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和張家兩處的女眷同天來到高公館,自然又有一番熱鬧。不過因為周老太太的病和別的事情,覺新請客的日期一再推遲,跟覺新所說的「後天」已經差了半個月了。這天天氣特別好,周氏和覺新作主人,張氏和沈氏被請出來做陪客。花園內水閣裡擺了兩桌牌:陳氏、徐氏、張氏、沈氏打一桌麻將;周氏和覺新陪著周老太太、張太太兩個打字牌。
淑華、淑貞兩姊妹陪著芸和琴帶著翠環在湖裡划船。天氣還是相當悶熱。一片淺藍的天空被好些淡墨色的雲片塗亂了。日光時濃時淡,有時太陽完全淹沒在雲海中。水色也顯得陰暗,水面上起著細微的皺紋。船經過釣台的時候,芸忽然仰起頭望著上面的亞字欄杆和濃密的樹蔭微微歎道:「光陰真快,一晃又是三四個月了。」
「你又記起那次在聽雨軒吃酒的事情了,」琴溫和地說,她帶笑地望著芸。
芸點點頭,感慨地說:「這三四個月裡頭好多事情都變了。花園裡的景物也變了。那一次到處都是花,那邊的桃李開得多好看。現在卻是綠葉成蔭的時節了。再過三四個月,樹上的綠葉又會落盡的。」
「芸妹,你怎麼忽然說起這種話?」琴關心的問道,「你曉得,花謝花開,月圓月缺,都是循環無盡的。這是很自然的事。」
「我也曉得,到了明年春天滿園子都是花,」淑華笑著插嘴道。
「不過明年的春天卻不是今年的春天了,」芸慨歎地答了一句。她觸到琴的關切與愛護的眼光,臉上浮起了感激的微笑。她又說:「其實我也沒有哀愁。我不過觸景生情。」她還怕琴會誤解她的意思,又解釋地說:「我想起了姐姐。我又想起了枚弟的事情。」
「上次枚表弟不在這兒,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沒有來,表弟妹就只來過一次。那天她還當新娘子,穿一身繡花衣服,話也不大說,坐了一陣就走了。我走來只聽見人家說她脾氣壞。不過她的相貌倒還端正,我也看不出來怎樣壞。我倒盼望她多到我們這個耍幾回,我就會看個明白,」淑華只顧自己說話暢快,使絮絮地說。
「可惜你不大到我們那兒去。你只要在我們那兒住兩天,什麼都會看見的,」芸笑答道,兩邊頰上的酒窩忽然出現了一下。但是不愉快的思想又慢慢地升了
起來。她帶著悒鬱地說:「我倒想把她看做親姊妹,她卻把心封得緊緊的。枚弟被她管得不像樣子。大伯伯反而袒護她。枚弟現在吐血,大表哥勸他看醫生。大伯伯卻不答應,一定說他沒有病。我們家裡的事真叫人心焦。所以我倒羨慕你。三表妹,你們家裡頭多好。」
淑華忽然噗嗤地哂笑起來:「芸表姐,你還說我們家裡好?真想不到!你想想看,如果我們家裡好,為什麼二姐同三哥還要跑出去?你在我們家裡多住兩天,你也會曉得的。」接著她又自誇地說:「不過我倒是整天自得其樂。我什麼人都不怕。四嬸、陳姨太她們再凶,也拿我沒有辦法」
「三小姐,你倒好。不過那天又是大少爺受罪,」坐在船頭划槳的翠環忽然大聲插嘴道,她的聲音裡含了一點不平,不過並沒有被人注意到。她自己倒略微紅了臉。「好是他自己討來的。哪個喊他要那樣軟?哪個喊他到處敷衍人?什麼人他都害怕得罪!」淑華理直氣壯地說。
「那是因為大少爺人太好了,」翠環替覺新辯護道,不過這次聲音不高。她說了便埋下頭,只顧搖槳。
淑華正想說一句:「怎麼你倒這樣維護大少爺?」但是被芸無意地打岔了,以後她也就忘記了。
「姐姐的事情倒虧得大表哥。不是他想法了辦交涉,姐姐的屍骨到現在還得不到歸宿。」芸聽見淑華責備覺新,她不同意,覺得淑華的話不公平,她也出來講覺新的好處。
「其實主意還是二哥想的。二哥很會出主意。他想得到做得到,」淑華辯駁地說。她對覺新仍舊很關心,不過她總覺得做人不應該像覺新那樣地軟弱。
「主意雖是二表哥想出來的,但是出力還是大表哥出得多」,琴含笑道。淑華的話自然使她高興,她願意聽見她所愛的人受人稱讚。不過她覺得覺新的不幸的遭遇也是值得同情的。她不願意讓淑華多抱怨覺新,她也出來替他辯護。她說的是真話。
「三小姐,你快劃,要落雨了,」翠環在船頭大聲喚道。她不願意聽見淑華多抱怨覺新,現在找到機會來把話題打斷了。天空是一片灰暗,灰黑的雲片低低壓在她們的頭上。沒有風。樹木和水面彷彿都落入靜止的狀態裡。雲層愈積愈厚,顏色愈暗。天邊卻漸漸地發亮起來。
翠環的話使得眾人都吃了一驚。淑華抬起頭看天,她知道翠環的著急是有理由的。她手裡還拿著槳,但是這些時候她就休息著只顧同她的表姐們講話。現在她連忙把槳放下水去,用力劃起來。她還說:「不要緊,我們就劃到聽雨軒去。」
「三表妹,請你快點劃,恐怕來不及了,」芸擔心地望著天空,又埋下頭催促道。「三表妹,你恐怕累了,等我來劃,」琴也擔心淑華劃不快,要代替淑華搖槳。「我不累,你們不要著急,我包你們不會淋雨!」淑華自負地說。她緊緊地捏住槳,不肯給琴。
「後面有船來了,」翠環忽然驚訝地說。
「是不是二哥?我們等一下,」淑華欣喜地說。她停住槳正要掉頭去看,便聽見琴帶笑說:「哪兒是二表哥,是四表弟他們。」
「真是運氣不好,偏偏又碰到他們,」淑華不愉快地說,便不去看後面,用力劃起槳來。
「三表妹,你倒好像害怕他們,」琴嘲諷地說。
「哪個害怕他們?我討厭他們!」淑華不服氣地辯道,她的臉紅了。
但是後面一隻船很快地追上來了。覺英的聲音得意地響著:「三姐,虧你們還是兩個人劃,船好像動都不動。你看我一個人劃得多快。你敢跟我比賽嗎?」
「真是死不要臉,打也打不怕,又逃學了,」淑華低聲罵道。她也不去理覺英。
在覺英劃的那隻船上還有覺群、覺世兩人,他們都把長衫脫了,穿著白布汗衫。覺群、覺世兩人聽見覺英的話,便附和地拍掌笑起來。
「四少爺,你就放學了?」翠環大聲問道。
「翠環,我勸你還是少開口好。我的事情不是你管得了的。我自家放學,不是一樣?」覺英掉過頭來嬉皮笑臉地說。
「四弟,我問你,那麼教書先生請來做什麼的?」淑華忍不住終於帶怒地說。
「龍先生又不是我請來的,你何必問我?你老姐子應當去問爹,」覺英坦然答道,他沒有一點害羞的表情。
「教書先生是請來教你們讀書的。家裡每個月花十多兩銀子,你們就沒有好好讀過書,真是糟踢錢!」淑華聽見覺英的答語,愈加氣惱,又掙紅臉駁斥道。
覺英的船划到她們的船旁邊了。覺英停了槳,故意搖一下頭,用牙齒做了一個響聲。接著他奇怪地笑起來。他說:「噯,三姐,十兩八兩銀子算得什麼。我們有的是錢,我龜子糟蹋這點錢,你也不必擔心。橫豎少不了你的陪奩。」
「四弟,你少嚼舌頭!」淑華氣惱地打岔道。
覺英反而更加得意地笑起來。他故意嘲弄淑華說:「三姐,你又『火燒碗櫃』了。你說不贏,就不要說,你老姐子何苦又生氣。氣病了,又要請醫生花脈禮。」
「你快給我閉嘴!哪個跟你說話!你這張狗嘴裡還吐得出象牙?」淑華怒罵道。她馬上又吩咐翠環道:「翠環,你快劃!我們不理他!」她們又用力把船划開了。
覺英愈加得意地糾纏道:「三姐,你又何必逃走?你老姐子說話,還是客氣一點好。我是狗,你又是什麼?你不也是個『四腳爬』嗎?公狗總比母狗好一點。」一滴雨點落到淑貞的額上。淑華還要講話,淑貞忽然痛苦地哀求道:「三姐,下雨了。」她又拉拉琴的袖子說:「你勸勸她。」
其餘的人也都受到一兩滴雨珠。琴溫和地對淑華說:「三表妹,你不要再說了。你的話也說夠了。」
雨點敲破了靜止的環境。周圍的一切完全活動起來了。水面上出現了許多顆明珠。淑華用力咬嘴唇皮,不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額上聚了好些汗珠,她也不去揩它們。她只顧埋頭划槳。她聽見覺英、覺群、覺世三個人的笑聲,更用力咬自己的嘴唇,並不感到一點痛。
船轉一個彎就到了聽雨軒前面。她們連忙走上石級。雨點開始變大了。她們的身上已經現了好幾點雨痕。她們半跑半走地進了月洞門,又到了遊廊上紅漆欄杆前面。大家站定用手帕揩了揩頭髮。雨點成了雨絲高高地掛起來,空中瀰漫著朦朦的雨霧。芭蕉葉上接連地「朵朵」響著。
「我們今天真是在聽雨軒裡聽雨了」芸微微地一笑說。她又掉頭去看淑華,不覺驚呼起來:「三表妹,怎麼你嘴上出血?」
「她把嘴唇皮咬破了,」琴溫和地代淑華答道。隨後她又愛憐地抱怨淑華道:「三表妹,你真是何苦來!你跟四表弟吵嘴有什麼益處?」
「她每回跟四哥吵嘴,總是要大生氣,」淑貞低聲對琴說。
淑華忽然皺緊眉頭煩躁地說:「我也住不下去了。我有一天也會走開的。」
「你走,你走到哪兒去?」芸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管走到哪兒去好。我只想走。我看不慣那些事情,我看不慣些人!」淑華氣憤地說,眼睛裡射出憎恨的火焰。
琴同情地望著淑華,沉吟地說:「走自然好,不過也不容易。」
「我就到三哥、二姐那兒去!」淑華粗魯地說,她好像在對她們發脾氣,彷彿她們攔阻她不讓她出走似的。
琴原諒地對淑華笑了笑,她的眼睛突然帶著希望發亮了。她溫和地勸導說:「三表妹,你的志氣固然很好,不過單說走也是空的。你為什麼不先進學堂讀書?我想大舅母不會不答應你。大表哥、二表哥都會給你幫忙。你要進『一女師』,我可以想法子。」
淑華馬上改變了臉色,彷彿有一股風把她的煩躁和憤怒全吹走了。她驚喜地問道:「琴姐,你真可以給我想法子嗎?我怕我考不上。你曉得我是個懶人,就沒有好好讀過書。她的天真、愉快的臉上現出了慚愧的表情。她的懇切的眼光在等候琴的回答。
「只要你自己有決心,別的都沒有問題,」琴看見自己的話發生了效力,很滿意,便對淑華保證地說:「你怕考不上,你用不著先去考。等我去找校長說一聲,你一個人後來補考,一定會考取的。」
「不曉得要考些什麼,我害怕我一個人還是考不出來,」淑華仍然擔心地說,不過眼睛裡卻閃著希望的光。
「不要緊,我會教你預備功課。你英文也學過了。別的學科你這半年來也學了一點。你進去不會有困難。進學堂的事情你可以包給我,」琴鼓舞地說。她又加一句:「不過你要先跟大舅母講好。」
雨勢漸漸地小了。荷荷的雨聲中現在剩下的只是寂寞的簷前滴水聲。蛛絲似的雨腳斷折了,無力地在空中飄舞。山石上的青苔和虎耳草沾了雨顯得碧綠,肥大的蕉葉也被清潔的雨水洗淨了。從山石和蕉葉上不斷地滴下來悲翠的明珠。這些可愛的珠子,不僅洗淨了她們的眼睛,而且甘露似地濕潤了她們的心。
但是一個帶笑的呼喚聲粗暴地從外面闖進來:「三姐,你敢出來跟我比賽嗎?這點兒雨算得什麼?你就躲起來了?」
「又來了,這個人連打也打不怕的,」翠環低聲自語道。
淑貞輕輕地拉住淑華的袖子,低聲說:「三姐,你不要睬他。」
淑華好像沒有聽見覺英的話似的,她的臉上浮起光明的微笑,聲音響亮地對琴說:「琴姐,我打定主意了。你一定給我幫忙。我不會反悔。」
「我曉得你不會反悔。那麼再隔一個月你就可以進學堂了。二表哥今天回來聽見這個消息,他一定很高興,」琴欣喜地誇獎淑華道。
淑華滿意地笑了笑。覺英又在外面叫了兩三聲,沒有得著回答,好像又劃起船走了。
「三表妹,我真羨慕你們,你們自家都有主張,」芸誠心稱讚道。她的聲音裡微微漏出一點惆悵,不過她還沒有痛苦的感覺。她對自己的日常生活並沒有感到多大的厭倦。
「三姐,你們都好,」淑貞羨慕地說,她只說出半句,忽然眼圈一紅就掉開身子不響了。
琴和淑華會意地對看了兩眼,琴便走過去拿起淑貞一隻手,親切地說:「四表妹,你今天累了,我們進去坐坐。」
她們便走進那間四周都是玻璃窗門的廳子去。
傍晚,在水閣裡,客人和主人圍了一張大圓桌坐著,清湯鴨子已經端上了桌子,眾人正在吃飯,忽然袁成帶了周貴張惶地走進來。周貴氣急敗壞地向周老太太報告道:「老太太,老爺請老太太同太太就回去,孫少爺吐血了,吐得很凶。」
這個報告就像一個意外的響雷打在眾人的頭上,大家都放下了飯碗。
「你快說!怎麼吐起來的?孫少爺不是在馮家吃飯嗎?」周老太太顫巍巍地問道。
「小的也不大清楚,」周貴仍然激動地回答道:「孫少爺在吃飯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吃了好多酒。不曉得怎樣,他離開桌子立刻就吐起來了,吐的儘是血,吐起來就止不住。他們連忙把神幔子燒灰給他吃,也止不住。後來好了一點,孫少奶就陪著他回來了。回到屋裡又吐起來,人也昏昏沉沉的,老爺在家也沒有主意,喊我趕快請老太太、太太回去。轎子已經提好了,老太太就上轎嗎?」
「周貴,請醫生沒有?」覺新插嘴問了一句。
「老爺只吩咐請老太太、太太回去。老爺很著急,老爺要等老太太、太太回去商量,」周貴答道。
「請醫生要緊!自家乾著急有什麼用?」周老太太抱怨道。她馬上站起來,對那個臉色變得慘白的陳氏說:「大少奶,我們走罷。」
眾人看見周老太太推開椅子站起,馬上全站起來。徐氏接著說:
「我也回去,我把芸兒留在這兒就是了。」
眾人陪著周老太太離開桌子。周氏吩咐綺霞、翠環兩人出去取周老太太和兩位舅太太的裙子。周老太太忽然懇求地對覺新說:「明軒,請你陪我們走一趟。我看你那個大舅沒有一點用。」
覺新害怕再去看見那些使人不愉快的景象,也不願意再看見周伯濤的乾枯的黑臉。但是一路周老太太邀請,他只得爽快地答應下來,好像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他連躊躇的餘裕也沒有。
周老太太、陳氏、徐氏、覺新坐著四乘轎子走了。送客的人又回到花園裡水閣中去。她們一中上感慨萬分地議論著枚少爺的事情。
琴、芸、淑華三個人走在後面,她們一起談話。她們正要轉過假山,跨進月洞門,琴忽然看見了覺民,她便朝他走去,親熱地低聲問道:「你吃過飯了?」
「我吃過了,」覺民笑答道。他又驚訝地問她:「有什麼事情?怎麼外婆她們走得這樣早?大哥也跟她們去了?」
「枚表弟吐血吐得很凶,大舅喊人來請周外婆回去,」琴低聲答道。
「大哥真是愛管閒事!又要他去幹什麼?」覺民不高興地抱怨道。
琴不瞭解地看了看覺民,這樣的話是她料不到的。她柔聲說:「周外婆請他去的,他也可以替他們出點主意。」
「沒有用,一點也沒有用,」覺民搖搖頭答道:「我從沒有見過象大舅那樣頑固的人,全是他搞出來的。」他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看見芸和淑華向他們走來,便嚥下以後的話,做出笑容招呼芸。芸親切地喚了他一聲。
「我也說奇怪,怎麼走得好好的,琴姐忽然又不見了。原來在這兒跟她的二表哥說話,」淑華看見覺民就像看見亮光,心裡一陣暢快,帶笑地嘲弄琴道。
琴出其不意地敲了一下淑華的頭,笑罵道:「三丫頭,你那嚼舌頭的毛病又發作了,是不是?你見到二表哥,怎麼不把好消息告訴他?我來替你說罷。」她又對覺民說:「二表哥,三丫頭要進『一女師』了。」
「是真的,還是在騙我?」覺民驚喜地說。他又催促淑華道:「三妹,你快對我說明白。」
「哪個騙你才不是人!不過我還要回去吃飯,我們都沒有吃好飯。我等一會兒再告訴你罷,你先陪我們到水閣去,」淑華得意地說。她把覺民也拉進月洞門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