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到你這裡來聽你的牛屎(bullshit)。」這位在上周還把我當作最善解人意的心理醫生看待的女患者,沒頭沒腦地對我大吼。我當然知道bullshit並非指牛屎,而是指「胡扯」,但我還是習慣於把這個詞當作牛屎來解。面對你的患者毫無理由地罵你牛屎,你會怎麼想呢?
我看著這位名叫凱利的非裔女患者,完全理解她內心的苦痛。凱利在4歲時隨父親與繼母一起生活。繼母是一個母夜叉,對凱利百般折磨。最讓凱利刻骨銘心的是,繼母的兩位兄弟在繼母的慫恿之下,對凱利進行了數年的性侵害。幼稚的凱利沒有把自己受虐的情形告訴自己的父親,而是自己忍受折磨。
「你知道嗎?我的繼母和她的兩個弟弟都已經死了,我現在想報仇也沒地方可以去報,我的滿腔憤怒無處可以發洩,我的憤怒有時使我感到我的身體都要爆炸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低低地應道。
「你理解什麼?你只知道胡扯。理解,哼!」凱利絲毫不理解我的好意,繼續對我攻擊道:「你們男人,臭男人,只知道把你們的尿和屎撒出來,撒在我身上,撒在我體內,我全身都是你們男人的屎。」
我怔怔地看著凱利,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其實,也不光是男人,我同樣恨女人,我的繼母不就是女人?這個爛女人毀了我的一生。我不相信所有的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沒有人能夠幫助我。」
「我可能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心理醫生,但我願意成為世上最後一個理解你的心理醫生。」我把自己放在一個很悲壯的地位,好像是對她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她,我還會全心全意地理解她,治療她。
「哼,滿嘴牛屎!」凱利絲毫不領我的好意。「你也別以為你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我從你這裡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心理治療的效果,我為什麼要到你這裡浪費時間?」
「唉,事實上,我也不過是一塊屎而已,毫無用場。」我順著凱利的口氣把自己比為一塊屎。在那一瞬間,我內心生起一種古怪的感覺,因為我知道在宣洩滿腔憤怒的凱利眼裡,我哪裡是什麼心理博士,只是一個盛糞的馬桶而已。而我在這個狂暴的女人面前能做什麼呢?我可以義正詞嚴地打斷她的攻擊,但這也自然阻斷了她宣洩憤怒的通道。我如果承認自己是一塊屎,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你是一塊屎!哈哈,你是一塊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又滿臉憤怒的凱利在我的「一塊屎宣言」以後,突然笑出聲來。
奇跡發生了,我們兩人之間所存在的那種緊張、不安和難堪隨我的「一塊屎宣言」立即冰消瓦解。這使我想起了「文革」,知識分子和農民階級之間的矛盾,最後以知識分子認同大糞那一刻起才得以緩解。當所有的知識分子都發出「一塊屎宣言」,農民階級滿意了,知識分子也可以苟活了。而我在資本主義的老窩曼哈頓,面對吸毒者、無業遊民、赤貧階級、受歧視人種和受性侵害的代表凱利,我這位心理學博士,同樣要承認自己是一塊屎知識分子,於是我又重新歸隊為臭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