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革委會主任就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停在農場宿舍門口,準備送知青們去鄉汽車站。那時,整個狐領子鄉還沒有修通公路,所謂汽車站,不過是在草原上一條破爛的道路中間支了塊牌子,每天早晚各有一趟從縣城開來的汽車經過。饒是如此,汽車站距離農場也很遠——畢竟草原太大了,所以要想坐上早晨那班車,必須要凌晨起床往車站趕。
漆黑的夜空,幾顆殘星點綴其上,個個畏寒似的發著瑟瑟的光芒。蒼茫的遠方一望無際,飄過一陣陣深藍色的暮靄,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這個浩大的世界是一艘沒有纜繩的船,不知要漂向什麼地方,偶爾浮現出幾個起伏的山梁,恰如大海上的島嶼……
「就這麼走了?」
知青們擠在拖拉機後面的車斗裡,用身體互相取暖,驅趕著凌晨特有的寒冷。李家良望著向身後漸次退去的夜色,突然無限傷感地說。
雷抗美卻問:「老李,你怕嗎?」
「怕什麼?」李家良困惑不解地望著他。
雷抗美沉默了。
李家良看不清他的神色,怏怏地問:「對了,烏雲其格為什麼沒有來送我?」
「她怕了。」
「怕什麼?」李家良越發奇怪了。
然而雷抗美依舊沉默不語。
寒風打著呼哨,從廣袤的遠方伏地而起,肆無忌憚地掠過草原,將李家良的目光吹得紛亂起來:夜濃似墨,夜沉如鐵,佈滿嶙峋石塊的山岡上,依稀可見大片還未融化的黑雪,沙棘叢後面的溪水凍得結結實實的,灰黃的草地上毫無生機,一切依舊苦悶和蒼涼……
那樣一個被火燎過的風掃過的血洗過的淚浸過的時代,真的結束了?不會是一場新的噩夢的開始?我怕什麼?未來難道比過去更加凶險?過去的痛苦記憶——曾經在草原上孤獨的踟躕,曾經在發電廠艱苦的勞作,曾經思念親人的沾衫熱淚,曾經從馬背上一次次摔落的徹骨傷痛,此時此刻,都隨著拖拉機輪子的滾動,漸漸變得那樣遙遠和渺茫,取而代之的是可口的鮮牛奶、蹦跳的小羊羔、悠揚的馬頭琴,還有烏雲其格的一縷微笑——其實,他的心早就和這片草原緊緊地繫在一起了,遠去的每一步,都是把那顆充滿了熱血的心腔勒得更緊,更緊——
緊到他想號啕大哭,緊到他想撲倒在地,緊到他想狠狠咬一口那冰冷而火熱的草根與泥土……
所以我捨不得這草原——還有草原上的人。
呆呆地看著一根根被車輪碾過的莖稈,彷彿無數個枯黃的歲月從眼前無情地流過,他像感到羞恥似的,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喉嚨使勁吞嚥著,胸腔裡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頃刻間,胸前的衣襟就濕了一大片。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剛才還在吵嚷著什麼的一車知青,都安靜了下來,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車頭相反的方向,有人在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
就在這時——
一道刺眼的光芒,像箭一般劃過李家良濕潤的睫毛,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些白色紅色紫色粉色黃色橙色的光芒,就在一秒,甚至半秒的時間裡,鋪天蓋地地射向了整個草原,然後會聚成金色的汪洋,洩洪一般向地平線的邊緣蔓延——萬丈霞光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然後,耳畔響起巨大的歡呼聲,坐在車斗的幾乎所有知青都高高地揚起手臂,宛如張開了一面巨大的旗幟,他們的歡呼聲響徹雲霄。李家良驚呆了,以為他們是在歡呼日出,然而不是!他們發出的呼喊竟是——
「烏雲其格!烏雲其格!烏雲其格!」
他還在懵懂中,已經被激動萬分的雷抗美一把拉了起來,然後,他看到了永生不能磨滅的景象——
一輪鮮紅欲滴的旭日,從地平線上顫顫巍巍地浮起,頃刻間便磅礡了天地!宛如初生嬰兒一般蠕動著、伸展著,給無垠的草原放射出無限的光輝。
就在這令人目眩和窒息的壯美景象裡,烏雲其格騎著一匹雪白的馬,從遠處飛奔而來,身上綴著金邊一樣熠熠生輝——整個太陽不過是她的一輪燦爛的背景!
就連革委會主任也震撼得停下了拖拉機。
馬到近前,烏雲其格將韁繩一勒,凝視著李家良問:「你還回來嗎?」
李家良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好,我等你!」烏雲其格的眼裡一片淚光,「你還記得眼淚湖,記得那兩隻飛鳥的故事吧?也許你只拿它當個故事,但是我沒有!要是你不回來了,或是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你就到眼淚湖找我吧!」
說完,她深情地看了李家良一眼,像要把這個人凝在眸子裡,凝在心裡,然後將韁繩一擰,掉轉馬頭,毅然決然地向著來時的道路飛奔而去。
迎著日出,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漸漸縮成了一個點,彷彿在霞光裡跳躍。
一陣歌聲,與流雲一起慢慢飄來,是用蒙語唱出的長調,單調,悠長,而又帶著幾許高亢,在這萬物復甦的早晨,卻唱出了日暮時分的淒愴,知青們都聽得癡了: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樣燃燒,
炊煙伴著流霧遮住了眼簾。
遠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暮色中我四下裡探看——
找尋著你喲,
就像蒼鷹找尋著山巖。
爐膛的牛糞火已經熄滅,
牆角一根孤獨的套馬桿,
鈴鐺聲聲可是你趕著羊群晚歸?
屏住氣我側耳聆聽——
鍾情於你喲,
就像駿馬鍾情著草原。
我沒有成群的牛羊,
我沒有銀色的鞍韉,
往事令我眉頭緊鎖,
命運讓我沉默寡言。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後面還有兩句,但李家良沒有聽清歌詞,一陣風掠過他的耳際,他聽到的只有呼嘯。如果能保證毀滅你,那麼,為了社會的利益,即使和你同歸於盡,我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