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楚發起狠,翌日極早到宿舍找她,但她沒有應鈴,方國楚又不好在學生宿舍流連,唯恐學生認得他,只好裝模作樣,戴只大墨鏡,在大門看報,嚴冬時分,方國楚還是等得渾身發熱。他要她,要她冰涼的身體,惟獨如是,才能平息他的不安。
太陽盡起,書靜杳無蹤影。方國楚脫下眼鏡,第一次覺得有點悵然,他才發覺,他老早已忘記悵然這滋味……上一次,可能是他發現以前的朋友小超跑去拍搞笑電影,他竄紅了……他有點悵然。如今,一切都平復,大學是最容易令人平復的地方……方國楚重新戴回墨鏡:晨起和他何干。
此時書靜穿著一套粉紅色運動裝,背著球拍,又和那男學生自晨光中走來,方國楚幾乎感到書靜微微的汗氣,他不禁咬牙,她和他始終沒有流過一滴汗,她始終那樣冰涼。但她和那小子打球,流汗……方國楚站起,揪著那小子便揍了兩拳,小子一手打跌了方國楚的太陽眼鏡,怔了怔.書靜退後,冷冷的說:「周祖兒,你先回。」祖兒不禁放聲道:「他教書你便怕他,空心老倌,無所事事,他除了懂兩隻字,他懂什麼?」書靜一字一字的說:「你先回去,聽到了沒有?」周祖兒頓時洩了氣,說:「我再找你,好不好?」書靜輕聲道:「再說吧。」""眼角卻幽幽的瞟著方國楚方國楚笑了。
二人在車中都沒話說,方國楚伸手去握著書靜的手。書靜稍一掙扎,方國輕便愈纏繞。書靜便半推半就,不望他,但渾身都感到他的存在。書靜看那窗外景物,有點惶惑,他愛她,他不受她;他愛她,他把她只視作任問一個床上的女人;他不愛她,他卻找她她他這樣自若的駛著車子。他愛她不她她。他想過沒有。書靜只是軟弱。此時車子噶然急剎,原來前面的小貨車與一輛計程車相撞。小貨車不知怎的,尾巴倒翹,就向著書靜,車頭玻璃都碎了。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伏在駕駛盤上,睡著一般,發上粘幾滴血,顏色極舞台化。方國楚按一按號,說:「倒霉,不知要阻多久。」書靜不禁刮目看他。那小伙子掙扎一下,又伏下,露出了白骨森森的手,在陽光下,那白骨極潔淨。塞著的車子都很安靜,警察沒來,大家都很平靜,繞著這白骨,等什麼,待什麼。方國楚緊緊的握一下書靜,書靜靠著車窗,窗子冰涼,無人氣。她不由得呼一口氣,讓窗子起一層霧,好證明自己是活著的,半晌,方國楚說:「消防事務處說所有救護人員會在十二分鐘內到達意外現場,簡直是世界最大的謊話。」書靜還禁不住看著那白骨。她以為自己在作一個明亮的噩夢白骨之前,何事不煙消雲散,豈容你驕貴。方國楚忽然說:「不,那只是第三大謊話。」生命何其短暫,相逢何其稀罕,千思萬想,萬般癡纏,在這白骨之前,都是一場謊話方國楚說:「第二大謊話是:我愛你。我只愛你一個。」虛話與否都不重要,何事不是鏡花水月,在白骨之前,或許最固執之人也會甘願受騙一一方國楚轉過身來,一手靠著駕駛盤,笑說:「你要不要聽世界最大的謊話?」書靜始終看著那白骨森森的手,擱著駕駛盤上她什麼也無所謂了,方國楚說:「你和我結婚,好嗎?」書靜輕輕握著自己的手,感到血與肉一一不外是血肉之軀。或許就是這樣。婚姻。有什麼關係呢,此身不外是血肉。她說:「好。」她始終沒有轉頭來看他。
他們舉行極簡單的結婚儀式,書靜只給他父母寄了一張卡,;連回郵地址也沒有寫。方國楚家人都在大陸,只有一個大哥,可惜在美國念了八年博土還沒拿到學位,倒是藉這個機會,書靜見到了方國楚所謂戰友,他們一起攪中文運動、保釣,一個念過中文博士叫小高,在教小學,肚肪漲得三個小學生也圍不住;一個攪色情雜誌,叫李大,一樣腸滿肚肥,一雙眼水淫淫;還有方國楚提及那個拍電影的小超也來了,發極蓬,恤衫太窄,書靜見到他肚臍上的毛;一個開書店。西服都過時,恤衫領還有點破;還有一個當了壓力團體的領袖,聲音最大。擾攘一番,他們打SHOWHAND,李大是贏家,小超不禁要操他娘,小高熱,實行將肚腩解放,重見天日。方國楚唱得滿面通紅,大概賭得大,倒沒他們吵,只是專心。書靜離他們遠遠,靠著屏風上,一身素白;她忽然覺得做喪與做喜原來差不多,都是一門絕望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