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軍用水瓶到底是讓約瑟背上了,而且是頭朝下地背著。
雖然都出了點小毛病,但大體上還是不差的,精神都非常的好。
而精神最好的是約瑟,他又在伸胳膊捲袖子,好像又要開始舉手就打了。他四處看了半天,沒有對象。
母親看他舞舞招招的,怕是他惹了什麼亂子,因為車廂裡雖然不太擠,但是過路的人就邁不開步,每一伸腿就要踏到別人的腳上去,何況約瑟就正站在車廂的門口。
母親看約瑟如此伸腿伸腳的,就招呼著約瑟:
「約瑟,到媽這兒來。」
這工夫正有一個白鬍子老頭上了車廂來,手裡哆哆嗦嗦地拄著一根枴杖。左邊的人一擁,右邊的人一擠,恰好這老頭就倒在約瑟的旁邊了,其實這老頭並沒有壓到約瑟,只不過把他的小軍用水瓶給撞了一下子。這約瑟就不得了啦,連腳帶拳向那老頭踢打了過去。
全車廂的人看了,都讚美這小英雄說:
「這小孩可真厲害呀!像一匹小虎。」
母親連忙過去把約瑟拉過來了,並且說:
「這不是在青島呵,在青島家裡你可以隨便打人……在上海你可不行了,快回來,快回來……」
約瑟打人打慣了,哪裡肯聽母親的話。母親已經把他拉了回來,他又掙扎著跑了出去,跑到老頭那裡,把那老頭的鬍子給撕下幾根來,這才算略微地出了一口氣。
過了不一會兒,約瑟又跑了,跑到車廂的盡頭去,那裡有一個穿著紅裌襖的小孩坐在一個女人的膝蓋上。約瑟跑到那裡就把那四五歲的小孩子給拉下來了。拉下來就打,不問原由。
過後馬伯樂就問為什麼打小孩子呢?
約瑟說:
「他看我嘛!他兩個眼睛盯盯地看我。」
於是馬伯樂和太太都笑了。
並沒有因此教訓約瑟一番,反而把他誇獎了一頓,說:
「約瑟這孩子真不了得,好大的膽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點氣魄呢,不怪他爺爺說將來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莫索裡尼。」
太太把手在約瑟的頭上轉了一圈,兩個眼睛笑得一條縫似的,又說:
「中國的小孩,若都像約瑟似的,中國亡不了,管你是誰呢,一律地打過去。」
約瑟一聽,心裡非常滿意,雖然母親所說的希特勒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來,母親是在讚美他了。
經過一番讚美,約瑟才算休息下來,才算暫時地停止了打人的念頭。每當約瑟打人的時候,旁邊若沒有人叫好,他就總覺得打的不夠,還要打下去。若是旁邊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興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親在旁邊的時候,稍加以讚美,他就停下來了,因為他的演技已經得到了他親信的人讚賞了。
但做母親的始終不大知道約瑟的這種心理,所以有時惹出來許多亂子。比方約瑟打人的時候,母親就阻止他,他就要非打不可,鬧到後來,就是打不到那對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滾的,或是氣瘋了,竟打起母親來。
現在約瑟是非常和氣的,伸出手去向他的哥哥大衛借了那熱水瓶的瓶蓋在喝著熱水(因為他的瓶蓋在火車上擠丟了)。喝完了過去好好地把那瓶蓋給蓋在水瓶上了。這在平常都是不可能的,平常他用人家的東西的時候,伸手就搶。用完了,隨手就往地上一拋。大衛若說他拋得不對,比方這水瓶蓋吧,他過去就敢用腳把它踏扁了。
馬伯樂他們的全家,到現在火車都快開了,他們還是很整齊的,精神也都十分良好,雖然約瑟出了兩次亂子,但這兩次亂子都出在窮人身上,不要緊。因為那個老頭,無子無妻,穿得又那麼破爛,顯然他不是個有錢有勢的,是一個窮老頭子,打一打又怕什麼的。還有那個小孩,更不算什麼了,頭上留著一撮毛,身穿紅裌襖一看就知道是個鄉下孩子,就專看她頭上那撮毛,打了她也不要緊。
所以約瑟雖然出了兩次亂子,但在全家人的精神上,並沒有一點壞影響。同時因為他們乾糧充足,武裝齊備,所以在這一輛車廂上,只有他們是最OK的。
他們對面佔著兩排椅子,三個小孩,兩個大人,而又那麼整整齊齊的,穿得全身利落,實在是使人羨慕。
三個孩子,一律短褲。一看上去,就起一種輕捷便利的感覺,就好像說,到了淞江橋,在那一場鬥爭裡,他們的全家非優勝不可。因為一開頭他們就有了組織了,就有了準備了,而這種準備和組織,當面就可看到的。不信就看小雅格吧,那精神是非常飽滿的,右手按著乾糧袋,左手按著手電筒,並且時時問著,淞江橋可什麼時候到呢?
母親也只好說:
「快快。」
其實火車還沒有開呢。
第三章
馬伯樂的這一次上火車,並沒有喜,也沒有憂,而是很平靜地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很好。箱子、網籃也都放好了,孩子們也都很規矩地坐在那裡了。
「雖然說約瑟總有點不大規矩,但有他的母親看管著他,所以他也就不必分神了。
他的心情覺得非常的凝煉。雖然他坐的是三等車,未免要鬧嚷嚷的,孩子哭,女人叫的,亂亂雜雜的鬧得人頭發昏,眼發亂。
但是這一點都不影響馬伯樂,他是靜靜地坐著,他的心裡非常沉靜,他用眼睛看著他們,他用耳朵聽著他們,但是又都好像看也沒有看見,聽也沒有聽見的樣子。那些吵雜的聲音絕對不能攪擾著他。他平靜到萬分了。好像他那最了不起的淞江橋,到了現在也沒有什麼偉大了似的,好像也並沒有在他的眼下了。
他是平靜的,他非常舒服,他靠著窗子坐著。他時時張大了嘴,呼吸著新鮮空氣,並且從窗子往外又可以看風景。
因為馬伯樂的心境變得非常寬大,有人把東西從車窗拋進來,拋在他的頭上了,他也並不生氣,他只把嘴角往右略略一歪,他就把那東西發落到地上去了。
他向太太說:
「你看,你看那些人帶著多少東西!到了淤江橋他可是要倒霉的。」
過一會,他又叫著太太:
「看著吧,這火車還不開,人越來越多了。」
過一會,他又告訴太大:
「你看那些來的晚的,到了火車上,還能有地方坐?就是站著也怕沒有地方了。」
過了一會,他又用手指著太太:
「你看吧,你看!」
太太一看,在火車外邊擠倒了一個小孩,那小孩跌的滿鼻子流血。
馬伯樂看了這種景況,他一點也不慌張,困為他覺得他們自己是絕沒有這種危險的了,已經安安泰泰的,全家都各得其所了。
馬伯樂安安然然地坐著,安安然然地看著,安安然然地聽著。但都是看若未見,聽若未聞,他已經達到了一種靜觀的境界。
火車一時還開不出站去。他們上了火車差不多有半點鐘的光景了。這若在平常,馬伯樂一定又要坐立不安,或者是嘴裡罵著:「真他媽的中國人。」但是今天,他覺得一切都合適,一切都是很和諧的,所以那種暴亂的感情根本就不能發生。像今天這種情形,並不是他自己鎮定著他自己,並不像往常似的,他已經害怕了,他的臉色已經嚇白了,他還嘴裡不斷他說:
「不害怕,不害怕。」
而今天並不是人工的,而是自然的,他就非常地平靜。
這都是因為一上手他就順利了。
太太,孩子,東西,一樣未丟,這不是順利是什麼?
火車一開了起來,馬伯樂就順著地平線看風景。
黃昏了,太陽快要落了。太陽在那村莊後邊的小竹林裡透著紅光,水牛在水田里慢慢地走著。火車經過人家的旁邊,那一家裡的小孩三兩一夥地站出來看著火車。那孩子們呆呆地站著,似乎讓那轟隆隆響著的火車把他驚呆了的樣子。上海打仗多久了,似乎他們這裡看不出來什麼痕跡,或者再過一會有運兵的車開來。馬伯樂這樣地想著。但是不一會天就黑了,天空是沒有月亮的,只有星星。車廂裡是沒有燈光的,只有吸煙的人們的煙火。馬
伯樂想看那運兵的軍車,終究沒有看到,他就睡著了,而且睡的非常之熟,好像在家裡一般的,打著鼾,做著夢,有時也說了一兩句夢話:
「真他媽的中國人……」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太太聽了,沒有答言。
火車就一直向前轟隆轟隆地跑著。太太是一眼未合地在旁邊坐著。因為大衛已經睡著,雅格已經睡著了,約瑟也睡著了。
雅格睡在媽媽的懷裡。大衛像他父親似的靠著那角落垂著頭睡著。至於約瑟可就大大方方地獨佔了多半張椅子,好像一張小床似的,他睡在那上邊,而且他睡得很舒服。他把他的腿伸了出來,時時用那硬皮鞋的腳跟踢著大衛的膝蓋。約瑟的習慣是每一翻身都是很猛烈的母親怕他從椅子上跌了下來,所以要時時留心著他。
睡到了八九點鐘,寒氣就襲來了,這個孩子打一個噴嚏,那個孩子咳嗽一聲,做母親的給這個用外套蓋一蓋,給那個用絨線衣裹一裹。又加上很多東西,怕是人都睡著了給人家拿走,所以馬怕樂太太是一直連眼也未合的。
到了更夜深的時候,不但馬伯樂的全家睡的不可開交了,就是全車廂的人也都大睡起來。打呼的打呼,打哼的打哼,咬牙的,罵人的,說話的,各種聲響都響起來了。
全車廂裡似乎只有馬伯樂的太太沒有睡,她抬頭一看,各個人的臉上都呈著怪現象,咬著嘴唇的,皺著鼻子的,使人看了很害怕。而馬伯樂太太,從來又未見過。
馬伯樂太太從來沒有坐過三等車。這都是馬伯樂主意,他說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所以坐了三等車。
太太越看越怕,想要叫醒了馬伯樂為她做伴,她又看他睡得那樣戀戀不捨,幾次想要叫,也都停止了,還是自己忍耐著。
忽然就是背後那座位上有一個哇的一聲跳起來了。原來不是什麼神奇鬼怪,而是一個包袱從高處掉落在他的頭上了。但是可把馬伯樂太太嚇壞了,她拉著馬怕樂那睡得仍舊很好的身子叫著:
「保羅,保羅!」
馬伯樂正是睡得很好的,哪裡會能醒了過來,於是就半醒不醒的,用手打著太太拉他不放的胳膊說:
「你這是幹什麼……幹什麼……」
太太說:
「保羅,你醒一醒……」
馬伯樂連聽也沒有聽見,就又格格咬著牙睡著了。
那淞江橋可不知他在夢裡完全忘了沒有。
等馬伯樂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經大變了,喊的喊,叫的叫,已經有點近於震天震地的了。
馬伯樂那垂著的脖頸,忽然間抬起來,他聽太太說淞江橋到了,他把脖子一直,把眼一擦,第二句沒有,就說:
「搶呵!」
大概他還沒有十分醒透,他拿起他那手電筒來,他的背包和乾糧袋都不要了,就往前跑了去。跑到車門口一看,那下火車的人,早已縷縷成群的了。
馬伯樂一看:
「到時候可怎麼辦哪!」
他說完了,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對,還要到什麼時候,這就是那時候了,他想。
夜是黑沉沉的,而且剛剛睡醒,身上覺得非常寒冷,而且不住地打戰。馬伯樂想,在家裡這不正是睡覺的時候嗎?馬伯樂於是心裡也非常酸楚,好像這車廂裡若能容他再睡一覺的話,他就要再睡一覺再下車的,但是哪裡可能,這真是妄想。
於是馬伯樂也只得隨著大流,帶著孩子和太太走出車廂來了。
一走出車廂來,只聽得遠近叫喊,喊聲連天。至於淞江橋在哪邊呢?是看也看不見的,只好加入到人群裡去,順著人群的大流,往前流著。
走上半里路,才到了橋邊。在這半里路之中,落荒的落荒,走散的走散,連哭帶叫的就一齊到了這橋邊了。
馬伯樂在最前邊已經到了。太太和孩子還沒有到。
既然到了橋邊,停無處停,等無處等。在後邊的要擠著那在前邊的,擠倒了之後,就踏著那在前邊的越過去了。
人們都走的非常之快,類似旋風,好像急流。一邊走著,一邊嗚噢地喊著。那在前的人們已經搶過淞江橋去了。因為夜是黑的,只聽到喊聲,而看不見人影,好像大地還是茫茫的一片。那聲音在遠處聽來,好像天地間憑空就來了那種聲音,那聲音是堅強的,是受著壓抑的,似乎不是從人的嘴發出來,而好像從一個小箱擠出來的。
馬伯樂既然來到了橋頭,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橋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銀那麼凝煉。馬伯樂一看,就害怕了。
因為他的體力是一點也沒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來斤,他的雅格三十來斤,他的乾糧袋熱水瓶之類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來斤吧。
那麼瘦瘦的一個馬伯樂,讓他擔負了一百斤的重量,總算太過了一點。
所以當他來到了那橋頭,他一看那橋下的水,他的頭就暈轉了起來,像是要跌倒的樣子,頭重腳輕。他想:
「怕是要過不去橋吧?」
可是後來的人,一步都不讓他停住,渲著,衝著,往前推著,情景十分可怕。馬伯樂想,太太怎麼還不到呢?在前一刻他們還是喊著彼此聯繫著的,現在連喊聲也聽不見了。馬伯樂想,也許因為大家都喊,把聲音喊亂了,而聽不出來是誰的喊聲了,因此馬伯樂只在那聲音的海裡邊,仔細地聽著,分辨著,尋找著。那些聲音裡邊,似乎就有太太的聲音。再一細聽,就完全不是的了。
他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他的大箱子提不動了,他的雅格抱不動了,他的乾糧袋之類,他也覺得好像大石頭那麼重了。而那手電筒又特別的不好,特別會搗亂,在身上滴滴溜溜的,邁一步打在胯骨上,再邁一步又打在屁股上,他想手電筒打一打是打不死人的,是不要緊的,而最要緊是這大箱子和雅格,這兩樣之中必須要丟一樣的,或者是丟大箱子,或者是丟雅格。
偏偏這兩樣又都不能丟,大箱子裡邊是他的西裝,西裝怎麼可以丟呢?西裝就是門面,人盡可以沒有內容,而外表是不能不有的。這種年頭,誰還看你的內容,有多大的學問,有多大的本領?內容是看不見的,外表是一看就看見的,這世界不是人人都用好外表來遮住壞內容的嗎?
馬伯樂非常痛恨這個世界,他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已經累昏了,他的腦子不能再想那些「內容外表」的那一套理論了,方纔他想了一想的,那不過是早已想定了的議案,到現在剛一撞進頭腦裡來,就讓那過度的疲乏給驅走了。
馬伯樂的全身,像是火燒著似的那麼熱,他的心臟跳動得好像一個氣球似的在胸中起起落落。他的眼睛一陣一陣冒著金花,他的嘴好像不自覺地在說著什麼,也好像在喊著大太,或是喊著大衛。但是不知這聲音該多麼小,似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了。
馬伯樂好像有點要暈,好像神經有點不能夠自主了。
馬伯樂從鐵道的枕木上往旁邊閃一閃,好給那後來的洶湧得非常可怕人群讓開一條路。
但是這火車道是一個高高的土崖,枕木就鋪在這上崖上,而上崖的兩邊就都是窪地了,下邊生著水草,還有一些碎木料和煤渣之類。馬伯樂只這麼一閃,就不知道把自己閃到哪裡去了,只覺得非常的熱,又非常的冷,好像通紅的一塊火炭被浸到水裡去似的,他那滾熱的身子就涼瓦瓦地壓在那些水草上了。馬伯樂滾到鐵道下邊的水裡去。
馬伯樂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而那些搶過淞江橋的人們,也不知道在他們那一群中有一個名叫馬伯樂的掉下上崖去了。人們還是一直向前走著。那橋上的手電筒橫一條豎一條地閃著光。路警們也每人手裡拿著手電筒在維持著秩序。他們向那逃難的人群說:
「不要搶,慢慢走。」
「不要搶,要加小心。」
「不要搶,一個挨著一個地走。」
那路警是很周到的隨著旅客,並且用手電筒給旅客照著路過橋。但是半里路長的一個大橋,路警只有三五個,何況那路警又認清了他的職責就是打電筒,其餘的他管不著了。
所以有些擠倒的,掉江的,他一律不管。當然馬伯樂躺在水草上的這回事,也就不被任何人注意了。
馬伯樂不能夠呼喊了。他的大箱子也無聲無息地不知滾到哪裡去了。只有那小雅格受驚得非常可憐,在那水草上面站著,哇哇地哭著
但是這種哭的聲音,一夾在許多比她哭得更大的聲音裡去,就聽不見她的哭聲了。
向前進的那人群,依然還是向前進著。
等人們都走光了,都過了橋去,那車站上才現出一個路警來,沿路視察著這一趟列車究竟出了幾次亂子,因為每一次列車的開到,必然有傷亡的。
年老的人一跌就斷了氣。小孩被人擠死了,被人踏了。婦女還有在枕木上生產的。載著馬伯樂的這趟列車一過完了橋,照例又有路警們打著手電筒出來搜尋。
那路警很遠就聽到有一個小孩在橋頭那地方哭著。
那路警一看見這孩子就問:
「你姓什麼?」
果然小雅格回答不出來了。
在上火車之前,那種關於姓名的練習,到底無效了。
那路警又問她:
「爹爹呢,媽媽呢?」
那路警說的是上海話,小雅格完全不懂,又加上他拿著手電筒在那小孩子的臉上亂晃,所以把小雅格嚇得更亂哭亂叫了起來。並且一邊叫著就一邊逃了,跑的非常之快,好像後邊有什麼追著她似的。
那路警看了,覺得這情形非常好玩,於是又招呼來了他的幾個同伴,三四隻手電筒都照在小雅格的身上,把小雅格照得通亮。
小雅格在前邊跑著,他們就在後邊喊著,他們喊著的聲音是非常的可怕:
「站住!站住!」
雅格覺得她自己就要被他們捉住了,於是跑得更快。
雅格不知道哪一方面水深,哪一方面水淺,就在水草裡邊越跑越遠,也越跑那水越深。那三個站在土崖上看熱鬧的警察,覺得這小孩實在是有意思,於是就隨手拾起泥塊或石頭來,向著小雅格那方面拋去。他們拋的都是很準的,一個一個的都落在小雅格的四周,而差一點都打在小雅格的身上。那水花從四邊濺起,那水是非常涼的,濺了小雅格滿臉滿頭。
他們一邊拋著,一邊喊著:
「站住!站住!」
雅格一聽,跑得更快了。她覺得後邊有人要追上她了。
等雅格跑到水深處,快沒了脖頸了,那在高處喊著的人們才覺得有些不大好。但是雅格立刻沒在水裡了,因為她跌倒了的原故。
等雅格被抱到車站的房子裡去,馬伯樂也被人抬著來到站房。
車站上的人們,不知道馬伯樂就是雅格的父親,也不知道雅格就是馬伯樂的女兒。因為當路警發現了雅格的時候,雅格就已經跑得離開她的父親很遠了。何況那路警用手電一照,雅格就更往一邊跑了起來,越跑越遠,所以當時人們只發現了雅格這一個孩子,而根本沒有看見馬伯樂。
車站上的人沒有人曉得雅格和馬伯樂是一家。
馬伯樂躺在擔架床上。雅格抱在路警的懷裡。
雅格哭著,還掙扎要跑。
馬伯樂剛昏昏地睡著。他的熱水瓶打碎了,他背著一個空空的瓶殼;他的乾糧袋完全濕透了,人們都給他解來了。他親手縫的那白色的背兜,因為兜口沒有縫好,好些東西,如牙刷、肥皂之類,就從兜口流了出去,致使那背兜比原來瘦許多。因為也浸了水,人們也把它給解下來了。
馬伯樂前些時候,那一百多斤的負擔,現在沒有了。他的大箱子不知哪裡去了,他的雅格他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雅格丟不得,雅格是小寶貝。大箱子也丟不得,大箱子裡邊是他的西裝。到了現在兩樣都丟了,馬伯樂不知道了。
等他醒過來,他第一眼看到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醫院裡,或者是在旅館裡,或者是在過去讀書的那學校裡。馬伯樂從前發過猩紅熱。那發猩紅熱的時候,熱度一退了,就有這種感覺的,覺得全世界都涼了,而且什麼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鮮,好像他第一次才看見了這世界。對於這世界的不滿和批評,完全撤銷了。相反的對於這世界他要求著不要拒絕了他
他想喝一點水,他覺得口渴。他想起來了,他自己似乎記得身上背著熱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為什麼全身都是非常懶惰的,於是他就開口喊了出來:
「我要喝點水。」
等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之後,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家裡,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館裡。這是一個新鮮的地方,他分明看見屋裡走來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認識的生人
馬伯樂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覺得鼻子上不大舒服。一摸,不對了,莫不是自己已經受了傷嗎?
他立刻來了一個很快的感覺,難道自己已經是個傷兵了嗎?
他的鼻子上放著棉花,用藥布敷著。
馬伯樂再一摸這鼻子,他以為自己確是個傷兵無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著要投軍,要當兵的嗎?不知為什麼現在真的當了兵了,馬伯樂反而非常後悔,原來那當兵的話,也不過是嚇唬嚇唬父親;騙一騙太太,讓他們多給一些錢來花著就是了。不知怎麼的可真當了兵了。
馬伯樂想,只破一個鼻子不要緊,可別受了什麼重傷。他想抬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隻左腿抬不起來了。他著慌了,他流了滿頭大汗。他想:這一定完了,左腿鋸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來,他哭的聲音很大。上前線當兵本來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現在已經殘廢了。他萬分悲痛,他懊悔了起來,為什麼要上前線當兵呢?一條腿算是沒有了。
馬伯樂太太和約瑟和大衛,早都來到了這站房裡,因為他們發現了馬伯樂在所有車廂都沒有的時候,她們就口到這車站上來了。
現在太太抱著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熱度非常之高,小臉燒得通紅的。那濕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換過的。惟有襪子不知放在哪一處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脫下濕襪子之後,就只好光著腳。母親抱著她,用毛巾被裹著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驚一跳的,有一點小小的聲音,她就跳了起來,並且抓著母親的大襟,抓得緊緊的,似乎有誰來了要把她搶了去的那種樣子。
馬伯樂要喝水,太太聽見的了,但是她不能動彈,她怕驚動了雅格。她讓大衛倒了一杯水送了過去。但是馬伯樂百般地不喝,他閉著眼,哭了起來。他這一哭把雅格嚇得又哭起來。
馬伯樂哭了一陣,一聽,旁邊也有人哭,那哭聲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個小孩。
馬伯樂一睜眼睛看見是雅格在那裡哭哩!於是他想起來了,他抱著雅格是從枕木上滾下的。他並沒有真的當了傷兵,那簡直是一個惡夢。
馬伯樂喊著太太,問太太所有的經過。太太很冷落的,對馬伯樂表示著不滿,所以那答話是很簡單的,只粗粗他說了一說。
但是馬伯樂聽了,沒有不是開心的。
太太說小雅格差一點沒有淹死。馬伯樂聽了就哭了起來……
因為馬伯樂自己,有一種秘密的高興,這話不能對外人講,那就是他到底沒有當了傷兵。
在火車站過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馬伯樂的全家又上了火車。
這一次他們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發的光景壞的多,裝備也差了)三個水瓶,壞了兩個半。只有約瑟的那個,到底是軍用的,還算結實,雖然壓了一點,總算還能盛著水。馬伯樂那個已經壞了,連影子也不見了。大衛的那個,卻只剩個掛水瓶的皮套,仍舊掛在身上,不知道是打碎了,還是擠掉了。
再說那乾糧袋,原來是個個飽滿,現在是個個空虛。一則是丟了,二則是三個孩子一天之中吃的也實在大多,奶油,麵包,通通吃光了。不過那裡邊還有點什麼東西,從外表上看是看不出來的了,只見那乾糧袋空虛得不成體統。
再說那三個孩子,大衛無聊地坐在那裡,自己揪著自己的頭髮;約瑟雖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沒有出去打,困為腳被人家在昨天夜裡給踏腫了,腫了腳,不同腫了別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辦,惟獨腫了腳,打起人來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約瑟幾次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臉還是發燒,見了什麼都害怕,總是躺在媽媽的懷裡,手在緊緊拉住媽媽的大襟。
馬伯樂太太的頭髮,兩天沒有好好梳過一下,蓬亂得已經不成樣子了,因為她的頭髮是經過燙的,不然還會好一點的。但是一燙就不好辦了,好像外國雞似的,她的頭髮往四邊扎撒著,她的珍珠的耳鉗子只剩了一隻,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個的頭部,只是一團亂草,而沒有一點可以閃光的東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兩夜沒有睡覺,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馬伯樂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問他鼻子為什麼包著藥布的時候,他就向全車的人說:
「我是榮譽戰士。」
第四章
馬伯樂最害怕的事情是未來的事情,那事情還沒有發生,只要一讓他預料到了,他就開始害怕。無論那事情離著發生的時候還有多麼遠,或者根本不一定發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預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來。
等他真的身臨其境,他反而馬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這樣了,還說什麼呢!還有什麼好說的!」
載著馬伯樂的火車,居然到了南京了,馬伯樂想:
「好歹總算到了。」
出了火車站,他說:
「吃烤鴨去,聽說南京的鴨子最肥。」
把太太鬧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張還是先住一個旅館的好。
因為下火車的時候,天正落著小雨,孩子都帶著東西的,就是肚子怎樣餓,也得找個地方安插安插,由於太太地堅決主張,還是先找旅館住下了。
在那裡,馬伯樂一直是被歡欣鼓舞著,所以當那憲兵來查店的時候,盤問了很久,馬伯樂也並沒有因此而晦氣。
那憲兵說:
「你哪裡人?」
馬怕樂回說:
「我山東人。」
那憲兵說:
「山東人當漢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馬伯樂聽了這話,雖然當面不敢罵那憲兵,但心裡也要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卻沒有這麼想,因為他的心情特別愉快。
試問馬伯樂的心情到底為什麼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點沒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現在那鼻子還在腫著。但是他想:不還沒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總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馬伯樂的心裡莫名其妙地起著一種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橋到底沒有把他摔死。
幸虧有那淞江橋把馬伯樂摔了一下,若沒有痛苦他可怎麼知道有快樂;若沒有淞江橋,他可怎能有現在這種高興?
馬伯樂現在是非常滿足的,就要吃烤鴨去了。
好像他已經到了他最終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襲是多麼可怕,夜以達旦的。馬伯樂在上海的時候,一想到南京,心裡邊就直勁轉圈,就好像原來一想淞江橋一樣。但現在也都以淞江橋那一道難關的勝利而遮沒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鴨了。
在他還未出去的時候,憲兵在隔壁盤問客人的聲音他又聽到了。憲兵問:
「你哪裡人?」
「遼寧人。」
「多大歲數?」
「三十歲。」
「從哪裡來?」
「從上海來。」
「到哪裡去?」
「到漢口。」
「現在什麼職業?」
「書局裡的編輯。」
「哪個書局,有文件嗎?」
馬伯樂聽著說「有」,而後就聽著一陣翻著箱子響。
過後,那憲兵又問。
「從前你是做什麼的?」
那人說,從前他在遼寧講武堂讀書,「九一八」之後才來到上海的。
那憲兵一聽又說了:
「你既是個軍人,為什麼不投軍人伍去呢?現在我國抗戰起來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個軍人,你為什麼不投軍去呢?」
那被盤問的人說:
「早就改行了,從武人做文人了。」
那憲兵說:
「你既是個軍人,你就該投軍,就應該上前方去,而不應該到後方來。現在我們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關頭。」
馬伯樂再一聽,就沒有什麼結果了,大概問完了。當馬伯樂從門口又一探頭的時候,那憲兵已經走出來了。三個憲兵一排,其中有一個嘴裡還說著:
「他是遼寧人,遼寧人當漢奸的可多,怎麼各省的人都當了漢奸呢?馬伯樂聽了這些話,雖然不敢立刻過去打那憲兵一個耳光,但他心中罵他一句:
「真是他媽的中國人。」
但現在他不但沒有罵,他還覺得很好玩,他覺得憲兵的談話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記本把這記下來可不錯。這思想只是一閃,而接著就想起烤鴨子來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鴨子去。」
雅格在床上坐著。他從後邊立刻一抱,又讓雅格受了一驚。雅格瞪著眼睛:
「媽呀!」
哇的一聲叫起來。並且一邊叫著一邊逃開了。
馬伯樂的烤鴨子是在一條小水流的旁邊吃的,那條水流上邊架著橋。橋上面走人,橋下邊跑著鴨子。
馬伯樂一看:
「好肥的鴨子啊!」
他一時也不能等待了,那橋下的鴨子,就是有毛,若沒有毛的話,他真想提起一隻來,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兒就有一家小館子。這家小館子就搭在水流上,從地板的縫中就可以看見下邊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著鴨子。約瑟把眼睛貼在地板縫上去看,他嚷著:
「花的花的………白的,綠腦門……好大的大黑鴨,……」
等到吃鴨子時候,約瑟還是不住地看著地板縫下在游著的鴨子。
鴨子烤的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說:
「館子太小了,小館子哪能有好玩藝。」
馬伯樂說:
「這種眼光是根本不對的,什麼事情不能機械的看法……烤鴨子是南京的特產,若在咱家那邊,大館子你給他一隻鴨子,問問他會烤嗎?」
馬伯樂正說之間,把個鴨子大腿放在嘴裡,一咬,咬出血來了。
「好腥氣,不能吃。」
馬伯樂說著,於是吐了出來。
他吃烤鴨子是不大有經驗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紅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試一試,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夾,是無論如何也夾不下來一塊肉的。於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著。割下來的那肉,雖然沒有多少血,但總覺得有點腥氣,也只好多加一些醬油、醋,忍耐著吃著。吃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是那胸脯割到後來也出了血了。
這回可沒法吃了。馬伯樂招呼著算了帳,並且叫那堂棺把那剩下來的鴨子包了起來。他預備拿到旅館裡煮一煮再吃。太太說:
「你怎麼又沒有罵這個中國人呢?」
「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想起來了。
走在路上,馬伯樂就有點不大高興,想不到南京的鴨子這樣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後悔了起來,為什麼不到一個像樣的飯館去吃?這館子不怪太太說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點拉洋車的也都在一塊了。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會好的。
馬伯樂的心上無緣無故的就起著陰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濕。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島不同,到處很淒涼。尤其在遭日本空襲之後,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著牛毛雨,真是淒涼。
馬伯樂一回到旅館裡,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鴨子,一時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覆。托茶房買的船票,茶房說又是三天後有船,又是五天後有船,茶房在過道上和太太嚷著:
「船票難買呀。現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飛機就要來轟炸。」
馬伯樂一聽,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呢?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往外一看,正好對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個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麼辦呢?
馬伯樂掙扎著,他不願意立刻就絕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絕望不可的了。第一因為天晴了,第二船票還是毫無頭緒,第三是那吃在胃裡邊去的鴨子無論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裡又酸又辣,簡直不知是什麼滋味,一直鬧到了夜深,頭上一陣陣出著汗。鬧到了下半夜,馬伯樂的精神就更不鎮定,太太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的了,一會聽他說: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會聽他說:
「星星出來了沒有?」
太太以為他的病很重,怎麼說起胡話來了。
太太說:
「保羅,我看你還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
馬伯樂說:
「不,我問你星星到底出來了沒有?」
太太以為馬伯樂的熱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麼一勁說胡話?
其實他怕天晴了飛機要來炸呢。
第二天馬伯樂就離開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隻小汽船。票子是旅館的茶房給買的。一切很順利,不過在票價上加了個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亂的時候,不發一點財,還等到什麼時候?國難的時候,不發一點財,等國好了,可到什麼地方發去?人在生死存亡的關頭,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還是錢要緊,還是生命要緊?馬伯樂想:給了那茶房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說:
「平常你就願意罵中國人,買東西你多花一個銅板也不肯。讓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塊。錢讓人家敲了去還不算,還有一篇大理論。」
馬伯樂說:
「你這個人太機械,你也不想想,那是個什麼年頭,這是個什麼年頭!」
太太說:
「這是什麼年頭?」
馬伯樂說:
「這是飛機轟炸的年頭。」
這都是在旅館裡的話,既然到了船上,這話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覺得不錯,早到漢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況船還沒開呢,警報就發了,可見早早地離開南京是對的。這小船髒得一塌糊塗,
讓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著實在有點故意污辱它。固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陽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這三樣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體無完膚,斑斑節節完全顯露了出來。
這樣的小船本來可以載一百多人,現在因為是戰時竟載了四百多人,而船主還說,不算多呢,多的時候,可載五六百。
這船連廚房帶廁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說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麼廚房和廁所也都賣票嗎?
若不是馬伯樂親眼看了,你講給他聽,他是不信的。馬伯樂一開廁所的門,那裡邊躺著一個。馬伯樂到廚房去裝飯,灶口旁邊橫著一個。開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後來經過別人一番講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的到廁所去昏倒在裡邊的了。到廚房去裝飯的發了瘧子,特別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這船上有傷兵,有換防的兵。傷兵可一看就看得出來,反正是受了傷的,這裡包著一塊白布,那裡包著一塊白布的。至於那從前線退下來換防的,可就有些認不出來了,也穿著軍衣裳,也戴軍帽子,問他有什麼執照,他不肯拿出來:他把桌子一拍,把腳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般老闆也就不敢再問他了,他是沒買票的。
這船的空氣不大好,腥氣,好像載著一船魚似的,而不是載著人。又腥氣,又潮濕,用手摸一摸什麼,什麼都濕漉漉的,發粘的。
馬伯樂一上了這船就睡著了,這像在火車上一樣,睡得打著鼾,吹著氣。不到吃飯的時候不起來。
馬伯樂住的是艙底,是特殊階級,和船老闆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鋪小席頭,雖然鐵硬,臭蟲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來一鋪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蟲雖然偶爾出來活動一會,總算不很多,還沒有那上海的旅館的臭蟲多呢。
馬伯樂睡在這艙底下,覺得很舒適,靠著馬伯樂的旁邊還有一個小窗子,有時偶然也打開一會,算是通通空氣。但空氣就總不進來,反而有一些煤煙和碎小的煤渣落進來。於是馬伯樂說:
「外邊空氣比艙裡的空氣更壞呢。」
於是又把窗子緊緊地關上了。
馬伯樂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飯的時候絕對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飽就唾。
那小船載著馬伯樂昏昏庸庸地向前走著,走得並不起勁,好像這船沒有吃飽飯似的,又好像沒有睡好覺似的,看起來非常懶散,有一打無一打地向前混著。江上的波浪來了,這船並不像別的船,用船頭把那波浪壓下去,而是不進不退地讓那波浪打著它,然後讓那波浪自動地從那船底滾過去了。當那波浪從船底滾過的時候,船身就東搖西晃了起來,波浪顯得大殘忍了一點,怎麼對於這樣一個完全老實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體恤,加以可憐呢!
「唉!無情的波浪啊!無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體上下都感傷起來,咯咯喳喳地在響叫了。
一陣浪來了,就這樣子對付過去了。
若來了風,這風比波浪更壞,把船吹得歪歪著走。向前進不是向前進,向後退不是向後退,而好像從那風的夾縫中,企望那風施恩的樣子,請那風把它放了過去。
那風苦是小了一點,這老實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陣也就過去了。
假使那風再大?這小船可就打了橫了,不進不退,把船身歪歪著,似乎在形容著這風大得無以抵抗了。
這船是忠實又老實,實事求是,絕不掙扎,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是把那滿船的搭客翻到江裡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見的幾陣風都不算大大,把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過去了。
不然像馬伯樂睡在這船底上可夠受的,臨時想要逃呵,那艙底連個窗戶門都沒有呢,何況像馬伯樂似的,又睡得昏頭昏腦!
這船在長江上走好幾百里了,它顫顫巍巍的,豈止好幾百里,總計起來,好幾千里也有了,也許還上了萬呢。因為這船從南京到漢口,從漢口又到南京,它來回地載著客人,上千上萬的客人也讓它載過了。
這都是「八一三」之後的事情。
這船每走上百八十里路就要丟了幾個螺絲釘。每從南京到了漢口這一趟就要塌了一處欄杆或是斷了一處船板。船板斷了一處就用一塊短板片浮在上邊。船欄杆塌了,就用一條繩子攔住,不加修理,有人就問船老闆說:
「為什麼不修理呢?」
船老闆說: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
那問的人不大懂得,船老闆也就不再往下細說。
這船仍舊是南京一趟,漢口一趟地走著,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盡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從南京開出來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漢口,又載了新的客人和貨,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這兩個船相遇的時候,在大江上就鬧了一陣玩笑。
那個完全健康的刷洗得乾淨的船向這個沒睡醒的船說:
「走得不慢,再過兩三天漢口可見。」
這沒有螺絲釘的船上的水手向著那船上水手說:
「你走得快能怎樣呢?」
兩個船上的水手還互相亂拋著東西,打鬧得非常有趣。
本來坐在這慢船上的乘客,對於這慢船難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憤慨,但經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於是也就同仇敵汽了起來,站到這慢船的一面來,覺得這慢船有一個共同的命運。
豈不知它已經保了險了呢!而他們卻沒有。
這船載得客人也實在載得大多了,無孔不入,就連機器房裡邊也有客人坐在裡邊抽著煙卷。
約瑟因為身體好,精力過剩,到處參觀,就來到了機器房的旁邊。機器房是在船底,裡邊格格噠噠地響著。約瑟覺得很好玩,就要下去看看,無奈那個小樓梯像個洞似的,約瑟有點害怕。那在機器旁邊坐著的旅客就招呼著他,覺得這小孩穿的可怪整齊的,就說:
「小孩下來看看,我給你照個亮。」
於是在那洞似的小梯子口間就有人劃著一根火柴。約瑟下去了。覺得那裡邊只是汽油的氣味,並且熱烘烘的,很不舒服,就想要立刻出來。
這時,那劃火柴的人,拿了一個小圓東西放在約瑟的手裡。約瑟覺得這東西熱忽忽的,一看,是一個螺絲轉,六稜的,覺得很好玩,也就伸出手去,隨便摘了兩個。
那管理機器的人,滿臉油呈:走過來了,把約瑟嚇了一跳,他往約瑟的手上看著,並且問約瑟:
「你拿的什麼?」
約瑟把手張開了。那人看了看,又笑了,並且撫摸著約瑟的頭頂:
「這小孩交關乾淨……拿去玩吧。」
約瑟拿著四個螺絲轉,雅格兩個,自己兩個,大衛沒有。大衛剛要一看,約瑟過去就是一掌,打在大衛的臉上。約瑟說:
「看,看到你眼睛裡去怕拿不出來。」
大衛正想哭,卻讓母親拉過去了。
母親一看約瑟玩著的那東西,就問那東西是哪裡來的?
約瑟說機器房裡來的。
母親說:
「這孩子,還得了,什麼地方你都去,機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險。」
母親說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約瑟就在那裡玩著。母親還說:
「好好玩吧,別打仗!」
船老闆來了。母親怕船老闆來了不願意,這不是損壞人家的船嗎?母親就假裝剛剛看見,說:
「約瑟,你真是太淘氣啦……你這些東西是哪兒拿來的,趕快送回去……」
豈不知這船老闆可不同別的船老闆,大方得很,滿不在乎。說:「玩吧,玩吧……夠不夠?不夠可再到機器房去揀,那邊多得很呢。」約瑟的母親,覺得船老闆這人隨隨便便的很不錯,於是就向約瑟說:
「好好玩去吧,別打仗。」
大衛也想要去揀那螺絲轉,但是因為膽小,那機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讓約瑟下,約瑟下去就揀了一把來,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銅板大,小的鈕扣大。
這船載的客人也實在太多了。夜裡鼾聲如雷,好像是載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響著。白天,剛好像一家人們都在吃飯,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廚房小,碗筷少,只得輪流著吃。每日三頓,再加上這一輪流,就鬧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飯的現象。
因此蒼蠅忽忽的飛著,飯粒掉在船板上的,人們用腳踩著,踩成了爛泥之後,就在那裡發著氣味。
這船的氣味非常之大,人們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廁所大小了,不夠用的,於是人們就自動地把廁所的周圍都開闢了起來,又開闢了一個天然廁所。所以這船每當靠岸的時候,檢疫處的人員都不肯上來檢查,只坐著小汽艇來到了江心,老遠招呼著:
「船上有病人沒有?」
船上說:
「沒有。」
於是,這船可以開到碼頭去了。
馬伯樂的這隻船臨到了漢口碼頭的時候,人們連罵帶吵地就在甲板上鬧著。船老闆站在小扶梯上把頭從艙底探了出去。船老闆用演說教導他們。
這船的乘客們不知怎麼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給蒼蠅吃,就吃蒼蠅(飯裡帶蒼蠅);給開闢了一個天然廁所,也不反對。惟獨一到碼頭,大家就都吵了起來。一邊拍著行李,一邊踢著船板:
「這是他媽的什麼船,真害人哪!」
「這船,他媽的還讓人家買票!」
「這船,燒火吧,」
從太陽一出來,影影綽綽的就看見漢口了,在長江的邊上,在一堆藍瓦瓦的青煙裡邊。
人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整理東西,好像是說稍微慢了一點,就怕來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幾個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處落伍。無怪乎那優勝劣敗的哲學是千對萬對的。看吧,甲板上坐著三個老頭,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六十多歲,一個七十多歲,其實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們三個必將成為劣敗者。他們的手是顫抖的,捆起行李來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裡邊包著動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從太陽剛一冒紅的時候,就開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漢口一到,人們提著東西就下去了。
但是漢口卻總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漢口還是看去在藍煙之中。船上的人因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來不肯坐下,往那遠的一堆的藍煙看去。
有的說: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這一哆嗦了。」
有的說:
「王寶釧十八年的寒窯都耐過了,這五六天算什麼。」
有的說:
「心急吃不了熱棗粥。」
「心急成嗎?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沒官做。」
就是那說不心急的人,一邊說著一邊急得在甲板上打轉。那些聽著的人,也越聽越站不住腳。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麼一種弱點的人,起誓發願他說:「我若再那麼著,我是王八蛋。」結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為他非那麼著不可。這船夜以繼日地突突地向前進著,永遠前進不出什麼結果來,好像讓什麼人把它丟進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個波浪每個泡沫似乎都帶著粘性,把船底給沾住了。眼看著漢口,手指著漢口,可就是到不了漢口。從太陽一冒紅,就看見漢口在一片藍瓦瓦的氣象之中,到現在已經小晌午了,往漢口那方一看,依舊仍是「松下問童子,雲深不知處」。
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過漢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過漢口的就當眾炫乎著,說那江漢關口有一個大鐘樓,那大鐘樓是多麼高,多麼高!離得好遠就看得見了。
有些沒有去過漢口的就跟著大家往那邊看,但是無論怎樣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說: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們往那邊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鐘樓的尖頂呢?吃完了午飯,到了下半天,那鐘樓的頂尖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到了三四點鐘,那鐘樓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又是晚飯了,那鐘樓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於是人們目瞪口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這船慢得這樣出奇,把人們全嚇住了。
「難道真個還要攤開行李睡覺嗎?」
其實是不用懷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們總覺得還有希望,所以都一聲不響地坐著,還在等待著。
那船上的水手說:
「今天算是到不了嘍。」這才算完全給人們斷了念頭。有的時候,斷念是好的。
本來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說這船今天會到,但也沒有說得十分肯定。也不過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聽了就變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來,人們就罵著。漢口的確離著不遠了,那大鐘樓已經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還有大帆船,是那麼多。江上發著各種聲音,說話聲,打水聲,還有些噢呵——纖繩的聲音。但是人們不看這些,人們一邊捆著行李,一邊罵著。
有的說腰痛,有的說腿痛,有的說肚子痛,還有的說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風。好像只差了昨夜的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許多亂子。假若昨天這船若是到了,這一切病症都不會發生。
有的說,昨天晚上的風特別厲害;有的說,昨天晚上的飯特別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說,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沒有犯過,昨天晚上這一夜就犯了。另一個聽了就接著說: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這腿肚子讓瘋狗咬了一口,落了一個疤。經你這一提,我才覺得昨天夜裡就覺得發癢。」
另一個又說:
「可不是嘛,這是一股子大邪風。」
另一個說:
「邪風就犯病的……」
於是乎一個搔背,一個抓腿。一個說背痛,一個說腿癢。而恰巧是他們兩個又都是老病,而這老病,又都是因為昨晚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們倆個,十分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