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說:
「到了漢口,你應該買塊膏藥貼上。」
一個說:
「到了漢口,你應該買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這船,用不了一個鐘頭,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們都不怎麼高興,人們的嘴裡都在嘟嘟著。
有的說:
「這樣的船,就不該載客。」
有的說:
「這是在咱們中國,如果在外國,這樣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說: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這樣的船是隨時可以發生危險的。」
有的說:
「這樣的破船,還不如老水牛,還要船票錢……」
另一個接著說:「不但要船票錢,好嘛!船底一朝天還帶要命的。」
在艙裡的船老闆,聽到他們嚷嚷好些時候了,最後,他聽到他們越嚷嚷越不像話了,且有牽涉到這船要出亂子的話。船老闆就把頭從艙底的小扶梯間探了出來。開初他靜靜聽了一會,而後他發表了一篇演說:
「你們說話不合乎國情,在美國,美國是工業國家,像咱們這樣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沒看看,咱們是什麼國家?咱們是用木船的國家呀!咱們只配用木船。現在有了汽船了,雖然不好,但總算是汽船呀!雖然說是太慢,但總比木船快呀!諸位不要憑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總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輩。在我全國上下一心抗敵的時候,不怕任何艱苦,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才是我偉大中華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黃帝的子孫。」
船老闆的演說,演完了,把頭縮回去了,剛剛下到了艙底,是馬伯樂睡醒的時候。他睡得昏頭昏腦的,就聽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說大講的,他想要起來去看一看吧,心裡明白,身子不由主;因為自淞江橋摔昏了那一回以後,他就特別願意睡覺,而且越睡越醒不過來,渾身酸痛。
正這時,船老闆從扶梯下來了。
馬伯樂瞪著通紅的眼睛問著:
「什麼事?」
船老闆把兩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著肩膀縮著脖,說:
「我兩千塊錢兌過來的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塊錢的險呢。這船翻了,我去領保險費。這船不翻,跑一趟就對付二三百……老弟,你說夠本不夠本……」
船老闆還在馬伯樂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馬伯樂本來要罵一聲「真他媽的中國人」,但經過一拍,他覺得老闆是非常看得起他,於是他覺得船老闆這人是多麼坦白呀!是一個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為的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一個天真的人。於是馬伯樂就問:
「是哪一家保險公司呢?像這樣船,保險公司肯保嗎?」
因為馬伯樂的父親曾經開過保險公司,馬伯樂常跟著在保險公司裡轉,總算關於保險有一點知識。船老闆瞅了他一眼,回說:
「通融吧啦!中國的事,一通融還有不行的嗎?」船老闆說得高興了,於是又拍著馬伯樂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他說:「中國無論什麼事,一通融是沒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說得熱鬧之間,馬伯樂太太來了,她抱著小雅格,牽著約瑟,從小扶梯上撲撲騰騰地走下來了。走下來一聽,他們正談著這船的問題。老闆把頭回過來,又向太太說了一遍,大意是:這船的本錢兩千塊,假若船翻了就去領保險費,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膽小的,坐火車就怕車出軌,乘船最忌諱船翻。但船老闆說完之後,卻很冷靜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馬伯樂說:
「保羅,你看看人家,人家有兩千塊錢,一轉眼就能夠賺兩萬……你就不會也買這樣一條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險。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領保險費。」
馬伯樂說:
「保險,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誰給你保呢?」
船老闆在一邊溜著縫說:
「通融呀!」
馬伯樂太太沒有聽懂,她說:
「怎麼?」
船老闆說:「通融去嘛!」
馬伯樂太太一想就想起來了,向著馬伯樂啦:
「那大陸保險公司,馬神父不是股東嗎?讓馬神父從中說一句話,什麼事辦不了。」
太太越想馬伯樂這人越不中用,就說:
「那馬神父和父親多麼要好,讓他做什麼他不做?」
馬伯樂說: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說:
「馬神父是信耶穌的人,信耶穌的人是最喜歡幫人家忙的人。」
馬伯樂說:
「這是良心問題。」
太太說:
「什麼良心問題?」
馬伯樂說:
「船翻了不淹死人嗎?」
太太說:
「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逃起難來還怕死嗎?」
「船老闆在一邊溜著縫說:
「說得對呀,買一隻船做做好事,多救幾條命也是應該的。」
這時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罵著,在說著疙疸話。
船老闆越聽越不入耳,又從扶梯上去,又要發表談話。
這時候有幾位傷兵弟兄,就首先招呼著說:
「聽老闆發表演說啦!」
於是果然展開了一個很肅靜的場面。老闆第一句就說:
「我為的什麼?」而後很沉靜他說了第二句,「諸位是為的逃難,是想要從危險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漢口一趟,我是為的什麼?我是為的諸位呀!換句話說,我就是為的我們的國家民族,若不然,我們何必非幹這行子不可呢?就說我這隻船吧,載點別的什麼貨物不行嗎?難道不載客人就爛到家裡了嗎?不過就是這樣,在國難的時候,有一分力量就要盡一分力量,有槍的上前線,沒槍的在後方工作。大家在逃難的時候,忍耐著一點,也就過去了,說三道四,於事無補,白起摩擦,那是漢奸行為。」
船老闆前邊說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說,到了最末尾的兩句,才算抓到了一點演說的精華。因為從前他在家鄉的時候,作夢也沒有想到他要當眾發表演說的。他在家鄉當一名小跑街。現在他想要練習也就來不及,也不過每天讀讀報紙上的社論,多少的在那裡邊學習一點。國家民族的印象給他很深。尤其是「漢奸」那好像更深,吃飯,睡覺,也忘記不了,隨時提防著總怕自己當了漢奸。
一開口講話也總是「漢奸」『漢奸」的,若是言語之間沒有「漢奸」這兩個字,就好像一句話裡沒有主題。「漢奸」這兩字不知不覺地已經成為船老闆的靈魂了。若沒有了「漢奸」他也就沒有靈魂了。
他說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幹活的時候:
「你這不是漢奸嗎?吃人家的飯,不給人家幹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時候,他說: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腸,我就是漢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說得活靈活現的就是從老子推到了兒子,從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種又體貼又憐惜的口吻。當他回到家裡,撫摸著他的孩子玩的時候,他說:
「你媽不做好事,養了你們這一群小漢奸哩!」因為他的孩子們把他的自來水筆拉下去在玩著。
船老闆剛剛演了那篇說,下到艙底還沒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來,據說,又作了一篇星期論文。因為這船上有幾個青年學生,這學生之中,其中有一個是曾經住過報館的。
當船老闆又在小扶梯上露頭,僅僅是露頭,還完全沒有開口呢,他就給加以預測。他說:
「船老闆來作星期論文了,大家靜一靜。」
這「星期論文」四個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頭愣眼的時候,船老闆那醒目驚心的洋洋大文就開了頭了。
剛一開頭,就「漢奸」「漢奸」的。講到後來,所涉之廣,主題仍是「漢奸」。一時船上那些灰心喪氣的乘客,都不大能夠領教。只是嗡嗡嗡的,沒大有人聽。老闆一看,「漢奸」不大怎麼中用,於是就在煞尾處大論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說: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為的什麼?我這隻小船,若裝了一船快當貨,也走起私來,不比現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麼做就是啦,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麼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所謂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闆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胸脯,凜然一股正氣,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說服了,說得個個目瞪口呆,有的感動得悲從中來,含著兩泡眼淚,說:
「中國亡不了……」
船老闆緊接著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關於他還沒有當「漢奸」的那種主因;陳述了關於他至今還沒有當「漢奸」的那種決心。
他說:
「我沒有走私,我為的什麼呢?乃就是於良心的嗎?」
繼續著,他又說,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著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綽綽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個大字就題在那挺著的胸脯上。
看起來不像一位船老闆了呢,像一位什麼人物呢?人們一時卻也歸納不清楚,只覺眼前能夠站著這樣偉大的人物,中國是亡不了的。
那剛強的字眼在那邊響著:
「我為什麼沒有走私?為著天地良心。
而後那堅決的字眼,又重複了一遍:
「我為什麼沒有走私?為著天地良心。」
問題越談越遠了,這一層人們沒有注意到。本來問題是在這船的「慢」上,是在這船的「破」上。到了後來,這「破」與「慢」一字不提,倒好像這全船的乘客,大傢伙都沒有良心似的,就好像不一會工夫大家就成串地跑過去當「漢奸」去了。
船老闆又說了一遍:
「我為什麼不去偕同日本人走私?我是為著天地良心哪!」
聽了船老闆這樣反覆的堅強的宣言,人們都非常感動。至於這船的「破」,這船的「慢」,那些小節目,人們早拋開了,只是向著中國整個的遠大的前程邁進著。
乘客們在感動之餘,不分工、商、農、學、兵,就一齊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這時候,大江上的波浪一個跟著一個滾來,翻著白花,冒著白沫,撞擊著船頭。
回頭望去,那遼闊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見波浪了,只是遠近都充滿了寂寞。那種白白的煙霧,不但充滿了大江,而且充滿了大江的兩岸,它像是在等待著,等待著假若來了「難船」,它們就要吞沒了它。
從正面望去,這江也望不到盡頭,那遙遠的地方也是一樣起著白煙,那白色的煙霧,也是沉默不語的。它已經擬定了,假若來了「難船」,它非吞沒了它不可。
這只漸漸丟了螺絲釘的小船,它將怎樣逃出這危險呢?它怎麼能夠掙脫了它的命運?
那全船的乘客卻不想到這些,因為漢口就在眼前了。他們都在歡欣鼓舞地張羅著下船,這船給人們的痛苦越大,人們就越容易快活,對於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記。
當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漢關前那大鐘樓,幾乎是人人心裡想著:
「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
他們可沒有想想,這得以到了漢口的,是他們自己爭取的呢?還是讓船老闆把他們烏七八糟地運到的?
總之,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是喜出望外的,他們都是些幸運兒,他們都是些天之驕子。一個一個地摸著下巴,張著嘴,好像張著嘴在等著吞點什麼東西似的,或者他們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漢關站著的大鐘樓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連「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這句感慨的話都沒有,只是心裡想著:
「上岸之後,要好好洗一個澡,要好好地吃一頓。」
一會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鐘樓前邊的江心上。這並不是到了碼頭,而是在等候著檢疫處的人員上來驗病的。
檢疫處的人來了,坐著小白汽艇,乾淨得好像條大銀魚似的。那船上的檢疫官也全身穿著自衣裳,戴著白帽子,嘴上還掛著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開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攪起來一溜白浪。這小汽船跑到離江心三丈多遠的地方,就停下來。那檢疫官向著江心大喊著:
「船上有病人沒有?」
船老闆在甲板上喊著:
「沒有。」
於是那檢疫官一擺手!
「開吧!」
於是載著馬伯樂的這汽船,同時還載著兩三個患赤痢的,一個患虎列拉的,就開到碼頭上去了。
船到了碼頭,不一會工夫,船就搶著下空了。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他們活靈活現的,他們快活得不能自制,好像在一小時之前,他們剛剛買了彩票中了頭彩的樣子,快活到發狂的程度,連喊帶叫的。人們跑到了岸上,人們就都散開了。
沒有一個人在岸上住一住腳,或者是回過頭來望一望,這小船以後將出什麼危險!
這個,人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不一會工夫,那搶著登到岸上去的人,連個影兒都本見了。
第五章
馬伯樂到了漢口,沒有住在漢口,只在旅館裡邊住了兩天,就帶著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來住了。因為那邊有他父親的一個朋友,原先在青島住的時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現在信不信了,只見那客廳裡邊擺著一尊銅佛。
馬伯樂一到了漢口,當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會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說:
「你們搬到武昌來住吧!武昌多清靜。俺在武昌住了將近十年……離開了青島,到了漢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東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馬伯樂聽了覺得很是親熱。
不一會工夫,又上來了兩盤點心。馬伯樂一盤,王老先生一盤。那是家做的春卷,裡邊卷的冬筍、粉條、綠豆芽,其味鮮而爽口。馬伯樂一看那點心,就覺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來他是很客氣的,不好意思開口就吃,但這哪能不吃呢?那是黃洋洋的用雞蛋皮捲著的,真乾淨得可愛呢,真黃得誘眼呢!
馬伯樂開初只在那蛋卷的一頭,用刀子割了一小點,送到嘴裡去,似乎是在嘗嘗。他自己心裡想,可別吃得大多,吃得大多讓人家笑話。
當他跟王老先生談著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就又割了一小點送到了嘴裡。
談話談到後來是接二連三地談著。王老先生問他父親那保險公司裡還有點股子嗎?
馬伯樂說:
「沒有了,抽出來了。」
馬伯樂一張嘴就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裡去了。還沒有來得及嚥下,玉老先生就又問他:
「聽說你父親又捐了一塊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馬伯樂說:
「還沒有,還沒有。」
他一張嘴就又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裡去了。
這回這嘴可嫌太小了點,蛋卷在那裡邊翻不過身來,擠擠擦擦的,好像那逃難的火車或是那載著逃難的人的小船似的。馬伯樂的嘴裡邊塞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馬伯樂想,這回可糟糕,這回可糟糕!因為那東西一時嚥不下去,人又不是魚或是蛇,吃東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馬怕樂的舌頭,不容它翻過身來。
這一下子馬伯樂可上了個當,雖然那東西好歹總算嚥下去了,但是把馬伯樂的眼圈都急紅了。
過半點鐘的樣子,馬伯樂沒有再吃。
談來談去,總是談得很連貫的,馬伯樂偶爾把眼情掃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動手,就又想要張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來一盤熱的,是剛從鍋底上煎出來的。
馬伯樂一看,心裡就想:
「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那蛋卷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迴避說:
「夠了,夠了。」
可是女工仍舊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邊。
馬伯樂想:
「可別吃,可別吃。」
連眼睛往那邊也不敢望,只是王老先生問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過一個人的眼光若沒有地方放,卻總是危險的。於是寫伯樂就把眼光放在王老先生說話時那一動一跳的鬍子上。
王老先生那鬍子不很黑,是個黃鬍子,是個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兒的。一個人的身上,若專選那一部分去細看,好比專門看眼睛或者專門去看一個人的耳朵,那都會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大,好像觀音菩薩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尖,好像烙鐵嘴似的,會覺得很有趣兒的。
馬伯樂正看得王老先生那黃鬍子看得有趣的時候,那王老先生一張嘴把個蛋卷從鬍子下邊放進嘴裡去了。
馬伯樂受了一驚:
「怎麼的,吃起來了!」
馬伯樂也立刻被傳染了,同時也就吃了起來。
一個跟著一個的,這回並沒有塞住,而是隨吃隨咽的。因為王老先生也在吃著,沒得空問他什麼,自然他也就用不著回答,所以讓他安安詳詳地把一盤蛋卷吃光了。
這一盤蛋卷吃得馬伯樂的嘴唇以外還閃著個油圈。
吃完了。王老先生問他:
「搬到武昌來不呢?…
馬伯樂說:
「搬的,搬的。」
好像說:
「有這麼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
回到旅館裡,太太問他:
「武昌那房子怎麼樣?」
他說:
「武昌那蛋卷才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著氣,把嘴撅著。當上了輪渡過江的時候,江風來了,把她的頭髮吹蓬得像個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來壓一壓,氣得和一個氣球似的,小臉鼓溜溜的,所以在那過江的輪渡上,她一句話不講。
小雅格喊著:
「媽媽,看哪!那白鴿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小雅格喊完了之後,看看媽媽冷冷落落地站著,於是雅格就牽著媽媽的衣襟,又說:
「媽媽,這是不是咱家那白鴿子飛到這兒來啦?」
大衛在一邊聽了就笑了。說:
「這是水鳥啊,這不是白鴿子。」
約瑟說:
「那還用你說,我也認識這是水鳥。」
大衛說:
「你怎麼認識的?」
約瑟說:
「你怎麼認識的?」
大衛說:
「我在書上看圖認識的。」
約瑟說:
「我也從書上看圖認識的。」
大衛瞧不起約瑟的學問。約瑟瞧不起大衛的武力。
大衛正要盤問約瑟:
「你在哪本書上看過?」
還沒來得及開口,約瑟就把小拳頭握緊了,胸脯向前挺著,叫著號:
「兒子,你過來。」
馬伯樂看著這兩孩子就要打起來了,走過去就把他們兩個給分開了。同時跟太太說:
「也不看著點,也不怕人家笑話。」
太太一聲不響,把眼睛向著江水望著。馬伯樂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子事,還在一邊談著風雅:
「武漢有龜、蛇兩山,隔江相望,長江漢水匯合於此,旁有大冶鐵礦、漢陽兵工廠,此吾國之大兵工廠也……」
太大還沒有等他把這一段書背完,就說:
「我不知道。」
馬伯樂還不知大太是在賭氣,他說:
「地理課本上不是有嗎?」
太太說:
「沒有。」
馬伯樂說:
「你忘記啦,你讓孩子給鬧昏啦。那不是一年級的本國地理上就有?」
馬伯樂和太太嚷完了,一回頭,看見大衛和約瑟也在那裡盤道呢!
大衛問約瑟說:
「你說這江是什麼江。」
約瑟說:
「黃河。」
大衛說:
「不對了,這是揚子江。地理上講的,你還沒有念過呢。」
約瑟吃了虧了,正待動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戰歌來:
「……黃河……長江……」
原來約瑟把黃河和長江弄混了,並非不知道,而是沒弄清楚。現在想起來了。
約瑟說:
「長江……」
大衛說:
「不對,這是揚子江。」
小雅格在旁邊站著,小眼睛溜圓的,因為她剛剛把水鳥認錯了,到現在她還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語地:
「什麼水鳥!鴿子鳥。」
這時江上的水鳥,展著翅子從水面上飛去了。飛到遠處繞了一個彎子,有的飛得不見了,有的仍舊落在水上,看那樣子,像是在坐著似的,那水鳥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鴿子。
這過江的小輪船,向前衝著,向前掙扎著,突突地響著。看樣子是很勇敢的,其實它也不過擺出那麼一副架兒來,嚇唬嚇唬江上的水鳥。
遇到了水鳥,它就衝過去,把水鳥衝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橫,老老實實的,服服帖帖地裝起孫子來。
這渡江的小輪,和那馬伯樂從南京來到漢口的那隻小船是差不多的,幾乎就是一樣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響著。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這船是否像載來馬伯樂的那船似的已經保了險。若沒有保險,那可真要上當了,船翻了淹死幾個人倒不要緊,可惜了這一隻小船了。
但從聲音笑貌上看來,這小船和載來馬伯樂的那隻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沒有第二句話,非兄弟,即姊妹,固為它們的模樣兒是一模一樣的,那聲音是突突地,那姿態歪歪著,也是完全相同。
這船上的人們,都好像馬匹一樣,是立著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並沒有期待,好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們自己也真變成一匹馬了,隨他的便吧,船到哪裡去就跟著到哪裡去吧。
因為是短途,不一會工夫也就到了。從漢口到武昌,也就是半點鐘的樣子。
黃鶴樓就在眼前了。
馬伯樂覺得一切都妥當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難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帶來了。
太太一帶來,經濟就不成問題。馬伯樂覺得一切都「OK」,一高興,就吟了一首黃鶴樓的詩,「詩曰」,剛一開頭,馬怕樂想不起來了,只記住了後兩句:
黃鶴一去不復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太太站在這裡一聲不響,她的心境,非常凝煉,她不為一切所惑,靜靜地站著,什麼水鳥,黃鶴樓之類,她連看也未看在眼裡。她心裡想著武昌那房子到底是個怎麼樣的,越想越想不出來。想來想去,窗子向哪面開著,門向哪面開著,到底因為她沒有看過,連個影子也想不出來。
「到底是幾間房子,是一間,還是兩間?」
她剛要說出口,心裡一生氣就又不問了。哪有這樣的人呢!連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幾間。她越想越生氣,她轉著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著馬伯樂。
馬伯樂一點也不自覺,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他一高興,就又把那黃鶴樓的兩句詩,大誦了一遍:
黃鶴一去不復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因為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一點,全船的眼睛,都往他這邊閃光。
馬伯樂心裡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不懂得鑒賞藝術……
不一會,船到了碼頭,就都心急如火起來,跳板還沒有落下來,有的人竟從欄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們就一擁而出,年富力強的往前衝著,老的弱的被擠得連罵帶叫。
馬伯樂抱著小雅格,他的腦子裡一晃忽,覺得又像是來到了淞江橋。
走到了岸上,他想:這可奇怪,怎麼中國儘是淞江橋呢!
馬伯樂流了一頭汗,鼻子上跌壞的那一塊蒙著藥布還沒有好呢。
但這僅僅是嚇了馬伯樂一下,實際上是並沒有什麼的,不一會工夫也就忘記了。何況逃難也逃到了終點,房子也有了,經濟也不成問題了。
所以不一會工夫,馬伯樂就又活靈活現了起來,他叫洋車的時候,他就打了那車伕,因為從漢陽門碼頭到磨盤街本來是八分錢,現在要一毛二,這東西真可惡,不打他留著他嘛!
「他發國難財呀,還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館,馬伯樂還這麼嚷著。
王老先生點頭稱是,並且說:
「警告警告他們也是對的。」
王老先生又說:
「我前天囤了點煤碳,三天就賺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錢的利……俺早晨起來,去打聽打聽市價,你說怎麼樣?俺叫了一個洋車,一開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現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子,打完了再說……」
馬伯樂在旁邊叫著:
「打的對,他發國難財呀。」
馬伯樂太太一進屋就看見客廳裡擺著那尊銅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經不信耶穌教了嗎?所以教友見了教友那一套應酬的話,太太一個字沒敢提,只是心裡想著,趕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們都坐在沙發上,只是約瑟是站著的,是在沙發上跳著的,把那藍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腳印。太太用眼睛瞪著約瑟,約瑟哪裡肯聽;太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心裡說:孩子大人都這麼會氣人。勒勒勒勒的,也不知勒勒些什麼。她用眼睛瞪了馬伯樂好幾下。馬伯樂還不明白,以為是茶灑在衣服上了,或是什麼的,直是往自己西裝的領上看著,看看到底也沒有什麼差錯,於是還和王老先生談著。
一直談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來了。於是馬伯樂略微地吃了兩個。
吃完了,才告辭了王家,帶著東西,往那現在還不知房子在什麼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邊帶領著。
太太氣得眉不抬,眼不睜。
在那磨盤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門前連著兩塊大石頭,門裡長著一棵批耙樹,這就是馬伯樂他們新祖的房子。
在那二樓上,老鼠成群。馬伯樂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樓就在樓口把頭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腳下踩著一個死老鼠。
這房子空空如也,空氣倒也新鮮。只是老鼠太多了一點,但也不要緊,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馬伯樂一站在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樣地跑了,就都縮著脖子在門口上轉著滴溜溜的閃亮的眼睛,有五個都藏起身子來了。
一共兩間房。
馬伯樂對於這房子倒很喜歡,喜歡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為這正和他逃難的哲學相符,逃起難來是省錢第一。
這時太太也上樓來了。太太的意見如何,怕是跟馬怕樂要不一樣的。
第六章
馬伯樂每天早晨起來,都靜靜地向著窗口觀望著那批粑樹,很久很久地觀望。久了,不單是觀望,而是對那批粑樹起了一種感情了。下雨天,那樹葉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著水,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從樹上滴下來的水滴似乎個個都有小碟那麼大,打
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馬伯樂每天早晨起來,都是靜靜地觀望那批粑樹,有時手裡拿了一本書,對著那窗口坐著。
馬伯樂覺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麼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還有批粑樹。
馬伯樂在這房子裡已經是五六天過去了。太太雖然鬧了幾場,是因為這房子太壞。馬伯樂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他想:已經來到漢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於是他心安理得地過起生活來。何況離他住的地方不遠,就有一個「未必居」包子鋪,他又可常常去買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慪氣,就去買包子吃,吃了三五個回來,果然氣就沒有了。屢試屢驗,非常之靈。
「未必居」包子鋪,轉了兩個小彎就可以到了,門口掛著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塊匾已經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張古雅的字畫,誤掛到大街上來了。
「未必居」包子鋪一向不登廣告,門口也並沒有什麼幌子,只憑著」未必居」三個子,也看不出這三個字就有包子含在其中。但是它的名聲遠近皆知。住在漢口的,過到武昌來,若是風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買上幾個包子帶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餓不餓,就站在那裡吃上兩個熱的去,連吃連聲說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來了。
因為這包子鋪是不設座位的,願意吃不吃,願意買不買,做的是古板正傳的生意,全憑悠久歷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熱的就得站著吃。絕沒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後討小賬的事情。
這生意做得實在古板,來了顧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買不買也不缺你這個買主。
你走進去說:
「買包子。」
那在面案上正弄著兩手麵粉的老闆娘只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她說完了,手就從面案上拾起一張擀好的包子皮來,而後用手打著那餡子盆上的姣綠姣綠的蒼蠅,因為蒼蠅把餡子盆佔滿了,若不打走幾個,恐怕就要殺生的,就要混到餡子裡,包成了包子把那蒼蠅悶死了。
買包子的站在一邊等著,等到老闆娘包了三五個包子之後,而後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一路趕著落在她鼻子上的蒼蠅,一路走過來。百般地打,蒼蠅百般地不走。等老闆娘站穩的時候,蒼蠅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
老闆娘說:
「要幾個?」
這時候,那鍋上的蒸籠還是蓋著的。
買包子的人說,要三個,或是要五個。說完了老闆娘就把手伸出去,把那包子錢先拿過來,而後才打開蒸籠。包子是三分錢一個。若沒有零錢,就交上了「毫票」。這時候蒸籠的蓋還是不開的,,老闆娘又到錢簍子裡找零錢去了。
等一切手續都辦理清楚了,才能打開蒸籠。打開蒸籠一看,包子只剩了孤單單的一個了。
於是又退錢,又打著落在她鼻子上的那一個蒼蠅。實在費工夫,這一個包子出了蒸籠。」
但是買主不但不覺得不耐煩,反而覺得這包子更好吃,於是非常珍貴地用荷葉托著。臨出門口的時候,還回頭問著:
「等一下有吧?」
只聽那裡邊回說:
「下半天來吧,現在不賣了。」
買包子的人,也不想一想,包子鋪是為著賣包子的,為什麼一會賣一會就不賣了呢?只是人人都說:
「『未必居』那包子鋪的架子才大呢,一去晚了就沒有。」
不但晚了沒有,來早了也是沒有的,一天就是上半天有那麼一陣,下半天有那麼一陣,其餘的時間就是有他也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