錢子強副市長的話著實讓一個人動了心思,那就是市府辦常務副主任梁朝。內部產生?不就是說辦公室主任就在辦公室內部產生嗎?

    梁朝算是市府辦的老臣子了。算起來他在市府辦前後跨了十五個春秋,從少不更事的大學生熬起,跌跌撞撞熬到如今的地步。當上常務副主任以後,他也不能免俗,有了「轉正」的強烈慾望,而高明月主任的離去,則恰恰催化了這種慾望。所以大多數人對他充滿了理解,換了是別人,誰又沒有「轉正」的念頭呢?有個笑話,說是一個做了十幾年副主任的鄭某,當副職當到心煩,由心煩轉而反感,對「副」字深惡痛絕。一個手下叫他副主任,他條件反射地糾正道:「我姓鄭,叫我鄭(正)主任!」

    當然也有人對他這點心思不屑一顧,覺得高明月主任屍骨未寒,就惦記著人家的位子,分明是想占死人便宜,於是私下裡嘲諷他:「梁主任可真是絕頂聰明呀,在死人身上打起了活算盤。」

    然而人就是這麼怪,起了這個心思之後,梁朝副主任就一直坐不住,吃不好,睡不著,心事重重,有時還長吁短歎的。大家識破他的心思,然而並不說破。當然也有人跟著替他著急起來,那便是副主任謝星。他是個熱心腸,加上與梁朝副主任幾乎是同時進的市府辦,也算頗有私交。

    這天,謝星專門跑上三樓來給梁朝副主任打氣,叮囑他無論別人說什麼,都要狠下心來,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走走領導路線,往上面跑跑,爭取完成一次仕途的「飛躍」。

    謝星副主任說:「俗話說,生命在於運動,當官在於活動。不跑不送,待著別動;光跑不送,跑也沒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現在咱們市府辦裡就你夠格接這個位子,你當了主任,對我們也是美事一樁呀。肥水還不流外人田呢,難道你願意讓順風鎮、秋興鎮那兩個鄉巴佬來做主任,來領導我們?那我們市府辦公室這幾年不是白幹了嘛,不是要被外人瞧扁了嗎?說我們沒人才哩。我看,你老兄要多跑跑腿,也為我們市府辦公室爭這口氣。」

    梁朝副主任歎口氣說:「唉,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伴君如伴虎,領導都是老虎,不好侍候。再說了,你知道他們喜歡啃什麼樣的骨頭?咱們還真不能小看了鄉鎮出來的鄉巴佬們,他們大小也是一方諸侯,有經濟基礎,要跑要送都不愁。哪像我,老婆沒事幹,孩子讀書的錢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呢。我估摸著,光買兩條名貴的中華,弄幾瓶XO,就擠掉我半年的血汗錢了。找一次領導不行,找一個領導也不行,得多找幾個多找幾次,你說我哪出得起這些要命錢?唉,管他的,我認命啦。」

    謝星副主任掂量不出梁朝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便也無趣地附和道:「越窮越見鬼,在辦公室就是窮忙瞎忙,除了混個肚圓,鳥毛也撈不著一根。唉……」

    話雖然這麼說,梁朝副主任還是鴨子划水,悄無聲息地走動開來。他一邊「代理」辦公室主任,一邊發動一切熟悉的關係,潛入桂亞市見領導,拜碼頭,表忠誠,投名狀。回到海源,又巴著錢子強一起到幾個市領導的家裡逐個去認門。秘書們小心翼翼地從梁朝副主任臉上的「天氣」變化中,推測「活動」的陰晴圓缺,一致的結論是:梁朝副主任有戲!

    很快,一條小道消息又大大增強了梁朝副主任和市府辦公室的信心:因為市府辦公室主任是市長的貼身參謀和管家,人選必須由市長大人點頭才算數,如果不是低眉順眼、得心應手的,別惦記!秦東江市長很清楚,梁朝副主任老實聽話,還是個老辦公室;那些鄉鎮黨政的土包子就不同了,平日裡是別人侍候著,哪裡會侍候別人呢?如此看來,似乎還是梁朝副主任比順風鎮、秋興鎮那兩個鄉巴佬的希望大許多。

    正當市府辦公室士氣高昂之時,斜刺裡突然殺出來一匹黑馬:海源市委組織部經過暗地考察考核,圈定白沙鎮鎮長林百強為市府辦主任人選。很快,新主任的辦公室粉刷一新,電腦、打印機、碎紙機等統統更新,預示著房子的新主人馬上就要登堂入室了。

    在一片驚詫聲中,市府辦公室中開始流傳一個段子,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說是秦東江市長當時初定梁朝副主任和林百強鎮長為候選人,然後把他們叫到辦公室進行了一次「殿試」。

    話說秦東江市長看著兩位候選人,低頭在紙上寫了個「眾」字,問道:「它意味著什麼?」

    梁朝副主任搶答:「意味著三人成眾,團結一心,堅不可摧。」

    林百強鎮長答道:「打麻將,三缺一,再找一個,人多力量大。」

    秦東江市長道:「錯,這個字意味著,即使現在只有咱們三個人,高高在上的人只有一個。」

    林百強搶著說:「對對對,就是您老人家。」

    秦東江市長又寫了一個「從」字,問道:「它意味著什麼?」

    梁朝副主任答:「意味著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林百強鎮長答:「兩人為友,形影不離。」

    秦東江市長道:「錯,跟領導一條心是必須的,但不能以領導為友,領導就是領導。這個字意味著,即使只有兩個人,也得一前一後。」

    林百強又搶著說:「對對對,前面那個人只能是您,我們都得跟在您後面,決不至於亂了主次和先後。」

    秦東江市長接著寫了一個「合」字,問道:「它意味著什麼?」

    梁朝副主任答道:「意味著一人一口,有福同享,不可多吃多佔。」

    林百強鎮長答道:「意味著人有一張嘴,說話要挑合適的講,要挑場合講。」

    秦東江市長說:「林鎮長說得有點意思。梁副主任你悟性差矣,其實這個字另有一番意味,正所謂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凡事還是得我一人開口說了算。」

    秦東江市長最後寫了一個「今」字,正要開口,梁朝副主任自恃在市府辦混了這麼多年,文字資料上的本事比林百強要出彩不少,再次搶答道:「這個我知道,意味著人必須有一點本事,才會有今天。」秦東江市長終於有了點笑容。林百強鎮長慢悠悠地答道:「我覺得吧,人不管有多大本事,都必須彎腰,才能抓住今天的機遇。」

    秦東江市長非常滿意:「今天我選誰好呢?你們一個有點本事有文才,一個能彎腰會辦事,不錯不錯。」兩人不得要領,心裡頭直打鼓,摸不透秦東江市長會挑誰。

    現在謎底揭開,是林百強!錢子強副市長給蔫不拉嘰的梁朝送來秦東江市長的一句話:「人哪,不能因為有一點本事,就死強死強的,本事誠可貴,彎腰價更高!你就認命吧。」

    當然,這都是笑談。宋明宗說:「很有教育意義!」

    新辦公室主任林百強原是個轉業軍人,後來一步步走上白沙鎮鎮長的崗位。他本來初中畢業,但奇怪的是,在幹部檔案履歷表上,填的卻是大學本科。天知道他的大學是怎麼讀的,也許是黨校,也許是自考、電大、夜大、職大、函授,也就是所謂的「五大」。鑒於「五大」在中國職場起到的巨大搗亂作用,有名牌大學的學生不滿地說:「古有『五胡』亂華,現有『五大』亂華。」

    中國這幾十年,啥事都趕著趟兒似的,一陣一陣的。解放初期,農村包圍城市,革命的農民軍進城掌權,以家無恆產、目不識丁為榮,知識分子靠邊站;改革開放,呼啦啦全社會突然都愛才如命,大學生滿天飛。已經佔位者誤了時代的班車,全日制普通大學混不上,就混自考、電大、夜大、職大、函授,反正先占交椅者為王。結果「五大」的領導普通大學的,普通大學的領導名牌大學的,假知識分子領導真知識分子,全倒了個個兒。這種顛倒在其他部門也就罷了,在招招見真功夫的市委辦、市府辦那就糟糕了,受到的牴觸也更大一些。當初丁磊視高明月主任為大老粗,位居其下,百般委屈,又百般無奈,曾戲言道:「天下文章數桂亞,桂亞文章數海源,海源文章數鄙人,老粗替俺改文章。哎喲,俺的老娘耶!」

    不過,林百強主任粗中有細,第一天亮相便讓人刮目相看。晃眼一看,確實有點知識分子的做派,原先耷拉在腦門兒上的幾根稀疏的頭髮,現在整整齊齊地向後梳了個大背頭,肉肉的鼻樑上忽然架起了一副金絲邊眼鏡。然而,林百強主任在白襯衣口袋上插了三支鋼筆,矯枉過正的裝扮,正好出賣了他假知識分子的真面目,暴露了他在領導市府辦公室時的心虛。

    於是,不知道哪個刻薄鬼編了個笑話,在市府辦公室裡迅速流傳開來。說是有一個海源某鄉鎮的鄉下人死要臉子,鉚著跟他鄰居較勁,總想顯得比對方更有文化。看到鄰居口袋插一支鋼筆,他便插兩支,鄰居插兩支鋼筆,他便插三支。有人看不慣,提醒他說:「一支鋼筆代表你是中學文化,兩支鋼筆代表你是大學文化,插三支鋼筆嘛,代表你是修筆匠!」大家哈哈一樂,心裡似乎平衡了許多。

    有人開始琢磨,為什麼一個不打眼的小鎮鎮長,突然破格提了副處級,還當了市府的大管家?按當下的官場邏輯,如果沒有秦東江市長的加持,他怎麼也不可能佔據那個關鍵位置。大家胡亂猜想半天,不得要領,便都歎了口氣,懶得再猜,反正被大老粗領導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林百強主任新官上任後,市府辦的秘書們一開始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也難怪,原來市府辦是代表市領導下通知,發文件,各鄉鎮書記、鄉鎮長全都遵命如儀。偶有下鄉的時候,市府辦無論哪個秘書到白沙鎮,當時還是鎮長的林百強都一臉恭敬,在白沙鎮鎮府大門口迎候,客客氣氣地搶上一步和他們握手。如果逢年過節,林百強跟其他鄉鎮領導一樣,多少都會對市府辦的秘書們有所表示,最起碼請大家打打牙祭,滿臉堆笑地拜託秘書們「在領導面前美言幾句」。秘書們一邊剔著牙,嘴裡「唔唔唔」答應著,一邊在心裡享受著那份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客氣點的秘書,也有跟他勾肩搭背的,嘻嘻哈哈哥倆好。萬萬沒有料到,那個以前賠笑臉的林百強鎮長搖身一變成了林百強主任。面對這樣的頂頭上司,大夥兒心理上一時難以適應。

    現在有種說法,叫做屁股決定腦袋。林百強就是這樣,一旦屁股在市府辦公室主任的大班椅子上有了著落,沒有經過任何所謂的磨合和過渡,便迅速進入了角色。他部署工作,檢查會務,迎來送往,果斷自信,乾脆利落,一套一套的,儼然是天生官場老手,把心高氣傲的秘書們指揮得疲於奔命。一天下來,個個累得面如土色,別說發牢騷,連喘氣都沒力氣了。

    大家知道遇到了牛人,收斂起一肚子的不服,該幹嗎幹嗎去。市府辦公室其實是最遵守官場遊戲規則的群體,也沒過多少天,很快就克服了小知識分子的傲氣,卑微的奴才心理漸漸發作。倘能得到林百強主任多安排點活兒,或者得到他私下表揚幾句,小秘書們便沾沾自喜。大熱倒灶的梁朝副主任為大家做了個榜樣,在競爭對手林百強上任的當天,他就宣佈大家不准再叫他「梁代主任」,要叫「梁副主任」。然後當著大家的面,很認真地大聲打招呼:「林主任,早上好!」

    林百強主任也確實有一套,新官上任燒了「三把火」,烤得市委、市府領導們心裡暖洋洋的。一是把市政府的信訪接待室從大門挪到了大院後的一個角落裡。信訪的群眾既打攪不到領導辦公,又顧及了領導的面子。以前市府大院門口拉抗議橫幅的現象再也見不到了,要抗議到大院後面排隊去,領導們樂得眼不見心不煩。二是在大院內專門開闢了小飯堂,從海源賓館高薪挖來一個客家菜大廚,滋潤滋潤市委、市政府領導們那副勞苦功高的腸胃。當然,人大、政協的老傢伙們,還有膽子長毛的秘書們也順道沾了光。三是以加快辦公自動化、現代化的名義,向財政局要了一筆款子,把手提電腦統統配置起來,市委、市府領導和兩辦的秘書們人手一台IBM。這下領導滿意,秘書們也滿意,皆大歡喜。儘管如此,機關內仍然有人議論,不知是贊還是彈:

    急領導所急,火速搬走信訪局。

    想領導所想,專門搞起小飯堂。

    沾領導光芒,統統配上IBM。

    這些流言飛語,對林百強主任一點影響也沒有。畢竟都是工作需要,而且他的所作所為恰好體現了市府辦的大服務、大參謀意識。

    接下來,秦東江市長鄭重地交給林百強一個任務,選拔寫作人才。只有一個要求,才華不比丁磊差,脾氣要比丁磊好!

    市府辦市府辦公室這一塊,有時又叫中心組,其實指的是綜合材料組+信息組+督察督辦組。市府辦公室一向是領導們的寶貝,又居於樞紐地位,大家公開叫中心組,私下裡習慣地稱之為「心肝組」。「心肝組」這一攤子,自從丁磊辭職出走之後,現在只好依靠宋明宗一人操刀了。像溫和平這幾個小伙子,只能搞搞會務,或寫一兩篇小豆腐塊,暫時還上不得檯面。為此,宋明宗暗爽過一陣子,二十年媳婦終於熬成了婆,好歹坐上了「第一支筆」的交椅。宋明宗既佩服丁磊的才氣,又深以他的教訓為誡。別人奉承他前途一片光明時,他總是打哈哈:「濫竽充數,哈哈,濫竽充數!」在內心裡,他卻非常自得。只要領導部署寫作任務,宋明宗立刻打雷閃電,鳴鑼放箭,端出居高臨下的架子,讓整個市府辦公室給搜羅素材,收集數據,安排溫和平、曾靜等人向各鄉鎮、各市直單位要典型、要材料,把整個市府辦公室搞得人仰馬翻。

    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拿宋明宗和丁磊一比,馬上就相形見絀,那文字功底上的差距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在一次全市工業會議上,市府辦就因為文字材料質量問題,受到了幾位市領導多次點名批評。秦東江市長一向重視材料工作,再三催促盡快挑選得力的秀才,責問林百強主任為什麼拖拖拉拉,一個月過去還找不出個人影。原來林百強主任對宋明宗還抱有很高的期望,沒想到他這麼不頂用。挨了幾次訓之後,他開始對宋明宗冷言冷語。宋明宗一盆冷水澆到底,材料質量越批評越不長進,漸漸心灰意冷。林百強主任和梁朝副主任兩個人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密謀許久,又開了一個主任辦公會議,當場擬定一份進人方案,先向秦東江市長如此這般匯報一番,然後提交市長辦公會討論。

    在市長辦公會上,秦東江市長嚴肅地指出:「文字上的功夫非常重要,是市府工作的門面,市府辦挑選人才乃當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急中之急。我在這裡再次強調,這次選人不搞人情,不拉關係,唯才是舉。選人標準一定要堅持,政治思想條件當然要考慮,但重點要放在對候選人的文字功底考察上。我們馬上就要到嶺州參加扶貧發展資金競爭大會,到時不但要比拚硬件,還要比拚我們各市誰的文字材料準備得更好,準備得好,也許就能贏得省扶貧發展資金,五個億哪同志們!」

    作為分管市府辦的領導,錢子強副市長也談了他的意見:「我完全同意秦市長的意見。當前正是用人之際,我們需要一進來就馬上可以上手的熟練文秘人才,確保市府辦的文字工作無縫對接,不出問題。秦市長的意思很明確,簡單地說,就是要選有真材實料的人,誰走後門,誰做人情,誰拿工作開玩笑,就別怪領導拿他的交椅開玩笑。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們。」

    兩位市領導這麼一強調,特別是錢子強副市長殺氣騰騰的警告,還真把大家給嚇著了。林百強主任和梁朝副主任備感壓力,趕緊擰緊發條,四處打聽。通過明察暗訪,在各部門推薦的五十多位人選中,逐一考察,逐一淘汰。篩過來篩過去,討論來討論去,覺得還是海源晚報新聞部主任楊家華和海源市文聯辦公室工作人員李惜君最符合秦東江市長的要求。兩個人該選誰呢,林百強主任和梁朝副主任沒了主意,兩人一商量,乾脆把兩人的情況一起向秦東江市長匯報,請領導來決定。秦東江市長沉吟了半晌,大手一揮:「乾脆把兩個人都調進來吧。」

    老大發話了,事情就好辦。於是組織部門迅速行動,考察、調檔,一路綠燈。楊家華和李惜君便在同一天走進了市府辦公室,成了市府辦公室的一員。他們都是從筆桿子隊伍中優中選優、強中挑強篩選出來的寶貝。楊家華原來在海源晚報工作,海源晚報辦公樓就在市府大院旁邊,充其量也就五十米的距離。楊家華調進來沒什麼不適應的,不過是換了幢樓,挪了個辦公室而已。這兩個人的命運都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曲折,如果說李惜君能夠被看中是沾了虛名的光,人家楊家華則是名聲在外的實力派秀才。

    這個楊家華不簡單,1.75米的瘦高身材,一張白淨的娃娃臉,乍一看很像台灣歌星蘇有朋。他屬於那種比較自戀的人,對穿衣打扮非常有心得,一身爽利,更顯得風流倜儻。他是汕城大學文學院畢業的,正經的科班出身,在市府辦做秘書也算是得其所哉。早在大學期間,他就經常寫詩歌、小說、散文之類,名字常常在大小報紙雜誌上閃爍。大學畢業後,在海源高級中學教了一個學期的語文,因受不了一成不變的教師生活,便應聘到海源晚報當了記者。因為文筆了得,人又機靈,很快混上報社新聞部主任。對於楊家華來說,一個縣級市報紙記者的那點活兒太小兒科了。閒暇無事時,他又重拾起文學夢,寫了一部名為《萬綠湖夜鶯》的小說,該小說還成為嶺東省作協年度重點推介作品,從此他在海源市更是成了名人。楊家華生性活潑,結交了不少文藝界的朋友,漸漸地沉湎於迎來送往,應酬唱和,練就了一副好口才。

    海源晚報社社長非常看重楊家華,林百強主任表明向他借將的來意時,他老大不樂意。這還罷了,這位老社長竟然私下裡找到楊家華做起思想工作,從他所謂的文學夢談起,勸了他大半宿,希望他能在晚報社安下心來。社長這個人,是個純粹的文人,對文學非常癡迷,多年前就曾拒絕一個老同學的盛情邀請,放棄了到近江某集團公司做副總的機會。他勸了許久,楊家華愣是無動於衷。他不死心,又從自己上山下鄉到海南當知青講起,感歎自己受命運捉弄,一生鍾情文學,卻在文學上無所建樹。現在形勢這麼好,希望楊家華能堅守自己的文學夢,不要輕易離開報社,免得像自己一樣抱恨終生。他分析說:「改革開放的時代來了,中華文明復興的時刻來了,文學的春天來了,躬逢盛世,正是作家大展宏圖的時候。對於你這樣一個有天賦的文學工作者來說,離開報社這個舞台不是明智的選擇。」他諄諄教誨,「家華啊家華,政治是精英玩的玩意兒,你這種秀才玩不轉,而且做官一時,文章卻是永恆。」甚至說,只要楊家華願意留在晚報社,他將親自向主管部門推薦,立馬可以讓他當報社的副社長,等他過幾年一退,就極力推薦他接社長的位置。無奈,他越是勸,楊家華反而去意越堅決。楊家華想,如果這時候不抓住機會溜之大吉,遲早也會變得跟眼前這個瘦弱的老文人一樣,混得面無三兩肉,可憐兮兮的。再說一個小小的報社副社長,又怎能湮滅得了他勃勃的雄心呢?

    臨到最後,老社長意識到自己心中的寶貝疙瘩怎麼拉也拉不回來,心情沉重地握著他的手,無限痛惜地說:「唉,也好,也好,市府辦也是鍛煉人的地方,對於你這種胸懷大志的人來說,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家華啊,到了市府大院那邊,見的人多,經的事多,對積累人生閱歷大大有好處,只是千萬別丟下手中的筆,還要繼續寫下去呀,還要繼續寫下去呀!」這真是一個文學守望者與一個文學叛徒的對話,中間何止隔著一道鴻溝。雖然如此,楊家華還是被老社長的一片誠心所感動,眼含熱淚地答應下來:「您老放心,我會的,我會的。」就這樣子,一個潛在的作家幻滅了,海源市府辦公室裡卻誕生了一員幹將。

    市府辦公室是一個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地方,效率奇高。林百強主任帶著楊家華和李惜君到各科室串串門,介紹大家認識認識,就匆匆跟著領導下鄉去了,工作分工的事兒留給梁朝副主任具體部署。市府辦公室中,除了跟隨秦市長的段雄鷹有出差任務以外,其他同志呼啦啦全部到會。梁朝副主任宣佈工作分工,楊家華和李惜君負責起草大材料,楊家華由於有較豐富的寫作經驗,就側重領導講話稿、重要會議報告,由宋明宗協助;李惜君則參加市長辦公會、市長常務會議,起草各種會議紀要,編發市政府政務信息和工作簡報,由曾靜、溫和平協助;市府辦公室的雜務,例如會議通知、會務辦理、內務保潔等等,還是按以前的工作分工,由祖天賜、范離琪、田啟文、好姨等人負責。當然,緊急、重大任務來臨時,照樣得全員協作,任何人都責無旁貸,不能以分工為名,畫地為牢,互相推諉。從林百強主任以降,加上新來的兩位一共十一員大將全部就位。這樣一來,號稱「心肝組」的市府辦公室更加兵強馬壯。

    李惜君和楊家華都敏感地注意到,宋明宗一直陰著臉,顯得很落寞。這也難怪,剛剛嘗到「第一支筆」的味道,馬上就淪落到「第三支筆」的位子上,擱誰心裡都不好受。文人相輕乃是市府辦公室裡的通病,除了丁磊讓大家都服氣以外,其實誰也不比誰尿得更高更遠。特別是讓楊家華唱主角,他唱配角,憑啥啊?自己畢竟在市府辦裡混了差不多20年,好歹也是個副主任科員,他楊家華還是個雛呢!這些想法雖然沒有說出來,臉上卻暴露無遺。和宋明宗一樣,祖天賜、田啟文、溫和平、范離琪幾個人心裡的小九九也撥拉開來。市府辦公室很苦,之所以還有吸引力,不就是因為提拔重用的機會多一些嗎?李惜君、楊家華剛進來,一下子就佔了兩個最重要的位置,意味著跑步前進的隊列裡面加塞了兩個重量級人物,一種被「打尖」的吃虧感浮上心頭。於是大夥兒臉上的「天氣」變化複雜起來,最能說會道的部門開會竟然變得有些冷場。

    梁朝副主任是何等的老江湖,瞇縫起小眼睛,話裡有話地說道:「家華和惜君初來乍到,同志們要幫忙發揚風格,盡快幫助他們熟悉情況進入角色。要說搞辦公室工作,我都已經做了二十三年了,深知這地方不好待,沒有兩把刷子也不敢待下去。按秦東江市長的話說,我們不但要有較高的業務能力,而且還要求有較高的整體素質。素質知道嗎?不但要會做事,還要會做人。咱們作為市政府的中樞,任何一個人的作用都是重要而關鍵的,好比一架機器缺了任何一個部件都不靈光,我們的任何一個小漏洞,都可能給領導造成大麻煩。領導把我們當成『心肝組』,是把我們當寶貝,我們自己可不要變成了活寶。跟大家推心置腹地說一句,我這段時間也經過了心理上的極大起伏,但還不是很快就調整過來了?我想,對於個別同志來說,多少應當具有點借鑒作用。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市府辦公室,機會有的是,只要大家通力協作,工作搞上去了,領導臉上有了光彩,大家的前途還用得著擔心嗎?好好努力吧,有些事不用你們操心,表現好了自然有領導給你操心!表現不好就難說了,呵呵,呵呵……」

    聽了梁朝副主任一席鼓勵捎帶威脅的話,大家整理一下情緒,紛紛表態:「請領導放心,我們一定按您的要求,通力協作把工作搞上去!」宋明宗二十年媳婦始終熬不成婆,百無聊賴,也只得無精打采地附和了一聲。

    下班後,同志們回家的回家,找節目的找節目。楊家華有海源晚報為他召開的一個歡送聚會,對李惜君說了句「兄弟就不陪你了」,匆匆別過。李惜君本來就一個人在海源文聯,家屬都還在順風鎮呢,便對編排夜晚值班表的范離琪說:「離琪大哥,反正我暫時也沒地方可去,今晚就安排我值班吧,既休息又值班,一舉兩得。」這正中范離琪下懷,他交給李惜君一串鑰匙,對值班事宜細細交代一番,然後走了。

    隨著范離琪的離去,面對陌生而又空寂的所謂「市府心臟」,李惜君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都說機關是鉤心鬥角的地方,人情味比較淡薄,看來一點也不假。作為新同事,本來以為會受到熱情歡迎,沒想到一句熱乎話都沒有,全都抬起屁股走人了。想起自己當年走進只有八九個人的文聯的時候,領導還特意請全體同事到海源賓館吃了個大餐,對他這個毛頭小伙子一點也不生分,大家熱烈碰杯,噓寒問暖。他清楚地記得,毫無應酬經驗的他,那天喝得不省人事,領導還在海源賓館為他訂了個房間休息。人們說,酸文人最虛偽,看來也未必,主要看是哪裡的文人。兩相對比,文聯的文人就心裡透明一些,而市府辦裡的文人心機就較重一點。

    想歸想,李惜君心裡還是挺振奮的,怎麼說也算是跳出了窮酸的文聯,進入市府辦公室,說得更白一點就是打入了海源市政府的權力心臟。剛剛泛起的些許不快就像水過鴨背,掠過腦際,了無痕跡。於是他把范離琪留下的鑰匙往褲兜裡一揣,哼著《夏天的浪花》,踩著輕快的腳步,到市府大院斜對面的潮汕茶餐廳匆匆吃了個竹筒飯,又回到值班室。

    市府辦的辦公條件很好,四十多平米的值班室,三匹的櫃式空調,把李惜君躁動的心吹得舒坦起來。自己從埋頭寫小說、散文的文聯小卒子,搖身一變成了將要寫行政公文的市府辦公室秘書,麻雀變鳳凰,反差太大了。去年快要放年假的時候,為了文聯的幾位同事的年終獎金,他還陪著文聯領導到財政局賠笑臉講好話。財政局那姓張的小科員像對待叫花子似的把他們晾在那裡,把一老一小兩個酸文人尷尬得滿地找縫兒。文聯領導跟他說過,進了市府辦公室以後,無論如何要找機會修理修理財政局那姓張的小子,狗眼看人低哪!

    李惜君認真地翻閱值班記錄本,想看看別人是怎麼寫記錄本的。最近幾天值班的分別是祖天賜、范離琪、田啟文、好姨,記錄本上除了值班人員姓名、日期、天氣之外並沒有記下什麼,基本上是「平安無事」「一切正常」之類的字兒,倒是昨天曾靜的值班記錄裡寫著:「大湖鎮副鎮長方芳匯報:因馬嶺鉛鋅礦場採礦導致地陷,房屋牆壁破裂,當地上百村民到鎮府大院上訪。暫時平息,特向市府辦公室報告。」看來值班就這麼回事,沒什麼難的。他打開壁掛長虹大彩電,專注地收看央視第二頻道的經濟信息聯播。只見一個常常露面的經濟學家在那裡侃侃而談,說中國還要建大量的經濟適用房,為了避免經濟適用房被強勢利益集團佔用,經濟適用房可以參照以前的筒子樓,同一樓層的幾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這樣一來,強勢利益集團就不會打經適房的壞主意,平民階層就可以切實得到實惠,云云……李惜君心裡罵道:神經病,叫佔大多數的平民階層住進沒有廚房、廁所的房子就是你們經濟學家的理想嗎?那能叫經濟適用房嗎?是經濟適用狗窩吧!他「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拿起當天的《海源日報》翻看起來,頭版是關於各位市委市政府領導活動的所謂要聞,最後一版副刊載了幾位退居人大、政協的老領導的打油詩,中間幾版則是徵婚、二手房、二手車輛以及疏通下水道之類的廣告。他想了想,覺得這個日報辦得可不是一般的差,每天都是這些內容:現任市領導英明神武,四處出擊指示;退休老領導很有才,詩歌倍兒棒;老百姓生活很糟糕,都買二手房,而且下水道還老堵塞。

    李惜君倍感無趣,呆坐了一會兒,估摸著也不會有什麼事,便鎖上門,決定到市府大院轉轉,熟悉一下這個安身立命的新環境。他前後左右轉了一圈,院子裡種著許多王棕。王棕樹形十分獨特美觀,兩頭細小,中間粗壯,樹根部又膨大如觀音蓮花座一樣,整棵樹狀如導彈一般。市府大院內的王棕是移植過來的,樹幹粗壯,有的一個成人都環抱不過來,遠遠望去,猶如一排排直指藍天蓄勢待發的導彈,所以市府大院又被戲稱為海源市「導彈基地」。畢竟還是年輕,李惜君像個騷情勃發的詩人,和「導彈基地」的「導彈」進行無聲的對話,這些「導彈」彷彿向他低訴。自從這方土地上建起了市府大院,搬來了父母官,便開始了它顯赫的歷史,統治、管轄著海源市的八十多萬老百姓。大院裡的各色人等,正一批一批粉墨登場,忠實地扮演著各種角色,在這裡不斷上演著一出出生動的權力活劇。李惜君環抱一棵最粗壯的老王棕,果然抱不過來。他把耳朵貼在王棕樹幹上傾聽,老王棕似乎有靈性一樣地告訴他:傻小子,該輪到你上場了,從今天開始,從這裡開始,奔向你的前途無量的人生吧。他一陣戰慄,什麼是壓力?前途就是壓力!什麼是動力?前途就是動力!

    轉了一圈,猛然聽見有「彭彭」的敲門聲。李惜君心裡一緊,三步並作兩步向值班室跑去。

    原來是秦東江市長站在值班室門前,他正舉手敲門呢。見李惜君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他本來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怎麼小李,是你在值班嗎?」

    李惜君不知道秦東江市長來有什麼事,又恰好不在值班室的時候被抓個正著,嚇得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我值班。我,我,我剛剛出去轉了一下,熟悉熟悉環境。」

    秦東江口氣緩和下來:「小李第一天上班喲,就值班了?積極性蠻高的嘛。」

    李惜君怕秦東江市長有什麼想法,不敢說是范離琪安排他值班的,只說:「是我自己要求值班的,剛剛來,什麼工作都要熟悉熟悉才好。我是這樣想的……」

    秦東江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說:「年輕人多幹些好,多幹些好啊。沒事,我就是來看看值班情況,剛剛還以為值班員脫崗呢。小李啊,非特殊情況,不要離開值班室,也許漏接一個電話,就會耽誤一個重要事情或緊急情況。你也別急,慢慢就懂了。今後注意嘍!嗯,我的電話是1818,確實緊急直接找我也行。好好幹!」

    秦東江市長突擊查崗走了之後,李惜君有點後怕,幸虧及時趕回來了,否則第一次值班就捅大婁子還得了。看來,在「心肝組」做事還不如在文聯吃閒飯自在,以前哪見過這麼煩人的路數?還查崗呢!就怕還沒當上領導的心肝寶貝,反而得了心臟病。他又忽然想到,秦東江市長不過是敲了一會兒門,自己為什麼不推說是上洗手間呢,這不比說去院子裡無事轉轉更好嗎?唉,真笨哪,這點應變能力也沒有!又一想,還是誠實一點好,萬一秦東江市長察覺自己說瞎話,豈不是在他腦海中就留下一個不誠實的壞印象了嗎?胡思亂想了大半夜後,他還是忐忑不安,輾轉反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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