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激流三部曲)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覺新弟兄從周家出來,便到他們的姑母家去。他們到了張家,走出轎子,大廳上異常清靜,也不見張升的影子。他們一邊說話一邊走進裡面東邊的院子。

    「你今天真奇怪,我原說請你去幫忙,怎麼你什麼話都不說?」覺新抱怨覺民道。

    「你不是說得很多嗎?你一個人說也就夠了,」覺民解釋地答道。

    「我說了那許多話,有什麼用處?今天簡直是白跑一趟,」覺新苦惱地說,

    「我看枚表弟這條命又完了。」

    他們已經走到張太太的窗下,覺民先喚了一聲:「姑媽,」然後才回答覺新道(不過聲音很低,他不願意讓房裡的人聽見):「今天也真把我氣夠了。我就沒有見過象大舅那樣的湖塗蟲!你跟他講理只是白費精神。」

    張太太在房裡答應著。他們走進那個小小的堂屋,她也從房裡出來。他們連忙給她請安問好。他們剛在堂屋裡坐下,琴也從右邊房中出來了。琴穿著滾了邊的淡青色洋布衫子,這是家常衣服,倒很合身。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病容,不過人顯得比平時沉靜些。她的微笑裡稍稍帶一點倦意。

    「琴妹,聽說你欠安,我倒很掛念,不過這幾天總抽不出工夫來看你,很抱歉。現在看你精神還好,想必完全好了,」覺新看見琴出來,親切地慰問道。

    「謝謝大表哥,這不過是小病,不值得掛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帶笑地答道。她溫柔地看看覺民,又說:「二表哥倒時常來,他也說大表哥很忙。」

    張太太跟他們談了幾句話。女傭李嫂給他們端了茶來。張太太看他們喝茶,忽然問道:「這幾天四嬸同陳姨太又找事情來鬧沒有?」

    覺新遲疑一下,然後放下茶杯搖搖頭答道:「沒有事情。不過四嬸見到媽連理也不理了。」

    張太太皺皺眉頭,也不說什麼。覺民忍不住,就在旁邊插嘴道:「今天又有過一件小事情。大哥,你為什麼不說?」

    「明軒,什麼事情?」張太太關心地問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大的事,四嬸把我挖苦幾句就是了,」覺新看見隱瞞不住,只得簡單地解釋道。

    「為什麼呢?她好好地為什麼要挖苦你?」張太太又往下追問。

    「那還是為了倩兒,」覺新答道。他希望姑母不再問她。

    「倩兒的病怎麼樣?好點沒有?」琴問道。

    「她死了,昨晚上死的,沒有人知道她死在什麼時候,」覺民答道。

    琴微微皺起眉頭,那對美麗的大眼睛黯淡了。她驚訝地說:「怎麼這樣快!我那天去看她,就有點擔心。不過我還想她會好的。」

    「四嬸不給她請個好醫生看,怎麼不會死!」覺民憤慨地說:「而且死了也不給她買一副棺材,就喊人用蓆子裹起抬出去。大哥看不過,自己花錢買了一副棺材。四嬸反而把大哥挖苦一頓。」覺民只圖自己一陣痛快,把話全吐出了。

    「有這樣的事?」張太太驚愕地說。「她又不是沒有錢,做事情為什麼要這樣刻薄?聽說四弟鬧小旦,買起衣料來,一回就是一百幾。錢花得真冤枉。不曉得她說不說話?正用不用,不該用反而亂花。這樣下去,總不是事。現在世道不好。田上的收入也越來越少。我看他們將來怎麼得了?」張太太說到這裡不禁唉聲歎起氣來。

    「姑媽說得是。我也著急。劉升剛從鄉下回來,租米也陸續兌來了,可是米價很賤。我們在炳生榮買來吃的米每石十四塊五角,現在我們賣出去的是每石十塊三四角。這樣下去我們高家這個局面實在難維持。外州縣不清靜,沒有人敢買米。可是四爸、五爸好像住在金山、銀山裡面,只管花錢如流水。姑媽還不曉得,我今天才聽說四爸在外面租了小公館安置張碧秀,」覺新皺起眉頭訴苦般地講了這許多話。張太太注意在聽。覺民卻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真的嗎?我倒有點不信。你聽見哪個說的?」張太太驚疑地說。她看過張碧秀演的戲,也知道克安很喜歡張碧秀,但是她完全想不到克安會做出這樣的荒唐事情。「我聽見高忠說的。高忠跟著五爸去過,」覺新帶著自信地說。他知道高忠不會對他說假話。

    張太太的臉色馬上改變了。她伸起右手用她的長指甲在髮鬢上搔了兩下,然後皺著眉毛說:「好像你五爸也有個小公館。」

    「是的,五爸養了一個妓女叫做禮拜一,就住在榮華寺,」覺民安靜地答道。他也知道克安的小公館在什麼地方,所以他又說:「四爸的小公館在珠市巷。」他跟張太太不同,也不像覺新那樣,克安、克定的事情引不起他的焦慮,甚至這個大家庭的衰落也不會在他的心上塗多少陰影。他對許多事情都比他們看得清楚。

    「禮拜一我也見過,」琴微微地笑道。

    「你在哪兒看見的?」張太太詫異地問道。

    「媽忘記了,就是去年到公園去碰見的,我回來還對媽說過,」琴帶笑地解釋道。

    「一點小事哪個還記得這麼久?我沒有這種好記性,」張太太不假思索地順口說道。

    「媽總說自己的記性不好。其實我看媽對什麼事都不大用心,總是隨隨便便的。這樣到是好福氣,不過我做不到,」琴抿著嘴笑道。

    張太太出笑起來。她對覺新說:「明軒,你看你表妹倒笑起我來了。其實現在做人還是隨便一點好。如今什麼事都比不得從前了。我看不慣的事情太多,真是氣不勝氣,也就只好裝聾作啞。明軒,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姑媽的意思很對。如今倒是裝聾作啞的人可以過點清靜日子,「覺新帶笑地表示贊同道。

    「不過我看你並沒有過到清靜日子,」覺民含笑地諷刺覺新道。琴聲音清脆地笑起來。

    覺新責備地看了覺民一眼,勉強地解釋道:「就因為我還沒有做『到家』,還不是一個聾子。」

    張太太笑了笑看看覺民,她又帶點關切和焦慮地說:「我就有點擔心老二的脾氣。說也奇怪,琴兒的脾氣跟老二差不多。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琴聽見這句話故意把臉掉開。「我怕老二將來到社會上去會吃虧。」

    「姑媽,我看這倒也不見得,只要自己有本事站得穩,就不怕人,」覺新插嘴道。

    「不過鋒芒太露,也不大好,」張太太微微搖頭說。她又把眼光掉去看琴,她看見琴的臉掉向外面,好像沒有聽見她講話,便喚道:「琴兒,你聽我說。」「媽又要跟我開玩笑了,我不聽,」琴撒嬌似地答道。

    張太太微笑說:「我說的是正經話。大表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麼。你剛才說我對什麼事都不大用心。我也上了年紀了,家裡頭又沒有一個男丁,我還有什麼事放不下心?」她的語調稍稍改變了一點。「我就只擔心一件事情,就是你的親事。」

    「媽,你又說這種話!你再說,我就要進去了!」琴反抗地打岔道。

    張太太先做個手勢安定她,然後說:「你不要走,你大表哥又不是外人,還怕什麼。你不是時常在我面前講什麼新道理嗎?怎麼聽見談起親事又害起羞來了。」

    琴經她母親這一說,不覺含羞地笑了笑,便把頭略略埋下,不再說走的話了。

    「現在年輕人的心事真難捉摸,」張太太繼續往下說,「我的頭也給你們纏昏了。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新名堂真多。講道理我也講不過你們,」這些話還是對琴說的。她接著掉頭對覺新說:「明軒,我現在就只有一件心事。我覺得琴兒也配得上你二弟,我早就答應過他們。你媽也很有這個意思。琴兒給她祖母戴孝也早滿了。如果不是他們兩個人時常談什麼新主意,新辦法,我早就給他們把事情辦妥了。如今情形究竟跟從前不一樣,我怕我的頭腦頑固,做事情不當心倒會害了他們。我就只有琴兒這一個女兒。明軒,你們年輕人容易明白年輕人的心事,一個是你的表妹,一個是你的兄弟。你素來對他們都很好,所以我把這件事托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辦好,使我放心的。」她坦白地、有條理地說著,她的眼睛帶著懇切的表情望著覺新的清瘦的臉。

    「姑媽,請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給姑媽辦好就是了,」覺新感動地一口應承道。他的話是誠懇的,他這時完全忘記了那許多可能有的障礙,他也不去想他的家庭環境。覺民好幾次把眼光射往琴的臉上去。琴也不時偷偷地看覺民。琴的臉上泛起紅色,但是一股喜悅的光輝籠罩著它。這樣的害羞反而增加了少女的美麗。這使得覺民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幸福。覺民的臉也因了興奮和感激而發紅。等到張太太把話說完,他癡呆似地望著姑母的已經出了衰老痕跡的慈祥的臉,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的鎮靜,他的雄辯,這個時候完全離開了他。他覺得無窮無盡的幸福的把他包圍在裡面。對於覺民,對於琴,他們僅有的那一點疑懼現在也完全消失了。他們再看不見什麼障礙。他們覺得他們的前途充滿了光明。

    「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明軒,你肯幫忙,不說我自己,就是他們兩個也一樣會感激你的,」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方方正正的臉上現出了喜色。她又用柔和的眼光去看她的女兒。琴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得寵的小孩似的,親切地喚了一聲:「媽!」

    張太太驚訝地望著琴,吐出一聲:「嗯?」

    琴正要說話,但是話到喉邊又被她嚥下去了,她紅著臉望著母親笑,後來才說:「想不到你也有新思想!你倒是個新人物!」她是真心地稱讚她的母親,不過她原來要說的話並不是這兩句。

    「琴兒,我看你要瘋了!」張太太揮手曬笑道,「我哪兒懂得什麼新思想?說實話,我並不贊成你們那些新思想。不過」她溫和地笑了笑,「我覺得你們兩個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紀大的人又不爭氣。我自己年紀老了,也該讓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們作對。」她又看看覺民,帶點教訓的口氣說:「老二,我就擔心你這脾氣。你鋒芒太露。那天在你媽屋裡,你說話未免太凶。對長輩究竟不應當像那樣說話。叫我罵也不好,不罵也不好。我曉得我如果罵了你,回到家裡琴兒一定要跟我大吵……」

    「媽,你當面說謊!我幾時跟你吵過嘴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拿她開玩笑,有點不好意思,便帶笑地嚷道。

    張太太高興地笑起來,望著琴說:「你不要跟我辯。我雖是上了年紀,然而你們這點心事,我還看得出來。我也不怪你們。」她又帶著信任的口氣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心腸好,性子剛強,又還穩重,所以我不管你們。你們年紀輕輕,日子久長。我是個老古董,我不會來妨害你們的前程。」她又向覺新問道:「明軒,你覺得我這個意思對不對?」

    「姑媽的見解很對,連我都趕不上姑媽,」覺新高興地答道。

    「明軒,你又在跟我客氣了,」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覺新的臉上。她又說:「明軒,你什麼都好。你有些地方像你父親。不過你心腸太好了,你什麼人的話都肯聽,什麼事情你都受得下。也真虧得你,我曉得你這些年也受夠苦了。我也替你難過。……」

    「這也不算什麼。這是應該忍受的,」覺新謙虛地說。

    「不過我總覺得大哥太軟弱。他什麼事都敷衍人,但是人家並不領他的情,反而更加欺負他。譬如倩兒的事,他出了力,花了錢,反倒把四嬸得罪了,」覺民不以為然地插嘴道。

    「你的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你不曉得我的處境。未必我就甘願受氣?」覺新痛苦地看了看覺民,訴苦似地辯解道。

    覺民不相信他哥哥所說的「處境」兩個字可以作為「軟弱」的借口,他還想說話。但是給太太先發言把他的嘴堵住了。覺新的痛苦引起了她的同情。她不願意再揭開覺新心上的傷口,增加他的痛苦,所以她出來替覺新辯護道:「明軒,你的處境的確比別人都苦,我了曉得一點。我等一會兒還有點話跟你說。不過你也應當時常寬寬心,找點快樂的事情。我看你近來興致不好。你究竟是個年輕人,太消沉了敢不好。」

    覺新接連地答應「是」。覺民聽見這番話,會意地跟琴對望了一眼,他的臉上浮起微笑,也就不再做聲了。

    僕人張升從外面進來,手裡拿著一對蠟燭和一把香。他在供桌上擺好燭台和香爐,插上蠟燭,把香放在香筒裡,掛上桌帷,又安好椅子,放好拜墊,便走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拿了杯筷和小酒壺進來,把懷筷安好。後來李嫂從外面端了菜來遞給張升,覺新、覺民兩人接過菜碗來,放到供桌上去。等到六碗菜放齊了,覺新便提著酒壺去斟了一杯酒。張升點燃了蠟燭。覺新點燃一炷香,作了揖把香插在香爐裡面,然後請張太太行禮。覺新、覺民和琴也依次走到拜墊前面去磕頭。

    這是琴的父親的忌日。行禮的就只有這寥寥的四個人。覺新斟了三巡酒。他們寂寞地磕了三次頭。這個亡父的逝世紀念日並沒有給琴帶來多少悲痛的追念。她的父親死得太早了,不曾在琴的心上留下鮮明的印象。這寂寞的行禮不過引起琴對她居孀多年的母親的同情和關心。她偷偷地看她的母親,張太太默默地

    站在女兒的旁邊,埋著頭不看任何人。琴知道她的想起從前事情心裡不好過。她看見覺新拿著一張黃表在蠟燭上點燃,走到門口把黃表遞給張升,便溫柔地、親熱地輕輕喚了一聲:「媽。」張太太回過頭來看她,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張太太臉上的愁雲慢慢地飛散,接著柔和的微笑蓋上了張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面顏。

    午飯後,覺新陪姑母到房裡去談話。覺民自然到琴的房間去。琴等著覺民坐下(他坐在窗前案頭一把靠背椅上),便走到他身邊低抱怨道:「你昨天也不來,人家等了你一天。你也想得到我多麼著急。媽總說我病剛好,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出去。」

    「你想我怎麼走得開?他們怎麼肯放我走?昨天大家的興致都很好。可惜就少你同黃存仁兩個,」覺民興奮地望著琴,那一雙明亮的大眼點燃了他的熱情。她站在他的身邊,她的眼光裡帶著柔情。她的眼睛裡只有一個他的面貌。她是屬於他的。他對自己的幸福再沒有一點疑惑了。他還記起張太太先前說過的話。那些可能有的障礙也給那番話摧毀了。今天好像幸福全堆在他的身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光輝,熱情帶給他的是喜悅,是滿足,是感激,是透徹全身的溫暖,是準備做一件獻身工作時候所需要的創造力。這是純潔的愛,裡面並沒有激情,沒有慾望。他的眼光看入她眼睛的深入(不,應該說是心靈的深入);她的眼光也同樣看入了他的。兩個人真可以說是達到完全的互相瞭解了:每個人再沒有一點秘密,再沒有一個關得緊緊的靈魂的一隅。兩顆心合在一起,成了一顆心,一顆更明亮、更溫暖、充滿著活力的心。每個人在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而且看見了自己的幸福。過去,現在,將來打成了一片,成了一個無開始無終結的東西。這是他們的光輝的前途。這樣的愛不是享樂,不是陶醉,他們清清楚楚地接受著幸福,而且準備帶了創造力向那個前途走去。這是兩

    上不自私的年輕人的純潔的幸福的時刻。他們真正感到象法國哲學家居友所說的「生活力的滿溢」了。覺民象吸取瓊漿似地盡力吸收琴的眼光,忽然露出了光明的微笑,柔和地指著琴說:「你現在在我的身邊,我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我多麼快活!?他又把聲音放低說:」我相信任何勢力、任何障礙都分不開我們。「

    「我也相信,」琴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好像用一股清風把話吹進他的耳裡似的。

    「我昨晚上真想來看你,我曉得你在等我,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要把昨天開會的情形告訴你,」覺民忽然熱情地象讀書似地說起來,聲音裡充滿感情,不過並不高。「昨天我真像做了一個愉快的夢。我應該把夢景說給你聽,我曉得你一定等著聽它。但是我回家太晚了,」他的臉上現出了惋惜的表情。「我沒法跑來看你。我一晚上就喚著你的名字。」他閉了嘴。可是他的熱烈的眼光還在呼喚他。

    琴感激地但又嘻笑地輕輕指著他說:「你真要發瘋了。」

    覺民滿足地笑答道:「幸福來的時候,常常會使人發瘋的。」

    「我就沒有發過瘋,」琴帶著愛嬌地小聲說了這一句,便走到寫字檯前面籐椅上坐下。她正坐在他的斜對面,把半個身子都壓在桌面上。她興奮地、帶點夢幻地望著覺民說:「你快告訴我昨天的情形。」

    覺民不再說別的話,他的幸福好像是跟他們的事業分不開的。他聽見提到昨天的情形,他的心又被一陣忘我的喜悅抓住了。他的眼裡射出更熱烈的光輝,他開始對她敘述昨天的故事。他很有條理地而且很詳細地說下去,他的聲音十分清楚,就像泉水的響聲。這是不會竭盡的噴泉,這是浹淪肌髓的甘露。琴注意地聽著,她點頭應著,她發出清脆的笑聲讚美著。她的心被他的敘述漸漸地帶到遠遠的夢景似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那裡只有光明,只有微笑。她的臉上就現出這種彷彿永遠不會消滅的微笑。

    李嫂端茶進來,打斷了覺民的敘述,也打斷了琴的夢景。但是這個女傭一走出去,覺民的嘴又張開了,琴的眼睛又發亮了。覺民拿起杯子喝茶的時候,琴感到幸福地望著他微笑。覺民繼續講他的故事的時候,琴的臉上又罩上了夢幻的色彩。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一盞清油燈比得上一萬支火炬,一個小小的房間彷彿就是美麗的天堂。房裡沒有黑暗,他們的心裡也沒有黑暗。年輕人的夢景常常是很誇張的。但是這誇張的夢景卻加強了他們的信仰以及他們對生活的信仰。

    敘述完結了。「聖火」。仍然在他們的心裡燃燒,雖不是熊熊的烈火,但是他們也感到斯捷普尼雅克(那篇《蘇菲亞傳》中引過他的文章)所說的「聖火」了。兩個人心裡都很溫暖,都感到生活力滿溢時候的喜悅。他們暢快地、自由地、或者還帶點夢幻地說話。琴發出一些詢問,覺民詳細地解釋。她完全瞭解了。她彷彿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了一切。他的眼睛真的就成了她眼睛。他使她看見那個美麗的夢景。

    穿過陰森森的堂屋(在那裡只有神龕前面點著一盞懸掛的長明燈),從張太太的房裡送出來覺新的咳嗽聲。這具聲音不調和地在琴在夢景裡響起來。琴驚醒似地把眼睛掉向對面房間。她這時才記起覺新的存在了。她看見覺新的側面影子。覺新在那邊說話。她忽然換了一種聲音問覺民說:「媽跟大表哥不曉得在說什麼,你知道嗎?」覺民也把頭掉過去看對面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才猜度地答道:「或者是在勸大哥續絃也說不定。」

    「我看不見得,」琴搖搖頭說:「媽有天跟我談起這件事,我說大表哥目前一定不會答應,而且他現在還未滿孝,媽也就不提了。」

    「我知道媽同三爸、三嬸他們都希望大哥早點續絃。他再有三個月就滿孝了,時間也很快。其實我也贊成他續絃。我看他一個人也太苦了,」覺民解釋地說。

    「你也贊成他續絃?」琴詫異地說。接著她溫和地表示她的見解道:「我看他續了弦以後也許會更苦。他跟大表嫂那樣要好,還有梅表姐。」

    「但是你沒有看見他晚上常常俯在書桌上流眼淚。他一天受夠了氣,可以在哪兒得到一點安慰?他什麼都沒有,」覺民的溫和的聲音裡含了一點點痛苦。

    琴不說話了。她覺得憂鬱在輕輕地搔她的心。她跟覺民一樣,只有在談到別人的不幸的時候,才受到痛苦和憂鬱的襲擊。

    「其實大哥只要能夠把脾氣改改,也還有辦法。還有些人比大哥更悲慘,我們的四妹,還有枚表弟。枚表弟吐了血,明明生肺病,大舅也不讓他看醫生,」覺民憤憤不平地說。這個時候他的眼睛看見的不是光明,卻是一些受苦人的沒有血色的臉。這是一個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個不愉快的消息。錢梅芬吐血的事還深深地印在琴的心上。她的「梅姐」曾經咯著血對她講過一番慘痛的話。梅因吐血而死。現在年輕的枚少爺又在吐血。這是一個可怕的判決。她並不愛惜那個懦弱的青年。但是她(一個年輕人)愛惜年輕的生命。這意外的消息的確是一個打擊。幸福的夢景暫時退去了。她開始從覺民那裡知道了詳細的情形。又是一個悲劇,他們仍然只有束手旁觀。這是難堪的痛苦,琴受不住這幸福後的痛苦,喜悅後的憂鬱,她苦悶地問覺民道:「我們的時候究竟哪到才會來?」

    「你為什麼要問這種話?」覺民奇怪地問道。他注意地望著她,他的眼光是溫柔的,但又是堅定的。琴的疑問反而使他更清醒了。

    「我看不過,為什麼還應該有這樣多的犧牲?而且都我們時常看見的人,」琴痛苦地答道。

    「你忘記了,三弟是怎樣走的?二妹又是怎樣走的?他們不是都得到了勝利嗎?」覺民仍舊溫和地安慰她,他的臉上浮起了鼓舞的微笑。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世界上並沒有一件容易的事。什麼事情都要看人的努力怎樣。我們的工作才開始,就有了這些成績。」他看見她不答話,便又親切地問一句:「你相信我的話嗎?」

    琴望著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等他說完最後一句。她忽然點點頭,柔聲答道:「我相信。」她對他微微一笑,但是淚水浮上了她的眼睛。「你哭了?」覺民愛憐地說。他從袋裡摸出手帕遞給她。

    「我現在倒不難過,」琴感激地答道。她接過手帕揩了揩眼睛。她又問他道:「這兩天三表妹、四表妹都好嗎?你們公館裡頭有些什麼事,你快告訴我。說完我們好到媽屋城去陪大表哥談話。」她把手帕交還給覺民。

    「昨天開完會,我送鑒冰回家。她跟我談了好些話,她還說過兩天來看你,說不定就在明天,」覺民放好手帕,含笑道。「讓我先講鑒冰的事情。」

    「好,請你快講,你為什麼早不說?」琴感到興趣地催促道。覺民在幾天前就把黃存仁臨行前的談話轉告她了。

    他們談完話,便走到對面張太太的房裡去。張太太坐在床前把籐躺椅上,看見他們進來,好意地對琴笑道:「琴兒,你同你二表哥才一天沒有見面,就有好多話說不完?」

    琴紅著臉笑笑,不作聲。

    「你也不過來陪陪你大表哥,你們只顧說你們的話,」張太太又說,話裡有責備的調子。她近來更愛好的女兒,而天看見年輕人的純潔的、真誠的快樂,只有給她開始乾枯的心增加生意。這兩張充滿朝氣的臉一出現,立刻使房裡感傷的氣氛消散了。「媽近來常常愛跟人家開玩笑。我現在不是過來陪大表哥嗎?」琴帶著一個被寵愛的女兒的愛嬌笑答道。

    「大表哥還請你後天去耍,我也要去。你病好,後天也可以出門了,」張太太興致很好地接著說。

    「芸表妹也去,她說好久沒有看見你了」覺新帶笑地說。

    「媽要去,我自然跟著媽去,」琴爽快地答道:「我也掛念芸妹。」她把眼光掉去看覺新。她看出在他的淡淡的微笑下面仍然常常漏出憂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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