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他們還到中環去跳舞,書靜喝了酒,更覺吵得頭昏腦脹,燈光一藍一紫一白,書靜覺得這是地獄。她堅持不肯跳舞,祖兒百無聊賴。書靜慫恿他去和趙眉跳。書靜坐在一角,忽然在牆壁玻璃上看見自己細小紫白的臉。她捧著自己的臉。在地獄中,她看見她自己:細小、紫白;這年代的面容,但畢竟還是她自己的。外頭這麼吵鬧,這許多人許多事,地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是這一點點的自己,這一點點的安靜。她忽然非常強烈的想念方國楚.以及繫在他身上,她和他的命運。她趁著大伙都在舞池裡擠得不見影蹤,悄悄的溜走。
午夜霧極大,遠遠的書靜正見自己的屋子亮著燈: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慘黯的夜裡,這是她唯一的希望。
方國楚正在看電視,聽得她回來,一動不動.仍舊看電視。書靜外衣也沒脫,濕濕的就伏在他肩上。二人都沒響,電視機的聲浪便十分高昂:「我小時候很頑皮……」書靜趨前把電視機給關了,豈料方國楚握著搖控掣,立刻又把電視機開著.因為電壓不平均,螢幕的人頭給扯成痙攣的樣子方國楚的臉也不禁有點扭曲。書靜才發覺螢幕裡的人是小超。書靜剛想伏在方國楚肩上,動作做了一半,她便僵住,禁不住說,「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方國楚依舊望著螢幕說:「這傢伙的理論根底最弱,膽子又小,事事都讓我替他出主意;她叫黃翠嫻,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小超和我是情敵,又是戰友,最後……她嫁的那人入了立法局。她是個有遠見的女孩子……很久沒見她,不知有沒有胖了……有孩子吧……小超不過是個戲子,我教這十年如一日的書……」書靜一點一滴的,覺得方國楚活生生把她的心給扼殺了他根本不在等地,他整個人只是過去式,他把他自己也給扼殺了一一書靜不禁捏著他的頸,搖他:「國楚、國楚!」她著力捏他,他漸感呼吸困難,才伸手攀她,書靜火燒一般:「我,我!」方國楚眼神渙散,看著書靜,看穿了她,他的神,渺渺遠遠的不知哪兒去。書靜目眩眼昏,恨不得立刻將他捏死:「我!我這樣年輕,你為什麼要葬送我?為什麼葬送我?」方國楚只是死靜,頸裡不野服,他只想書靜快點放開手,但他沒有再拉她。「方圍楚,今年已是1986年,1986年了,你曉得不曉得?」書靜但覺話都丟入茫茫大海,不覺放輕了手,好一會,方國楚說:「你把我的喉嚨捏疼了。」書靜萬念俱灰,整個身子部鬆軟下來,伏在沙發上,方國楚清清喉嚨,起來說:「你把我的喉嚨捏疼了你要不要喝熱水?」他便一步一步的到飯廳去倒茶,書靜急痛攻心,只是揉著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錯了;她嫁給一個老人了。或許是她害了他。她嫁給他,完成他做人的責任,他便無事可作:她把他逼成老人了,或許只是她的錯。書靜不禁縮著身子,扯自己的發。方國楚回來,抱著她,輕聲說:「書靜,來喝杯熱茶。來。來。」他拍她的背,揉她,哄她:「來,喝茶,對不起,我時常都是這樣。」書靜一把將熱茶推翻,說:「就因為你時常都是這樣。」熱茶燙著了方國楚,他的耐性便盡了:「神經病。」他也不管書靜,繼續看電視,還把聲浪調得很高小超唱歌,小超做趣劇。書靜縮在沙發上,書靜心裡反覆,他完了.她可不甘心就這樣完:她跟他下去,她也一定完了……灰飛煙滅。如此她情願燃燒,讓他在昏暗的那一頭觀火,然後他沉淪……一個燃燒,一個沉淪,夫妻當同甘共苦,何以至此。
也是合該,春寒時分.書靜竟鬧起病,小小的發著熱,鬧著昏眩,方國楚為她張羅看醫生,茶水不斷,做盡丈夫的責任,書靜才生的異心.竟又動搖起來。書靜病了好幾天.那周祖兒神通廣大的打電話來,是方國楚應話。方國楚聽著年輕男子的聲音,不禁問:「哪一位找她?」聽是周祖兒,粗聲粗氣的說:「她病了,請不要再打擾她。」便砰的掛上,書靜在房間裡頭昏腦漲,只被掛電話聲嚇醒,方國楚進來,書靜緊閉雙眼,猶在問:「誰?找誰?」方國楚看著不禁有氣:到今日她仍和這小子不乾不淨,便遠遠的靠著門道:「你的小朋友周祖兒要來問候呢!」書靜微張眼,只看著方國楚,方國楚冷笑說,「小朋友正修我《現代理論》的課,他原本可以拿E,但現在有資格拿個F!」書靜便緊緊的用棉被將自己包著,一時混身打顫,竟說不出話來。方國楚不甘示弱,想拉開一點書靜的被,書靜也不知何來的氣力,死按著,方國楚著力道:「他活該!他這些學生,不學無術,就是追女孩子,打網球,我說得不對?嚇?我念大學的時候」「呀」書靜突然尖叫,因為力弱,其實只是喉頭「呀、呀」的尖響,方國楚嚇一跳,話也停下,書靜便鬆一口氣,混身放軟,方國楚不覺拉起書靜的被:發覺書靜的身體像一條幼冰蠶她瘦多了,無骨無肉的樣子,方國楚不由長歎一聲,替書靜蓋好被。書靜吃力的轉過身去,背著他。他守了好一陣,見她沒有動靜。以為她睡去,便躡手躡足的要出去。書靜幽幽的道:「國楚,不要老提以前的事好不好。你又不是沒有見識的人……」她又一移一移的轉過身來,向著方國楚:「我們都讀過書……應該明白事理……很多事情,我們……難道要我開口說『其實我最愛你』……很多事清.我們都不隨便開口……你應該明白。」書靜把話說了,倒覺心已死了一半,她只是閉眼,方國楚伸手握著書靜:她的手,細小,但極硬淨,方國楚輕輕抱著書靜.撫她的發,心底卻是無限煩惱:這樣的一個女人,天天打著啞謎,豈不給她攪到神經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