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覺新跟著周老太太她們到了周家。周伯濤正站在堂屋門口等候他們。

    他看見周老太太,便絞著兩隻手張惶地問道:「媽,你回來了。枚娃子病得這樣凶,你說該怎麼辦?」

    「我們進去看看,」周老太太驚慌地答了一句,便往枚少爺的房間走去。

    眾人自然跟在她後面。周伯濤又對覺新說:「明軒,你來得正好。你看該怎樣辦?」

    大舅吩咐過請醫生嗎?「覺新問道。

    「還沒有,我想等外婆回來看了再說。這個病很重,應當小心一點,」周伯濤嚴肅地答道。

    他們進了房間。枚少奶正坐在床沿上,埋著頭對枚少爺講話。她看見他們進來,便站起身子招呼了他們。她滿臉淚痕,眉毛緊緊聚攏,嘴唇閉著。她平日那種淡漠的表情被眼淚洗去了。

    周老太太和陳氏看見枚少奶的帶淚的面顏,完全忘記了平日對她的憎厭。她們親切地做個手勢要她坐下。她們連忙走到床前。

    床前踏腳凳上放著一個痰盂。枚少爺無力地躺在床上,一幅繡花緞子的薄被蓋住他的身子,只有那張白得像紙一樣的瘦臉靜靜地擺在枕頭上。他的嘴唇也變成慘白色,嘴角還染上一點血跡。

    「枚娃子,」周老太太憐憫地、悲痛地喚了一聲。她把頭略略俯下去。

    「婆,你回來了。媽也回來了,」枚張開口,睜大眼睛,費力地說。他看見覺新的臉,又說了一句:「大表哥,你也來了。」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來。他又用他的吵啞的聲音說:「不曉得怎麼樣……一下子就吐起來了……簡直止不住……吐了那麼多……還虧得孫少奶……你們這樣早就回來了……」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周老太太忍住悲痛,勉強地問了一句。陳氏也在旁邊掉眼淚。

    「現在不吐了……心裡慌得很……婆,你們不坐?……」枚少爺吃力地說,說一句話就要微微地喘一口氣。

    「婆,還是快點請醫生來罷。爹剛才說過要等婆回來跟婆商量,」枚少奶著急地插嘴對周老太在說。

    「對,快點請醫生,」周老太太省悟地點頭說。她又掉頭問覺新道:「明軒,你看請哪個醫生好?」

    「外婆,我主張請祝醫官,」覺新不假思索地答道。

    「祝醫官?」周老太太沉吟地說。

    「我看請祝醫官不大好,西醫治內科更靠不住,」周伯濤站在窗前,正沉溺在一些空泛的思想裡,他聽見覺新的話,很不以為然,便掉轉身子表示反對道。這意外的反對把覺新從夢中驚醒了。他定睛一看。他知道單是同情、憐憫和關心在這裡是沒有用的,他便不響了。他仍然帶著同情、憐憫和關心望著枚的先期乾枯的瘦臉,心裡痛苦地想:看他們怎樣對付你!

    「婆的意思怎樣?請醫生就要快點。他心裡很難過,早點吃藥也好使他安心,」枚少奶懇求地催促道。

    覺新同情地看了枚少奶一眼。他想,她倒真正關心他!但是他仍然不說話,他覺得他對周伯濤的厭惡快要達到極點了。

    「那麼就請羅敬亭罷。先請他來看看再說。其實早就該請的,」陳氏忍耐不住,又急又氣地插嘴說。枚少奶得到這句話,馬上站起來吩咐房裡那個女傭道:「馮嫂,你快去喊週二爺立刻去請羅敬亭。喊他跑快點。」

    馮嫂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這時周老太太才說:「請羅敬亭也好,他看病穩一點。」

    覺新忍住一肚皮的不高興,勉強敷衍地答道:「是。」

    「枚娃子,你不樣著急,醫生就要來了。你安心歇一會兒罷。醫生來了,就有辦法了,」周老太太溫和地安慰枚少爺道。

    「多謝婆,」枚動一動頭,低聲說。他想對他的祖母微笑,但是他卻做出近乎哭泣的表情。他絕望地又說一句:「我看我這個病不會好了。」

    「你的病不要緊。你不要多想。你好好地將息一會兒。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也好,」陳氏柔聲安慰道。

    「媽,你們請坐,」枚感動地答道。他的眼珠慢慢地在轉動,他看看陳氏的臉,看看周老太太的臉,看看覺新的臉,又看看枚少奶的臉,兩滴淚珠忽然從他的眼角滾出來。他訴苦地說:「我心裡難過得很,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從前的事情。」

    「你不要想,你慢慢地就會靜下來的,」枚少奶插嘴安慰道,但是她的眼淚卻接連掉下來。她掉開了頭。「枚表弟,表弟妹的話不錯,你不要著急,不要擔心。你的病不重,等到醫生來看過脈,吃兩副藥就會好的,」覺新知道自己不能夠為他們盡一點力,但是他至少不應該吝惜他的同情,便誠懇地順著枚少奶的口氣安慰枚少爺道。

    枚搖搖關頭,放棄似地說:「醫生來也沒有用,我曉得我的病不會好……我病了好久了……我不敢告訴人……別的沒有什麼……我只擔心孫少奶……我對不起她……她年紀輕輕的……就讓她……」

    枚少奶蒙住臉躲在一邊低聲哭起來。周老太太淚眼模糊地打斷了枚的話。她說:「枚娃子,說話傷神,你閉嘴歇一會兒,你看你把孫少有說哭了。」

    「婆,我不說了,你們不要難過。……萬一我有什麼長短,婆,媽,請你們好好地看待孫少奶,」枚固執地懇求道。他的臉色像一片枯萎的花瓣。他自已表示那惡運是不可避免的。他一倒下來,就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枚娃子,你不會的,你不會的!你不要再說!」陳氏歇斯特裡地抽泣道。她差不多要撲倒在床沿上,幸虧徐氏在旁邊拉住她。她忽然掉過頭焦急地說:「怎麼羅敬亭還不來?怎麼這樣久還不來?」

    「一定是周貴躲懶,一定是那個混帳東西耽擱了!」周伯濤扭著手指驚惶地在屋裡踱了幾步,煩躁地罵道。他的眼光忽然落到站在屋角的翠鳳的身上,他便吩咐道:「翠鳳,你出去看看怎麼醫生還沒有來?」

    「媽,嫂嫂,明軒,你們都坐下罷。媽也站累了,還是坐下好,」徐氏溫和地對他們說。她把周老太太勸得在床前一把滕椅上坐了。陳氏和覺新也就在方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徐氏坐在書桌前面那把活動椅上。枚少奶奶舊掩著面坐在連二櫃前一個凳子上抽泣。枚少爺一個人躺在床上,有時咳兩三聲嗽,有時候嚨又在響。眾人都不作聲,有時彼此交換一瞥驚懼的眼光。

    翠鳳去了不久,周伯濤忽然急躁地自語道:「翠鳳一去也就不來了。今晚上大家都躲懶。醫生還不來,我自己出去看看。」他掀開門簾出去了。

    「你看他這個人有什麼用?他只會著急,只會發脾氣。他既然在屋裡,為什麼不早點請醫生?不然醫生早就來了,」周老太太看見周伯濤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外面,氣惱地指著門抱怨道。

    覺新想起了半個多月以前的事,惋惜地、同時也帶點怨憤地接著說:「其實如果早點給枚表弟醫治,也不會像這樣。我半個月以前就跟大舅講過了,他不相信。如果那天就請醫生,不讓枚表弟出門吃酒,至少不會這樣。」

    「是嘛,都是他一個人鬧出來的。萬一枚娃子有三長兩短,我就跟他拚命!」陳氏帶哭地大聲說。

    周老太太開始唉聲歎氣。她搖著頭接連地說:「都是命,都是命。」楊嫂端了一杯周老太太常喝的春茶走進來,送到周老太太面前。

    「媽,你今天也累了。請回屋去歇一會兒,枚娃子的事情,有我們在這兒照料,你請放心罷,」徐氏看見周老太太接過熱氣騰騰地茶杯慢慢地喝著,便柔聲勸道。周老太太遲疑一下,然後答道:「也好。」她無可如何地輕輕地歎一口氣,就站起來,正要走出門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以為醫生來了,便站住等候他進來。進來的人卻是周貴(馮嫂和翠鳳也跟在他的後面),他跑得臉紅耳赤的,一進屋就氣林林地報告道:「回稟老太太,羅師爺不在家,說是出門吃酒去了。問幾時回來,說是不曉得。」

    眾人望著周貴發愣,一時說不出話為。倒是覺新開口問周貴道:「你怎麼不問明白羅師爺在哪個公館裡吃酒?也好趕到那家去請他。」「給大少爺回,小的問過,管事不肯說,他說羅師爺酒吃多了也不好看脈,」周貴恭順地答道。他伸手在額上揩了一把汗。

    周伯濤從外面進來,他沒有主意地問周老太太道:「媽說現在怎樣辦?」

    「我看還是將就請祝醫官來看看罷,」覺新忍不住又說出這句話來。他知道他的提議不見得會被他們採納,不過他相信隨便請一個醫生來看一兩手脈,吃一兩副藥,只會斷送枚的性命。

    「不行,我反對請西醫,蕙兒就是給西醫醫死的,」周伯濤不客氣地抗議道。

    覺新臉色馬上變得通紅,他不好意思跟他的舅父頂嘴,只得忍氣吐聲地埋下頭來。他心裡不平地想:「你們既然不肯聽我一句話,那麼又把我拉來做什麼?」但是他沒有膽量把這句話大聲說出來。

    「總要請個醫生才行。病人是不能耽擱的,」枚少奶略略豎起兩道細眉,不顧禮貌地說。

    「那麼就請王雲伯罷,」徐氏溫和地說。她又掉頭問周老太太道:「媽覺得怎樣?」

    「好罷,我沒有什麼話說,只要能夠醫好枚娃子的病,我就謝天謝地了,」周老太太倉惶地答道。

    周貴要出去了,枚少奶又過去叮囑道:「周貴,你跑快點,你喊乘轎子坐去也好。如果王師爺再請不到,你另外請個好點的醫生來,你再到羅師爺那兒去看看也好。」

    周貴出去以後,周老太太再坐片刻也就帶著楊嫂回房去了。覺新伴著陳氏、徐氏留在這時。枚少奶低著頭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她忽然低聲對陳氏說:「他好好像睡著了,」她那張帶著疲乏與焦慮的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陳氏點點頭。後來周伯濤(他是先前跟著周老太太出去了)大步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聲打破了房裡的靜寂。

    「你腳步輕一點,枚娃子睡著了,」陳氏低聲警告道。

    周伯濤不大愉快地走到書桌前坐下去。他無意地把活動椅轉動一下,沒有留神,右肘碰到桌上一個茶杯,很快地一掃,就把茶杯掃落到地上。茶杯帶著一個驚人的響聲在地板上碎了。

    眾人吃驚地一齊往書桌那邊看。全是責備的眼光。枚少爺在床上驚醒了。他忽然抓住那幅薄被驚恐地問道:「什麼事?什麼事?」枚少有連忙俯下身子溫柔地安慰他。陳氏又走到床前去。覺新和徐氏的眼光也掉向床上看。

    周伯濤不帶一點慚愧地掉轉身子,吩咐翠鳳:「把地上掃一下。」

    枚少爺的臉色突然變得更難看了。他們看見他在受苦,卻不能給他一點幫助。他忽然睜大眼睛,發出一聲喉鳴,就要撐起來。枚少奶連忙扶著他。她知道他要找痰盂,便把他的頭扶到那個方向去。但是他不等到她讓他的頭俯下,就突然把身子一伏,她的手一鬆,他的臉口正壓在她的大腿上。他的頭長長地伸到床外去。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紅的血來,落在乾淨的地板上。枚少奶把腳往後一縮,就讓他伏在她的腿上喘氣。她輕輕地給他捶背。陳氏本來站在床前,這時便退後兩三步(她的身上差一點濺了血跡),驚惶地喚女傭:「馮嫂,你快來,把痰盂給孫少爺搬過來。」

    馮嫂連忙跑過去,把痰盂從踏腳凳上拿下來,放到枚的嘴下。但是枚已經等不及了,他接連吐了幾大口血在地上。馮嫂放下痰盂的時候,她的手上也染了一些紅點子。房裡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枚的喉嚨響。周伯濤又絞著手焦急地在房裡踱起來。他瘋狂似地小聲念著:「怎麼醫生還不來?怎麼醫生還不來?」

    大少爺,你看他吐得這樣凶,我們還有沒有法子?我一點主意也沒有,「陳氏急得哭出來,像一個小女孩似地向覺新求助道。

    「再燒點神幔子灰給他吃罷,」徐氏比較鎮定地插嘴說。她看見陳氏不反對,便叫馮嫂跟她出去,剪下一塊神幔拿去燒灰,預備給病人吃。

    覺新站在床前(不過他不像陳氏站得那樣近)望著枚。他看見痛苦的掙扎,他聽見可怕的喉鳴,他還看見在燈光下發亮的猩紅的血。他覺得這是他的血。他的心在翻動。他的血也在往上湧。他沒有同情,沒有憐憫。他這時只感到恐怖。他彷彿看見了死。死就站在他的面前。那個伏在床沿上的年輕人就是他自己的影子。這便是他的過去,他的被摧殘了的青春。現在映在他的眼裡成了一個多麼可怕、多麼慘痛的景象。他覺得身子有點發冷,脊背上也起了寒慄。還有那些陰沉沉的臉。這個房間一瞬間就變成了冷窖似的地方。但是陳氏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對那樣的問話能夠發出什麼回答呢?他正望著陳氏發愣,忽然瞥見一個黑瘦的影子。周伯濤還在房裡踱著。他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周伯濤造成的,這問話應該由周伯濤來回答,應該由那個人來想個辦法,他也不再思索,便簡簡單單地答道:「大舅總有點主意,還是請大舅想個法子。」「他想個法了?剛才不是他打爛茶杯,枚娃子還睡得好好的。他只會發脾氣,只會罵人。不是他,枚娃子怎麼會到今天?」陳氏聽見覺新只提起周伯濤,並不說別的話,她感到失望。她看看周伯濤那張象罩上一層暗霧似的黑臉,不覺把自己一肚皮的怨恨和苦悶都向著她這個剛愎無能的丈夫的臉上吐過去。「這是我們周家的家運不好。你只顧抱怨我做什麼?又不是我的錯。你們女人家不懂事就少開腔!」周伯濤惱羞成怒地反駁道。

    陳氏正是心裡傍徨無主,聽見周伯濤的話更是氣上加氣,便放下臉賭氣地說:「好,我是不懂事!我就讓你這個懂事的去管罷。我把枚娃子交給你。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問你要人!」她說罷就氣沖沖地衝出去了。

    周伯濤看見陳氏賭氣地衝出去,又惱又羞,氣得沒有辦法,一個人嘰哩咕嚕地說:「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不管,我也不管!」他也不去看看枚少爺現在好一點骨有,就帶怒地掀開門簾大步走了出去。

    房裡除開翠鳳和病人外就只剩下覺新和枚少奶。枚少爺已經停止吐血,他在他妻子的腿上伏了一陣,便由她扶著他的頭躺回到枕上去。枚少奶縮回了手,看見他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彷彿睡去了似的。這時候周伯濤剛剛走出去。她又氣又悲,心裡一陣難過,便噙住眼淚,抬起頭對覺新訴苦道:「大表哥,這是你親眼看見的,會有這種事情!他們都不管了,你叫我一個年輕女人家怎樣辦?」她說罷,又俯下頭,兩手蒙住臉低聲抽泣起來。

    覺新以前對枚少奶沒有一點好感。這晚上他用自己的一雙眼睛看見了在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的眼睛不曾騙他,使了見到一個年輕的心靈的另一面。這個在惡運的打擊下顯得十分無力的女子的痛苦喚起了他的同情。而且在周伯濤做了那結事情以後,在周伯濤夫婦吵過嘴兩個人賭氣衝出去以後,枚少奶的這一哭更像刀子似地割著他的心。他走近一步,溫和地安慰她說:「表弟妹,你不要難過。大舅、大舅母過一陣就會來的。他們哪兒有不管的道理?況且這又不是不治之病,等醫生來看過脈,吃兩副藥,再將息將息,就會好的。表弟妹也不必著急,萬一你也急出病來,會給枚表弟加病的。」他說話的時候,還懷著希望想貢獻出他自己的一切,給這個正在受苦的孤寂的女人一點幫助。但是他把話說完,才知道自己的無力,他留在這個地方除了說幾句空話以外,不能夠做任何事情。他只能夠袖手旁觀著一個年輕生命的橫被摧殘,另一個人的青春被推進無底的苦海。全是不必要的。全是可以挽救的。然而他沒有這個力量。他恨他自己,他輕視他自己。他覺得他的眼睛花了。坐在床沿上蒙住臉肩頭一起一伏的女人,現在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同時一個細微的聲音飄到他的耳邊:「大表哥,你照料照料枚弟。」他心裡一驚,彷彿一根極鋒利的針尖一下子刺在他的心窩上。他睜大眼睛看,還是那個細長身材,穿著帶青春顏色的衣服的枚少奶。蕙的骨頭早腐爛了但是她的話長久地留在他的耳邊。他現在真是「見死不救」了。他辜負了一個少女的信任。他更輕視他自己,恨他自己。

    覺新還要說話,但是馮嫂進來了,端了一碗用神幔灰沖的開水來給枚少爺吃。枚少奶剛抬起臉眼淚汪汪地看覺新,看見馮嫂端了碗走到床前,低聲問也:「孫少爺睡了?還要不要吃?」便搖搖手輕輕地答道:「他剛睡著了。你把碗放在方桌上罷。」

    馮嫂答應著,把碗放到方桌上去。她注意到地上的血,便對留在房裡的翠鳳說:「翠大姐,請你去撮點灰來把地掃一掃。」翠鳳順從地走出去了。

    「大表哥,今天你也很累了,多謝你一番好意。人家都說我脾氣大,我也曉得。我在家裡頭嬌養慣了,」枚少奶含著眼淚感激地對覺新說。「我到這兒來看見的又儘是希奇古怪的事情,我的脾氣更壞了。現在說起來我還不好意思。你枚表弟待我倒是很好的。可是今天這些事情大表哥是親眼見到的。你想我怎麼能夠放心?這也是我的命苦,」她說到這裡聲音有點嘶啞了,眼淚象線似地沿著臉頰流下來。

    「小姐,你也不必傷心。姑少爺的病僦會好的。這兩天你自家身子也不大好,你有喜了,也要好好保養才是,」馮嫂是跟著枚少奶陪嫁過來的女傭,自然關心她的小姐。她看見枚少奶說著話又在掉淚,便這去勸解道。枚少奶聽見她的話,索性拿手帕揩著眼睛。覺新同情地看子枚少奶一眼。翠鳳拿著撮箕和掃帚進來了。她(馮嫂)又接著枚少奶先前的話,對覺新說:「大少爺,我們小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急,脾氣大。我們太太過世早,老他在兒女裡頭單單喜歡我們小姐一個。什麼事情都將就好。她一發起脾氣來,全家的人都害怕她。大少爺不是外人,自然很明白。碰到不明白的人就愛在背後說小姐的閒話。我也常常勸我們小姐,脾氣大,不好,只有自家吃虧。怎奈她總改不過來……」

    馮嫂說到這裡,枚少奶取下手帕,看了看床上,小心地低聲打岔道:馮嫂,你小聲點,看又把姑少爺吵醒的。「

    馮嫂把臉掉向床上看,便不作聲了。覺新同情地隨口答道:「你說得對,不錯。」

    枚少爺在床上醒了。他用沙啞的聲音喚著:「孫少奶,孫少奶。」枚少奶連忙掉過頭,俯下身子溫柔地答道:「我在這兒。」

    「你還不睡?」枚少爺親切地問道。他看見她把一隻手放在被上,便伸手去把它捏住,又說:「你今天也累了。我剛才把你們急壞了。」

    枚少奶帶著微笑看他,低聲說:「現在還早,大表哥還在這兒。你還覺不覺得心裡難過?」

    「剛才睡了一會兒,現在好多了,」枚少爺溫和地答道。他又說:「大表哥還沒有走?真難為他。」他用眼光去找覺新。

    枚少奶便掉頭招呼覺新道:「大表哥,他請你過來。」覺新走到踏腳凳前,把眼光投在枕上,輕輕地喚了一聲:「枚表弟。」

    「我現在心裡好受多了。大表哥,多謝你,你還沒有回去,」枚少爺把頭略微一偏,失神的眼光感激地仰望著覺新,用力地說,聲音並不大。「大表哥,你也累了,請回去罷。我病好了,再過來道謝。」他忽然把嘴一扁,又把眼光從覺新的臉上掉開,疲倦地說:「不過我恐怕不會好了。」「枚表弟,你不要這樣想。你年紀輕輕」覺新忍住悲痛,鼓勵地說。但是他看見周老太太和陳氏走進房來,便嚥住了以下的話。「怎麼醫生還沒有來?」周老太太帶點焦慮地自語道,便往床前走去。陳氏也跟著她走到床前。徐氏也揭起門簾進來了。

    她們看見了枚少爺安靜地躺在床上,神氣比先前好一點,便略微放心。周老太太和藹地安慰病人幾句。

    忽然在外面中門開了,周貴喜悅地大聲叫起來:「王師爺來了。」這意外的聲音在靜夜裡顯得特別響亮。這是喜悅的聲音,它給房裡的人帶來無限的安慰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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