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湖……
就是這裡,就在這裡,那個夏天的傍晚,她和他牽著馬,肩並肩默默地走了很久,突然就聊起了那個傳說。
「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傳說的,反正我從小就聽額吉講過。」烏雲其格說,「說是這湖水本來是甜的,後來有兩隻鳥兒遷徙時飛過這裡,一隻飛不動了,落進湖中死去,另一隻繞著湖哀鳴了整整三天,也一頭栽進湖水,嘩啦的一下子,一道銀光閃過,湖水就變得又苦又鹹,再也不能喝了,因為裡面都是鳥兒的淚水……」
說到「嘩啦」兩個字的時候,烏雲其格將兩條胳膊揚了一下,看得李家良不禁笑了。
「你笑啥?不相信我講的故事?」烏雲其格羞赧地一歪腦袋。
李家良一邊搖手一邊笑,「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這湖裡一定富含鹽、鹼和硝。」
烏雲其格不太懂他說什麼,撅起嘴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連我講的故事也不愛聽。你會唱歌、會跳舞,會朗誦詩歌,會拉手風琴,騎馬比草原上最好的騎手都強,還讀了那麼多書,鄉里的知青都聽你的話,姑娘們也都愛圍著你轉,你哪裡會看得起我呢……」說著說著,眼睛裡竟噙起了淚珠。
「你在胡說些什麼啊!」李家良一邊給她拭去淚水,一邊輕輕地說,「其實,我才是一個被許多人看不起的人呢。」
烏雲其格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
「你不相信吧,真的,我沒騙你,在我們那裡,才不管你會不會唱歌跳舞,我是資本家的兒子,是最下等、最低賤的人……」說著說著,李家良的神情一片黯然。
薄暮時分,夕陽照在湖面,湖水的波浪拍擊著硝土岸,嘩啦啦的響聲像一片金子碎裂了。
「我們這裡不會,草原上的人不會!」烏雲其格咬了咬嘴唇,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說:「只要你會騎馬,會摔跤,唱歌好聽,聰明善良,你就是好漢,進哪間氈房都有新鮮的馬奶捧出來給你喝!」
「我知道。」李家良凝視著她,目光裡一片深情,「所以我捨不得這草原——還有草原上的人。」
一剎那,烏雲其格的臉蛋飛起一片紅霞,看得李家良癡了,不由得伸出一隻手,將她輕輕地攬進了懷裡……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就下了決心:不管將來和這個人受苦遭罪、吃糠咽菜,她也要跟著他一生一世。
現在,他不幸遇難了,那麼自己也不活了……
那匹馬大概是感到了背上主人的氣餒,知道沒了約束,便順風遊走起來,躲避著風雪的襲擊,嘎噠嘎噠,漸漸來到了山岡背風的地方,那裡有一片黃條石,旁邊還臥著什麼,烏雲其格揉了揉眼睛。啊!那是一個趴在雪地裡的人,雖然渾身上下幾乎都被雪片掩埋了,但她還是從那皮袍的補丁上認出了他——那補丁是自己親手打上去的
「家良!」她大喊著跳下馬來,凍結在馬鞍上的袍襟竟哧的一聲,被撕掉了一大塊。她顧不得許多,把手探進李家良的衣領,摸了摸他的後頸,還好,還有一股熱氣。她把李家良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架,就向旁邊一個廢棄了很久的土坯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
那屋子沒有門,屋頂破爛不堪,牆上到處都是裂縫,風呼呼地往裡面灌,一個燒得焦黑的泥爐灶,裡面既沒有木柴,也沒有牛糞,根本生不起火來……
這樣下去,家良會凍死的。
她解開了自己的袍子,把李家良和自己緊緊地包裹在一起,過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行,索性又褪去了幾層衣服,將李家良冰冷的身體直接貼在自己火熱的肌膚上。
頓時像被蜇了一般,疼得她眼淚都冒了出來,但是她卻把他抱得更緊了。
片刻,李家良輕輕地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皮,用孱弱的聲音說:「你……別管我,快走……」
「我們牧人,從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命死去,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救,否則會遭到老天爺懲罰的。」烏雲其格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閉上眼吧,我的小馬駒……」
屋子外面,漫天的風雪狂舞著,像在一層層撕著夜的皮,疼得夜發出恐怖刺耳的尖叫……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烏雲其格睜大了眼睛,望著一朵晶瑩的雪花從屋頂的縫隙間慢慢地飄落,黑暗彷彿破了一點、亮了一點。漸漸地,她覺得身上越來越冷,眼皮也像掛了冰水袋似的越來越沉,她告訴自己不能睡,睡了就會和李家良一起死掉,但是沒有用,困意還是一波強過一波地襲上了大腦。
終於,她撐不住了,在眼瞼閉合前的最後一刻,她想——
其實挺好的,死也能和李家良死在一起了……
李家良睜開眼的時候,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身子底下又軟又暖,用手摸了摸,應該是躺在熱炕上,還墊了幾張羊皮褥子。
他剛剛翻了個身,眼前立刻出現了雷抗美的笑臉,「老李你醒了?」
「我這是在哪裡啊……烏雲其格怎麼樣了?」他用胳膊撐著要起來,卻被一雙手硬是按住了,然後就聽見了烏雲其格爽朗的笑聲,「我沒事啦,多虧抗美帶著一大群知青趕到,不然咱倆非活活凍死不可。你這一睡就是三天,都快把我們嚇死了。」
李家良躺在枕頭上,看著旁邊矮腳桌上那盞煤油燈,雖然因為用得太久,燈筒已經發黑,雖然跳躍的火苗忽明忽暗,但還是把一種溫暖的、死裡逃生的幸福感注入了他的體內,並慢慢地四溢開來。
「抗美,你那裡還有高考的複習資料沒有?」他忽然問道。
雷抗美說:「有啊,《數學複習資料》《化學複習資料》《物理複習資料》,三本一套全的,咋了?」
「給我看看吧,也不知道臨時抱佛腳還管不管用。」
雷抗美又驚又喜,「哈哈,你想明白了?你要參加高考了?」
「這還要謝謝烏雲其格呢。」李家良說,「是不是你對我說的:『我們牧人,從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命死去,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救』?」
烏雲其格怔了半晌,低下頭,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我說錯什麼了嗎?」李家良望著她的背影,很是不解。
雷抗美幽幽地說:「老李,我突然想勸你不要參加高考了,我們有一百個理由可以離開,但是你卻有一個理由應該留下。」
高考結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一月,雷抗美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中醫藥大學,樂得屁顛屁顛的。李家良的成績一般,被第三志願錄取了,悶悶不樂的。雷抗美勸了他半天,他苦笑,「不管怎麼樣,先回北京再說,我從小就喜歡文藝,讀上兩年書就再去考藝術院校。」
終究還是要走了。
離開狐領子鄉的前一夜,知青們聚在鄉革委會的活動室裡,有的抱著酒瓶子一口接著一口猛喝,有的坐在炕上用被子包裹起腿腳,有的一粒一粒嚼著花生米,還有的乾脆背靠背坐在爐灶邊發呆。李家良的手風琴一起,所有人都跟著唱起歌來,一會兒是黯然神傷的「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一會兒是豪邁得能把房頂子掀起來的「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一會兒是纏綿的「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還有無限辛酸的「請問朋友來自何方,我來自杭州西湖之旁,如今在這偏僻的地方,遙遠的山村安家落戶……」每個人眼裡的淚花都是醉的。
突然,李家良的手指在琴鍵上一陣風馳電掣,音樂一起,電得每個人身上都麻酥酥的,知青們咧開大嘴、紅著眼睛唱了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沸騰的屋子裡,只有雷抗美和烏雲其格靜靜地坐在牆角。看著這火熱的一幕,烏雲其格有點不知所措,雷抗美的目光則冷冰冰的。
呼啦一聲,烏雲其格站起身,拉開門衝出了屋子。
知青們都愣住了,大釘子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看著李家良。李家良卻只揚了揚下巴頦,對雷抗美說:「你去看看,她又怎麼了?」
院子裡停著一輛雙轅高高翹起的馬車,烏雲其格站在跨槓邊,肩膀微微顫抖著。雷抗美走到她的身後,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他一定會忘了我的。」烏雲其格抽泣著說。
「不會的……」雷抗美說,「家良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用勸我。」烏雲其格低聲說,「最笨的女人也能預感到她愛的男人會不會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