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是天,腳下是維多利亞港,書靜一步一步,卻知無路可走。她沿著第三街,第二街,第一街,斜斜的走下去……或許會走到零點,自此塵塵土土,各安其份。說什麼,何嘗有戰爭炮火,只是太平盛世,人一樣灰飛煙滅。方國楚已經完了……書靜忽覺了無依歸,便再走不下去,摸入了海傍的甜品店,叫了一客桑寄蛋茶,入口竟是苦澀無比,地只是一味的添沙糖,但後來連沙糖都溶不下,硬生生的聚在碗底,書靜便知一切都是徒然。
她抬起頭來,才發覺這是她的學生最喜在此聚合的甜品店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書靜敲祖兒的門;殖民地大學的門都是木做的。教書的,唸書的,莫不同同一鼻孔出氣。她拿著一大束黃水仙和他送來的那束一模一樣,還他花,還他半世的情意。
「誰?」祖兒的聲音有點浮游,不大像他素日的玲嚨。
「程書靜。」
開門的卻是趙眉,散著發,一臉殘妝,只穿一件小衣。書靜喃喃的說:「對不超。」把花塞給趙眉,掉頭便走。趙眉高聲叫:「沒要緊,你不要走……」書靜只是急步,走那走不完的長廊;如紅拂女出奔,一生一世,盡系一念之間。此一念彼一念,全盤皆落索。
書靜口烈唇乾,啞啞的爬上山來,維多利亞港已是一片紫自。她便扶著頭,心神已不在,徒得軀殼。到了家,客廳竟是比平日更潔靜,陳陳列列,愈是坦蕩寬敞,方國楚端端正正的,正在看雜誌。見到書靜一臉慘白,立即迎上前.懇懇勤勤的扶著:「他們都走了,都是舊朋友,你見過的呀……走動走動而已。」書靜也不答腔,要去斟水喝,方國楚接過杯子,替她倒了水,說:「給你煎熱了當歸湯呢,等一下再喝。」書靜頹然把水推開,心如雷劈,罷了,已經下了決定,他再懇勤都不頂事。書靜便自顧自走回自已的房間。方國楚自己坐住客廳發怔,當歸的味道極凝重,他實在挨不下去,或許自己擔待她不周全,但她豈不同樣肆意專橫,對著這程書靜,軟的硬的都使不上,何苦來,方國楚狠狠的瞪著書靜的房間,大步大步的到廚房把一壺草香極濃的當歸湯倒掉,當歸倒掉了,那種氣味還在縈繞,方國楚突然覺得很討厭,生活裡太多的事惰,來去都非人所能掌握。
這程書靜,接著是沒事人般,天天出外工作,夜來睡她的房間,方國楚心想,此一冷戰,又不知何年何日,也許擱一擱,她又好了。反正這女人什麼也拿她不住,只是方國楚發現,書宋的書少了些.衣櫃裡又空了些。心想這是夏天,東西少些也圖快,便不以為意,暑假來了,方國楚更百無聊賴,天天打午覺,因此益發胖了。閒來搓麻將.也不敢在家裡開局,到李大那兒倒更好。有成人錄影帶看,邊看邊言語。日裡將就將就的便過了。夜來方國楚吞BennyHillSHOW,有點悶,喝一瓶大啤酒,好睡覺。書靜在他面前來來去去,一天一天,數著數著叫日子。
這天早上,方國楚發現飯桌上擱了早餐.水晶瓶子盛滿一大束百合,方國楚突覺此情此景,十分眼熟。花瓶壓著一封小信,上書「方國楚先生」,素白的信紙上是書靜小小的字:「今天晚上七矢。霢TAVNERNA。請賞光一聚。」方國楚不由滿心疑惑,好容易待到晚上。他居然做了半生第一次這樣的事情:他找衣服穿,翻了老半天才穿上一套淺灰的寬身西裝,棉質白恤衫,沒結領帶,插白色絲袋巾:除了結婚那個晚上薣就從未為衣服花過心思。
他老遠已見到書靜,雖然她坐在暗淡的一角。他突然覺得她很美麗:他頓了頓,便迎上去。
書靜見著他,雙唇一抿,似笑非笑。那張臉,微微的揚起,老象充滿冀盼,她招呼他坐下,為他叫了食物。然後也不說話,只是輕輕托著臉:看他。燭光跳躍,她的臉也暗明不定。方國楚無由把袋巾抽出來,放進口袋,便找話說:「買了新裙子了?」書靜略略低頭,說:「不,是家常舊的。」方國楚問:「怎的沒見過?你只有白色衣服,好像沒有米黃色的。」書靜輕輕掩著半邊臉,說:「原本是白色的,擱舊了,看著便有點米黃。」頭盤來了,二人靜了一陣,很專心的吃著。書靜便說:「國楚,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覺間擱舊了。」方國楚覺得很不開懷,便放下小叉不吃。書靜伸手撫著蠟燭,一滴燭淚滴流下,就凝在手指上。書靜說:「和我離婚,好不好?」燭淚灼熱,但書靜也不覺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