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良——
李家良——
烏雲其格的嗓子幾乎喊破了,每個字都像殷著血似的嘶啞,但是在鋪天蓋地的白毛風的呼嘯中,好像往海浪上灑了滴水,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1977年11月中旬的一天。
傍晚時分,草原上突然掀起了暴風雪,事先毫無徵兆。李家良從草灘上撿了幾塊干牛糞,用羊皮袍子的下襟兜著進了屋,扔進爐膛裡,上面支起一口盛了水的鐵鍋,把乾肉、小米和一勺子羊油下了進去,然後點起火,正用一把銅勺子在鍋裡攪,就聽見房子外面轟隆隆地響。他透過糊在木窗框上的塑料布往外望去,天地間烏濛濛的,宛如揮舞著無數面白色的大旗。
正出神的時候,雷抗美跳了進來,一邊往地上吐著唾沫一邊罵道:「真他媽邪乎,好端端的就起了風。」然後縮縮鼻子,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哈,今晚有羊肉湯喝了!」
「事情辦得咋樣?」李家良問,濃眉下的一對眼睛格外深沉。
雷抗美往爐膛邊一蹲,搓著手烤火,「還能咋樣,一大幫子人圍著革委會主任,有哭天抹淚的,有求爺爺告奶奶的,就我一個站得筆直。主任板著個臉說『地富反壞右』的子女能不能參加高考,上邊還沒有明確的態度,眼下還是要等政策。」
李家良眉頭一皺。
「我當時就火兒了,問他憑啥搓弄人!」雷抗美大大咧咧地說,「我把10月21日出版的那張《人民日報》往他辦公桌上一拍,看看,上面那社論《搞好大學招生是全國人民的希望》,這是黨中央的決定,你敢唱對台戲?!嘿,你是沒看見,主任那臉難看得跟在鹼草灘上軋過似的。其他的知青也都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圍上去吵吵嚷嚷的。主任把公章從褲腰帶上解下來,拍在桌子上,說了句『看你們還真能成得了氣候』,然後氣呼呼地摔門走了,剩下那一屋子人啊,搶骨頭似的,我朝著那一堆撅著的屁股上狠命踢,才搶到公章蓋上了兩份——你一份,我一份!」
李家良望著爐膛裡跳躍的火苗說:「主任其實是個好人。」
「嘿,你啥意思?他是好人,我成了惡人是不是?」雷抗美瞪了他一眼。
李家良淡淡一笑,沒有再說話。
火舌舔著鍋底,嗶嗶噗噗地作響,屋子裡忽然變得十分安靜,窗框被風搖得要斷裂了似的。
「老李,你咋了?」雷抗美看他面色陰鬱,關心地問。兩個人其實都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但李家良顯得老成得多。
「沒啥,高考,我不想去了。」
「你說啥?!」雷抗美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神情漸漸嚴肅起來,「老李,這不是開玩笑的,咱們農場這幫年輕人裡,數你看書最多學問最大,難道你捨得把自己一輩子漚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李家良的目光呆呆的。
「你倒是說話啊!別人想離開都想瘋了,你咋還猶猶豫豫的?這回高考跟家庭成分沒關係,你還擔心個啥?」
很久,李家良才歎了口氣,「我只是……有些絕望了。」
「啥?」雷抗美沒聽懂。
「這十年,我總覺得把人世間的一切醜事都看盡了……這狐領子鄉,是偏遠,是窮苦,是兔子不拉屎,可沒有那麼多虛的、假的、無知的、愚蠢的,沒有把人往死裡作踐的,我從來的那天起,就覺得這是個世外桃源呢。」
雷抗美沉默了片刻,說:「你講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是鄧公出山了,國家就有希望了……咱們這個民族,從古到今沒少折騰,我不信這次就真能絕了種。就說我這一天到晚玩世不恭的,哪天夜裡十二點之前睡過覺?從縣城圖書館偷的那些中醫古籍,紙都恨不得讀破了,不就是想把老祖宗的那些好東西繼承下去嗎?」
「可是你信不信,假如將來有一天,中醫重新大行其道了,你鑽研的那些醫理,還是不如『人血饅頭』更受歡迎。」李家良苦笑道,「我讀了那麼多的歷史,早看透了,幾千年來改朝換代,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實是一樣的!」
雷抗美聽得渾身發冷,不禁把棉襖領子緊了緊。
李家良聲音低沉地說:「一聽說恢復高考了,咱們農場的年輕人都樂瘋了,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我總在想:考上了又能怎樣?走出了這狐領子鄉又能怎樣?會不會是換個地方換種方式跳忠字舞唱語錄歌?一想我就一身冷汗……」
「老李,你想得太多了,這麼想,活著就沒啥奔頭了。」雷抗美無奈地笑笑,「我沒你聰明,沒你站得高看得遠,我只是覺得,不管環境怎樣,我還是要努力做點什麼,為了自己,也為了這個災難深重的祖國。」
李家良長歎一聲,「所以,我說我絕望了。」
兩個好友正望著從鍋裡升騰的霧氣,各自想各自的心事,突然就聽見外面傳來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
雷抗美猛地跳了起來,掀開棉布簾子就推門出去了,頓時被狂風噎得喘不上氣來,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喊起來:「老李!快點出來!棚子塌了!馬都跑了!」
李家良衝出來看了一眼,跑到倒塌的棚圈邊,從地上撿起一根套馬桿,嗖的一聲抖了出去,套索正好套在一匹青色馬的脖頸上。那馬還沒來得及掙扎,李家良一躍而起坐上了它的背脊,將嚼鐵一勒,那馬一聲長嘶,前蹄騰空,在原地轉了幾轉,雖然打著噴嚏,卻是服帖了。
李家良對雷抗美喊道:「我去把馬群截回來,你老老實實看家!」
見風雪太大,雷抗美還想攔他,卻只聽得一陣馬蹄聲由近及遠,早已不見了蹤影。
雷抗美只好回到屋裡,坐立不安地等待著,每一秒都有一年那麼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鍋羊肉湯都干了,李家良還是沒有回來。雷抗美沉不住氣了,雖然自己的騎術極差,也得去找找了。他從土炕上抓起馬鞭剛要往外走,一個人嘩啦啦衝進了屋子,和他撞了個滿懷。他一看,是烏雲其格,頭戴雷鋒帽、身穿鑲銀邊的黃色皮袍、腳踩氈靴,漂亮的臉蛋凍得紅彤彤的,眉毛上還掛著霜。
「家良呢?」烏雲其格一看屋子裡沒人,愣住了,「風雪太大,我怕你們沒有吃的,擀了點麵條給你們送來……外面的馬棚子怎麼塌了?」
「馬都跑了,他截馬群去了。」
雷抗美的話還沒有說完,烏雲其格已經轉身,上馬衝進了風雪中。
「家良——」
「李家良——」
回應她的,只有漫天的白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著她的臉蛋,她一邊喊一邊哭,臉上疼,心裡更疼,她知道這樣的暴風雪,就是裹著十層棉襖出去,也扛不了半個小時,一旦凍僵,神仙也救不活了。
雪太大了,風太緊了,她彷彿被裹進了一個白色的大窟窿裡,怎麼走也走不出去,只好信馬由韁,瘋子似的亂跑一氣,突然看到前面的大地像腫了起來,閃著白色的亮光。她驅馬上前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原來是數十匹馬擁進了眼淚湖裡,馬屍在湖岸層層累積,凍成了一塊巨大的冰坨。
她心一沉:家良怕是完了。白毛風颼颼地從前額刺入腦髓,她一下子就全身癱軟,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